■李 萍
在嚴復的全部翻譯作品中,《天演論》的分量無疑是最重的。它已儼然成為嚴復思想的象征,從而為嚴復被稱作中國進化論的開山鼻祖奠定了基礎。
嚴復從1894年開始翻譯赫胥黎的《天演論》,至1896年完成全書。1897年12月至1898年2月《天演論》首次以《天演論懸疏》為名連載于《國聞匯編》,全文5萬余字,含按語30條,約1萬7千余字。1898年4月,《天演論》由湖北沔陽盧氏慎始基齋木刻出版,同年10月又由侯官奇精舍石印出版。1905年,《天演論》終于交由商務印書館排印出版。據(jù)考,《天演論》發(fā)行不到10年,版本多達30余種,社會影響由此盡顯。如前所述,《天演論》一書篇幅雖然短小,所占比例在嚴譯總量中非常小,遠不及《原富》(45 萬余字)、《法意》(約 45 萬余字)和《穆勒名學》(27萬余字)等其他作品宏大。然而,就是這么一部并非鴻篇巨制的作品,卻改變了近代中國的思想面貌。吳汝綸說嚴譯《天演論》,“蓋自中土翻譯西書以來,無此宏制。匪直天演之學,在中國為初鑿鴻濛,亦緣自來譯手,無似此高文雄筆也”[1](吳汝綸:《吳汝綸致嚴復書·二》,P1560)。然而《天演論》中,嚴復到底如何處理其同赫胥黎與斯賓塞的關系?兩人的理論對嚴復的社會進化思想產(chǎn)生了什么影響?《天演論》是如何既體現(xiàn)斯賓塞“任天為治”又體現(xiàn)赫胥黎“與天爭勝”的思想的?下文中筆者將對此進行討論,以求教于大方。
晚清時期的中國社會學,源頭上主要來自兩家:一是斯賓塞的“競爭進化論”,一是赫胥黎的“互助進化論”。統(tǒng)計表明,1895至1908年間,國內(nèi)有關斯賓塞的譯述曾多達15種①,而有關赫胥黎的介紹僅見于《天演論》。胡先骕說,嚴復譯文,貴在殫思竭慮,一字不茍,“故其譯筆信雅達三善俱備”[2]。然而,胡先骕只提到了《群己權界論》與《社會通詮》,并沒有提及《天演論》。事實上,《天演論》作為嚴譯第一階段的產(chǎn)物,無疑談不上“三善皆備”,非但如此,其于“忠信”二字,缺損也確實很大。我們發(fā)現(xiàn),就連赫胥黎論述的關鍵地方,嚴復在翻譯時也存在一定差錯。如《進化論與倫理學》中,赫胥黎曾用一小段文字講述生物進化的三種狀態(tài)。而在嚴譯中看到的卻是單辟一節(jié),字數(shù)近千,名為《導言三·趨異》。嚴復的譯文雖然中心意義不悖原著,但闡釋太多,且隨意發(fā)揮。又如《天演論·導言八·烏托邦》一節(jié)中,有這樣一段話:
故欲郅治之隆,必于民力、民智、民德三者之中,求其本也。故又為之學校庠序焉。學校庠序之制善,而后智仁勇之民興,智仁勇之民興,而有以為群力群策之資。夫而后其國乃一富而不可貧,一強而不可弱也。嗟夫,治國至于如是,是亦足矣。[1](P1339)
這里,嚴復借孔孟思想,表現(xiàn)其民主主義訴求,但對于赫胥黎的原作,并不忠實。
再如,用“治化”翻譯“倫理過程”,也不合適?!爸位敝f,古籍中早已有之,如《魏書》中的“三皇五帝治化之典”、《莊子》中的“興治化之流”、《新書》中的“知治化之儀”等,其本意是指通過法律、道德和禮儀治理社會。在《天演論》中,嚴復自己的理解也是這樣。他說:“自禮刑之用,皆所釋憾而平爭,故治化進而天行消,即治化進而自營減?!盵1](《天演論·導言十四·恕敗》,P1348)而赫胥黎認為,人之所以不敢反社會,不是因為人們對于法律有畏懼,而是因為他們對于身邊同伴輿論的畏懼。