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趙善堅
娟子如同一葉飄搖在風(fēng)雨之中的小船,在水面無奈地打著旋,看到高大的鐵塔突然有了方向,立即鎖定了目標(biāo)。她猛然朝著鐵塔跑去,她要擁抱這冰冷的鐵塔,要投入鐵塔的懷抱。
一
湖頭村的娟子失蹤三天的消息,如刺骨寒風(fēng),橫掃著村里村外家家戶戶。又越過村莊的草垛樹梢,穿過村民的墻隙門縫,被一級級放大:有的說被老板包了,有的說與人私奔了,也有人說被人販子騙走了……
平日里見到麻將就走不動路的董老漢,今天如屁股上點著了火藥線,徹底坐不住了。孫女這丫頭幾天前還好好的,剛放假,突然像被西北風(fēng)刮走似的,一點痕跡也沒留下。這讓董老漢急也不是,恨也不是,如無頭蒼蠅在村里亂轉(zhuǎn)。
董老漢細細想想,這丫頭近來與往常也沒什么不同啊,飯照樣吃,覺照常睡。早上把書包丟進自行車的筐子,一蹬腳就去上學(xué),中午在學(xué)校吃飯,放學(xué)回家什么事也不用做,一頭扎進她自己的房間,直等到老漢把晚飯做好叫她時才出來。誰知剛放假人就沒了。前兩天老漢還沒上心,以為跟誰玩去了,可第三天還沒見,老漢急了,四處打聽,親戚家、同學(xué)家都問遍了,還到學(xué)校找到班主任,最后到鎮(zhèn)派出所報了警。
這半大不小的丫頭,要是出點事那可不得了,這怎么向兒子董成理交待?
二
村最南邊的楊土庚家,這兩天是小陽春的天氣,明亮亮,暖洋洋。楊土庚雖然是火車、汽車,緊趕慢趕,還沒抖落盡身上的塵土,但看到兒子楊彬乖乖地在家里,滿心歡喜,一身的疲倦也就被西北風(fēng)刮散了。
一年多沒見,兒子的個兒如春筍般直向上躥,明顯地高出自己半個頭了,只是臉上長出疙疙瘩瘩的小膿包。土庚心里清楚,自己年輕時也這么過來的,一臉青春疙瘩,總是有不斷根的小膿包冒出來。擠了又生,生了再擠,如田里的韭菜一茬接一茬。兒子嗓子也變了,話沒幾句,卻是粗聲粗氣,像剛鋸下的木方。只是身體還單薄了些,要再壯實一點就更好了。更讓土庚高興的是兒子的成績單,門門都在90分以上,班主任的評語寫得特別好,說不僅關(guān)心集體,幫助同學(xué),而且學(xué)習(xí)刻苦,成績優(yōu)異,是一個品學(xué)兼優(yōu)的學(xué)生。這份成績報告單,如春風(fēng)吹散了盤積在土庚心頭多時的烏云,歲月悄悄刻在臉上的皺紋,卻似迎春的花朵在舒展、開放。
湖頭村坐落在長陽湖畔,村莊祖祖輩輩以打魚為生,解放后,才在湖邊落地生根,漁民成為農(nóng)民,漁船改為土屋。湖頭村的田畝很多,但多數(shù)是水位田。風(fēng)調(diào)雨順年份,收獲滿滿,大澇之時,田里白水茫茫,只剩下村莊浮在水面上。
天無絕人之路,村民們絕不在三年澇兩頭的水位田這歪脖子樹上吊著。這幾年,村民都紛紛離家別戶,走城打工。娟子的父親董成理就是最早外出的一個。
董成理與土庚是卵子拖塘灰的伙伴。孩時的董成理瘦得像只咸雞,生產(chǎn)隊干活都沒人要,他娘老子只好讓他再多讀幾年書。土庚則高高大大的,像只壯鵝。小學(xué)一畢業(yè)就抵上半個勞力,能給家里幫上一把忙,也就早早地成了生產(chǎn)隊員。
如今歷史顛倒過來了,咸雞般的董成理先是帶著幾個人到城里挖排水溝,不知是挖排水溝挖到了什么金銀財寶,腰桿子漸漸粗了,胃口也大了,拉起一幫人承包起建筑工程,幾年下來,咸魚翻身,人模狗樣的,竟然做起了總經(jīng)理。在村里砌起了第一座小洋樓,常夾著黑皮包出入,進村時非要讓烏龜車一直開到村口才肯從車?yán)镢@出來。
這幾年不見董老板了。聽說董老板在城里又有了家,還生了個白白胖胖的小子。娟子的母親也進城找過,最后找回來一大捆百元大鈔和一紙離婚書,而后就是不再進此家門,把一切連同娟子都留給了董老漢。
土庚一踏進村,就知道娟子失蹤的事。在飯桌上問兒子楊彬,“娟子到哪去了?”
