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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啟蒙”與“革命”思想的多重變奏
      ——丁玲后期作品析論

      2013-03-19 12:01:34蘇敏逸
      武陵學刊 2013年4期
      關鍵詞:啟蒙丁玲革命

      蘇敏逸

      (臺灣成功大學中文系,臺南)

      “啟蒙”與“革命”思想的多重變奏
      ——丁玲后期作品析論

      蘇敏逸

      (臺灣成功大學中文系,臺南)

      “啟蒙”與“革命”可以說是丁玲作品中最重要的兩個元素,對她而言,“啟蒙”所代表的個性解放和獨立自主與“革命”所代表的社會參與和自我實踐是她生命、思想中最重要、不可偏廢的兩個部分。建國之后,丁玲的作品大致可區(qū)分為“革命”系統(tǒng)、“個人自傳”系統(tǒng)和旅外散文作品等三個方面,在這三個方面的作品中依然可看到“啟蒙”與“革命”思想的多重變奏。

      丁玲;后期作品;啟蒙;革命

      一丁玲作品的核心精神──“啟蒙”與“革命”的辯證思考

      丁玲的創(chuàng)作生涯大致可以以1949年建國為界,分為前、后兩期。前期是丁玲創(chuàng)作的發(fā)展期,后期可以說是對前期創(chuàng)作、思考的延續(xù)和深化。

      從20世紀20年代末發(fā)表《夢珂》、《莎菲女士的日記》等作品,在文壇嶄露頭角,到40年代末期的《太陽照在桑干河上》,丁玲基本上完成她的文學發(fā)展歷程。在此過程中,她始終勇于面對女性自我實現(xiàn)中的種種問題,從創(chuàng)作之初,她的情感書寫即表現(xiàn)出敏銳而強烈的社會現(xiàn)實感,而這樣的社會現(xiàn)實感終于使她走上社會最前端的革命之途。她的創(chuàng)作內涵及發(fā)展基本上可以以“女性”、“啟蒙”、“革命”三個元素來概括,這三個元素的內涵在不同時期略有調整,又時時相互牽制、影響、增生,在丁玲創(chuàng)作的每個階段各有偏重。丁玲創(chuàng)作最初期的作品看似聚焦在“女性”與“啟蒙”的議題上,但此時的“啟蒙”又具有文化改造和思想革命的意味,她一方面展現(xiàn)“五四”新文化運動啟蒙后的女性知識分子的生命困境,透過對女性生命困境的描寫呈現(xiàn)啟蒙思想與現(xiàn)實社會的脫節(jié),一方面更執(zhí)著地探求女性自我實現(xiàn)和參與社會的方法,企圖追尋新女性真正獨立自主的生命之路。對她來說,“啟蒙”所帶來的個人解放是要讓女性在獲得獨立思考、判斷的主體性后能自主地選擇自己的生命道路,更能積極地加入由男性所主宰的社會和體制,如此才有可能從根本改變女性與社會的關系。盡管她創(chuàng)作最初期的關懷聚焦在“女性”和“啟蒙”這兩個元素上,但也可以看到她之后走向社會“革命”的潛在性格。她在20年代末期來到上海之后,受到上海革命文學風潮的影響,其小說中的“革命”意涵將追尋新女性獨立自主之路的思想、文化革命,與外在的社會集體革命結合起來,在參與社會革命的過程中,實踐、彰顯女性可能的生命意義和社會功能。此后,在丁玲的文學作品中,“啟蒙”有時意味著個性的張揚和精神的獨立自主,有時意味著以“革命”的概念反省知識分子內在的精神弱點,同時喚醒蒙昧的群眾;而“革命”則同時意味著為小我個人的生命困境和社會集體、民族國家艱難復雜的歷史處境尋求出路??梢哉f丁玲的文學是以女性作為感覺主體,思考“啟蒙”與“革命”所涉及有關個人與集體、知識分子與群眾、文學與政治、意識形態(tài)與社會實踐、建構民族國家與歷史進程等問題之間復雜的關系。如何為其間的復雜糾結尋求平衡之道,是她一生努力的目標,也是她的人生和文學所以矛盾和復雜的原因①。

      1949年建國時,丁玲45歲。丁玲在80年代曾追述當年的心情:

      四十年代末,我隨著革命大軍凱旋來到京城。鞭炮響徹了天安門。人們的心呵!像飄游在碧空的五彩紅云。光明在前面,希望在前面,幸福在前面,人民的心結在一起,人民的力量聚集在一起。我愿在黨的指引下,繼續(xù)做好一名小號兵。[1]

      做黨的“一名小號兵”的愿望很快就實現(xiàn)了。建國之際到1955年,丁玲的政治生涯繼延安時期之后再一次到達巔峰,先后擔任中華全國文學工作者協(xié)會(全國文協(xié))副主席、全國文聯(lián)機關刊物《文藝報》主編、中央文學研究所主任、中共中央宣傳部文藝處處長、《人民文學》副主編等文藝工作的重要職務②。如同30年代初期擔任左聯(lián)機關刊物《北斗》主編到延安時期的各種工作,丁玲的文學才華與革命工作再一次獲得高度的結合。

      然而就在她活躍于文化、政治舞臺之際,1955年批判“胡風反革命集團”之后,隨即展開對“丁玲、陳企霞反黨小集團”的批判,經過兩年多反復的政治審查,丁玲在1957年12月6日被劃為右派分子,遭到開除黨籍的處分③。1958年丁玲自請下放黑龍江勞動,從這時起至“文化大革命”結束,在長達20多年的時間里,丁玲因思想問題先后在北大荒湯原農場、寶泉嶺農場勞動、工作,1968年關入北大荒的“牛棚”,1970年關入北京秦城監(jiān)獄,1975年轉移到山西長治嶂頭村生活。1976年“文化大革命”結束后,丁玲于1978年摘掉“右派份子”的帽子,1979年回北京,1980年1月恢復黨籍、政治名譽和工資級別,但對于她南京被捕經歷等若干歷史問題的審查,則一直到她去世的前兩年──1984年7月14日由中共中央組織部發(fā)布《關于為丁玲同志恢復名譽的通知》④才獲得全面的、正式的平反⑤。

