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他們在嘉華賓館參加一個企業(yè)的新聞發(fā)布會。我們都是狗仔,他對小師妹說。狗仔是這個世界上最悲慘的職業(yè)。她可是正宗的大學同門小師妹。真好。他想。那次采訪沒什么好說的,隨后二十多天他再沒見過她。這很正常,到處亂竄是狗仔的天職。
現(xiàn)在他覺得自己快把她忘了。他只記得頭一次見她的模樣:站在嘉華賓館簽到席后面,似乎擔心手里的紅包是不該拿的贓物。那天她穿一條深藍牛仔褲,白襯衫扎進腰里。印象最深的是那對銀色耳環(huán),大得像自行車輪胎,明晃晃地反射窗外的陽光,把她圓圓的下巴照得一片雪白。她挺漂亮的。這是他的第一感覺。是挺漂亮的。他至今仍這么認為。
李果大約在二十二天后接到她電話。她的聲音無法讓他把小師妹和二十二天前在嘉華賓館見到的那一個聯(lián)系起來。
你好,師兄。她說。把我忘了吧?
他正開車往家里趕,妻子三點多鐘給他打來電話說她剛從醫(yī)院返回,有天大的事情要告訴他。她的聲音很冷靜,像插入冰水的鋼刀。他心里陣陣發(fā)緊。妻子在很多個深夜從他身邊偷偷下床,在昏暗的洗臉間對著鏡子撫摸兩腋和前胸,之后壓低嗓門叫醒李果:她發(fā)現(xiàn)了腫塊,就在左側(cè)乳房靠近肩胛骨附近。她渾身發(fā)抖。他在黑暗中觸摸到了她所說的塊狀物,在沒有定論之前只能緊緊抱住她,盡量用溫暖的語調(diào)重復那些安慰人的話,沒事的沒事的,不會有事的,不會的。有我在吶。有我。
難道,她的擔心在醫(yī)院里得到了證實?
小師妹啊,很久不見了,一個月了吧?他說。
哪有一個月!她笑起來,聲音很脆。他已經(jīng)沒法想象她的樣子。他從北京路駛?cè)霒|二環(huán),很快在新迎小區(qū)邊緣堵得沒法動彈。他使勁砸著方向盤,詛咒這個越來越繁亂的城市。二十二天,她說。是二十二天沒見了。離一個月還遠吶。
一個衣衫襤褸的乞討小子出現(xiàn)在車窗外面,他升起玻璃,沖他擺擺手。
三個星期?太久啦。你還好?
她笑起來。真不好意思,師兄,那么長時間沒聯(lián)系,一聯(lián)系就有事相求。
她說她的實習期即將結(jié)束。我想留在那家報社,我喜歡做記者。她說。但是他們說——你知道,就是我周圍的那些老記者——我應該,不對,是必須把我們副總編擺平。他們說,師兄和他很熟,至少,你在這個圈子里那么久了,我現(xiàn)在能托付的只有師兄你了。
車流還是一動不動。他想象妻子躺在床上高燒不止,滿嘴胡話,濕漉漉的細汗黏住頭發(fā),左側(cè)那只受傷的乳房讓她死去活來。他想象自己的汽車飛出車流,從數(shù)不清的車頂上方騰空而起,飛回北市區(qū)的家。
沒問題。他說。誰讓你是小師妹?她實習的《昆明快報》社副總編輯剛上任,做記者的時候和李果是一支足球隊的隊友。李果居中,他的位置靠前,李果總是無私地為他輸送炮彈。隊友總有點肝膽相照的意思,留用一個實習生是舉手之勞。
小師妹不停道謝。他再次問了她的名字:方靜。她特別強調(diào),靜就是安靜的靜,對,很普通的名字,非常普通。
李果回到家的時候天色提前暗淡下來,以至于他看不清妻子。她坐在沙發(fā)上,蜷著兩腿,雙手緊緊抱住膝蓋。她沒跟他打招呼。
怎么樣,檢查結(jié)果出來了?李果走近她。還好,她完全不是他想象的那樣,那種被病痛折磨的慘相。相反,她似乎滿面紅光。
你坐下。她拍拍沙發(fā)。他挨著她坐下來,攬住她的肩。你覺得,這個家發(fā)生什么事算得上是大事?他看著她。她毫無表情。他搖搖頭。
乳腺癌。她說。醫(yī)生就是這么說的。醫(yī)生說,你老公沒照顧好你。他不夠格。
瞎說。他急了。隱約感到事情不妙。他更用力地抱住她,像在確定什么,也像給自己加油鼓勁。你瞎說。他說。你好好的,你從頭到腳都好好的。
醫(yī)生說了,像你這樣忽略妻子健康的男人就該拉出去槍斃。
瞎說,凈瞎說!