正是因為人們都有榮譽感,所以才約束著他們不敢破壞法律、道德和宗教律例。無論是對于社會輿論的畏懼,還是榮譽感,都屬于情感范疇,正是赫胥黎所謂可以幫助強化社會結合的可靠手段。對于“倫理結構”,嚴復固然清楚其內(nèi)涵。他說:“班孟堅曰,不能愛則不能群,不能群則不勝物,不勝物則養(yǎng)不足,群而不足,爭心將作?!盵1](《天演論·導言十三·制私》,P1347)然而,以意為之,將“倫理結構”譯為“治化”,又將“治化”取義“法制規(guī)范”與“禮儀訓練”,字面上顯然違背了赫胥黎本意,同時也誤導了讀者。[3]
嚴復思想的絕大部分是否來自斯賓塞,需要仔細論證。胡漢民說:“嚴氏之學,本于斯賓塞爾?!盵4](P145)蔡元培認為:“嚴氏所最佩服的,是斯賓塞爾的群學?!盵5](《五十年來中國之哲學》,P352)蔡樂蘇也覺得,嚴復翻譯《天演論》,卻最崇拜斯賓塞。《天演論》導言十八篇中,有關斯賓塞者就有八篇。于是有人說,嚴復翻譯《天演論》,接受的正是斯賓塞的學說。②那么《天演論》中,嚴復對于斯賓塞與赫胥黎的態(tài)度到底如何?嚴復對于斯賓塞只是盲目接受,還是從斯賓塞與赫胥黎中,各取養(yǎng)分,以救時弊?綜觀《天演論》的翻譯,固然可知嚴復對于赫胥黎多有訾議,對于斯賓塞贊譽有加。然而是否可以認為,嚴復對于斯賓塞未有辯駁,對于赫胥黎又無所認同?
董增剛認為,嚴譯《天演論》“基本贊同斯賓塞的社會學說,排斥赫胥黎的倫理思想”,且嚴譯《天演論》除“物競”之余,還力倡“任天”。關于前者,董增剛的理由是:《原強》中,嚴復稱贊斯賓塞有關“人倫之事”的學說,認為其“精深微妙,繁富奧衍”,“根抵物理,征引人事,推其端于至真之原,究其極于不遁之效”。又說斯賓塞“一國之立,亦力德相備而后存”的觀點,有助于指導中國的社會變革。因而,斯賓塞的學說乃“大人之學”,“雖文、周生今,未能舍其道而言治也”。關于后者,董增剛提出的理由則分為兩個方面:其一,嚴譯《天演論》歷經(jīng)修善,其最后的版本加入按語若干,如慎始基齋本將卷上十八篇《厄言》改為《導言》,加入按語十六條;卷下《論》十七篇中也加入十二條。董增剛認為,正是這些按語,讓嚴復得以表白心跡,推崇斯賓塞。其二,后人認為嚴復贊同赫胥黎的“任人為治”,而非斯賓塞的“任天為治”,所依據(jù)的主要是嚴復與吳汝倫的往來書信以及吳汝倫撰寫的《天演論》序言。如1897年3月,吳汝倫在給嚴復的信中,就提到嚴復想用“以人持天”,捍衛(wèi)炎黃之種?!短煅菡摗切颉分校瑓侨陚惛欠Q贊赫胥黎“與天爭勝”的思想。然而董增剛認為,這種論證有兩個問題:第一是時間問題。嚴復于1896年秋譯完《天演倫》,之后隨即交送吳汝倫審閱,1897年3月,吳便讀畢交還。而嚴復的刪改和“修飾增案”發(fā)生在1897年5月至8月。此時的嚴復已經(jīng)表明心跡,表示不同意赫胥黎的“以人持天”。于是在同年11月,嚴復再次去信給吳汝倫,向吳“卻露本真”,請他“再為斟酌”。第二是立場問題。吳汝倫同嚴復雖為師徒,但二人思想多有不同,二人在如何看待“中學”和“天行”與“人治”的關系上明顯見歧。因此董增剛認為,嚴譯《天演論》實際是趨斯氏,而排赫氏。[6]