      建國后有關丁玲的20多年政治問題的糾纏,讓丁玲承受生命艱難又漫長的磨難,丁玲晚年的作品和言行也因此一直與革命、政治等議題糾結在一起。有意思的是,丁玲在“文革”結束后復出并獲得政治上的平反后,并沒有為自己20多年所受的磨難提出控訴和責難,反而在80年代生命的最后階段,仍然堅持四五十年代以來的革命信仰和政治立場,成為改革開放后不合時宜的“左派”。面對這個現(xiàn)象,李陀以為這代表丁玲經過40年代以來“毛文體”及其意識形態(tài)的洗禮和改造之后,進入了新的話語規(guī)范和秩序[2]。賀桂梅以《至死未解“革命”情意結》來描述丁玲晚年不愿順應時代潮流的態(tài)度,認為她是以左傾的言論和表態(tài)來為自己平反,并由此出發(fā)追溯丁玲的知識分子主體與革命、群眾之間的復雜關系,企圖解釋丁玲生命中無法以“革命”包容、涵納的,包括性別、知識分子批判意識等種種情感與思想元素[3]。張永泉則關注丁玲晚年的政治災難及其與周揚之間的政治恩怨對其精神、作品產生的干擾和影響,他認為:

      晚年的丁玲或者由于對農民的情感態(tài)度的變化而在一定程度上消融了自我,或者由于周揚的無理壓迫而不能不敢堅守自我。她的性格與精神受到嚴重的消磨與侵蝕[4]。

      然而,丁玲在1984年寫給聶華苓的信中,曾坦率地說明自己的態(tài)度,同時也對自己永遠無法擺脫政治評斷和紛擾感到厭煩和無奈:

      這幾年我已經被人說成“正統(tǒng)派”了。還有人說我“左”,真可笑,真是“左”、“右”都由人說,“左”、“右”都由人罵,好在我是罵不倒的,也打不倒。我以前是怎么的,現(xiàn)在還是怎么。只是實在是因為有人“左”時,他說你“右”,他“右”時,又說你“左”。我想你是繞不清的。我還是談點別的。[5]

      這段文字顯示丁玲即使經歷了20多年的政治磨難,仍然保有“五四”啟蒙思想賦予她鮮明直率的個性與獨立自主的思考判斷,而且生命力更加強悍、堅韌,同時也說明她思想上的一貫性。思想上的一貫性影響了丁玲在建國后的作品,即使她的創(chuàng)作曾經被迫中斷,但她寫于1949年至1955年間的作品與“文革”后復出的作品在意識形態(tài)上并沒有產生斷裂,將之放在丁玲自20年代以來的文學發(fā)展脈絡中,有其一脈相承的連續(xù)性,也仍然具有“啟蒙”與“革命”思想內涵相互影響、滲透、增生的豐富意涵。

      縱觀丁玲在建國后的作品,除了大量的雜文、書信、日記,大致可分為三個系統(tǒng):其一是50年代的《糧秣主任》以及原稿在文革動亂中散佚、“文革”后重寫的《杜晚香》和未完成的長篇小說《在嚴寒的日子里》,這些篇章可以看做丁玲的政治實踐,是屬于“革命”系統(tǒng)的作品;其二是丁玲的自傳性散文,包括追述南京被捕經歷的《魍魎世界——南京囚居回憶》和北大荒勞動與“牛棚”時期的《風雪人間》(上卷《到北大荒去》,下卷《“牛棚”小品》),這些作品彰顯丁玲坦率獨特的鮮明個性;其三是《歐行散記》和《訪美散記》等兩本旅外散文集,這類作品則同時可看到丁玲的工作紀錄與文化反省和思考。本論文將透過對此三個系統(tǒng)作品的分析,論述丁玲在后期的作品中,如何呈現(xiàn)“啟蒙”與“革命”思想的多重變奏。

      二文學書寫與政治實踐──“革命”系統(tǒng)的作品

      丁玲在建國之后寫作的“革命”系統(tǒng)作品,都與她40年代延安時期的作品有密切的繼承關系。其中,寫作過程非常曲折、未完成的長篇小說《在嚴寒的日子里》是《太陽照在桑干河上》的續(xù)篇⑥,《糧秣主任》和《杜晚香》則可看作40年代《田保霖》等新時代人物志的延續(xù)。這些作品描述農村底層群眾如何從舊時代的壓迫中走出來,在新時代奉獻自己的勞動,積極投入建設祖國的行列。這類作品可以看作丁玲的政治、革命實踐,透過文學書寫呼應新中國包括建構革命歷史、實行農業(yè)改革與工業(yè)現(xiàn)代化、歌頌勞動、建設邊疆等各個面向的建國藍圖。

      《太陽照在桑干河上》與《在嚴寒的日子里》是一組鮮明的對照,前者描述共產黨農村土地改革政策及其實踐過程與成果,后者描述共產黨的革命斗爭歷史,兩者都是建構共產黨建國歷史最重要的主題。這從“建國十七年”長篇小說主旋律聚焦在“革命歷史題材”與“農村題材”兩方面可見其端倪[6]。同時,小說題目也有鮮明的意旨,“太陽”和“嚴寒”既點明小說背景的自然時間,一為盛夏,一為嚴冬,也以自然時間暗喻共產黨曲折的革命歷史進程:在《太陽照在桑干河上》中,土地改革運動的成果讓暖水屯在經歷了悶熱壓抑的酷暑之后,在秋天明亮爽朗的太陽下感到光明的革命前景;而《在嚴寒的日子里》中,果園村的農民即將面對如嚴寒的冬夜般艱苦黑暗的國、共斗爭的革命歷程。但在《在嚴寒的日子里》,除了呈現(xiàn)敵我僵持的嚴峻情勢和詭譎又壓抑的氣氛外,還特別強調經歷共產黨啟蒙而覺醒、動員而改造的群眾將以堅定勇敢的態(tài)度和耐力度過最嚴厲的考驗,如同現(xiàn)有小說第二十四章末尾,丁玲描述獨自被留在果園村的萬福娘的心情:

      親愛的兒子呵!你該回來看看了。村里已經不再像前一晌那樣充滿歡樂、美和希望。她再回頭望望西下的太陽,兒子的那副粗眉大眼,剛強自信,勇敢無畏的臉孔,顯現(xiàn)在她的眼前,縈回在她的腦際。她堅定地整了整衣服,自語地說:“放心吧,娘經得住狂風暴雨?!彪S后,她去關了大門。[7]

