瞿 亮
(湘潭大學 歷史系,湖南 湘潭 411105)
舜帝是中華民族共同敬仰崇拜的祖先之一,在中國經(jīng)史典籍中,都記載了他執(zhí)政時期勤儉奉孝、德化萬民的事跡。舜帝的傳說與他的品格,自古至今得以傳頌??鬃訉⑺c堯帝、大禹一道合稱上代圣人,《史記》更是提出了“天下明德,皆自虞舜始”,肯定了舜帝勤儉奉孝、德化萬民的高尚品格。舜的高風亮節(jié),也被歷代儒家所推崇,自儒學成為中國最主要的思想之后,他一直受到上至皇室、下至百姓的崇拜。積極攝取中國文化的近鄰日本,也在學習、吸收儒學的過程中,形成了對于舜帝的尊崇。日本人的舜帝觀,也隨著儒學在日本的發(fā)展變化而不斷改變。
隨著儒學傳入日本,日本人與舜帝際遇,并通過舜帝來提高日本的文化地位。在儒學成為主流思想的江戶時代,日本更是將對于舜帝的尊崇表現(xiàn)在經(jīng)籍、史籍、建筑、美術(shù)等領(lǐng)域。舜帝德化萬民的品格,為統(tǒng)治者和知識分子所重視和利用,成為他們宣揚“以仁德治天下”的一大依據(jù)。而到了近代,隨著日本“脫亞入歐”思潮的深入,白鳥庫吉等東洋史學派們否定了舜帝的存在和舜帝的價值,進而加深了近代日本人對于中國的蔑視。“二戰(zhàn)”后,隨著日本國力的提高及中日邦交正?;?,日本人對舜帝進行了再利用,宣揚和平和德政教化,但近年來隨著右翼勢力的發(fā)展,日本社會對于舜帝的形象又有所貶損。日本人對于舜帝的認識體現(xiàn)了日本攝取、運用中國文化時的實用主義原則,也可以從中看到日本對待中國歷史和人物的功利主義色彩。
發(fā)端于中國春秋時代的儒學,起初便強調(diào)了堯、舜的高尚德行,主張堯、舜、禹的時代乃是最為理想的社會時期。中國的儒者歷來也將堯舜禹作為先賢,加以推崇和頌揚。舜帝的勤儉至孝與德行教化,也為歷代中國儒家經(jīng)典與史籍所傳頌。公元513年,百濟的五經(jīng)博士王仁將所攜的經(jīng)籍與漢字傳入日本,日本開始大量攝取以漢字和儒學為核心的中國文化,進而推動其社會跨越式發(fā)展。這一過程中,儒學作為中國政治思想的重要組成部分被日本所吸納和消化,日本人與舜帝的際遇,也起于儒學的東傳。
公元720年,奈良朝廷的史官太安萬呂編修日本的第一部正式史書《日本書紀》,將中國儒學的思想運用到對本國歷史的敘述和評論之中,其中,關(guān)于第二代天皇德化日本的記載,同《史記·五帝本紀》關(guān)于舜帝南巡、撫恤萬民的記錄相似,可以看出《日本書紀》在記錄天皇擴疆教化時,對中國史書記錄舜帝南巡的模仿:
而遼邈之地,尤未霑于玉澤,遂使邑有君,村有長,各有分疆……[1]
舜耕歷山,歷山之人皆讓畔,漁雷澤,雷澤之人皆讓居;陶河濱,河濱器皆不苦窳。一年而所居成聚,二年成邑,三年成都。[2]33-34
與《日本書紀》編纂者太安萬呂幾乎同一時代的大臣藤原廣嗣,在上表天皇的奏書中,也提及了舜帝的事跡,以頌揚天皇的功績:
五帝治世,懼忠言之不達,或懸旌進善,或置木召謗,伏惟,陛下乃賢乃圣,克文克武,重華放勛,何得間然??芍^黃河一澄,幸逢圣運哉。[3]
在這篇表文中,“重華”是舜帝的名字,“重華放勛”就是指舜帝繼承了堯帝的文德,將高風亮節(jié)發(fā)揚光大。作為大臣的藤原廣嗣,已經(jīng)對舜帝的事跡十分熟悉,他充分地肯定了舜帝繼承堯帝施行仁政的功績,并同日本本身的國情結(jié)合起來。這也為之后日本的經(jīng)籍、史籍通過贊頌、尊崇舜帝,宣揚儒家仁德治國觀念打下了基礎(chǔ)。