她靠在他肩頭笑出聲來。瞧,心虛了不是!就該拖出去斃了,那才解恨呢。
然后她嚴肅地告訴他,乳房沒事,被確診的事情比這更可怕——她懷孕了。他瞪大眼睛盯住她。那感覺就像被她拖去偷看了她少女時代的秘密日記,而他本來沒打算看呀。他竟然閃過這樣的念頭:懷孕?那不也應該是你自己的事情嗎?
現(xiàn)在,她要求他給自己熬一碗粥。我病了,你必須好好照顧我。她有點蠻不講理。但他不就喜歡她偶爾的蠻不講理嗎?他照辦了,在廚房里忙活半天,盛好粥給她端過來。她直起身體,把電視音量關(guān)小,要他一口一口喂她。他只能照辦。她很興奮,你這個老家伙。她說。你還記得我第一次生病你怎么照顧我的?他搖搖頭。忘了。他說。
她用勺子敲他的頭,2009年6月11日,你竟敢忘了!我把腳趾的脂肪瘤切掉那一次。忘了?
他想起來。那是個小手術(shù)。他把她從手術(shù)室一路背上車,左腳纏著紗布。她終于解決了一個困擾很久的擔心。
那算什么,只是腳上劃個小口子。他說。
我還記得你怎么服侍我的。她說。天天給我燉雞湯,熬瘦肉粥,我這輩子沒喝過那么多雞湯和瘦肉粥。你每次都喂我,用一把更小的勺子,一點點喂我。記得嗎?你后來對我越來越糟糕。你不再喂我吃東西了。
他苦笑。都老夫老妻啦。
結(jié)婚才兩年吶。她說。老夫老妻?我告訴你什么才是老夫老妻。昨天是我一個朋友的大伯父結(jié)婚五十周年紀念。老兩口在一家小酒店擺了十桌,兩人精神抖擻,所有人都站起來,拼命鼓掌。這才是老夫老妻。
他們那一代人不一樣……
她打斷他。能有什么不一樣?你說說看,他們談戀愛結(jié)婚的時候比我們還年輕吧?
我不是這個意思。他望著他老婆。她是昆明雜志界公認的大美女。兩年過去了,他不再這么認為。有時候覺得她的顴骨又尖又硬,尤其莫名瘦下去的時候,像兩把刀子。你懂我的意思,你懂我說什么。他說。
她推開他的手不再讓他喂了。他放下碗勺。我還沒準備好。他說,這件事情你從頭到尾就沒跟我商量過,我真的還沒準備好。
我也沒準備好。她說。
你怎么想的?