      《在嚴寒的日子里》強調的不僅僅是嚴酷艱難的革命歷程,更強調沉著堅定的戰(zhàn)斗決心。

      從《太陽照在桑干河上》到《在嚴寒的日子里》創(chuàng)作手法的轉變,可以看作是丁玲創(chuàng)作過程中,從傳統(tǒng)現(xiàn)實主義到社會主義現(xiàn)實主義的過渡?!短栒赵谏8珊由稀房烧f是丁玲對土地改革運動的整體性描寫,透過對土改運動過程的完整呈現(xiàn),突顯農村階級與人際網絡的復雜性,并透過革命運動內、外盤根錯節(jié)的權力關系,來顯現(xiàn)革命實踐的艱難⑦。而在《在嚴寒的日子里》中,《太陽照在桑干河上》所描寫的復雜的階級問題與人際網絡被鮮明的敵我矛盾所取代,人物形象更為善惡二分,歷史發(fā)展道路更為明確,其寫作風格更接近從周立波的土改小說《暴風驟雨》到趙樹理《三里灣》、柳青《創(chuàng)業(yè)史》等作品中對農民“動員-改造”[8]的“啟蒙-革命”歷程,以及對新一代革命者(農民)的建構過程。

      因此,在《在嚴寒的日子里》中,丁玲在國、共內戰(zhàn)的激烈斗爭中,著力于表現(xiàn)貧農出身的新一代共產黨革命者的啟蒙成長之路。例如小說描寫主人公李臘月如何從地主李財家的長工蛻變成堅毅果敢的村領導人,在革命情勢危難之際透過廣播向村民發(fā)表演說,一方面藉由梁山青被襲事件激起群眾的義憤之情,一方面透過革命激情的抒發(fā)感召群眾團結一致,堅定老百姓對共產黨的信仰和信心;也描寫李臘月的革命同志、干部劉萬福、王大林、郭正洪、吳德法、孫炎等人過往的艱難生活和如今的革命信念與才干。同時,也描述善良受苦的老弱百姓,例如老羊倌張大伯、周大爺、萬福娘、陳滿母女等人如何因啟蒙而覺醒,一方面為革命干部做秘密連絡、掩護、支持、接應等工作,一方面幫忙照顧村里的老弱婦孺,使革命隊伍無后顧之憂,為革命工作發(fā)揮不可或缺的功效。此外,在小說第十七章中,鐵旦、劉萬喜、小學教員程得志等年輕人的成長,說明新一代農民主體性的建立與革命隊伍的擴大。

      從《太陽照在桑干河上》到《在嚴寒的日子里》可以看到丁玲對“人”的重視,對“人”的重視可說是丁玲作品中最鮮明、深刻的“五四”啟蒙精神的印記。從早年《莎菲女士的日記》在女性的生命困境中追求自我主體的建立,在經歷了“啟蒙”與“革命”思想的碰撞和揉合之后,丁玲的眼光轉移到農村中尚處于蒙昧狀態(tài)的“個人”的生命處境與其建立主體性的可能,因此《太陽照在桑干河上》強調“個人”階級成分的復雜性和特殊性,而《在嚴寒的日子里》則強調農民個人主體性的建立過程,這使得丁玲在“革命”系統(tǒng)的作品中依然閃現(xiàn)著“啟蒙”精神:群眾如何透過革命的歷史進程,在翻身之后擺脫蒙昧無知、任人擺布的處境,獲得主體性的建立,從而在社會參與中實踐、展開個體的生命意義和價值,這是丁玲在經過40年代延安時期的革命實踐和思考之后所關注的重要議題。因此,不僅僅是《在嚴寒的日子里》,在《糧秣主任》和《杜晚香》中,也同樣具有啟蒙群眾/群眾啟蒙的意義。

      以丁玲復出后的重要作品《杜晚香》為例,主人公杜晚香的原型是丁玲在北大荒寶泉嶺農場認識的生產隊女標兵鄧婉榮。小說中的杜晚香出身舊社會的窮鄉(xiāng)僻壤,在土地改革運動的過程中受到共產黨的政治啟蒙,1958年跟隨曾經參加抗美援朝志愿軍的丈夫轉業(yè)到北大荒支持邊疆建設。杜晚香在積極、主動、辛勤的勞動和學習中,蛻變成在政治活動中獨當一面的女工干事。盡管杜晚香“新中國勞動模范”的人物形象與建國后“社會主義現(xiàn)實主義”文學的人物塑造方法相互呼應,但其中仍有丁玲獨特的思考。

      杜晚香的形象可以說是為丁玲40年代作品《夜》中何華明妻子的生命困境找尋可能的出路。《夜》以農民出身的革命者何華明作為小說敘述的視角,描述何華明難以兼顧革命工作與日常生活的無奈,而使他感到矛盾、痛苦的根源之一,就是被他嫌棄為“落后、拖尾巴”的鄉(xiāng)下妻子。丁玲在這篇小說中,一方面透過參與革命的何華明內心的糾結和痛苦,如實地表現(xiàn)革命的復雜與艱難,一方面也關注被經過啟蒙而思想改變的丈夫嫌棄落后的農村婦女的生命困境。而在《杜晚香》中,丁玲轉而書寫農村婦女建立自我主體的可能性。杜晚香也是一個來自偏僻山村的農村婦女,她隨著丈夫初到北大荒時,也僅僅被丈夫和鄰居視為“家屬”,丈夫李桂并不想幫她找工作,和她也沒有話說,杜晚香不禁想:“他老遠叫我來干什么呢?就是替他做飯,收拾房子,陪他過日子嗎?”[9]303杜晚香為自己的“無能”感到不滿足,于是默默地以自己的方法參與各式各樣的勞動工作,連丈夫也沒有發(fā)現(xiàn)她的成長,經過一年又一年的累積,杜晚香在平凡的崗位上做出不平凡的成績,把個人的發(fā)展與國家建設的目標結合起來。從這個角度來看,杜晚香的成長何嘗不是一個鄉(xiāng)下的勞動婦女在社會主義的生活環(huán)境下,積極發(fā)展自我的方式之一。如同20年代末期到30年代的丁玲先后透過“寫作”和“革命”的方法為自己的生命找到“發(fā)聲”的途徑,在經歷了40年代革命工作的洗禮以及北大荒時期積累的農村、群眾經驗,丁玲也找到了農村婦女追尋個人生命價值的方法。對于個人生命意義和價值的重視,使丁玲書寫“革命”的作品依然具有鮮明的“啟蒙”精神。