入唐求佛法的僧人空海,除了將佛典與佛法帶入日本之外,還將儒家思想傳播給皇室、貴族,他給嵯峨上皇和淳和天皇講法的時候,就征引了堯、舜的例子,意在通過比附堯舜,來突出天皇治理國家的偉績:
伏惟,我太上今上先后兩圣,稽古欽明,拭唐虞以大孝得,文思弘道,凌殷周而大義貫,其明也者,日月恥,其德也者,乾坤合……千年雙圣,一天兩日,于今見矣。[4]
空海在恭賀淳和天皇即位的表奏中,也將嵯峨上皇讓位于淳和天皇,比喻為堯帝禪讓給舜帝,將這兩位天皇提高到與堯、舜并駕齊驅(qū)的位置上:
伏惟,皇帝陛下,道朝善貸,德均洪鋁,簡鐘堯心,位握舜寶。天兄天弟,前皇后皇,仁高往帝,義凌后辟。明才之詩滿巷,何之頌可期……[5]
嵯峨上皇讓位給淳和天皇這一事件,不僅得到了空海的大加肯定,在奈良朝廷也引發(fā)了朝臣對天皇讓位贊頌的熱潮,時任東宮學士從五位下的茲野朝臣貞,在其主筆的《經(jīng)國集》序文中,將兩位天皇的功德同堯舜進行比附,進而宣揚天皇的圣德:
堯之克讓文思,舜之濬哲好問,先圣后圣,其揆一焉。又先歲升霞之駕,叡藻猶遺,當代重輪之光,精華彌盛。 [6]187
《類聚國史》中,也稱以上兩位天皇的讓位、即位已經(jīng)超過堯舜,以宣揚日本皇室中父子、兄弟在皇位繼承問題上所體現(xiàn)的謙讓與和順:
今有兩君絕世之讓,已越堯、舜,私而不告,大仁芳聲,緣何通于海外……此則先哲智慮,深慮國家,然則先王舊典,萬代不朽者也。[6]188
從空海的表奏到《類聚國史》的堯舜之喻,都強調(diào)了堯舜禪讓的美德,以比附到奈良時代少有的天皇退位讓賢事件之中,并通過史書向后世宣揚日本繼承了儒家所倡導(dǎo)的堯舜之德,以提高天皇的聲譽。而實際上,奈良時代之后,日本皇室與公卿出現(xiàn)了屢次爭奪實權(quán)的斗爭,平安時代末年,后白河法皇、后鳥羽天皇還為爭奪皇權(quán)而展開皇室骨肉相殘的惡斗,致使武家代替皇室成為日本真正的統(tǒng)治者。武家執(zhí)政之后,出于統(tǒng)治的需要,關(guān)于堯舜禪讓的記載和比附幾乎就消失了。鐮倉、室町時代,日本關(guān)于舜帝的認識,則主要集中在舜帝與二妃南巡湖湘上。
中國自戰(zhàn)國時代以來,便有著關(guān)于二妃與舜帝在湖湘活動的詩文篇章,北宋時期的宋笛根據(jù)歷代有關(guān)舜帝和二妃的傳說、詩文,創(chuàng)作了《瀟湘八景圖》,后載入沈括的《夢溪筆談》中。隨著遣宋僧將瀟湘八景的意象傳入日本,《瀟湘八景圖》迅速得到了貴族公卿的熱衷,這對鐮倉、室町時期的繪畫也產(chǎn)生了深遠的影響,尤其是室町時代著名的狩野畫派,特別鐘愛《瀟湘八景圖》,他循著舜帝入湘南巡的足跡,對“瀟湘夜雨”、“洞庭秋月”等景致進行了描繪。當時的許多僧人,也根據(jù)舜帝南游湖湘的意境創(chuàng)作了漢詩。其中,絕梅中津的《河上霧》是描繪舜帝及二妃的代表作,表達了對湘君、湘夫人的鐘愛:
河流一帶冷涵天,遠近峰巒秋霧連。似把碧羅遮望眼,水妃不肯露嬋娟。[7]
由上可見,伴隨著儒學傳入,日本將儒家所推崇的舜帝納入到本國的歷史敘述與評論之中,而隨著舜帝及二妃事跡的廣泛傳播,日本人對于舜帝的認識,不僅只局限于治平天下的層面,也包括對舜帝及二妃所游歷之地的再欣賞、再創(chuàng)造,舜帝及二妃的際遇,還拓展了古代、中世日本人的文學、美學意境,對之后日本的藝術(shù)產(chǎn)生了影響。而到了中世,由于下層武士、平民掀起反對上層武士和貴族的“下克上”潮流,象征著仁德教化的舜帝并沒有得到大多數(shù)武將的青睞,直到德川幕府成立之后,幕府需要儒家思想來建立上下有序、協(xié)和安定的政權(quán),舜帝再次得到了朝野上下的尊敬和崇拜。整個江戶時代,無論是史學、經(jīng)學,還是建筑和民間信仰領(lǐng)域,都烙印著舜帝仁德至孝的印記。