什么也沒想。
一切都很順利。方靜八月中旬正式加盟《昆明快報》時政部。她打來電話那天他再次堵在東二環(huán)上,隱約可見前方一輛火車頭般的大貨車橫在大樹營立交橋頂部。熱浪貼著水泥橋面熊熊升騰,它身后一長溜兒汽車猶如喪家之犬。他看見她的號碼時覺得太巧了,上一次差不多就在這里接她電話的。
謝謝師兄,你真是百里挑一打著燈籠都難找的好師兄!她說。報社要求實習兩個月,再轉(zhuǎn)為正式記者。我想請師兄吃飯。
他有點猶豫。上次那個要錢的小子又出現(xiàn)了,突然躥到他的車窗前鞠躬作揖。他放下玻璃,掏出兩個硬幣遞給他。小子高興地咧嘴大笑,奔向后面一輛帕薩特。
連吃飯機會都不給???她說。六點鐘,文林街怡得飯莊。別嫌地方小,我還是個沒開始掙錢的實習生吶。
怎么會!她這么說真讓他無法拒絕。但我被困在東二環(huán),不知道幾點才能……
你要是不來,我就一直等下去。大不了,晚飯改宵夜。
他掛掉電話時前面的車流終于松動。他噓一口氣。經(jīng)過緩慢跟車,他在大樹營立交調(diào)了頭,重新駛?cè)氡本┞愤M城趕赴文林街。他撥通妻子電話,告訴她今晚要出席一個企業(yè)的晚間發(fā)布會,不用等他吃飯了。
我這個關(guān)于記者的故事正在呈現(xiàn)一種逼真狀態(tài),至少是接近真實的狀態(tài)。故事需要很多鋪墊、沖突、誤解和糾葛,但這次我真不準備這么干。如果你喜歡想象,可以順著我的故事線索往下走——可以任意結(jié)構(gòu)你所需要的故事樣式,比如李果和方靜的故事,李果和妻子的故事,妻子和方靜的故事,甚至還有一個隱藏在幾個主角身后的配角:李果妻子的男朋友等等等等。
我想說的是,記者生涯和我們置身的城市每天都在發(fā)生巨變,個人情感幾乎微不足道。這些生活表層的小顆粒小分子在無法抗拒的宿命裹挾之下只能隨波逐流,任何預設(shè)目標只能淪為笑柄。我的小說同樣如此,我真實的男女主角將沿著自身邏輯往下走,無論前面是深淵還是坦途。我記得一個女孩在她的信中告訴我,每一段愛情都可能無疾而終,更何況這段愛情還沒真正開始。
這同樣適于這個有關(guān)記者的小說。
他趕到怡得飯莊時七點剛過。小師妹方靜從一扇紅木雕花屏風后面站起來沖他招手。他趕緊走過去為遲到抱歉?,F(xiàn)在可以從容打量她了:還是巨大的耳環(huán),銀白色的,又亮又細,把她修長的脖子襯托得恰到好處。一件白色開領(lǐng)夾克衫讓她很像《欲望都市》的職業(yè)女性;里面一件紅色低胸裝,略顯松散,下身一條藍色牛仔褲,平底黑色磨砂皮鞋。她真挺漂亮的,圓臉,馬尾辮,膚色白皙,眼睛又大又黑——這似乎是他見過的最黑的眼睛,他知道這是美瞳隱形鏡片的效果。但他真喜歡這效果。她額頭剛長出兩粒不易察覺的青春痘,這是他們相差十二歲的明證。
她讓他別再道歉了,否則翻臉。她已經(jīng)點了菜,不知道他喜不喜歡。即使不喜歡,也得做出喜歡的樣子。她笑著,讓服務員上菜。
他一直偷偷打量她。他猜她的身高應該在一米六八附近,體重不超過四十八公斤,偏瘦(其實恰到好處)。他們談論報社、新聞,他認識的朋友,她的圈子。后來說到她已經(jīng)畢業(yè)的大學——他們共同的位于南京的那所古老學校。
那時我把圖書館的文學名著都借遍了,他說,畢業(yè)的時候還偷了兩本帶回來。我還記得圖書館的樣子,在一個斜坡下面的丁字路口,兩旁有高大的梧桐樹,一到春天就漫天茸毛,但夏天很棒,大片大片的樹蔭讓人流連忘返。
圖書館沒有任何變化,還那樣呢。她的兩手放在桌前,不太接觸他的目光。這是一個大學剛畢業(yè)的小女生常有的。不過你們從前的宿舍變化很大——已經(jīng)推倒重建啦,現(xiàn)在的女生住新樓,離圖書館不遠。
是嗎?他說。那時侯男女生混住一棟樓。男生住一二層,女生三層。中間被一道大鐵門隔開,夜里十點準時上鎖、關(guān)燈。還是經(jīng)常發(fā)生故事。
他真的想起不少愛情故事。母校的氣息漸漸濃烈地涌出來。真奇妙啊——對面坐著一個僅僅見過兩面的女孩,把兩個時空密切連在一起。她甚至還是陌生的,像她第一次出現(xiàn)那樣。但又讓他如此親切,就像十幾年前的同班同學。她捎來那個遙遠集體的美妙信息。
南京黃橋餅、要命的天氣、總是積水的網(wǎng)球場、共同的公共課教師……他們有很多話題。飯菜早上齊了。她問他要不要喝點酒。他猶豫著。她果斷地說,一定要喝,算是慶祝和感謝。師兄不可能滴酒不沾吧?