      黃子平曾透過丁玲筆下的莎菲(《莎菲女士的日記》)、陸萍(《在醫(yī)院中》)和杜晚香畫出丁玲小說的女性人物從“五四”新女性到社會主義女勞模的發(fā)展脈絡,也由此說明文學的發(fā)展進程[10]。盡管黃子平強調《莎菲女士的日記》與《杜晚香》人物的基本精神的差異,而這三個人物中,前二者是知識分子,杜晚香是農村婦女,人格特質和社會位置并不相同,但丁玲在形塑杜晚香時,卻依然保有塑造莎菲和陸萍時的特色。莎菲和陸萍最引人注意的特質是獨立不群、鮮明坦率的個性,而這種個性使她們總是與現(xiàn)實產生疏離、隔閡之感。當杜晚香初到北大荒時,寂寞和無聊累積成一股清怨,即使單純樸素的心也感到騷亂不寧,因此她企圖為自己內心的不平靜尋求改變的可能,而她所能憑借的就是自己的勞動能力。當杜晚香透過生活實踐來建立自己生命的價值,即使她的丈夫沒有發(fā)現(xiàn)她的改變,左右鄰居對她的勞動付出習以為常,城市里來的知識青年甚至輕視她是個“半文盲”、“土包子”,她依然用自己的方式坦率地面對自己的生命。在杜晚香身上,展現(xiàn)了與莎菲和陸萍一脈相承的、旺盛的生命力和獨立鮮明的個性,因此丁玲以“一枝紅杏”的形象來象征杜晚香:

      不管風殘雨暴,黃沙遍野,她總是在那亂石墻后,爭先恐后地怒放出來,以她的鮮艷,喚醒這荒涼的山溝,給受苦人以安慰,而且鼓舞著他們去作向往光明的遐想。[9]290

      怒放的“一枝紅杏”不僅僅用來形容主人公杜晚香難以扼抑的生命力,從丁玲的生命經歷和創(chuàng)作《杜晚香》的過程來看,“一枝紅杏”具有更為豐富的意涵:回顧《杜晚香》的創(chuàng)作過程,這部作品歷經原稿散佚,“文革”后重寫的曲折過程,終于在文壇綻放,成為丁玲晚年的重要作品;而丁玲本人歷經20多年的政治災難,仍然堅毅勇敢地活著,不改其坦率灑脫的個性。曾被丁玲賦予編輯文學期刊《中國》之重任的詩人牛漢在回憶錄中,敘述丁玲晚年簡樸的生活和通達、活潑、大而化之、充滿生命力與人情味的性格,他說:“她的文章跟她的人一樣,沒有框框,很灑脫?!盵11]203-206。不論是杜晚香這個人物、《杜晚香》的創(chuàng)作過程或丁玲本人,都未嘗不是短石墻頭蓬勃又自在的“一枝紅杏”。同時,丁玲以“一枝紅杏”贊頌“壓不住,凍不垮,干不死的春天”[9]289,這“壓不住的春天”意味著十年動亂終告結束,充滿希望的春天即將到來,這是丁玲在面對復雜而曲折的歷史道路時,仍對生命抱持的無窮熱情和信心。

      三情感抒發(fā)與意志鍛煉──“個人自傳”系統(tǒng)的作品

      與“革命”系統(tǒng)的作品相互對應的是丁玲“個人自傳”系統(tǒng)的作品,包括《魍魎世界——南京囚居回憶》和《風雪人間》,這兩部作品記錄丁玲一生中兩次重大的政治磨難,它們一方面展現(xiàn)丁玲坦率獨特的鮮明個性,另一方面也說明丁玲面對革命、政治時的嚴肅態(tài)度。

      透過書寫個人的政治磨難,丁玲細膩地追述南京被捕經歷與北大荒勞動時期的復雜心情,其中包括痛苦、脆弱、消沉、牽掛、屈辱、抑郁、不確定感等各種身心折磨。在這類書寫個人政治磨難的作品中,可以看到丁玲自莎菲時期以來最擅長的、面對個人生命困境時的精神剖析和情感宣泄。然而相較于莎菲時期的虛無、頹廢和苦悶,經歷過三四十年代革命工作洗禮和磨礪的丁玲,總能以辯證性的思考去面對身心交迫的恐懼、消沉與壓力,試圖振作精神,而不使自己永遠沉淪在無盡的絕望與痛苦中。

      早在30年代初胡也頻過世時,丁玲就曾在《從夜晚到天亮》、《莎菲日記第二部》中描述自己如何在喪夫離子之慟中打起精神,堅定自己的理性和意志去努力工作。而到了40年代,丁玲在《我在霞村的時候》中,描寫女主人公貞貞在面對村民的流言蜚語和父母情人的情感重荷時,仍下定決心到延安去學習和工作,追求屬于自己的未來;《在醫(yī)院中》的女主人公陸萍因對革命陣營不滿而產生對革命的動搖與困惑,在經過老同志的懇談和勸慰后,陸萍終于體會到革命的艱難,也由此激勵出堅強的斗志:

      新的生活雖要開始,然而還有新的荊棘。人是要經過千錘百煉而不消溶才能真真有用。人是在艱苦中成長。[12]

      而在《“三八”節(jié)有感》中,丁玲更坦率地指出女性的精神弱點,并對女性同胞提出“強己”的四個精神和方法,其中包括:愛護自己,節(jié)制地生活,不讓自己生病;保持進取戰(zhàn)斗的精神,讀書和做有意義的工作,讓自己的精神愉快;用腦子,有理性,才能獨立判斷;要有為人類的大抱負,并且下吃苦的決心,堅持到底[13]。因此白露在《〈三八節(jié)有感〉和丁玲的女權主義在她文學作品中的表現(xiàn)》一文中,也特別注意到丁玲自早期《在黑暗中》的作品即強調女性意志與感情的斗爭:

      丁玲作為一個女作家,很喜歡提醒讀者:她和那些女主人公的思想覺悟都具有兩面性。但是她同時又認為婦女應該能夠克服感情和意志之間的矛盾。[14]

      這種鍛煉意志以克服情感弱點的基本精神持續(xù)到建國之后,使她在漫長的政治磨難中保有直視情感弱點的勇氣和清醒的反省能力,并以此焠煉出堅強的意志力和忍耐力,在痛苦屈辱之中,產生強韌的,與不幸命運搏斗、對抗的戰(zhàn)斗精神。

      也因此,《魍魎世界》和《風雪人間》盡管坦率地書寫自己在命運未卜的驚惶中種種無望的心緒,卻也不斷地自我安慰、自我教育和自我勉勵,例如1958年判決確定之后,她在恐慌的心緒中安慰、鼓勵自己:

      我只有相信黨,我想總有一天黨會搞清楚的。我一定要等到這一天,我應該活著耐心等到這一天。[15]117

      當她決定到北大荒時,她又鼓勵、教育自己:

      于是我下了決心了。什么都不說,不問,帶著這張“通行證”,壯膽下去,沉在人民中間去,胼手胝足,臥薪嘗膽,和人民在一起,總有一天能和人民一樣光明磊落地生活。[15]128

