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卓 瑪
有人說,讀懂了昆曲就讀懂了園林,留園的昆曲表演雖不是最好的,但卻美,美得令人銷魂。
我所聽到最美妙的評彈亦是在留園。
在那個初夏的午后,我穿著桃花塢的扎染青布衫去了留園,民國式樣的裁剪,青底上盛開著白色的蟹爪菊,宛若一只清冷冷的青花瓷,這讓我想起了《青花瓷》的歌詞:“天青色等煙雨,而我在等你”,我在姑蘇等待著誰?這一問令我惘然起來。
我的朱紅色的軟緞繡花鞋,一腳就踏進了留園四百年的光陰里。
有人問我腳上的鞋子,是在蘇州買的嗎?我微笑著,很蘇州很前世的樣子,仿佛我真的曾經是這園子里的小姐今生來尋夢似的。
一進留園大門,我就被一種分外婉轉的聲音所吸引。和著婉轉的聲音踏著落花一樣的腳步,我轉過婉折的花步小筑,來到明瑟樓。明瑟二字極為雅致妥貼,來自于《水經注》,“目對魚鳥,水木明瑟”,錦鯉在暢游,可以想象,那些舊光陰的水面上一定也棲息過錦色鴛鴦、五彩野鴨之類的水鳥,而今的鳥只是美好的虛詞,偶爾的晨光里,有麻雀飛來,立在翠綠的荷葉上,停一下就走了,一池的荷葉為此發(fā)出輕微的震顫。
令人眼目明瑟的是一池蓬勃的新荷,綠葉已抽出水面尺余許,正含了緊致的花苞。我無緣看到她初放的樣子,是怎樣驚艷了一池的沉默。
伊在唱評彈,端然坐在雕梁畫棟的明瑟樓上,旁邊有男子彈三弦,對著魚,水和蓮葉。
我從未見過比她更具姑蘇氣質的女子,一張象牙白的臉,似有細碎光芒閃爍,如同光影之下柔膩的宋瓷,傳統(tǒng)的評彈藝人穿旗袍,而她著唐裝,薄如蟬翼的桑蠶絲豆沙綠的唐裝,在慢彈琵琶輕啟朱唇之間,有一種翩然之美,仿佛袖底生風,一頭青絲高挽著,讓我想起鬢云欲度香腮雪的詞意,慵懶嬌弱,宛若唐時仕女從畫中冉冉飛升。
她用吳語彈唱,眉目清冷,你聽或者不聽仿佛都不要緊,她只是在那里心無旁騖地唱著,一意孤行地入了她自己的戲,并不在意觀眾和掌聲。
且聽她唱:隱隱城樓起暮笳……奴身誤入空門里,怨恨爹娘主見差。梅花帳里孤單睡,可憐虛度好年華。
是一段《思凡》,小道姑陳妙常愛上書生潘必正,厭倦了青燈古殿的孤寂生活,這是青春的覺醒。昆曲里也有這一段,整出戲名叫做《玉簪記》。香港2012中國戲曲節(jié)前夕,蘇州市昆劇院剛好預演這出戲,白先勇先生親自導演,花費600萬元打造舞臺的水墨效果,男女主角依然啟用青春版《牡丹亭》中的俞玖林和沈豐英,真真一對璧人,美出妖嬈之氣。說起這一段唱詞,昆曲比之評彈要華麗和考究得多了。同樣是對于孤寂氣氛的烘托昆曲里如此表達:月明云淡露華濃,欹枕愁聽四壁蟄,傷秋宋玉賦西風,落葉驚殘夢……簡直比宋詞還唯美,盡管比不上《牡丹亭》詞句的冠絕千年,但也字字珠璣,句句流葩。
相對于昆曲,評彈本就是平民百姓的藝術,其表現形式、唱詞、唱腔所對應的群體都是大眾,是阡陌小巷,是世俗煙火,下里巴人,而昆曲是小眾的,貴族的,奢華的,精致的,曲高和寡的,陽春白雪的。
姑蘇土白溫雅綿軟輕緩,唱出評彈來亦是別樣的風韻,那一把聲音真真婀娜多情,枉自婉轉嗟嘆著,仿佛她就是那個無限落寞的陳妙常,我聽得有些癡迷了。
在留園里聽評彈,時間突然就慢了下來,把一世閑情都浸潤到了骨髓里。
臨風彈唱,對景抒懷,那曲子和園林里的山石花草,翠軒錦屏,畫船煙波都融為了一體,最為寫意的姑蘇意象大抵如此。
如若在劇場里茶館里聽評彈,不過是稀松平常的演出,老人們嗑著瓜子、拉著家常,或者昏昏欲睡或者唏噓感慨,如果不是在留園,如果沒有明瑟樓,斷然沒有這樣淋漓盡致的審美感受,這是升華版的評彈藝術,自然、通靈、天人合一的境界。
當評彈繚繞在留園里,與園林互為映襯,裊裊婷婷,已臻化境,我第一次覺得屬于市井俚俗、大眾生活的評彈竟可以如此之美,這超出了我以往的視聽經驗。
有盛裝女子懷抱琵琶在蘭舟中彈奏《茉莉花》,好一朵美麗的茉莉花,茉莉花啊茉莉花……茉莉花是江南形而上的審美象征,所以要反復吟誦,好比蓮花之于佛教。潔白茉莉開在杏花煙雨小橋流水之間,簪在女子的黑發(fā)上,開在光陰的紙上,洇染開來,穿過千年依然散發(fā)出淡雅清香,令人心醉不已。
留園里亦有昆曲《牡丹亭》的演出,我看了一出《游園驚夢》,舞臺簡易,演員是蘇昆的,許是表演疲累了,唱功一般,舞蹈倒也妙曼,樂隊只有兩人,一只笛一只鑼鼓而已,比起在蘇州公共文化中心看王芳的演出,其水準以及樂隊陣容自然遜色得多。
