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不愿憶起的一天
如果命運給我重新導演的機會,我寧可把這一天從我的生命中拿掉,永不重現(xiàn)。
那天早上起床我就隱隱不安,出門前親了親剛會說話的媛媛,還和母親拉了下家常,“我怎么眼睛老跳?”她說:“左眼跳?跳財呢,不怕?!?/p>
到了中午吃飯,不安更加強烈,我忍不住給家里打了個電話。母親接的,“沒事,都好著呢,好好上班,別瞎操心?!蔽疫@才放下一顆心好好工作。
沒想到下午三點鐘電話打過來,還是母親。這次,她的語氣焦灼不安:“媛媛……”未語淚先流,母親在電話那頭出不了聲,我一下子急了,一迭聲地說:“媛媛怎么了?慢慢說!”
等了半天,母親終于把一句話完整說完,媛媛不見了。我宛如遭遇晴天霹靂般愣了神,直到木然地趕回家,還難以置信她說的是真的。
但是,偏偏就是真的。
母親帶著媛媛出門曬太陽,遇見了個熟人,聊了幾句,一回頭,媛媛就不見了。
我無法想象,頭天晚上她還賴在我懷里奶聲奶氣地說:“媽媽,我最喜歡你?!笔赂粢惶欤抑荒鼙е骆碌恼掌奁?。
先倒下的居然是我。在醫(yī)院掛了兩天吊針才有力氣爬起來和老公曹軒一起尋找媛媛。
事發(fā)當天晚上,聞訊從外地心急火燎飛回來的曹軒,一開始還強作鎮(zhèn)定安慰了兩位驚慌失措自責難安的老人。他還安慰我說:“不要害怕,孩子也許只是跑丟了,說不定被附近的鄰居照顧著呢?!?/p>
他報了警,警察很快來了,詢問了當時的情況,做了份筆錄,就讓我們等消息。但是怎么能干等?曹軒坐不住,自己去印了幾百份傳單,一張張貼到小區(qū)、電線桿上,媛媛扎著小辮的笑容在各小區(qū)和每根電線桿上無所顧忌地笑著。小小的她,哪里知道這個世界的丑陋和不安全?我從醫(yī)院回來,一路看著長得一樣的傳單,心像被烈油烹煎一樣,撕裂難耐。
我出院當天,同樣聞訊從外地趕過來的公公婆婆和其他親友早就在城市里尋找了一圈又一圈。然而這城市何其之大,我的媛媛又何其之小,小到完全無法保護自己,不懂得來自陌生人的危險。所有的人都找得筋疲力盡。曹軒的胡子顯然好幾天都沒刮,看上去像個野人,但是讓我害怕的是他臉上近乎絕望的氣息。
不,不,我本能地看向坐在客廳角落里的父母,但是他們小心翼翼地躲避開了我眼神的求助。他們垂著頭,像個罪人一樣一聲不吭。
天塌了,誰之過
半個月過去了,尋找媛媛的隊伍越來越小,最后縮減到只剩下6個人——血脈相連的6個親人:曹軒一家,我一家。無數(shù)個讓人欣喜的消息宛如肥皂泡一樣一個個被戳破,我第一次,終于絕望地對著曹軒歇斯底里地哭起來:“都怪你,都怪你!”
本來大家都好好地在一起,有了媛媛之后,曹軒為了多賺點奶粉錢,自告奮勇接了常駐外地的苦差。每個月為了多陪陪媛媛,他不辭辛勞地坐硬座數(shù)十個小時往返在單位和家之間。他常年駐外地,家里沒人照顧,就提議把我父母接過來,一家人可以團團圓圓,還可以順便照顧媛媛,老人有孫輩承歡膝下,豈不是皆大歡喜?
這個想法很快得到了我父母的贊同,人老了,正好閑著沒事,成天抱著媛媛,他們的嘴巴都笑得合不攏了。但誰能想到有今天?誰能想到我的親生父母,會弄丟了我的親生女兒?
想到這里,我又一次失聲痛哭。曹軒也頹敗地窩在沙發(fā)里,不時勸我:“小點聲,別讓爸媽聽見了,他們心里也不好受?!?/p>
我一次又一次地把矛頭指向曹軒,撲上去撕咬他。他任由我發(fā)著瘋,一動也不動,同樣淚流滿面。
5個月過去了,小區(qū)里原來面露同情的人們開始見了我就繞道走。因為他們再也不愿應對我祥林嫂一樣的述說,反反復復地詢問大家有沒有見過我可愛的媛媛。
精神臨近崩潰,我只好辭職了,一心一意找媛媛,但是我的努力只是徒勞。那天在路上有人給了我一點點蛛絲馬跡,我來不及通知曹軒,馬上就坐車去了附近幾個城市和鄉(xiāng)下。一下車,巨大空曠的空間立刻向我逼壓過來,這茫茫世界,我根本不知道從何處入手找她。
第二天凌晨4點鐘,我才回到家。進門發(fā)現(xiàn)曹軒和父母都在,家里燈火通明的,但是壓抑得讓人想哭??匆娢疫M門,先開口的居然是母親:“春曉,媽媽對不起你,對不起媛媛……但是,你自己也要小心身體?!?/p>
我茫然地看著淚流滿面的母親,那是什么表情,內疚?慚愧?后悔?又茫然地看了看坐在沙發(fā)中沉默的親人。我不知道她說這話的意思是什么,直到我回頭看見穿衣鏡里站著一個頭發(fā)凌亂、下頜尖細、眼神渙散、又黑又瘦的女人,那是誰?