他想說他平時真的滴酒不沾,但沾一點又怎么樣?方靜要了店里的雕梅泡酒,這可是怡得飯莊的“招牌菜”。昆明的傍晚迅速降臨,夜色在窗外彌漫,店里的生意越來越好,來得太晚的客人只能站在滿座的桌前來回打量,沮喪地搖頭,轉(zhuǎn)身出門尋找下一家。
師兄結(jié)婚了?方靜敬了他三杯,他只好回了三杯??吹贸鰜?,她是個有酒量的女孩。現(xiàn)在能喝的女孩太多,她們有太多喝酒的機會。
李果點點頭。哪天讓你見見嫂子吧,她在《風情》雜志社做旅游版編輯。
聽說嫂子很漂亮?
還行。他笑了,當年就因為她漂亮才追的她。
是嗎?
想聽我們的故事?
那當然,這可是師兄的愛情故事!
他覺得泡酒的后勁上來了。當然可以把三年前的故事給她說說的。沒什么關(guān)系。我和你嫂子當年也在一次新聞發(fā)布會上認識,就是你知道的那種普普通通的新聞發(fā)布會。然后嘛,我開始追她。那個過程挺傻的。我當時把整條尚義街的玫瑰花都買光了,裝了滿滿一車。就是我開的那輛車。我到她家樓下,找人把花送上去。結(jié)果你可以想象,她后來說,她們家的整個衛(wèi)生間都用來堆放這些玫瑰花,后來只能把放不下的玫瑰擱到浴盆里。她修剪玫瑰的時候還扎傷了手指。
是挺傻的。她笑了。一只手托住下巴,臉色逐漸紅潤。
如果你以為這點玫瑰就能把她追到手,那就大錯特錯了。后來的發(fā)生的事情出乎意料。一個常駐北京的瘋子每天給她打電話、發(fā)短信,甚至為了她的一句話就能飛到昆明。她在選擇,美女總得選擇,對吧。我沒那家伙有錢,也沒有大把的時間。只能走一步看一步。某一天,那個瘋子真的又從北京飛過來了,理由僅僅是去年這個時候他們一起看了一場電影,就為了這么個狗屁的紀念日。他根本沒告訴她要來。他直到她家樓下才給她打了電話,請她下來接收一個快件——一份她想象不到的小禮物。她下了樓,這才發(fā)現(xiàn)捧著一只烤鴨一盒糖葫蘆的家伙正是他。夠離譜的吧?太他媽離譜了。
怡得飯莊的客人漸漸少了,已經(jīng)到了泡吧喝茶的時間,但距離80后們熱衷的慢搖開場還早得很。李果把杯里的酒喝完,小師妹沒再給他續(xù)酒。他面不改色心不跳地笑笑。她希望他趕緊往下講。講完他的故事。
那段時間她搖擺不定。當然更喜歡北京瘋子,任何一個女人都喜歡男人為她發(fā)瘋。何況她連手指都不用動一動就能讓他乖乖從北京飛到昆明。好在我離她很近,有時間把她約出來,有機會和她在一起。盡管她一直在拒絕我,知道怎么跟我保持距離,但畢竟有機會。這是那個瘋子比不了的。我記得一天晚上她主動約了我,想找個安靜的地方坐坐。我很高興。那天她情緒低落。后來她告訴我,她從那個瘋子的朋友那里打聽到他居然和其他女人住在一起。天啊,她說,天啊,男人都是什么狗東西……