我最喜歡一出場那笛聲,分外清亮悠揚,仿佛天地一下子豁然開了,天清地曠,月明如晝,天地之間只剩下這笛聲。
昆曲若離開笛聲就失去了魂魄。
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每每想到這一句,都覺得有無限好意境,顏色、聲音、情意都格外飽滿鮮活,這種只屬于江南的優(yōu)雅格調和畫意詩情如化骨綿掌綿綿而來,真可化了你的骨髓,攝了你的三魂七魄去。如同拙政園的主人之一吳三桂的女婿王永寧,在鴛鴦館中日日上演《牡丹亭》,忽一日聽說三桂事敗,活活嚇死,家產入官,真如邯鄲一夢??梢娎デ慕阋韵ズ透g掉一個人的意志,藝術對人的殺傷力如此之大,緩緩慢慢地中了毒,且在那一縷溫軟的裊晴絲中沉淪,無力自拔,仿佛愛情。
真正聽昆曲的好地方,是拙政園,拙政園歷任主人都愛好昆曲,其中三十六鴛鴦館、十八曼陀花館是最奢華的去處。光緒時富商張履謙專為拍曲而修繕,為獲得悠揚效果,四角設耳室,館內方磚下有供冬天生火取暖用的地窖,這才是真正有閑階級低調的奢華,非今日暴富者可比。連俞振飛父子都在這里唱昆曲,出身沒落貴族,江湖上的俞五爺,上海戲劇學院的院長,和梅蘭芳、閆慧珠配戲,飾演《牡丹亭》中的柳夢梅,當真是一段佳話。
曹雪芹的祖父曹寅于康熙年間擔任蘇州織造,家眷都住在拙政園內,也就是說,曹雪芹的幼年曾在拙政園度過,因此《紅樓夢》中的老太太、丫鬟小姐們常常上演昆曲,林黛玉聽到梨香院中的小戲子在習練《牡丹亭》,聽到皂羅袍那段經典的唱詞,“卻原來姹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予斷井頹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就坐倒在山石上,滿眼滴淚,不由得癡了。那大觀園豈又不是拙政園的影子呢!
昆曲盡管是蘇州園林的基本元素,數百年的光陰里從未停止過上演,但要看在哪里演,誰來演,觀眾是誰,昆曲的華美和精致就在于此。
不到園林,怎知春色如許?這是《牡丹亭》中《游園》一出最著名的開篇詞,杜麗娘一出場就這樣念白,只這一句就已千嬌百媚,百轉千回,這聲音帶來驚艷,帶來江南園林的無限春色,更不用說后面的唱腔唱詞是如何的纏綿美妙、輕柔婉折了,也不用說那著裝那舞蹈又是何等的魅惑和夢幻。
昆曲一開始源自昆山腔,經過曲師魏良輔的改革就完成了地方戲到國劇的華麗轉身,一時傳遍大江南北。魏良輔堪稱南曲的鼻祖,寓居蘇州太倉,而祖籍是江西人。我一直不敢相信,劇作家湯顯祖竟然也是江西人,我甚至希望,他是地道的蘇州人,盡管這對昆曲的審美之路并沒有帶來什么根本的影響。
暮色將至的時候,我靜坐在留園的待云庵中聽古琴演奏,那女子眉梢眼角竟然活脫脫黛玉的模樣。她在演奏《葬花吟》,花謝花飛飛滿天,紅消香斷有誰憐,游絲軟系飄春榭,落絮輕沾撲繡簾……琴音高曠凄清,綿綿而至,飛到茜紗窗外的竹林里。黃昏的最后一縷光線剛好灑在竹梢上,有風吹來,竹影晃動,颯颯輕響,忽明忽暗。當我的目光與那些竹子相遇,我以為這一刻我真的坐在了瀟湘館里,我邂逅了絕代佳人林黛玉,一剎時,把前情俱已昧盡,那落花那琴音使我的眼中分明有了恍惚淚意。
古人常常以琴聲抒發(fā)情懷。妙玉路過瀟湘館時聽到琴聲過悲過高,憂思過深,恐不能持久,果然嘣的一聲,戛然而止。弦斷乃不祥之兆,這是黛玉悲劇命運的隱喻。
黛玉素日想著寶玉是個知音,其實,真正聽懂琴聲的并非寶玉。
情到深處人孤獨,情到濃時自轉薄,也只好無可奈何花落去,因為至美至愛所以悲涼,因為太過執(zhí)著所以不得,因為不夠清靜所以困惑。
在留園看到了一句詩,“艷發(fā)朱光里,叢綺綠蔭邊”,我愛唯美的這一句,哪怕生命的本質都是悲劇,也要艷麗妖嬈地活一回,活出屬于自己的小小的光芒。
造園、游園、拍曲都是緩解惡劣情緒的一種途徑,是肉體與靈魂的避世和歸隱,是對傷痛最徹底的治療。
也因此,我格外癡迷于留園的吳歈,那些奢靡的昆曲和評彈,唱和了數百年,讓人頹靡和歡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