兒子頭也沒抬,甕聲甕氣地回了一句:“我哪知道!”
“你倆是同學(xué),又是一個班級的?!?/p>
“你問我,我問誰去?”說著隨手抓起桌上剩下的兩個饅頭,噌噌噌地踏上樓,回了自己的房間,“我在樓上看書,你們沒事別上來?!彪S后是送回一聲沉悶的關(guān)門聲。
土庚的老娘邊收著碗筷邊說,“有種像種。你從前也是這樣,要不就不說話,一說話濁頭濁腦?!蓖粮缓靡馑嫉匦π?,“我哪是這樣?”
“樹大自然直。孩子大了,別多管去。看這細鬼,這幾天胃口多大,吃著還帶著,晚里還要吃夜半餐?!?/p>
“讀書辛苦,能吃就好。只是苦了老娘了,在家照料著這小子?!蓖粮夏锘ò椎念^發(fā),一條補著補丁的圍腰裙圍著,長年累月地守著家,圍著鍋臺轉(zhuǎn),圍著孫子轉(zhuǎn),心里升起一股感激之情,老母親也真的不容易!
其實為了這個家,一家人都不容易。自己和妻子如浮萍一樣長年漂在外面打工,有家難回。
這幾年,村里的房子一個個都如春日里的麥苗拔節(jié)向上,一家比一家高,一家比一家寬敞,相比之下,土庚家的小屋如雞窩一般陷在村中。土庚再也坐不住了,把行李一拿、鋪蓋一卷,也跟著董老板上了工地。董老板念他本鄉(xiāng)本土的,又是小時發(fā)友,安排他在工場燒飯。
土庚最拿手的活是“小魚鍋貼”。把鮮活的小魚小蝦一古腦兒放在大鐵鍋里燒,然后再在大鐵鍋的上面貼上一張張面餅,等到魚燒好,面餅也烤熟了。香脆的面餅蘸著味道鮮美的魚蝦,既美味又當(dāng)飽。這其實是湖邊人家的當(dāng)家活。漁民們?yōu)榱斯?jié)省柴火,就這樣一鍋兩用,既燒魚又烤面餅,省時省工。這在湖邊村不算什么,但一到工場,這可是民工們的上等美食,民工們?nèi)靸深^鬧著要吃他做的“小魚鍋貼”,有時工地上來了客人,董老板也讓土庚做一鍋送去。也命該土庚時來運轉(zhuǎn),那天一鍋小魚鍋貼送到客人的餐桌時,董老板興致極高,天花亂墜地把土庚送上來的小魚鍋貼狠狠地吹了一番,吹得在座的一位胖老板立即觸發(fā)了商機。飯后把土庚拉到一邊,讓土庚跟他走,講定包吃包住,年薪不低于六萬。
土庚的絕活在胖老板的大酒店成了特色菜,許多食客就是沖著“小魚鍋貼”而來,食客坐下后,非得要等上半個多小時才行。酒店生意如桃花水一般上漲,忙得土庚四腳四手也顧不過來。只是再累再忙土庚總是一個人頂著。胖老板待土庚也不薄,年終六萬元一文不少,外加一厚厚的紅包,臨走時特意關(guān)照土庚,讓土庚把老婆也帶來,既有幫手,又有照顧。
土庚心中感到不滿的是胖子的大酒店在千里之外的北方,不僅平時忙得走不了,就連過年也回不去。過年時,飯店生意火爆,土庚一走就等于走掉半個財神。于是這兩年土庚回不了家。不僅土庚回不了家,就連土庚的妻子也回不了。
兩年下來,土庚的“雞窩房”轉(zhuǎn)到了村的最南面,三間三層的樓房立在村前也成了湖頭村的門面。門前一塊菜地,菜地前是一方池塘。池塘邊楊柳依依,菜地上桃花艷艷,白墻紅瓦、花窗露臺,一派小康人家的氣象。只是房屋西邊有一高聳的輸電鐵塔,如鋼鐵巨人叉著腰立著,幾根粗黑的高壓線從巨人的頭上、肩上穿過,俯視著土庚家的樓房。
