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靈超

(廣西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廣西桂林541006)

《史記·張丞相列傳》載:“高祖崩，呂太后使使召趙王，其相周昌令王稱疾不行。使者三反，周昌固為不遣趙王。于是高后患之，乃使使召周昌。周昌至，謁高后，高后怒而罵周昌曰:‘爾不知我之怨戚氏乎?而不遣趙王，何?’昌既征，高后使使召趙王，趙王果來。至長安月余，飲藥而死。周昌因謝病不朝見，三歲而死。”［1］547

對趙王被呂后毒殺之事，后世一些學(xué)人將責(zé)任完全歸于周昌無能說服呂后。宋·范浚撰《為周昌對呂后辭》道:“……昌無應(yīng)辭。為昌對曰:‘臣之不遣趙王，正用太后怨戚氏深也。高皇帝之于趙王也有遺慮，故不以屬太后而以屬庸臣，使臣相之。臣今順旨遣王，是內(nèi)王鐵鼎間也，臣茍得沒，將戴何面目見先帝地下?往當(dāng)戚姬得幸先帝時，王幾代太子數(shù)矣。臣不敢愛身，出萬死庭爭之。東廂之所聞，太后之不忘也。臣其敢誣?方臣之爭太子也，非有惡于趙王，惟社稷是為。今臣固不奉詔也，亦非有好于趙王，惟托孤之忠是力。太后即召王并戚氏殺之，臣必以死塞責(zé)。臣死足以謝先帝矣。未知太后廟見何如容耳?！保?］52－53范浚為周昌所設(shè)之辭，主要表達了四層意思:第一，高祖不放心呂后，把趙王托付給周昌;第二，回顧當(dāng)初呂后、戚姬奪太子之位，申明自己對社稷的忠義;第三，表達盡高祖之托，誓死保護趙王的決心;第四，規(guī)勸呂后棄卻舊嫌，顧念高祖的情分別殺趙王。

宋代周紫芝撰《周昌相趙王如意》道:“及太后怒，又使人召之，則昌當(dāng)為之辭曰:‘高皇帝以趙王屬臣，今太后欲殺趙王而召臣。臣為趙王相，義不當(dāng)往。萬一臣既往而王畏禍且自盡，則責(zé)在臣。臣焉敢舍王而為自己全之計乎?’昌不能為此辭，使太后脅而往，固已失策，然尚有可及焉。及見太后，太后罵曰:‘汝豈不知我之怨戚氏乎?’則昌當(dāng)為之辭曰:‘高帝以趙王屬臣，太后欲殺趙王而召臣，臣舍王而來，是臣不忠。請先殺我以明臣節(jié)。臣死后，幸赦王，使臣不羞高帝于地下足矣。如是則是臣能死節(jié)于其主，而太后不失慈母之名也。唯太后裁之?！植荒転榇宿o。使太后卒召王而鴆之，則昌之罪不可逃矣?！保?］460－461周紫芝為周昌的設(shè)辭，可歸納為兩層意思:第一，周昌不該去見呂后，而應(yīng)當(dāng)以受高祖托付保障趙王安全拒絕前往;第二，表明甘愿替趙王死，以盡臣節(jié)和成全呂后的慈母之名。

由二人行文可見，他們都認(rèn)為周昌剛硬不足，不能以言辭懾服呂后。周紫芝所言的兩點，意思正與范浚所說的第三、第四點相合。因此，可綜合分析。那么，二人為周昌的設(shè)辭，會取得什么效果呢?第一，說高祖不放心呂后，而把趙王托付給自己，只能強化他們與呂后的對立;第二，回顧呂后、戚姬當(dāng)年爭立太子之斗，也只能強化呂后對自己與戚姬勢不兩立的感受。而申明自己對社稷的忠義，則犯了臣子在君主面前顯擺個人功勞的大忌;第三，表明自己誓死保護趙王的決心，雖有慷慨之氣，但對早年已誅殺韓信、誘殺彭越的呂后起不到任何震懾作用;第四，以顧念已死的高祖的情分和慈母之名來勸說呂后，同樣行不通。這從呂后對待生死和人情的態(tài)度即可見出。