      在命運的重擊之下,丁玲除了不斷對行將崩解的自我進行精神重建,此時她還幸運地擁有外在的堅強支撐,在《風雪人間》中,許多片段描寫她與丈夫陳明相互扶持、鼓勵、溫暖而深厚的情感。在北大荒和陳明重逢時,陳明鼓勵她:

      共產黨員,能上能下,什么事不能干?……你應該快樂地活下去,而且寫文章。我們不背包袱,白手起家,從零做起,從負數(shù)做起,我們要在這里共同走出一條路來。[15]142

      在《風雪人間》下卷《“牛棚”小品》著名的“窗后”、“書簡”、“別離”等章節(jié)中,描述了隔著丁玲獨自被關押的鐵窗,陳明投去的安慰、溫暖的眼光,或寫滿了希望和鼓勵文字的紙條。別離之際,陳明叮囑她:“我們得準備有一天要迎接光明。不要熬得過苦難,卻經不住歡樂?!盵16]12當她離開小小的牛棚,準備移送到二十一隊勞動時,她看到陳明送行的身影:

      我看見遠處槐樹下的井臺上,站著一個向我揮手的影子,他正在為鍋爐房汲水。他的臂膀高高舉起,好像正在無憂地、歡樂地、熱烈地遙送他遠行的友人。[16]12

      這些飽含情感的段落讀來都讓人動容。而正是從這些描寫中,看到了丁玲成熟而智慧的生命態(tài)度,她的目光并不僅僅局限在個人生命的痛苦與困頓,而能在巨大的政治磨難中直視自我脆弱的情感,不斷進行意志的磨礪與鍛煉,并拾掇人間尚存的美好情感,來激勵自己對人生抱持熱情和信心。

      盡管丁玲在《風雪人間》等個人傳記作品中直抒痛苦、混亂的復雜心緒,以及鞏固自我精神與意志的努力,但在面對個人的生命困境之外,她始終保持對“革命”的歷史道路清醒的反省和思考。對丁玲來說,“革命”是她認真思考后自主的人生選擇,是她參與社會、實現(xiàn)自我的方法,她也曾在三四十年代為革命工作付出心血和努力,因此她并不因為個人的政治災難而全盤否定“革命”的道路。一方面,她說服自己面對、承擔革命集體與歷史道路的復雜性:

      在漫長、曲折、復雜的航道上,有時她可能會偏離大方向,有時甚至會被某些壞人操縱,但整個黨和黨所追求的理想、事業(yè)總是不斷向前發(fā)展的。……總有一天,理想終會要實現(xiàn)的,也許要經過幾代人的艱苦斗爭。[15]130

      另一方面,她不斷以“真正的共產黨員”來自我鼓勵和鞭策,這是對自我的交代,也是對歷史的證明:

      現(xiàn)在,我的黨籍任人開除了,但一顆為共產主義事業(yè)奮斗終身的心卻仍是屬于我自己的,任何人也不能拿走?!F(xiàn)在我不是一個黨員了,但我應該繼續(xù)為黨工作,要比一個黨員工作得更好。我下定決心,要成為一個名副其實的黨員,在逆境中也應該符合一個黨員的要求。因為我不是糊里糊涂跑進黨來的,我在黨內受過黨的長期教育和培養(yǎng)。我應該用我的一生,證明我沒有辜負黨的教育和人民的培養(yǎng),我是一個經得起嚴峻考驗的共產黨員。我也要明白告訴那些人,你們的如意算盤打錯了。丁玲決不是一打就倒的虛弱的、紙扎的、泥糊的人。[15]130在此不但能看見丁玲獨立自主又倔強的個性,也依然可以看到丁玲如何以革命理念和革命者的自我要求反過來強化對自我意志的鍛煉,這是丁玲作品中“啟蒙”思想與“革命”精神高度融合、增生后的成果。

      此外,北大荒勞動時期的經歷也改變了丁玲與群眾的關系。40年代,丁玲的革命工作讓她接近群眾,并深刻地思考知識分子與群眾之間的關系,在丁玲的表述中,她自覺地思考自己作為知識分子的社會位置和問題,因而寫出《入伍》、《在醫(yī)院中》等反省知識分子精神弱點的作品。而在北大荒時期,丁玲的生活則完全融入了群眾之中。丁玲曾提到她初到北大荒時擔心別人認出她,知道她是個“右派份子”,沒想到“好像沒有人想追究我是誰,只要是到這里來的,就都是農墾戰(zhàn)士,各個農場都正需要大批的人手哩。他們一視同仁,把我當成他們中間的一個?!盵15]137群眾毫無芥蒂和隔閡的爽朗態(tài)度使她安心,讓她更順利地進入群眾的生活。而當丁玲決定在北大荒“安身立命”、“重新作人”之后,為了不與社會隔絕,她主動提出參與勞動的要求。養(yǎng)雞隊的勞動起初讓她年邁的腰腿痛苦不堪,但經過一段時間的鍛煉,她甚至對自己的養(yǎng)雞技術感到自豪⑧。80年代后她不只一次生動而具體地描述她在北大荒感受到群眾的溫暖人情、體貼與照顧,這些經歷使她更真實地認識農村群眾最樸素、單純的面貌⑨。她也多次對親人、讀者提到小說《杜晚香》的原型人物鄧婉榮對她的影響,使她在政治壓迫的屈辱和義憤中平靜自己的心靈,她在平凡的農民身上看到謙卑隨和卻又不可扼抑的生命力,由此獲得重生的力量⑩。因此“個人自傳”系統(tǒng)的作品不但紀錄了丁玲面對生命困境時的痛苦脆弱與掙扎搏斗,彰顯了丁玲鮮明而倔強的個性,也如實地反映了丁玲對革命更復雜的思考,對群眾更深刻的認識。