這個春節(jié)土庚無論如何都要回家過,不僅僅是因為樓房蓋了自己還沒住上兩天,更主要的是不放心兒子。六年級時還是三好生,又是小隊長的楊彬,到了初二還好嗎?聽說初二年級是關(guān)鍵年級,不僅僅學(xué)業(yè)的任務(wù)重、難度大,更是青春期,都說很難管,如小公雞一樣,頭昂昂、興沖沖的。土庚就把妻子丟在大酒店頂著,自己只身緊趕慢趕地回到了家。
看到成績報告單,土庚比喝了蜜還甜,那種甜是從心的最里層,一點點如湖水一般向四處蕩漾,舒坦得通體潤滑,每個毛根汗毛都如旗幟夸張地在招搖著。兒子的成績就是對自己和妻子的評價和獎賞呵!
多少個夜晚,浮萍般在外苦苦掙錢的土庚想的就是給兒子創(chuàng)造一個良好的學(xué)習(xí)環(huán)境,讓兒子多多讀書、好好讀書。他要把自己沒能讀完的書,在兒子身上加倍地補償,自己沒有上高中、大學(xué)的愿望讓兒子替自己還上。土庚心里計劃著,現(xiàn)在房子建成了,再辛苦幾年多掙些錢來供兒子讀高中、大學(xué)。只要讀得上,哪怕讀到碩士、博士都心甘情愿。他可以為兒子讀書拼出全部的心血,更何況這兩年時來運轉(zhuǎn)、咸魚翻身呢!
剛聽到娟子失蹤的消息時,土庚心中一驚,擔(dān)心兒子也變壞了?,F(xiàn)在看到兒子后,不僅心平放下來,更泛起一絲得意。董老板,你雖然已很有錢,雖然當(dāng)了老板,財大氣粗??赡闩畠翰粻帤?,我兒子比你女兒優(yōu)秀,你雖然拔根毫毛比我的腰還粗,可你卻輸在下一代上了,下一代我比你優(yōu)秀。
三
娟子班主任老師沈惠,正騎著電瓶車行色匆匆行駛在去湖頭村的路上。
放假了,總算可以輕松一下了,可偏偏娟子失蹤了。
鉛灰色的天空,太陽也怕冷,隱匿得無影無蹤,一任北風(fēng)肆虐,吹皺了池水、吹飛了蘆絮,把進村的路也吹得硬邦邦的,電動車顛得上下直跳。沈惠稍稍放慢了些車速,把松開的圍巾在脖子上緊了緊。
娟子在沈惠心中好像一頭尚未穿鼻、還未教耕的小母牛,左沖右突、無拘無束。不像一般的女孩子扎小辮子或是童花頭,她愛披肩長發(fā),把劉海留得長長的,半邊的長發(fā)遮住右邊的眼睛,半張臉埋在披下的長發(fā)間,在講臺上幾乎看不到她的臉。特別愛亂穿衣服,上裝黃色高腰羽絨衫,下穿綠色的短裙,一條紫色的連襪褲,腳蹬厚而高的松糕鞋。辦公室的同事打趣地對沈惠說:你們班有少婦在聽課啊。惹得其他同事掩嘴而笑。其實娟子的模樣也是挺好的,梅花鹿般長長的身材,鵝蛋形的臉上,一雙略微上翹的丹鳳眼。沈惠也對娟子說過,讓她把披著的頭發(fā)扎成馬尾辮,又精神又活潑,衣服不要穿得怪怪的,穿著要像中學(xué)生。只是娟子一句話,頂?shù)蒙蚧莅胩鞗]緩過氣來。“這你也管啊,那明天我穿什么內(nèi)褲啊?”