死生是大事。即如平民百姓，也求死后能入土為安。在古代，天子或國君的喪葬更有嚴(yán)格的禮儀規(guī)定:“天子崩，三日，祝先服;五日，官長服;七日國中男女服;三月，天下服。……”［4］153也就是說:“天子去世后，三天，襄助喪禮的祝先穿喪服;五天，大夫、士穿喪服;七天，王畿內(nèi)的庶民百姓穿喪服;三個月，天下諸侯的大夫穿喪服?！保?］153－154

天子喪葬禮儀如此周密，呂后又是如何對待呢?最典型的，莫過于她對于夫死、子死、己死這三件事的態(tài)度:

首先，漢高祖死，呂后秘不發(fā)喪?！妒酚洝じ咦姹炯o(jì)》載:“四月甲辰，高祖崩長樂宮。四日不發(fā)喪。呂后與審食其謀曰:‘諸將與帝為編戶民，今北面為臣，此常怏怏，今乃事少主，非盡族，是天下不安。’人或聞之，語酈將軍。酈將軍往見審食其，曰:‘吾聞帝已崩，四日不發(fā)喪，欲誅諸將。誠如此，天下危矣。陳平、灌嬰將十萬守滎陽，樊噲、周勃將二十萬定燕、代，此聞帝崩，諸將皆誅，必連兵還鄉(xiāng)以攻關(guān)中。大臣內(nèi)叛，諸侯外反，亡可翹足而待也?！瘜徥称淙胙灾?，乃以丁未發(fā)喪，大赦天下?！保?］85面對丈夫的死亡，呂后首先表現(xiàn)出來的不是天崩地裂的悲痛，而是無比冷靜地封鎖消息、穩(wěn)定人心、謀誅諸將、求取安定。直到聽從酈將軍和審食其分析天下形勢，權(quán)衡安危之后，才打消了最初的想法，發(fā)喪并大赦天下。

其次，漢惠帝死，呂后悲而不泣?！妒酚洝翁蟊炯o(jì)》載:“七年秋八月戊寅，孝惠帝崩。發(fā)喪，太后哭，泣不下。留侯子張辟彊為侍中，年十五，謂丞相曰:‘太后獨有孝惠，今崩，哭不悲，君知其解乎?’丞相曰:‘何解?’辟彊曰:‘帝毋壯子，太后畏君等。君今請拜呂臺、呂產(chǎn)、呂祿為將，將兵居南北軍，及諸呂皆入宮，居中用事，如此則太后心安，君等幸得脫禍矣?！┫嗄巳绫購櫽?。太后說，其哭乃哀。呂氏權(quán)由此起。乃大赦天下。”［1］86－87不止高祖之死不能及時發(fā)喪。即如呂后至親的獨子漢惠帝之死，呂后首先表現(xiàn)出來的也不是身為母親的“悲從中來”，而是哭而不泣。此時此刻，她考慮更多的仍然是對開國功臣的顧慮，仍然是政治形勢和政治利益。直到丞相陳平進言立諸呂為王，呂后消除了對功臣的顧慮之后，才因“悅”而生悲。

其三，呂后臨終，遺言“慎勿送喪，為人所制”?！妒酚洝翁蟊炯o(jì)》載:“七月中，高后病甚，乃令趙王呂祿為上將軍，軍北軍;呂王產(chǎn)居南軍。呂太后誡產(chǎn)、祿曰:‘高帝已定天下，與大臣約，曰“非劉氏王者，天下共擊之”。今呂氏王，大臣弗平。我即崩，帝年少，大臣恐為變。必?fù)?jù)兵衛(wèi)宮，慎毋送喪，毋為人所制。’辛巳，高后崩，遺詔賜諸侯王各千金，將相列侯郎吏皆以秩賜金。大赦天下。以呂王產(chǎn)為相國，以呂祿女為帝后。高后已葬，以左丞相審食其為帝太傅?！保?］89

對于丈夫和兒子的死亡，呂后都表現(xiàn)出強烈的政治情結(jié)，而將本能的親人之悲壓縮至相當(dāng)次要的位置。對待她本人的死亡也毫不例外，她在病中告誡呂產(chǎn)和呂祿自己死后“慎勿送喪，毋為人所制”。在她，政治利益永遠(yuǎn)高于一切，她所最為關(guān)心的，始終是他們苦苦奮斗、來之不易的天下政權(quán)。因此，面對她所嫉恨的曾經(jīng)威脅到她兒子皇位、唯恐養(yǎng)虎為患而貽禍日后的戚姬母子，她是必欲除之而后快，周昌又豈能用區(qū)區(qū)言辭動搖她的決心?