      將丁玲“革命”與“個人自傳”兩個書寫系統(tǒng)對照來看,前者盡管也取材自現(xiàn)實(包括“土地改革運動”與“農村勞動模范人物”等),但卻可以說是丁玲對于“革命理想”的書寫,在作品中寄托對新中國美好藍圖的希望與想象;而后者則是對“革命現(xiàn)實”的紀錄,革命道路曲折漫長、艱難復雜,又充滿錯謬,作為一個革命的知識分子如何在痛苦的逆境中自處、反省并堅持下去,這是命運對自我嚴峻的考驗。盡管“理想”與“現(xiàn)實”的落差如此之大,但堅持理想又面對現(xiàn)實,這是丁玲的胸襟與氣魄。當於梨華對丁玲因政治災難而荒廢寫作感到同情、悲傷和惋惜時,丁玲反過來安慰她:“看到農民的生活很苦,總是愿意首先把老百姓的生活搞好。北大荒是一個墾區(qū),我能參加這樣一個重要的墾荒工作,我覺得很高興。寫作只是我生活里面的一部分嘛!不是我的全部?!膘独嫒A反問她:“一個作家,寫作不是全部是什么?”丁玲回答說:“你不能光寫自己呀!不能只寫自己的小天地吧!”[17]丁玲從20年代末期書寫女性個人困境時,便著重于女性與社會的關系,在經歷了一輩子的雨雪風霜之后,她把生命中所遇到的種種問題,不管是個人的或國家社會的,都盡納于己,因此她說:“要到生活中去,到群眾中去,不是旁觀,不是做客,而是參加戰(zhàn)斗。沒有比改造社會、改造世界更豪邁的事業(yè)了?!盵18]也因此詩人牛漢說出他對丁玲晚年的整體印象:“她太深廣了”,“丁玲比較復雜,中國的大人物都如此”[11]203。

      四工作紀錄與文化思考──旅外散文作品

      在“革命”與“個人自傳”兩類作品之外,丁玲還有《歐行散記》和《訪美散記》兩本旅外散文集,這兩部作品可以說是丁玲的工作紀錄與文化思考,也可以看到丁玲的政治高度。

      《歐行散記》寫作于50年代,這是她在1948年作為“中國婦女代表團”團員到匈牙利參加由國際民主婦女聯(lián)盟召開的“世界民主婦女第二次代表大會”與1949年作為“中國代表團”成員參加“世界和平大會”的工作與見聞紀錄,因此這部作品也可以看作是丁玲政治實踐的產物。時值內戰(zhàn)情勢逐漸明朗,中國共產黨建國時程已然在望,而這兩次會議參訪的又是意識形態(tài)一致、關系友好的蘇聯(lián)、匈牙利、捷克等國家,因此這部作品的文字展現(xiàn)了樂觀、昂揚、興奮的情緒,以及對于兄弟之邦真誠熱烈的贊美。而在《法捷耶夫告訴了我些什么》、《西蒙諾夫給我的印象》、《〈旗幟〉雜志編輯部給我的鼓勵》、《蘇聯(lián)美術印象記》、《塔娜莎娃的〈安娜·卡列尼娜〉》、《烏蘭諾娃的〈青銅騎士〉》等篇章中,可以看到丁玲在出訪的過程中,對其他國家的文學、藝術的關注、欣賞和喜愛。友邦國家的文化成就一直是丁玲作為知識分子最重要的關注焦點。

      可以和《歐行散記》公開性的文字相互對照閱讀的則是丁玲的日記,在《從哈爾濱到匈牙利——一九四八年十月二十五日至十二月四日》中,丁玲如實地寫下了她對自己所屬的中國代表團最真實的感受和思考,其中不乏直率的批評和不滿,例如她感到代表團無人領導,表現(xiàn)散漫,批評的同時她也自我反省:

      我知道有人瞧不起我,討厭我,我沒有主動的去消除別人對我的成見,我只是消極的應付。當然,我極力埋頭,不突出,是對的,但為怕引起別人的意見就什么也不上前是不對的,我對自己的磨煉未有勇氣。[19]353

      在莫斯科時,她觀察到朝鮮代表很活潑很有生氣,“而我們則癡坐如佛,不知像一群什么”,“我們不像一個代表團,像被管著的一群童養(yǎng)媳,這種作風如何是好”[19]360。旅途中團員的談話也很乏味:“我厭煩這種生活,我厭煩周圍的人,大家都談不出什么道理,也很少趣味?!盵19]361同時,她也感到自己在“革命隊伍”中身份位置的邊緣性:

      我了解了我的地位,我的渺小。整風以后,本來就毫無包袱了,但有時也還以為自己能寫一點書?,F(xiàn)在我明白了,我在黨內是毫不足道的,我應該滿足,我當了一名代表,我站在后邊,充數(shù),打旗的任務是了不起,我了解了我工作的渺小,我了解了許多人為什么改行。只要會說兩句英文就比一個作家有用得多,被看得起得多。而且人們是勢利眼,我學會了忍受一切冷淡、不尊敬。我以前也能忍受的,但我現(xiàn)在已經不只是忍受而是安然處之了。[19]364

      這些段落包含了幾個層次的意涵:首先,經過多年的革命工作,丁玲的日記依然保持自莎菲時期以來敏銳易感、不吐不快的率性作風,她警醒地感受到自己與他人的差異和隔閡,與此同時,她也已經學會如何面對這樣的隔閡——“極力埋頭、不突出”,對于別人的討厭或冷淡“安然處之”,盡管這也許并非真正的“安然處之”。其次,她依然保持對革命陣營內部的批判和反省,如同40年代的《在醫(yī)院中》和《“三八”節(jié)有感》,但當她批判代表團“懶散”時,她也批評自己過于消極和缺乏勇氣,沒有做到改善代表團形象的努力。第三,政治工作使她具有代表國家的自覺意識,因此她對于代表團的形象非常敏感,面對朝鮮代表團的快樂和活力,她對自己國家的表現(xiàn)感到羞愧。將《歐行散記》和日記合觀,凸顯政治工作使丁玲對發(fā)言的分寸掌握得更為謹慎和純熟,同時也看到“啟蒙”與“革命”的思想精神在她生命中的融合和開展。

      《訪美散記》寫作于丁玲經歷政治磨難,改革開放后的80年代,這是丁玲在1981年應愛荷華大學國際寫作中心主持人聶華苓夫婦之邀,赴美寫作訪問所得的觀察和隨感、隨想。在這部作品中,可以看到丁玲作為一個歷經苦難的中國革命知識分子,面對意識形態(tài)迥異的美國時的態(tài)度。

      這些篇章顯示丁玲對于自己作為革命知識分子的政治功能具有高度的自覺,當她面對美國人對共產主義國家體制的諸多質疑時,她一方面嘗試作為雙方溝通的渠道,不但不談個人的苦難,還耐心地向美國人及華裔美國人解釋中國復雜的歷史問題和未來的發(fā)展道路,努力消弭外國人對中國的誤解輥輯訛。另一方面她也反省、思考中國人應該發(fā)揚自己獨有的文化特色,例如她在《中國周末——我看到的美國·之十》中對于在愛荷華大學交流的北京舞蹈學校教員許淑英努力整理、保存中國各種少數(shù)民族舞蹈的努力感到激動和敬佩[20];又如她在《紐約的蘇州亭園──我看到的美國·之十六》中透過蘇州亭園說明中國藝術的特色,認為“地道的民族的、傳統(tǒng)的形式,和生動活潑、富有時代感的反映人民的生活的作品”[21],才是中國文藝應走的道路。這兩方面的思考和態(tài)度都與她經歷革命實踐之后的政治高度有關。