足足呆了幾分鐘,突然明白了,那是我自己。
我沉浸在痛苦麻木的情緒中,突然像被電擊了一樣,有了新的痛感。
我這才發(fā)現(xiàn),我的父母,在這幾個月里,頭發(fā)居然一下子從花白變成了雪白。尤其是母親,常年有神的眼神黯淡無光,額頭上的皺紋仿佛新犁的田,密密麻麻。
我心酸自責起來。丟了媛媛的這5個月里,我完全失去理智,每天除了尋找就是指責他們。我怎么能那么自私,把所有的責任全推給曹軒和父母。
日子還要繼續(xù)
媛媛丟了,日子還要繼續(xù)。我們還得繼續(xù)活著。
快過去一年了,尋找媛嬡的隊伍徹底解散,我終于不再執(zhí)著地日夜尋找。事實上,我的大腦開始自動屏蔽這個詞匯,這個話題變成家里的禁忌。我不知道是誰收拾了媛媛的一切。她房間的玩具、照片,一切一切都從我的眼皮底下消失了。
這一年,家里幾乎再沒有了笑聲和打鬧聲,大家干什么都靜悄悄的。有一次我剛從臥室里走出來,電視上正放著一個小女孩的鏡頭,母親來不及找遙控器換臺,只好慌張地一下子拔了電源。突然黑掉的電視屏幕上映射著她的不安,她看著我,不知所措地愣在原地。
我?guī)缀踹煅?,退回房間,抱住被子不出聲地大哭了一場。
我不恨母親,不怪她,只怪我自己沒有能力給女兒足夠的保護,怪媛媛自己命苦,此刻不知是生是死?我沒辦法再像以前那樣,像一個女兒在母親面前撒嬌、說話。我只是冷漠地對待母親的存在。
父母的作息和我已經(jīng)完全顛倒開來。我在家,他們必定不在家。我不知道他們是如何踩準我的時間的,我們雖然生活在同一個屋檐下,但他們好像從我眼皮底下隱身了。而我麻木地繼續(xù)生活著,渾然不覺有什么不妥。
過了年曹軒告訴我,母親買了臺電腦,說是想學上網(wǎng)。我有點詫異,年紀那么大的父母,學這個干什么?買了電腦的父母很少出來活動了,事實是,他們也經(jīng)常外出,好幾天都不著家。我總是從半掩的門縫里看見他們雙雙坐在電腦前,一本正經(jīng)地打字,瀏覽網(wǎng)頁什么的。
有一天我去他們房間拿一件衣服,房間里沒人,電腦還亮著,走進去才發(fā)現(xiàn),居然是微博的頁面,我的母親,年過半百的母親,做了半輩子會計,從來沒有求過人的母親,正在一個字一個字從頭學習使用電腦、寫微博。那上面數(shù)百條信息,全是有關媛媛的——母親從來沒有放棄過尋找媛媛!她從來沒忘記那天自己一個小小的疏忽帶給大家的痛苦。她一直想彌補。
我沒有戳穿這個秘密,只能把苦水往肚子里咽。曹軒說:“爸媽不容易,你想開點,大不了,我們再生一個。”說到一半,他自己眼圈先紅了。我點點頭,不能因為沒有了媛媛就不再堅強,事實上,媛媛最喜歡的就是那個堅強的媽媽。
但隔了幾天的一個晚上,父親突然站到我和曹軒面前,告訴我們:母親離家出走了。
他手上拿著的字條,是母親的筆跡:找到媛媛,我就回來。
父親抹著眼淚告訴我,自從媛媛丟了之后,母親每天晚上都做噩夢,這一年多來她都沒睡過安穩(wěn)覺。他們年紀都大了,出門去找媛媛,太難了,后來聽了老年朋友的建議上網(wǎng)找,這才學會了上網(wǎng)。這幾年,母親在網(wǎng)上發(fā)布了無數(shù)條尋找媛媛的消息,每次有點消息,就和父親一起坐車去找。
父親看著我錯愕的表情說:“別怪你媽,她自己都快把自己恨死了,每次說到這個,都扇自己耳光?!闭f到這里,父親也哭了,“那么大年紀的人,自己把自己扇得臉都腫了,怪自己沒看好媛媛,聊什么天……”
上次他們在網(wǎng)上得知了一條信息,和媛媛的相似度很高,他們坐了幾天的車跑去看,結果依舊是空歡喜一場?!澳翘焱砩夏銒尶薜锰貏e厲害,說找不到媛媛,這輩子都沒法見你了。”
“春曉,我們是對不起你,但是你別恨你媽,她真的,比誰都想找到媛媛?!?/p>
那天晚上我們又一次全家抱頭痛哭。
我哭是因為終于想明白,我的痛,何嘗不是母親的痛?沒有了媛媛,失去了一個親人,難道我還能忍受再失去另一個至親嗎?
我親自打印了數(shù)千份尋母啟事,張貼在大街小巷,又在母親給媛媛開的微博上留言:媽,回家吧,不怪你,我們好好生活。
我希望她看見,我希望她早日回家,我希望她平平安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