李果看著小師妹。她沖他微笑。他搖搖頭,繼續(xù)往下說:那天晚上她跟我跑到昆都附近一家小酒吧坐到凌晨,最后她說她不想回家,問我能不能住我那里。我吃驚不小。那天我讓她睡我的床,我睡客廳沙發(fā)。就是這樣。她說她了解那個瘋子,她知道他很可能今天夜里已經(jīng)搭乘班機飛到昆明了,或許,現(xiàn)在就在她樓下堅守。她無論如何不想再見他了……隨后三天她就睡我家里。果然不斷接到那個男人的電話,說他就在昆明,希望見她一面。就一面。后來她索性關(guān)了手機。第四天她回去了。第五天她給我打來電話,說她希望我能到她家里住兩天,她擔心他破門而入。事情就是這樣,我們兩頭跑,但什么都沒發(fā)生——那家伙并沒露面。我和她相敬如賓,似乎成了哥們兒、兄弟,我不打算碰她,她也對我沒興趣……再后來,就順理成章了,她選了我。我們戀愛,結(jié)婚。直到現(xiàn)在。
他覺得酒勁兒正涌上腦門兒。平時很少喝酒的。方靜起身結(jié)賬,他拽住她想把賬單搶走。小師妹用力推他。你要再跟我爭就不是我?guī)熜?。她說得斬釘截鐵。
李果打量她的背影。她纖細,苗條,個子很高,兩腿修長筆直。在一堆女孩當中肯定鶴立雞群。他看著她掏錢、結(jié)賬。他回憶第一次跟妻子吃飯似乎就在這個飯莊,或類似這個飯莊的小飯店。他仍然記得她又酷又冷的樣子,她美麗絕倫,讓眾多進出的男人女人都禁不住看她幾眼。他很得意。結(jié)婚兩年之后有什么東西在悄悄改變,他一直想找出那是什么東西。雜志社的工作很輕松,八小時之內(nèi)都能完成;她的愛好越來越少,除了邀約閨蜜逛街購物打麻將,再沒別的了,連電影都懶得陪他看;半年前突然迷上網(wǎng)絡游戲。這樣一來,他像個多余的擺設(shè),既無人搭理也并不重要;只能把自己關(guān)進書房寫稿上網(wǎng)、看書看碟。他們的生活似乎除了坐到一張飯桌上吃飯之外再無瓜葛,就像東二環(huán)上各行其是的快慢車道。他認為這不是什么問題,至少不是什么大問題。哪對夫妻沒有這樣那樣的問題?
走吧師兄?方靜沖他招手。
去哪里?他說。
你還想去哪里?晚了。都打烊了。
可現(xiàn)在回家的話,還太早。
那你送我回家?
小師妹的家遠在東站附近一家著名國企旁邊的家屬小區(qū)。路上他開得很小心。他知道自己喝了酒,但還沒到真正醉駕的程度。萬一被警察逮住那可不是鬧著玩的??伤尤缓敛华q豫就冒了這個險。小師妹也一點不擔心?一路上她不再說話,而是安靜聆聽CD里的馬莉·林恩。稀疏的路燈光不斷劃過車窗,音樂節(jié)拍非常適合并不快的車速。馬莉·琳恩是典型的公路音樂。難得的沉默并不讓人尷尬,相反,那種微醉狀態(tài)被林恩的歌聲輕輕切割,猶如柔軟的泡沫在他身體周圍悄然涌動。李果覺得自己待在一個陌生的城市里,一個因為黑夜到來突然神秘莫測的世界。夜晚的二環(huán)西路并不擁擠,高大的廣告牌袒露在路燈之上,畫面中的廣告女郎穿著藍色比基尼,漂亮得令人難以置信。
車子在小區(qū)門口穩(wěn)穩(wěn)滑行了一段距離,在街邊的梧桐樹影中停下。林恩的歌聲在繼續(xù),變得柔軟,深邃,傷感。方靜沖他微微一笑,謝謝師兄。改天見。
事情發(fā)生得很突然。直到現(xiàn)在他也沒有弄明白當時哪來的膽量。他覺得自己被馬莉·林恩的某個音符擊中了,又準又狠,直透心臟。后來他想,在當時那種氛圍中做出這樣的舉動再正常不過了,并不需要譴責,盡管他早就在心底把自己譴責了無數(shù)遍——他緊緊拽住小師妹的手腕(它多么纖細小巧?。?,進而攬住她的肩。她倒在他懷里。撲面而來的清澈和柔韌立即湮沒了他。他只好相當笨拙地尋找她的嘴唇,那里還有絲絲酒味。