關(guān)原大戰(zhàn)之后,德川氏統(tǒng)一天下,終于結(jié)束了分裂局面,日本進入到了江戶時代。幕府成立初期先后頒布法令,皆將遵行禮教和遵守秩序作為武士必須身體力行的原則。而最能提倡禮教、強調(diào)秩序的途徑,一條是通過普及儒學,讓武士們懂得三綱五常、禮義廉恥,另一條則是通過經(jīng)史典籍,教化武士,讓大名、武士們以忠臣良將為典范,義勇奉公。舜帝勤儉至孝、德化天下的品質(zhì),再次受到大名、武士和知識人的推崇,從外表建筑,到精神觀念領(lǐng)域的經(jīng)史典籍,江戶時代的朝野上下都對舜帝的高風亮節(jié)加以贊賞和宣揚,對于舜帝的崇拜,超過了之前的任何時代。
德川家康就十分尊崇舜帝,他死后葬于日光的天照宮,東照宮的“唐門”就雕有舜帝的塑像?!疤崎T”乃是大臣參拜德川家康墓地必經(jīng)的大門,上刻有中日兩國古今重要人物600余位,而“舜帝朝儀”的雕像則列于最中央。這也體現(xiàn)了德川家康欲圖效仿舜帝,行孝德,施仁政,建立“有德之世”的政治抱負[8]。
德川家康開創(chuàng)了日本崇拜舜帝的新時代。在建筑方面,除了東照宮的“唐門”外,大衫神社的柱子以及柞原八幡宮神社的南大門上,都繪刻有舜帝的形象。大衫神社中將中國的“二十四孝”圖雕刻于端垣之上,其中的第六幅,便是舜帝孝德感化萬物的圖雕,配有詩文,贊頌舜帝的孝德:
隊隊耕春象,紛紛耘草禽,嗣堯登寶位,孝感動天心。[9]
幕末時代復(fù)修的柞原八幡宮南大門,也將舜帝的雕像刻于門梁之上,與漢文帝、蔡順、孟宗、黃香、董永等二十四孝人物的雕像并列,體現(xiàn)了幕末時代的人們對于中國孝道文化的尊崇[10]。
江戶時代的儒學家對于舜帝的推崇,則更加直接,尤其是隨著時代的發(fā)展,以伊藤仁齋、荻生徂徠、橫井小楠為代表的儒者,開始通過倡導(dǎo)堯舜三代之世的德政、民風,批判宋儒空談心性忽視德政與制度建設(shè),對日本思想界擺脫朱子學桎梏,起了重要的作用。
伊藤仁齋在《中庸章句》中,贊頌了堯舜的仁德與當時質(zhì)樸的民風,并高度贊揚了舜帝的用人之道:
言舜之所以為大智者,在于不狹人而自用,而好察淺近之言也……蓋知者每知高,而愚者不及知。惟若舜之知,乃為天下之大圣,而中庸之所以行也,舜為法于天下,可傳于后世,蓋為此故也……[11]
荻生徂徠則將堯舜禹的功德歸結(jié)于他們所確立的謙讓之道,他認為圣人的偉大之處在于確立了讓后世遵循的制度,這也是他反對宋儒的心性論,主張“唐虞三代制度說”的重要部分:
夫不伐者,禹之德也。讓者,堯舜之德也。禹之功賴方世而不伐,大矣哉。堯讓舜,舜讓禹,正德之道于是乎成,而萬古帝王之道立焉。大矣哉。[12]
幕末時代啟蒙知識分子橫井小楠,更是提出了“行堯舜三代之道,開國攘夷”的主張:
明堯舜孔子之道,盡西洋器械之術(shù),何
止富國,止于強兵,布大義于四海而已。[13]
橫井小楠試圖用中國儒家所倡導(dǎo)“三代之世”的道德,結(jié)合西方的器物文明,來實現(xiàn)日本的富強。他把華盛頓推崇為“白面碧眼之堯舜”,并不主張推翻幕府,而是通過幕政改革來使日本擺脫殖民危機。但是,橫井小楠因為佐幕而被刺殺,他主張的“堯舜之道”,卻隨著維新派主政后推行“脫亞入歐”政策付諸東流。橫井小楠的這一主張,也對康有為早期借用孔子改制有所啟發(fā)。