然而問題在于,《天演論·吳序》完成于“光緒戊戌孟夏”,即1898年初夏。此時吳汝倫仍然稱贊赫胥黎的“與天爭勝”,而嚴復不但沒有反駁,反而接受了吳汝倫的建議,不僅修改了《天演論》篇名,且仍然采用吳汝倫所做序言。[1](P1317-1319)《天演論·譯例言》中,嚴復寫道,自己所抒發(fā)的意見并非“標高揭己”,至于其“是非然否”,必須“以俟公論,不敢固也”。[1](P1322)對此,董增剛的解釋是:嚴復與吳汝倫意見不一乃是不言自明的事情,至于嚴復仍然接受了吳汝倫的建議,并沒有舍棄后者所寫序言,不過是為“尊重起見”的禮節(jié)性舉措罷了。筆者以為,董增剛的解釋有其道理,卻又不盡合理,因為它沒有言中本質(zhì)。事實上,嚴復對于赫胥黎與斯賓塞始終是各有取舍,既沒有完全接受一方,又沒有完全排斥另一方。認為嚴譯《天演論》,是為了反駁赫胥黎,而替斯賓塞辯護,不能成立。
學理上,嚴復的社會學思想固然明顯受到斯賓塞的影響。1897年10月26日,《國聞報》創(chuàng)刊號刊發(fā)《〈國聞報〉之緣起》,文中說道:“抑吾嘗聞之:積人而成群,合群而成國,國之興也,必其一群之人,上自群相,下至齊民,人人皆求所以強,而不自甘于弱;人人皆求所以智,而不自安于愚。夫而后士得究古今之變,而不僅以舊德之名世為可食也;農(nóng)得盡地利之用,而不徒以先疇之畎畝為可服也;工得講求藝事,探索新理,而不復拘拘高曾之規(guī)矩為不可易也;商得消息盈虛,操計奇贏,而不復斤斤于族世之所鬻為不可變也?!盵1](P454)積人成群,合群成國,認為國家是“人”的放大,這些思想明顯具有斯賓塞社會有機體的影子。同理,作為嚴復社會學的核心思想,社會天演論與社會有機體論也同斯賓塞有深刻聯(lián)系。對此,嚴復自己也有說明。[1](《〈群學肄言〉譯余贅語》,P126)然而嚴復清楚,斯賓塞將生物進化論的機理,運用于分析人類社會,是一種“純自然淘汰論”,并不可取。而且,斯賓塞的理論過分重視“宇宙過程”,若以此分析人類歷史與社會進化,有為帝國主義服務之嫌。如斯賓塞寫道:
那些正在發(fā)揮作用的力量會消滅人類中阻擋前進道路的部分,如同它們消滅猛獸和無用的反芻動物一樣嚴厲。正如野蠻人取代了較低動物的地位一樣,假如他作為一個野蠻人的時間持續(xù)得太久,也就必須讓位于比他高級的人。而且,請看,在大多數(shù)情況下,他的確是讓位了。因為什么是一個征服者種族的先決條件呢?數(shù)量上的優(yōu)勢,或更強有力的本性,或改進了的作戰(zhàn)方法;它們?nèi)际沁M步的標志……因此,顯然,一個民族對另一個民族的征服,主要是社會性的人對反社會性的人的征服;或者,嚴格地說,是更加適應的人對較少適應的人的征服。[7](P226)
因此,為了補救“任天為治”,嚴復部分接受了赫胥黎的“任人為治”,看到了“人”在社會進化過程中的作用。如王栻分析的那樣:
關于斯賓塞這個人與他所著的書,嚴復固然是非常服膺的,但他的為帝國主義侵略服務的觀點,嚴復也指出,所以在維新運動中鼓勵中國人民發(fā)奮圖強時,他寧愿采取赫胥黎的《天演論》,而不采取斯賓塞的著作,以后翻譯并出版他的《群學肄言》,其主要用意,也只希望人們,不要單憑主觀成見論事,必須客觀地、實事求是地觀察事物的實際情況,才能決定方針與政策。[8](P196)
《天演論》告訴我們,人通過努力,可以“與天爭勝”,并最終“勝天”。對于嚴復而言,一個社會只要人治日新,國家便可永存,種族就能不墜。所謂“鼓民力”、“開民智”、“新民德”[1](《原強》修訂稿,P27),就是要使國民覺醒,造就其“血氣體力之強”、“聰明智慮之強”、“德行仁義之強”,[1](《原強》修訂稿,P18)這樣才能“與天爭勝而勝天”,才能解決民族與文化的雙層危機。亦如吳汝綸所說:
推極乎古今萬國盛衰興壞之由,而大歸以任天為治。赫胥黎氏起而盡變故說,以為天不可獨任,要貴以人持天。以人持天,必究極乎天賦之能,使人治日即乎新,而后其國永存,而種族賴以不墜,是之謂與天爭勝。而人之爭天而勝天者,又皆天事之所苞。是故天行人治,同歸天演。[1](《天演論·吳序》,P1317)
赫胥黎指出,人在“天演”世界中,不能“哀生悼世”,“徒用示弱”,應當“沉毅用壯”,“疆立不反”,要“早夜孜孜,合同志之力,謀所以轉禍為福,因害為利”。[8](P191)嚴復對此深有體會?!短煅菡摗纺┪蔡?,嚴復翻譯了丁尼孫的一首長詩,其中部分如下,似乎也可看出他在這一問題上的真實態(tài)度:
掛帆滄海,風波茫茫;或論無底,或達仙鄉(xiāng);二者何擇,將然未然;時乎時乎,吾奮吾力;不竦不戁,丈夫之必。[1](《天演論·論十七·進化》,P1398)
介紹西學,發(fā)揮國故,闡述己論,三者糅合,乃是嚴復翻譯的一貫特點。此處所譯丁尼孫,反映的不僅是嚴復“字字由戥子稱出”的審慎與認真,而且也是他關于“人力”的真實態(tài)度。用嚴復自己的話說,便是要“與普天下有心人,共矢斯志也”[1](《天演論·論十七·進化》,P1398)。
固然,就宇宙論而言,嚴復所持更像是決定論的立場。然而,正如《天演論·自序》結尾寫到的那樣,嚴復并沒有因為這一立場,而否定“人”在社會生活中的自主性。嚴復翻譯《天演論》,譯文共計35節(jié),其中28節(jié)均附有按語。出于自己的政治主張和思想傾向,嚴復在翻譯中,除介紹赫胥黎學說之外,也喜歡通過這些按語發(fā)揮斯氏理論,并結合中國實際需要對其加工改造。尤其在《天演論》結束語中,嚴復幾乎拋開原文,號召人們與天爭勝。他說:
今者欲治道之有功,非與天爭勝焉,固不可也。法天行者非也,而避天行者亦非……吾輩生當今日……徒用示弱而無益來葉也。固將沉毅用壯,見大丈夫之鋒穎,強立不反,可爭可取而不可降……早夜孜孜,合同志之力,謀所以轉禍為福,因害為利而已矣。[1](《天演論·論十七·進化》,P1396-1398)
人類生存的價值在于自然之中,還是在于同自然的斗爭中?這一問題在斯賓塞與赫胥黎那里有著不同解答。斯賓塞對于社會進程的解釋完全以自然規(guī)律為基準,認為自然中包含內(nèi)在的規(guī)律,它自主地發(fā)生作用,并對人類社會產(chǎn)生影響。赫胥黎則不承認自然過程和社會倫理有何關聯(lián),認為自然本身并非道德。
的確,當嚴復于1895年翻譯《天演論》上卷時,他也認為應當將倫理從社會進化體系中剝離開來,反對從道德主義衡量社會進步,也不承認倫理對于社會進步有制衡作用。嚴復從《天演論》的翻譯中,找到了為斯賓塞進行辯護的機會,而這卻并不意味著《天演論》就成了嚴復想要批判赫胥黎的反面教材,也不意味著嚴復的進化思想就是斯賓塞的翻版。關于這一點,中外學者已有認識。如史華茲就說,嚴復在把西方思想引進到中國的過程中,實際上也是做了改造。所以嚴格來說,嚴復并不能算是斯賓塞“社會達爾文主義”忠實不二的信徒。如嚴復對于“自由”的理解便明顯不同于斯賓塞。對于嚴復而言,個人作用的充分發(fā)揮,不能損及他人利益。嚴復對于個體的自由,一方面是熱情,另一方面又有限制。如王中江所說,嚴復早期對于“天賦人權或自由”確有情結,不過后來他改弦更張,不再相信這一由盧梭提出并由斯賓塞重申和主張的學說了。[9](P227-228)