娟子給自己最初的深刻印象是在初一早讀課。一向好動的她,竟然捂著肚子趴在桌上抹淚。自己輕聲地問娟子,她抹著淚說她肚子破了,流出許多血,擔(dān)心自己會死。沈惠心疼地把娟子帶到自己的休息室,給娟子換了條內(nèi)褲,并教娟子以后怎么處理,要注意什么。那時的娟子溫順得如同梅花鹿。望著娟子孤單而蹣跚地離去的背影,沈惠心里突然感到酸酸的。
有時娟子的情緒也如梅雨時節(jié)的天氣,讓人難以捉摸。前不久的語文課上學(xué)到朱自清《背影》一文。當(dāng)講文中父親在越過鐵道送來幾個桔子后,匆匆離去時又艱難地爬上高高的月臺時的背影時,娟子突然把課本猛地摔在地上,大聲叫著:“父愛,父愛在哪兒!”然后把自己的頭深深埋在課桌上,雙肩在微微地顫動。
在沈惠的眼里,一個眼神可以影響她的情緒,一句硬話可以左右她的思維。這從娟子的每周上交的日記中可以讀出她的敏感而脆弱的心靈。也許內(nèi)心豐富的學(xué)生,對理科有一種天然的恐懼,娟子就是這樣,見到物理課就如見到CS游戲中的殺手,恨不能用沖鋒槍打成馬蜂窩,化成一攤血。一次物理老師逼著她交作業(yè),娟子急了,一下子從桌子上跳到窗臺,對著物理老師說:你再跟我要作業(yè),我就跳下去給你看!從此娟子再也沒有做作業(yè)了。
娟子在班級被叫作俠女“梅超風(fēng)”,不僅女生怕她,班級男生也讓她三分,唯獨對楊彬特別,處處護著。有次,楊彬在數(shù)學(xué)課上玩手機,被老師當(dāng)堂沒收。誰知剛下課不久,片區(qū)的民警因接到110的報警,便立即趕了過來,說是在學(xué)校發(fā)生了手機搶劫。
楊彬十分害怕,不敢去見民警。娟子遞過來一個眼神,告訴他:去,別怕!
事情結(jié)果當(dāng)然很簡單,楊彬從民警手中接過了手機。娟子狡黠的目光向他投來一笑,并伸出兩指,亮了個V字。只是手機之事,不僅成為全校的一大新聞,更如手機發(fā)出的電波,擴散得很遠很遠,余波更有老師們的一聲嘆息。
一路上,沈惠頭腦里盤旋著,也許楊彬有可能會知道些什么。因為這學(xué)期,沈惠發(fā)現(xiàn)楊彬課堂上常常走神,目光時不時地定格在左前方,那是娟子的位置。沈惠走到他桌前,用手指輕輕敲擊他的桌面,楊彬才從茫茫的宇宙回落到課堂,臉上立即泛起紅色,教室里同學(xué)們掩口竊笑。
四
鐵塔就在眼前。一對灰喜鵲在繞著塔上端撲楞著翅膀?;蚁铲o也真會選地方,把窩建在鐵塔的最高處,人不僅難爬,更是有強大高壓電防守。
沈惠老師踏入土庚家時,土庚頓感手足無措,不知如何招待老師。連忙倒茶,發(fā)現(xiàn)水瓶還沒熱水,想讓老師坐下,發(fā)現(xiàn)桌上還是一攤中餐碗,想要說幾句感謝老師關(guān)心教導(dǎo)孩子的話,卻沒找出詞來,十分尷尬地端著一方凳讓老師靠方桌前坐下。好在老母親快快地收好桌上的碗筷,抹凈了方桌,退到了廚房。