江戶時代日本的歷史著述,更是模仿了中國史籍關(guān)于舜帝勤儉執(zhí)政、教化萬民的記載,水戶藩的《大日本史》就是最為典型的代表。將《大日本史》論述天皇開拓基業(yè)、撫恤萬民的文字與中國經(jīng)史典籍關(guān)于舜帝教化萬民的記錄相比較,可以看出它深深地受到了中國史書描述舜帝的影響。
《大日本史》對天皇撫恤教化萬民如此記載:
太祖開壤經(jīng)世,列圣播德育民,然肇造之初,區(qū)宇之廣,遐方獷俗,猶或不服王化……蒙者物之穉也,故受之以需,崇神以濬哲之資,施仁恤之政,勸農(nóng)務(wù)本,移風易俗,制以調(diào)役之法,教以長幼之序……[14]4
蓋當此時,去上世未遠,魑魅魍魎物怪神奸,布濩山澤,神人雜糅,景行英武天縱,智勇兼資,不憚跋涉之勞,親征西陲,指受方略,善擇將帥……妖氛廓清,四海寧謐,神武奄有中州之業(yè),于是有光……[14]5
《史記·五帝本紀》、《呂氏春秋·慎人》中,關(guān)于舜帝教化百姓的記錄,均寫到他勤耕于深山,勞作于河澤,并通過高尚的品德教化了萬民,使得當?shù)氐奈拿鞯靡蚤_化:
方五千里,至于荒服。南撫交趾、北發(fā),西戎、析枝、渠廋、氐、羌,北山戎、發(fā)、息慎,東長、鳥夷,四海之內(nèi),咸戴帝舜之功。[2]43
舜耕于歷山、陶于河濱、釣于雷澤,天下悅之,秀士從之。[15]
由此可見,深受儒學思想影響的史籍,在記錄、評價天皇事跡時,也模仿中國史書對于舜帝的記載,從而強調(diào)日本自古以來便在天皇的教化之下開疆擴土。這對教育武士仁德效忠起了積極作用。
總之,江戶時代日本人對于舜帝的崇拜,表現(xiàn)在經(jīng)學、史學、美學、倫理學等各個方面,無論是吸取了“下克上”經(jīng)驗的統(tǒng)治者,還是接受了儒家思想熏陶的知識人,他們通過宣揚舜帝來推行自己的政治主張,進而達到教化和革新的目的。舜帝作為維護社會安寧、推進文化發(fā)展的象征人物,在整個江戶時代發(fā)揮了重要作用。
進入明治時代之后,日本為了擺脫危機,力主學習、追趕西洋列強,逐漸拋棄中國的思想,“脫亞入歐”的思潮逐漸彌漫于朝野上下。作為中國核心思想的儒學,地位逐漸式微,并逐漸淪為國家主義和皇國中心論的附庸。尤其在甲午戰(zhàn)爭之后,日本擊敗中國,在舉國盛行的國家主義和皇國中心論的氛圍下,鄙視中國、否定中國的傾向加劇,在這一背景下,日本的中國史研究者對舜帝是否存在提出了質(zhì)疑與否定。而對舜帝提出質(zhì)疑和否定聲音最大的,則是當時的史學界。
日本史學在近代化轉(zhuǎn)型過程中深受西方史學的影響,并逐漸否定、拋棄了儒家所倡導(dǎo)的研究傳統(tǒng),而建立起新的東洋史研究方法和理論。在此基礎(chǔ)上,一些史學家開始對中國的上古史進行質(zhì)疑。20世紀初,以東京大學為陣地的中國史學派(史稱“東京學派”),為了擺脫中國儒學對日本文化的影響,開始對儒學的“三代之世”進行否定和批判。東京學派的東洋史教授白鳥庫吉就曾主張史學研究方法應(yīng)該隨著歐美文明的輸入而逐漸變革,用實證主義的方法來探討古代傳說的謬誤。1909年他在《東洋時報》上發(fā)表《中國古傳說研究》一文,提出“堯、舜、禹三代抹煞論”。白鳥庫吉對《尚書》關(guān)于堯、舜、禹記錄的文字進行了分析,認為堯、舜、禹并不存在,他指出堯、舜、禹是中國的儒者們?yōu)榱送菩凶约旱恼沃鲝埗茉斓娜宋铮?/p>