與此同時,通過嚴譯的某些按語,卻可以看到嚴復對于赫胥黎的認同。如《天演論·導言八·烏托邦》中,他稱贊赫胥黎“圣人知治人之人,固賦于治于人者也”[1](P1339)。赫胥黎主張開民智,治國始于教民,又認為保群自存之道,“不宜盡去自營”。嚴復對此并無異議。恰恰相反,嚴復的所有著作都強調(diào)“鼓民力、開民智、新民德”,鼓勵人們積極作為,改變中國的貧弱狀態(tài)。如張也揚所說,“嚴復贊同‘恃人力’與‘天爭勝’的觀點”,而不是斯賓塞的“任天為治”,這一點毋庸置疑。[10]嚴復認為,人在自然進化的規(guī)律面前不能無所作為,而應該積極作為。這種作為即所謂“自強”、“自立”和“自力”,需靠“善群”與“善變”加以實現(xiàn)。吳汝綸在《天演論》序中寫道,社會達爾文主義與赫胥黎是有區(qū)別的,區(qū)別在于前者“大歸于任天為治”,后者則“盡變故說,以為天不可獨人,要貴以人持天”。又說:“凡赫胥黎氏之道具如此,斯以信美矣。抑汝綸之深有取于是書,則又以嚴子之雄于文,以為赫胥黎氏之指趣,得嚴子乃益明。”[1](《天演論·吳序》,P1317)中國傳統(tǒng)中,所謂“書之有序”,歷來都是“明作書之旨也,非以為觀美也”。吳汝綸深知這一傳統(tǒng),也深知嚴復此著的重要性,而他在此情況下仍然答應作序,斷不會有違嚴復本意。仍然是在《天演論·自序》臨近結尾處,嚴復詳細闡述了“質(zhì)力相推”的宇宙觀與以《周易》為代表的古代中國智慧的相同性,同時駁斥國人對于西學的誤解。無論是遣詞用語,還是整體文氣,這段論述也都沒有否定赫胥黎,因為嚴復深知:“曰任自然者,非無所事事之謂也?!盵1](《天演論·論十五·演惡》,P1393)
嚴譯《天演論》中,曾多次強調(diào)所謂“天演公例”來自達爾文鼻祖。為此,嚴復不惜引用自然現(xiàn)象、試驗數(shù)字或其他學說,解釋達爾文的進化理論。同時又引用馬爾薩斯的人類、動植物生殖之“幾何級數(shù)遞增”理論,與赫胥黎有關草木繁殖的試驗數(shù)據(jù),解釋生物“獨存眾亡之故”,認為其中必有道理。嚴復指出,晚清政府政治腐敗,妄自尊大,盲目保守,而國民意識惶惶恐恐,“事勢儳儳,不可終日”。這樣的形勢之下,是極有可能導致滅國亡種的,所謂“外種闖入,新競更起,往往年月以后,舊種漸湮,新種迭盛”[1](《天演論·導言四·人為》,P1333)。而中國要想救亡圖存,當以“意欲本之格致新理,溯源競委,發(fā)明富強之事”[1](《與梁啟超書·一》,P514)。正當此時,斯賓塞推出《綜合哲學體系》,構筑了一個以進化論為核心,囊括所有科學知識的綜合體系。嚴復深知此書的重要,也很想翻譯此書,不過因為它實在“體大思精”、“繁衍奧博,不可猝譯”[1](《天演論·導言二·廣義》,P1327),且“以其書之深廣,而學者之難得其津涯也”[1](《譯〈群學肄言〉自序》,P123),于是只能放棄。所幸的是嚴復發(fā)現(xiàn),赫胥黎的《進化論與倫理學》同樣采用了達爾文的進化論,并論及天人之間的區(qū)別、倫理與宇宙的進程及其關系。雖然嚴復自知與赫胥黎在許多問題的理解上不盡一致,但書中尚有不少他想要傳播的西學內(nèi)容,且對于他批駁“天不變,道亦不變”的守舊思想也有助益。他指出,所謂:“天不變,地不變,道亦不變。