土庚猜測著老師是為娟子的事來的,向樓上喊著:“彬彬,你恩師來了,快下來見恩師。”接著向沈惠老師前言不搭后語地說著感激的話。說自己和妻子一年到頭在外打工,兒子的學(xué)習(xí)沒落下,成績還那么好。說多虧老師的關(guān)心和培養(yǎng)。說兒子長高了,懂事了。說著從抽屜里找出兒子的成績報告單給沈老師看。
兒子楊彬低著頭從樓上慢慢走下,捂在喉嚨口地叫了聲沈老師??吹嚼蠋熓种械膱蟾鎲螘r,臉突然漲得通紅,立在樓梯口低著頭弄捏著手指。
沈老師用手輕輕抹了抹報告單,微笑著對楊彬說,“以后就以這為標(biāo)準(zhǔn),好好努力?!比缓笫疽鈼畋蜃?。
一碗熱氣騰騰的水潽雞蛋,從土庚娘手中端到老師面前,“大冬天來鄉(xiāng)下,沒別的吃,吃點蛋茶吧?!鄙蚧萑绫粻C著一般從凳子上跳起來,“大媽,您太客氣,我是來有事的,哪能讓你這樣?!鄙蚧葜?,這是鄉(xiāng)下待客的最高禮遇。只要是家里來了貴客,哪怕到村里借也會把雞蛋借來招待客人。
沈惠輕輕地拉著楊彬在她身旁坐下,“你知道娟子這幾天上哪去了?”沈惠柔和的目光看著楊彬的眼睛。眼睛是心靈的窗戶,人的喜怒哀樂是可以強裝出來,但眼神騙不了人,也就是強裝不出來。“你去問別的同學(xué),我不清楚?!睏畋虻哪抗庥我频降孛?。地面是水泥澆成的,還沒有鋪上地面磚。
“彬彬,你要是知道就對沈老師說,眼看年下到邊了,一個姑娘不見了,誰不把心急死?!蓖粮膊迳显?。
“娟子的爺爺已經(jīng)報了警,過一會兒民警可能就會來。我們還是盡快找到娟子,好讓她早點回家,我們大家也好安心地過年。”沈惠看了看楊彬:劉謙式的發(fā)式,額前長發(fā)下披著。只是頭發(fā)多天沒洗,油膩膩的粘在一起,沒有劉謙的那種蓬松、飄逸的美感。透過額前長發(fā),沈惠看到一絲驚恐,如雷雨中的閃電瞬息掠過?!捌鋵崳F(xiàn)在科技這么發(fā)達,要找一個人也很簡單,只要她用手機就可以定位,就可以知道她在什么方位、什么地方;還可以知道她通話情況和短信的內(nèi)容。你和娟子都有手機,應(yīng)該知道這些吧?!?/p>
那一絲驚恐,如酵母在面團里漸漸發(fā)酵,從一絲擴展到一束、從一束擴展到一團?!袄蠋煛睏畋蛱痤^正想說什么,突然從樓上傳來舒緩而動聽的小提琴協(xié)奏曲《化蝶》的音樂。如同會場中途突然冒冒失失闖進一個陌生人一樣,會場頓時鴉雀無聲,眾人的目光劍一般指向門口的陌生人。只是這音樂太短,剛飛出來幾個音節(jié),就戛然而止,仿佛哪個冒失鬼闖了會場又立即轉(zhuǎn)身而退。
沈惠心里明白,這是手機彩鈴,兩次被強行掐斷。“誰在樓上?”