堯之至公至明,舜之孝順篤敬,禹之勤勉力行,即古中國人希冀其王者所能具備之品德,是儒教之理想也。余疑此歷史之事實,儒教之生命因而得全矣。[16]
舜系下層社會之人,以孝而得帝位,然其事跡,則為制度、政治、巡狩、祭祀等。凡人君關(guān)乎治民之一切事業(yè),皆附于此,且人道中最大之“孝”,亦為舜之特性而傳世焉。由此即知,舜之事跡即關(guān)于人事而不可求其他。[17]
白鳥庫吉的“堯、舜、禹三代抹煞論”拋出之后,日本學界引起軒然大波,一些史家圍繞儒學的價值與舜帝的存在進行了論爭。而隨著日本侵華的步驟加快,白鳥庫吉的學說在論爭中占據(jù)上風,1929、1930年他先后在學術(shù)會議中再提“夏殷周三代抹殺論”,否定舜帝的存在。
在東洋史研究領(lǐng)域與東京學派分庭抗禮的京都學派,關(guān)于舜帝的存在卻也同白鳥庫吉一樣,持否定、批判的態(tài)度。20世紀20年代初期,京都大學東洋史教授內(nèi)藤湖南先后發(fā)表了《尚書稽疑》、《禹貢制作的年代》二文,其結(jié)論與白鳥庫吉的觀點異曲同工,遙相呼應(yīng)。內(nèi)藤湖南也指出堯、舜、禹、黃帝、神農(nóng)都是儒墨及其后人為了競爭自重而專意推舉出的古代圣賢,這實際上與白鳥庫吉相呼應(yīng)。
白鳥庫吉和內(nèi)藤湖南是近代日本中國學研究最為重要的代表人物,他們對于包括舜帝在內(nèi)的三皇五帝進行質(zhì)疑,在日本的中國史學界樹立起了懷疑主義旗幟,白鳥庫吉的學生史學家津田左右吉發(fā)表的《儒道兩家關(guān)系論》,進而指出老子和其書乃是后人所造。日本史學界的疑古風潮,也引起了中國學人的關(guān)注,20世紀二三十年代,中國紛紛刊印白鳥庫吉和內(nèi)藤湖南關(guān)于置疑堯舜存在的著述,這對中國“古史辯”學派的研究也起了一定的借鑒作用[18]。近代日本史學界用質(zhì)疑的態(tài)度在學術(shù)領(lǐng)域否定舜帝的存在,在一定程度上推動了實證主義史學的發(fā)展,對之后日本質(zhì)疑本國神話的真實性起到了推動作用,也使堯舜禹的真實性問題成為東亞近代之后的史學研究一大課題。
但是,白鳥庫吉和內(nèi)藤湖南等人對于堯舜禹的質(zhì)疑與否定,是在日本狂熱民族主義擴張的時代背景下做出的判斷。他們所處的時代,正好是日本在國力上完全超越中國,全力追趕西洋列強的明治、大正時代。他們的學術(shù)研究,實際上帶有當時強烈的“日本民族優(yōu)越論”色彩?!皥蛩从砣ㄉ氛摗睂嶋H上與日本當時的國粹主義、日本優(yōu)越論等意識形態(tài),有著緊密的聯(lián)系。白鳥庫吉與內(nèi)藤湖南也代表了近代日本人舜帝觀的一大方向。學術(shù)研究乃輿論導(dǎo)向,隨著學界發(fā)起對舜帝的否定,朝野上下形成了質(zhì)疑、否定儒學和中國文化的風潮。圣人之邦的中國形象逐漸消失,取而代之的是貧瘠、不堪一擊的中國觀,這對于日本侵華起到了助推作用。
“二戰(zhàn)”后,日本在美軍監(jiān)督下進行了民主化改革,而隨著其經(jīng)濟的高速發(fā)展與中日邦交正?;?,到了20世紀80年代末,日本的主流社會為了親近中國并擴展日本的影響力,對舜帝進行了再次利用。其目的一是借用舜帝的典故來宣揚和平,二是通過舜帝的傳說來提高日本國民的道德水平。最具有代表性的事件便是而今天皇年號之得來。