清代藍(lán)鼎元《漢以周昌為趙相趙堯為御史大夫論》說:“呂后殘忍險毒，戚姬奪其寵又幾危太子位，勢不兩立久矣。豈一貴強國相所能鎮(zhèn)壓者?且相雖貴強，臣也。趙王，亦臣也。呂后、太子，則君也。君欲誅臣，誰得而止之?昌且不保，何救于趙哉?”［5］743此論可謂洞見。此時身為臣子的周昌，面對必欲處死趙王如意的呂后說什么都已無用。周昌相趙若是有錯，則并非如范浚和周紫芝所論錯在不夠耿介勇敢。相反，他若當(dāng)初沒有“固不遣趙王”而觸怒呂后，反而采取諸如齊內(nèi)史建議齊悼惠王獻城給魯元公主以脫禍的“軟策略”，或許尚可救趙王如意一命。

就在“人彘之禍”發(fā)生之后的孝惠二年，“楚元王、齊悼惠王皆來朝。十月，孝惠與齊王燕飲太后前，孝惠以為齊王兄，置上坐，如家人之禮。太后怒，乃令酌兩卮鴆，置前，令齊王起為壽。齊王起，孝惠亦起，取卮欲俱為壽。太后乃恐，自起泛孝惠卮。齊王怪之，因不敢飲，詳醉去。問，知其鴆，齊王恐，自以為不得脫長安，憂。齊內(nèi)史士說王曰:‘太后獨有孝惠與魯元公主。今王有七十余城，而公主乃食數(shù)城。王誠以一郡上太后，為公主湯沐邑，太后必喜，王必?zé)o憂。’于是齊王乃上城陽之郡，尊公主為王太后。呂后喜，許之。乃置酒齊邸，樂飲，罷，歸齊王?！保?］86由“今王有七十余城”與“公主乃食數(shù)城”相較，足見作為高祖長庶男的齊悼惠王肥的經(jīng)濟實力之雄厚，并且其“母家惡”［1］91。較之趙王如意，他在政治上的潛在威脅更大，這也為日后的歷史事實所證明:盡管呂后采取“劉呂聯(lián)姻”的政治手段強化劉姓諸王與呂氏家族之間的政治利益關(guān)系，但齊悼惠王的兒子——以呂祿之女為妻的朱虛侯劉章仍然是日后鏟除諸呂行動中的重要力量。較之趙王如意政治威脅更大的齊悼惠王何以能在如此緊迫的情勢下化險為夷?正在于他們猜透了呂后的心思、抓住了呂后的命脈——呂后最看重的，正是兒子皇權(quán)的安穩(wěn)和諸王對她們母子至高無上地位的認(rèn)可和敬重。即如趙王如意之禍，也根源于此?！案咦姹?，惠帝立，呂后為皇太后，乃令永巷囚戚夫人，髡鉗衣赭衣，令舂。戚夫人舂且歌曰:‘子為王，母為虜，終日舂薄暮，常與死為伍!相離三千里，當(dāng)誰使告女?’太后聞之大怒，曰:‘乃欲倚女子邪?’乃召趙王誅之?！笏鞌嗥莘蛉耸肿?，去眼熏耳，飲喑藥，使居鞠域中，名曰‘人彘’?！保?］1180

設(shè)若沒有當(dāng)初的太子之爭，設(shè)若戚姬不曾以她的不智之歌點燃呂后本就敏感的政治神經(jīng)，設(shè)若周昌提前主動讓趙王如意獻城而求全、廢名以自保，或許趙王如意尚可獲得一線生機。

［1］［漢］司馬遷.史記［M］.鄒偉，標(biāo)點.北京:學(xué)苑出版社，1999.

［2］［宋］范浚.香溪集［M］.文淵閣四庫全書本1140冊.

［3］［宋］周紫芝.太倉稊米集［M］.文淵閣四庫全書本1141冊.

［4］禮記［M］.錢玄，錢興奇注譯.長沙:岳麓書社，2001.

［5］［清］藍(lán)鼎元.鹿洲初集［M］.文淵閣四庫全書本1327冊.

［6］［漢］班固.漢書［M］.趙一生，點校.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