“沒人了?。课胰タ纯?!”這時的土庚也從樂曲中明白了什么,起身想上樓。
“不許上去!”楊彬突然從凳子上彈起來,一邊箭一樣沖到樓梯口,雙臂用力張開,如墻一般堵在樓道口?!澳銈冋l也不準(zhǔn)上樓!這是我的私人空間?!边@時的楊彬也如鐵塔一樣紋絲不動地守著,只是怒氣沖天地瞪著那雙并不大的眼睛,如同受傷而發(fā)怒的獅子,瘦削的臉上透出不可冒犯之氣。
突如其來的變化如晴天霹靂,巨響之后是一片寂靜。
“彬彬……”一雙深陷云霧的目光顯出莫名驚愕;“楊彬,你冷靜一下?!币浑p沉著冷靜目光如潺潺細流,不緊不慢地流淌。
平靜的小樓突然充滿了濃濃的火藥味,只要一顆火星就會引爆。這一刻,很安靜,安靜得能聽到各人的喘氣聲:粗而沉;重而急;細而輕……
突然,樓上響起了重重的摔門聲,那門被摔在墻壁發(fā)出沉悶疼痛聲,余音之中又夾雜著幾步快捷的腳步聲。
“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本姑娘在這活得好好的!”還是那件黃色短腰羽絨服,短裙、絲襪褲,只是披肩長發(fā)被盤在腦后,只是盤得亂亂的,好多長發(fā)蛛絲般掛著,顯得慵懶而散慢。
“娟子,你怎么在這?什么時候來的?”
“楊彬,你告訴他們,這幾天我就住在這的,這有什么呀!”
“娟子,你來我家玩玩可以,但不能不回家??!再說,你不回家,別的不說,也影響我們家楊彬的念書吧?!?/p>
“念書,你問問楊彬,他還念得進書嗎?楊彬,你大膽地告訴他們,那成績不是你的,是你借了班長的成績單改頭換面,在廣告公司彩色復(fù)印來的。你的成績和我一樣,也是滿門紅燈?!?/p>
“娟子,老師見到你很高興,也放心了。走,老師送你回家。”
“那個冰冷的家我不想回?!?/p>
“你想賴在我們家?你丟得起這個臉,我可丟不起這張老臉!”
“切!你以為你家是王宮寶殿,是金山銀山!”娟子突然高八度地大聲喊道,并沖下樓道一把緊抓住楊彬的膀子,“此地不留人,自有留人處。楊彬,我們一起走!”
楊彬愣著,竟然沒被娟子拉動。娟子氣憤地把他推到一邊,從樓道口旋風(fēng)一般沖出大門,把一連串“娟子”的喊聲甩在了身后。
五
娟子沖出楊彬家大門那一刻,已有許多村上人圍在門口,一雙雙異樣的目光結(jié)成一個個大大的問號閃在眼前,更如刀、如劍地剜著她,刺著她。娟子感到心里發(fā)虛,虛得只能讓寒風(fēng)長驅(qū)直入,直抵心底。更感到寒冷,這是來自心底冷漠和身外冷眼的內(nèi)外夾擊?;仡櫵闹埽}灰色的天空依然罩著,池邊的柳樹早已落盡了最后一片葉子,只剩下細瘦的枝條在風(fēng)中抖擻,幾棵桃樹一改春日的艷麗、夏日的濃妝,呈現(xiàn)出鐵銹般的老枝,在枝干上,堆積著如淚珠般半透明的桃凝。桃樹也有說不出的苦吧,要不然為什么淚掛枝頭?
冷,一切都如這天氣一樣冰冷。冰冷的家庭,冰冷的目光,冰冷的話語,娟子突然感到陷在冰窖,一股悲情從心頭油然而生,如烈火般煎熬著,淚水溢出眼眶,眼前的世界都是水汪汪的在浮動。更如雪后的大地白茫茫、空朦朦,只剩下那座鐵塔深沉地聳立在眼前。那對灰喜鵲在鐵塔的巢邊,沒心沒肺地叫著,也許它們是在顯示著自己那種自由自在的快樂,炫耀著無憂無慮沒有壓力的生活……
娟子如同一葉飄搖在風(fēng)雨之中的小船,在水面無奈地打著旋,看到高大的鐵塔突然有了方向,立即鎖定了目標(biāo)。她猛然朝著鐵塔跑去,她要擁抱這冰冷的鐵塔,要投入鐵塔的懷抱。