1989年,裕仁天皇病逝,政府、內(nèi)閣、皇室對于繼任天皇的年號,展開了熱烈的討論,最終確立了“平城”這一年號。而“平城”的出典,恰好是來自中國的《尚書》與《史記·五帝本紀》,并且與舜帝密切相關(guān):
地平天成,六府三事允治,萬世永賴,時乃功。[19]
舜舉八愷,使主后土,以揆百事,莫不時序。舉八元,使布教于四方,父義、母慈、兄友、弟恭、子孝、內(nèi)平外成。[2]35
1989年1月8日的《中日新聞》,也關(guān)于天皇繼任和年號更換做出了積極的評論,肯定了舜帝的仁德與孝行,其文如下:
至于出典,則取自中國前漢時代的歷史學家司馬遷關(guān)于中國傳說中的五帝而著的《史記·五帝本紀》。它引用了其中描述理想君主舜帝的部分,最終采用了富有倫理色彩的“父義、母慈、兄友、弟恭、子孝、內(nèi)平外成”這句話的后端。說的是如果貫徹“父義、母慈、兄友、弟恭、子孝”的家族倫常,就能達到內(nèi)平外成的境地……另一出典則來自《書經(jīng)》的《大禹謨》一篇,也采用的是舜帝強調(diào)國內(nèi)外安寧的語句,文中的“地平天成”,是指地上太平可推至宇宙和平……[20]
中國自先秦以來的經(jīng)史文獻,除了宣揚舜帝的道德品行之外,還把他德化天下的事跡作為記述的重點。《史記》關(guān)于“天下明德自舜帝始”描述,不僅推崇的是舜帝至德之孝的道德文化,而且注入了海內(nèi)咸服、天下太平的意義[21]。睦仁天皇利用《尚書》、《史記》的舜帝典故改元“平城”,也想借此表達日本欲再次引領(lǐng)世界的姿態(tài)。
20世紀80年代以來,由于日本政治丑聞攀升,經(jīng)濟犯罪頻繁,社會道德呈現(xiàn)下降趨勢,以岡田武彥為代表的日本知識分子,在各處舉辦儒學研究研討會,將儒學進一步普及推廣到民間。這些知識分子成立“市民圈”,開展各種形式的民間讀書會和講座,主張弘揚江戶時代的歷史與文化,宣傳儒家的倫理,尋找走向未來的光明之路。正是在這一背景下,戰(zhàn)后日本人的舜帝觀不僅延伸了舜至善親民、德化天下的道德意義,而且注入了祈盼和平的新內(nèi)涵。每逢正月,許多去東照宮的日本人會到“唐門”參拜舜帝,神社中的舜帝雕像,也被完好地保留下來。對舜帝的尊崇代表著日本民眾對于仁德、孝悌、和平、安寧的祈盼。
然而,日本戰(zhàn)后始終沒有對戰(zhàn)爭罪責做出負責任的反思,20世紀90年代之后經(jīng)濟下滑,右翼勢力抬頭,對中國的感情和態(tài)度也由好轉(zhuǎn)差,一些受到右翼思想鼓吹的民眾又對包括舜帝在內(nèi)的中國人物進行詆毀。例如,2007年的漫畫《漫畫中國入門》不僅為侵華戰(zhàn)爭掩飾和翻案,還認為中國的古代文化“毫無吸引人之處”,認為堯、舜、禹等人物乃是后人捏造的[22]。這赤裸裸地宣揚了狹隘的民族意識,使得亞洲國家很難對日本及其文化產(chǎn)生認同和親切感。
戰(zhàn)后日本對于舜帝的再利用,與古代日本對于舜帝的推崇已經(jīng)不同。它利用舜帝的影響力來宣傳,但始終都是圍繞本國利益而服務(wù),這體現(xiàn)了其利益至上的功利主義原則。
縱觀歷史,日本舜帝觀的變遷始終與儒學在日本的境遇緊密相關(guān)。舜帝被看作是儒家的先賢,他謙恭、勤儉、孝順、親民、愛民的品質(zhì),為不少日本為政者所推崇,只是到了近代,由于日本整個國家的軍國法西斯化,其價值才有所貶低,而如今,舜帝已經(jīng)成為和平、安定的重要象征,無論是對于日本皇室還是普通平民而言,他至善的政治品德和完美的家庭倫理觀,對現(xiàn)代日本社會的和平、和諧都起著積極作用。