回到家是十一點五十,距離妻子規(guī)定的最晚時間還有十分鐘。他在門口遲疑著,覺得從今天開始一切都發(fā)生了變化——巨大的變化。酒勁全醒了,徹徹底底清醒了。他開始恨自己。他們曾經(jīng)在結(jié)婚登記處和婚禮現(xiàn)場上發(fā)誓沒有背叛沒有外遇沒有欺騙沒有隱瞞,這是他們成為夫妻、組建家庭必須堅守的?,F(xiàn)在,他親手把它毀了。
她還沒睡。她趴在電腦前打魔獸的夢游態(tài)讓他真想沖過去拔掉電源。
還沒睡?
馬上。她頭也不回。
該睡了。
馬上。
他走進衛(wèi)生間,刷牙,擰開水龍頭放水,然后脫光自己,站進浴盆,熱水從頭澆落。他已經(jīng)開始想念方靜。她水做般的身體以及她強烈的在他這個年齡已難以體驗的青春氣息無處不在。他竭力驅(qū)散她的臉,她的嘴唇,她神秘鮮嫩的清香,他大聲呼喚妻子幫忙拿一瓶沐浴露。她大聲說那不就在洗臉臺子上擱著嗎,自個兒找。他沒找到,央求她去儲物間找瓶新的。她半天才起身,趿著拖鞋噼噼啪啪跑向儲物間又噼噼啪啪跑回來,推開門把一塊沒拆封的香皂扔向他,狠狠砸了他光溜溜的屁股。她頭也沒回就沖向電腦,邊跑邊說,對不起呀親愛的,你將就用這個,我忙!
他洗好出來,她蜷縮在椅子里,身上那件暗紅起白花的睡衣皺皺巴巴裹住身體。她的長發(fā)有些亂,一部分耷拉到腰際,另一部分被椅背攔截。
睡吧?他說。
馬上。
你懷孕了還整天對電腦?
她一聲不吭。電腦屏幕上的怪物和英雄來回廝殺。
問你話吶。
下星期開始,她說,下星期開始一定遠離電腦珍愛生命。我答應你。她還是沒回頭。
他把被子抱出來埋頭走進客廳。這兩天我睡眠不好,他說。我睡沙發(fā)。我怕翻身吵到你。她沒有異議,好好好,你先睡。乖。
別老對電腦了行嗎,你這是摧殘咱們的孩子。他大聲說。
她笑出聲來,你終于面對現(xiàn)實了?放心吧,我會不惜代價生下他。給你生個大胖兒子。所以呢,你必須對我好。無條件的好。我想干嘛就干嘛。
他沒吭聲。他清楚今晚的重點不是孩子。他不想跟她睡在一起。至少今晚,至少在他突然親吻了一個還并不熟悉的小女孩的今晚。他在昏暗的燈光中一直聆聽著妻子關(guān)機、洗漱、上床躺下,最后,他們大聲互道晚安。黑暗如潮水般席卷過來。
東二環(huán)上突然出現(xiàn)了不準調(diào)頭的標志,那個紅色的U形箭頭身形優(yōu)美,讓他恍惚想起小時候在動物園看過的黑天鵝。但即使不準在大樹營立交橋調(diào)頭還是無法改善這條環(huán)城主干道的交通。他駛?cè)氩痪镁秃蠡诹恕_@次的嚴重堵塞似乎沒完沒了,一直延伸到立交橋上方一條筆直的斜坡及轉(zhuǎn)彎處。還無法判斷引發(fā)堵塞的原因。當那個要錢小子又出現(xiàn)時他立即放下車窗,給了他一塊錢。
喂,知道前面怎么了?他說。
小子咧著嘴,露出漆黑的牙,用力搖頭,使勁沖他鞠躬,再沖向下一輛車。
喂,你他媽的啞巴了?李果大聲說,我問你前面出什么事了,你沒聽見嗎?