      同時,她也坦率地書寫她對美國生活的種種觀察。她以開放的態(tài)度感受美國文化、生活的新奇與美好之處,她喜愛愛荷華城的寧靜與優(yōu)美[22],她贊嘆美國超級市場的物品齊全、服務周到和方便[23],從美國人看橄欖球賽的熱情感受民族的年輕勇猛、精力充沛、樂觀健康[24]。但她也書寫雙方思想上的隔閡,承認她對美國人的某種生活方式并不認同輥輰訛,并對資本主義商品、消費文化的生活形態(tài)與社會現(xiàn)象,包括過度消費、貧富差距、高度機械化生活的隔膜與冷漠、現(xiàn)代化城市生活的精神空虛與孤獨等等有所批判輥輱訛。這些社會思考和批判不僅僅對于當時的資本主義發(fā)達國家,就是對于今天經濟蓬勃發(fā)展的中國社會,都深具意義。由此可知,即使在丁玲的旅行散文中,依然可以看到她作為革命知識分子的政治實踐,以及“五四”啟蒙運動帶給她的珍貴遺產——獨立思考的能力和坦率直言的鮮明個性。

      結語

      “啟蒙”與“革命”可以說是丁玲作品中最重要的兩個元素,對她而言,“啟蒙”所代表的個性解放和獨立自主與“革命”所代表的社會參與和自我實踐是她生命、思想中最重要、不可偏廢的兩個部分。建國之后,丁玲的作品大致可區(qū)分為三個系統(tǒng),在“革命”系統(tǒng)的作品中,可以看到她試圖建立農民主體性的“啟蒙”精神;在“個人自傳”系統(tǒng)的作品中,她直抒苦難中混亂的心緒,也思考“革命”歷史道路的復雜性;在旅外散文作品中,則同時包含她對外國文化的觀察與對自我文化的反省,而這些觀察和反省,又與她兼具“啟蒙”與“革命”思想的視角有密切的關系。

      丁玲在逝世前的自敘作品《死之歌》輥輲訛中,以“死亡”貫串她的一生,以父親的葬禮象征封建舊社會的黑暗與絕望;以表嫂守活寡的經歷描述封建時代女性悲苦的命運;在寡母艱難坎坷又堅毅強韌的一生中,她看到女性獨立自主的典范,也認識了為革命犧牲的秋瑾。在辛亥革命親戚被清兵所殺與宋教仁被袁世凱暗殺帶給她的戰(zhàn)栗中,感受到民國的動蕩和革命的激動。之后,“五四”運動影響了她;劉和珍的慘死、李大釗的就義震撼了她;向警予的犧牲刺痛了她。再之后,胡也頻也犧牲了,丁玲真正感覺到:“生,實在是難??!”“生是難的,可是死又是不能死的?!盵25]在胡也頻犧牲之后,她自己更經歷了國民黨的綁架,并為她往后帶來巨大的政治災難。這篇文章籠罩著個人與國家民族的死亡黑影,但卻壓抑不了丁玲對于生命,對于國家、人群的熱情,在種種死亡的威脅與逼迫之下,她以啟蒙之后覺醒的革命信仰和精神,在復雜而崎嶇的革命歷史道路中艱難前行,直到重新恢復名譽,她說:

      我現(xiàn)在想到的,是要爭取多活幾年,多寫文章,敢寫文章,多做事情,敢做事情?!绻也荒芄ぷ髁?,最好就完了。所以我要趁我還活著的時候,還能工作的時候,無所畏懼地工作下去。[26]

      這段表白與自我勉勵所展現(xiàn)的坦率與堅毅,正是“啟蒙”與“革命”精神帶給丁玲的珍貴資產。

      注釋:

      ①有關丁玲前期作品中對“啟蒙”與“革命”內涵的辯證性思考,可參見拙作《女性·啟蒙·革命──丁玲文學與中國現(xiàn)代文學的對應關系》,臺北學生書局2012年版。

      ②參見王增如、李向東編《丁玲年譜長篇》上卷,天津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第251、253、271、276、292頁。

      ③有關丁玲50年代后的政治遭遇,可參見李向東、王增如《丁陳反黨集團冤案始末》,湖北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

      ④1984年7月14日中央組織部《關于為丁玲同志恢復名譽的通知》全文,可參見《丁玲全集》第十卷,河北人民出版社2001版,第101-103頁。

      ⑤丁玲在建國之后的經歷,可參見:丁玲自傳《風雪人間》(《丁玲全集》第十卷),王增如、李向東編《丁玲年譜長篇》(上、下卷),周良沛《丁玲傳》(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1993年版),秦林芳《丁玲的最后37年》(中國文史出版社2005年版)等書。

      ⑥丁玲曾自述在1947年寫《太陽照在桑干河上》時便開始構思《在嚴寒的日子里》,1950年準備動筆,但因建國后公務繁忙,無暇寫作,直到1953、1954年間多次重回桑干河,才開始寫這部長篇小說,1956年曾發(fā)表前八章。“文革”期間,《在嚴寒的日子里》的原稿丟失,丁玲于1976年3月起開始重寫,至1978年3月共寫出現(xiàn)有可見的二十四章。1985年原計劃住在桑干河畔完成這部小說,但因生病住院而作罷。見丁玲《風雪人間》,載《丁玲全集》第十卷第119頁;丁玲《在嚴寒的日子里》書前“編者按”,載《丁玲全集》第二卷第315頁;王增如《丁玲辦〈中國〉》,人民文學出版社2011年版,第210-213頁。

      ⑦有關丁玲的《太陽照在桑干河上》在傳統(tǒng)的現(xiàn)實主義到社會主義現(xiàn)實主義之間的過渡性意義,以及丁玲如何對土地改革運動進行整體性書寫,可參見拙著《女性·啟蒙·革命——丁玲文學與中國現(xiàn)代文學的對應關系》第六章“歷史的轉折:丁玲、周立波的‘土改小說’及其文學史意義”。