此觀化不審似是實非之言也。夫始于涅菩,今成橢軌;天樞漸徙,斗分歲增;今日遜古日之熱,古晷較今晷為短,天果不變乎?”天既然會變,“道”當然也會變化?!叭舴蚓贾嘀?,刑禮之為防,政俗之所成,文字之所教,吾儒所號為治道人道,尊天柱而立地維者,皆譬諸夏葛冬裘,因時為制,目為不變,去道遠矣?!盵1](《救亡決論》,P50-51)因此,只要順應普遍進化之規(guī)律,加之以“血氣體力之強”[1](《原強》修訂稿,P18),便可以改變中國之成法。這對于實現(xiàn)人治之日新,種族之獨立,無疑有益。[1](《天演論·吳序》,P1318)
現(xiàn)代敘事學研究表明,人在敘事中不會孤立地、毫無聯(lián)系地評價敘事中的單個成分,也不會將敘事情節(jié)同敘事者的視角分離開來。翻譯無疑也屬敘事類型,自然不能例外?!短煅菡摗分校瑖缽偷陌凑Z多達30條,近1萬7千字。無論是嚴復譯文,還是其按語,都可以看出他并沒有在赫胥黎與斯賓塞之間進行簡單取舍。恰恰相反,嚴復對于二者的選擇不僅審慎有加,而且針對性強。究其原因,既有來自于社會制度方面的,也有其自身政治思想與文化主張方面的。對此,應當具體問題具體分析,不宜一概而論。
注釋:
①分別為:《天演論》和《群學肄言》( 嚴復譯);《進化論革命者頡德之學說》與《天演論初祖達爾文之學說及其傳略》(梁啟超譯);《論進境之理》與《論禮儀》(章太炎、曾廣銓合譯);《物種原始論》和《人類的始祖》(馬君武譯);《自由篇》和《格致進化論》(馬林與李玉書合譯);《斯賓塞語錄》(吳治恭譯);《斯賓塞快樂派倫理學說》(喋血生者譯);《社會平權論:便宜主義》、《史氏新學記》和《斯賓塞爾學案》(未名氏譯)。
②參見蔡樂蘇《嚴復啟蒙思想與斯賓塞》(《清華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1989年第1期)、張士歡《究竟是赫胥黎還是斯賓塞——論斯賓塞競爭進化論在中國的影響》(《河北師范大學學報》2007年第1期)。
[1]嚴復集[C].王栻,主編.北京:中華書局,1986.
[2]賀麟.嚴復的翻譯[J].東方雜志,第22卷第21號,1925.
[3]汪毅夫.《天演論》:論從赫胥黎、嚴復到魯迅[J].魯迅研究月刊,1990,(10).
[4]胡漢民.述侯官嚴氏最近之政見(《民報》第2期)[A].張枬,王忍之.辛亥革命前十年間時論選集(第2卷上冊)[C].北京:三聯(lián)書店,1960.
[5]蔡元培全集(第4卷)[C].高叔平,主編.北京:中華書局,1984.
[6]董增剛.試析嚴復翻譯《天演論》的主旨[J].北京師范學院學報(社會科學版),1992,(1).
[7](英)斯賓塞.社會靜力學[M].張雄武,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99.
[8]王栻.嚴譯名著[A].蘇中立,涂光久.百年嚴復——嚴復研究資料精選[C].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2011.
[9]王中江.嚴復與福澤諭吉[M].臺北:東大圖書公司,1997.
[10]張也揚.嚴復對中國近代史學理論的貢獻[J].社會科學研究,1993,(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