日本的舜帝觀變遷,是日本文化對中國文化這一客體進行主動利用、改造的典型。作為“他者”的舜帝,被不同時代的日本賦予了不同的意義,體現(xiàn)了日本吸收、利用中國文化的主動性與功利性。從日本人的舜帝觀變遷也可以看到,舜帝作為中華民族道德文化的鼻祖,他的文化價值已超越了國別與種族,弘揚舜帝的孝德與教化精神,對東亞文明的和平、和諧發(fā)展都有積極的意義。
[1]太安萬呂.日本書紀[M].東京:國書刊行會,1931:39.
[2]司馬遷.史記[M].北京:中華書局,1959.
[3]藤原廣嗣.松浦廟公先祖次第本緣起[M]//群書類從.東京:國書刊行會,1912:65.
[4]空海.遍照發(fā)揮性靈集:卷六[M].東京:國書刊行會,1924:45.
[5]空海.遍照發(fā)揮性靈集:卷四[M].東京:國書刊行會,1924:30.
[6]轉(zhuǎn)引自木下陵子.嵯峨上皇與淳和天皇——《日本后紀》序文的“一天兩日”與堯、舜之喻[J].大妻女子大學文學研究論集第26號,2006(7):181-194.
[7]絕梅中津.河上霧[M]//李寅生,編.日本漢詩精品賞析.北京:中華書局,2009:86.
[8]唐門的“舜帝朝見之儀”[EB/OL].[2013-05-06].http∶//www.toshogu.jp/.
[9]瑞垣的二十四孝雕像[EB/OL].[2013-05-06].http∶//www.oosugi-jinja.or.jp/page/sculpture.html.
[10]佐藤正彥.柞原八幡宮的南大門[J].日本建筑學界九州研究報告47 號,2008(3):73-76.
[11]轉(zhuǎn)引自遠山敦.有關(guān)《中庸》注釋所見的伊藤仁齋的倫理思想的研究[J].三重大學大學紀要,2007(3):169-176.
[12]荻生徂徠.辯名論[M]//井上哲次郎,編.日本倫理匯編:卷六.東京:育成會,1903:66.
[13]松浦玲.橫井小楠[M].東京:筑摩書房,2010:144.
[14]安積覺,等,著.賴山陽,抄.大日本史論贊集[M].東京:大正書院,1917.
[15]張雙棣,等,譯注.呂氏春秋譯注[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0:451.
[16]白鳥庫吉.中國古傳說之研究[M]//白鳥庫吉全集:第八卷.東京:巖波書店,1970:125.
[17]白鳥庫吉.《尚書》的高等批判[M]//白鳥庫吉全集:第八卷.東京:巖波書店,1970:344.
[18]李孝遷.日本“堯舜禹抹殺論”之爭議對民國古史學界的影響[J].史學史研究,2010(4):52-55.
[19]孔安國,傳.孔穎達,疏.廖明春,陳明,整理.十三經(jīng)注疏·尚書正義[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9:89.
[20]讀賣新聞?wù)尾?,?平成改元[M].東京:行研出版局,1989:343.
[21]張京華.“舜為舜文化為中華道德之源”說申論[J].武陵學刊,2013(3):9-14.
[22]瞿亮.試論日本文化大國戰(zhàn)略 [J].中國城市經(jīng)濟,2011(9):301-3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