      ⑧丁玲在1979年與作家於梨華的談話中提到她在北大荒養(yǎng)雞隊里勞動時,每天都想著如何發(fā)展養(yǎng)雞業(yè),她對自己的養(yǎng)雞技術非常自豪,當時她的雞舍比別人的干凈,雞產蛋率比別人高,別人的雞生病了交給她養(yǎng),她養(yǎng)了兩個星期就恢復健康,她還專門照顧原本將被埋掉的病弱小雞,成活率是百分之八十,“人家就說,老丁這個養(yǎng)雞就是和人家不一樣”。見丁玲《與美籍華裔女作家於梨華的談話》,載《丁玲全集》第八卷第28-31頁。

      ⑨參見丁玲:《與美籍華裔女作家於梨華的談話》、《解答三個問題》、《我這二十多年是怎么過來的》等文(均收于《丁玲全集》第八卷與《風雪人間》“李主任”、“青年詩人”、“遠方來信”等節(jié))。

      ⑩參見:丁玲《關于〈杜晚香〉——在北京圖書館組織的與讀者見面會上的談話》,袁良駿編《丁玲研究資料》(天津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第199-207頁);在1975年8月20日給兒子、媳婦蔣祖林、李靈源的家信中,她提到:“我覺得品格高尚的人大有的是。這些人要到工農兵群眾中去找?!苯又阍斒鏊袜囃駱s的相處過程,以及在“文革”期間,鄧婉榮對丁玲的幫助和照顧(《丁玲全集》第十一卷,第159-161頁)。

      輥輯訛參見丁玲:《芝加哥夜譚——我看到的美國·之八》、《中國周末——我看到的美國·之十》、《一九八一年的新問題——我看到的美國·之十五》、《伊羅生》、《於梨華》、《People雜志的采訪工作──我看到的美國·之十七》等文,均收于《丁玲全集》第六卷。

      輥輰訛丁玲在《養(yǎng)雞與養(yǎng)狗——訪美散記》中對于美國太太們把小狗當成兒子一樣照顧,每天給她洗澡、梳毛、穿衣、打扮感到不可置信、無言以對。見丁玲《丁玲全集》第六卷,第148-151頁。

      輥輱訛參見丁玲《超級市場——我看到的美國·之五》、《約翰·迪爾——我看到的美國·之七》、《中國周末——我看到的美國·之十》、《曼哈頓街頭夜景》、《紐約的住房——我看到的美國·之十三》等文,均收于《丁玲全集》第六卷。

      輥輲訛這篇文章根據(jù)丁玲1985年7月至9月在協(xié)和醫(yī)院的口述錄音,經劉春抄錄、陳明整理校定而成。見《丁玲全集》第六卷,第312-322頁。

      [1]丁玲.北京[M]//丁玲.丁玲全集:第六卷.石家莊:河北人民出版社,2001:99.

      [2]李陀.丁玲不簡單──革命時期知識分子在話語生產中的復雜角色[J].北京文學,1988(7):29-39.

      [3]賀桂梅.轉折的時代──40-50年代作家研究[M].濟南:山東教育出版社,2003:205-233.

      [4]張永泉.個性主義的松動與式微──論丁玲的精神悲劇[M]//張永泉.個性主義的悲劇——解讀丁玲.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5:259.

      [5]丁玲.丁玲全集:第十二卷[M].石家莊:河北人民出版社,2001:221.

      [6]洪子誠.中國當代文學史[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0:92.

      [7]丁玲.在嚴寒的日子里[M]//丁玲.丁玲全集:第二卷.石家莊:河北人民出版社,2001:492.

      [8]蔡翔.革命/敘述:中國社會主義文學──文化想象(1949-1966)[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0:36-56.

      [9]丁玲.杜晚香[M]//丁玲.丁玲全集:第四卷.石家莊:河北人民出版社,2001.

      [10]黃子平.病的隱喻與文學生產──丁玲的《在醫(yī)院中》及其它[M]//唐小兵,編.再解讀──大眾文藝與意識形態(tài).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7:19.

      [11]牛漢,口述.何啟治,李晉西,編撰.我仍在苦苦跋涉[M].臺北:人間出版社,2011.

      [12]丁玲.在醫(yī)院中[M]//丁玲.丁玲全集:第四卷.石家莊:河北人民出版社,2001:253.

      [13]丁玲.“三八”節(jié)有感[M]//丁玲.丁玲全集:第五卷.石家莊:河北人民出版社,2001:62-63.

      [14]白露.《三八節(jié)有感》和丁玲的女權主義在她文學作品中的表現(xiàn)[M]//孫瑞珍,王中忱,編.丁玲研究在國外.長沙:湖南人民出版社,1985:285.

      [15]丁玲.風雪人間[M].丁玲全集:第十卷.石家莊:河北人民出版社,2001.

      [16]丁玲.“牛棚”小品(三章)[M]//丁玲.丁玲全集:第六卷.石家莊:河北人民出版社,2001.

      [17]丁玲.與美籍華裔女作家於梨華的談話[M]//丁玲.丁玲全集:第八卷.石家莊:河北人民出版社,2001:32.

      [18]丁玲.我這二十多年是怎么過來的[M]//丁玲.丁玲全集:第八卷.石家莊:河北人民出版社,2001:97.

      [19]丁玲.從哈爾濱到匈牙利──一九四八年十月二十五日至十二月四日[M]//丁玲.丁玲全集:第十一卷.石家莊:河北人民出版社,2001.

      [20]丁玲.中國周末──我看到的美國·之十[M]//丁玲:丁玲全集:第六卷.石家莊:河北人民出版社,2001:194-196.

      [21]丁玲.紐約的蘇州亭園──我看到的美國·之十六[M]//丁玲.丁玲全集:第六卷.石家莊:河北人民出版社,2001:259-260.

      [22]丁玲.愛荷華──我看到的美國·之一[M]//丁玲.丁玲全集:第六卷.石家莊:河北人民出版社,2001:152-153.

      [23]丁玲.超級市場──我看到的美國·之五[M]//丁玲.丁玲全集:第六卷.石家莊:河北人民出版社,2001:166-168.

      [24]丁玲.橄欖球賽──我看到的美國·之六[M]//丁玲.丁玲全集:第六卷.石家莊:河北人民出版社,2001:171-174.

      [25]丁玲.死之歌[M].丁玲.丁玲全集:第六卷.石家莊:河北人民出版社,2001:320.

      [26]丁玲.黨給了我新的生命[M]//丁玲.丁玲全集:第六卷.石家莊:河北人民出版社,2001:287.

      (責任編輯:田皓)

      I206.7

      :A

      :1674-9014(2013)04-0070-09

      2013-05-18

      蘇敏逸,女,臺灣花蓮人,臺灣成功大學中文系副教授,博士,研究方向為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及臺灣文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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