“娟子!娟子!你快下來……你不下來我上來陪你!”寒風(fēng)中送來楊彬斷斷續(xù)續(xù)的聲音,聲音也被凍僵了吧。
六
娟子的出現(xiàn),把土庚從山花爛漫的春天,猛然打入這冰天雪地的嚴(yán)冬。突如其來的大逆轉(zhuǎn),冰火兩重天,土庚甚至懷疑這一切只是夢境。真真切切的現(xiàn)實如堅硬的石頭有棱有角。娟子的話把他美好的愿望破碎得如同隨風(fēng)上下的雞毛那么輕,更如女巫的魔手,把他多年經(jīng)營的美麗城堡從地底下一點點掏空,最后轟然倒塌。這城堡是建在流沙上的,流沙是會流動的。
六年級時兒子迷上電子游戲,土庚帶了根麻繩把兒子從網(wǎng)吧的游戲機上結(jié)結(jié)實實地綁回家,結(jié)結(jié)實實地抽打了一頓,打得土庚娘在門外差點就給土庚跪下來。這以后,楊彬再也不進游戲廳,成績也吹著氣地向上飚。“棒根頭上出孝子”,這時的土庚猛然抄起門邊的一根竹棍,踏著兒子的腳印追了出去。
土庚心里那團火如石板下的竹筍,哪怕把石板頂翻頂裂也要冒出地面。“堂前教子”,他要立馬揪住兒子,要再次好好教訓(xùn)這小子。
村莊與城里不同,城里別說是同一個小區(qū),就是同一樓道上來,彼此都不知道上下鄰居姓什么、做什么,村里一有動靜全村都知道,該動手的動手,該幫忙的幫忙。土庚抄起竹棍追尋兒子的身影時,只見鐵塔下已圍著一些人,還有人正向此圍過來。鐵塔上端,兩個人影緊緊拽在一起。黃色的還涌動,似乎不滿足這樣的高度,還在想向上爬,邊上那瘦長的黑影緊緊粘著黃色。
土庚恨不能如同捏樹上的知了一樣,一手一只把這兩只“知了”立刻拿下。他把竹棍一丟,撥開人群后立馬上了鐵塔。高大威武的鐵塔其實也是用一根根厚實的角鋼一節(jié)節(jié)、一層層搭建而成,而且都是用三角形撐著,越到高處,三角越小越密,也越好爬。只是越到高處,風(fēng)越緊,五根高壓線如粗黑的巨蟒飛越鐵塔,發(fā)出瘆人心智的震蕩聲,五蟒共震,整個鐵塔似乎膽戰(zhàn)心驚,在寒風(fēng)中顫抖不已。塔尖上的灰喜鵲在土庚四周急速地翻飛,發(fā)出憤怒的叫聲,隨時準(zhǔn)備對他們進行攻擊,以死來抵御入侵者。
“娟子!你再往上,我就陪著死在一塊!”楊彬的聲音被寒風(fēng)搶走了很多,但完全可以聽出那是聲嘶力竭的叫喊,這叫喊聲可以把喉嚨撕出血來,接著又向下對著快爬到腳跟下的土庚怒吼著:“你!想逼我們走上死路?。 ?/p>
望著兩人抱成一團的影子,望著灰喜鵲在護巢疾飛,土庚直沖腦門的熱血突然被冰住了,冰得手抓不住冰冷的鐵塔,冰得雙腳踏在鐵架上在抖動,冰得脊梁骨一節(jié)節(jié)松塌下來。土庚看到天空不僅僅有灰喜鵲在飛,還有灰色的云在飛;不僅僅云在飛,還有鐵塔也在飛,自己也跟著鐵塔一起飛,飛到蒼茫而灰色的天空……
飛的感覺很好,很輕松,如在大海里漂浮,土庚從來沒感到這樣的輕松。這么多年來自己對這家庭,對兒子就如耕種者對返青的麥苗的守望,不敢有半點懶惰,不肯有絲毫放松,縱然是夢中也魂縈牽繞?,F(xiàn)在突然發(fā)現(xiàn)這一切都在大海之中漂浮,土庚在大海中想抓住那塊返青的麥地,可怎么也抓不到,他感到精疲力竭。望著飄浮而遠去的麥田,土庚突然感到一陣破繭成蝶、振翅而飛的解脫,一種心身全無的解脫。
猛然,土庚觸到了海底。海底是硬硬的,海水涌著鮮紅波浪,天空也染成了紅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