那小子顯然裝聾作啞。他已經(jīng)甩掉了這個給他施舍的焦躁男人。
李果在東二環(huán)煎熬了一個多小時才突出重圍,終于在大樹營立交橋下段發(fā)現(xiàn)了事故原因:三輛大貨車嚴重追尾。交警正疏通現(xiàn)場。他冷不丁聽到旁邊一輛雪鐵龍上的司機大聲說,為什么不修一條匝道和輔道讓大貨車通行呢?為什么這些龐然大物非要和那么多轎車擠在一起?各走各的道不就沒那么多事了嘛!媽的,這家伙像個憤青那樣嘶聲力竭。昆明這幫搞交通規(guī)劃的都他媽的該拉出去槍斃!
大樹營立交往前是菊花立交。他猛然發(fā)現(xiàn)這里距離小師妹家非常近。他掏出電話,猶豫著。上午的強烈陽光讓人頭昏腦脹。他鬼使神差下了菊花立交,向前天夜里親吻方靜的小區(qū)門口駛?cè)ァ:芸炀驼业搅四瞧瑯涫a——一棵單薄的梧桐,遍布南京母校的那種法國梧桐,但這一棵顯然不如校園里的挺拔高大,它孤獨、弱小,樹葉又枯又臟,它投下的樹蔭也只是一面桌子大小的暗影,一塊仿佛嵌入柏油路面的黑斑。記憶變得模糊而尖銳。他一陣顫栗。
他駛?cè)脒@片樹蔭。五分鐘后,他撥通了方靜電話。
還好嗎?他故作輕松。
不好。她懶洋洋的,似乎還沒睡醒。他看看表,十點二十八。早在東二環(huán)上塞車時他已經(jīng)把十點鐘的采訪推到了下午。
你還知道打個電話來啊。她嗔怒著。她的態(tài)度讓他吃驚。
我路過,所以……他小心尋找措詞。
我沒去報社,昨晚喝多了。喝太多了。昨晚和同事一起K歌,喝了整整一箱啤酒。
我的天,為什么?
高興唄。
你的意思是,你在家?
當然。她說。你不打算過來看看我嗎?
他很容易就找到了她家所在的十棟三單元301。他敲開房門,出現(xiàn)在面前的小師妹居然容光煥發(fā),根本沒有宿醉跡像。她把他讓進屋里。他簡單轉(zhuǎn)了一圈(陳設(shè)和他想象的差不多,女孩的閨房:小床、書桌、電腦、大幅的明星照片、玩具熊和鑰匙扣,新裙子和舊襯衫)之后就抱住了她。她像一片樹葉在他懷里輕輕顫抖。她的身體彌散著芬芳的青草氣息。他頭暈目眩。
你冷嗎?
不。
你害怕?
這可是我家!
她也緊緊抱著他。
我的意思是,你怕我?
她趴在他肩頭輕笑。暖暖的氣息從他耳后頸窩里飄散過來。他想他已經(jīng)沒有退路了。他們在她略顯窄小的床上躺下的時候,他從她的親吻中退讓出來,停頓了大約一分鐘。后來他回憶自己當時打算徹底停下來的,但那種暫時的停頓更像是為下一步行動積蓄勇氣。他終于把她的T恤和牛仔褲都褪下來了。他一直笨手笨腳。即使他把自己的衣物也脫掉之后仍然可以退回去的,仍然有機會。
可他真的放棄了。
我的記者朋友李果的俗套故事可能出現(xiàn)多種結(jié)局,但我需要那種最狠的。最狠的故事一直是我的偏好,盡管我根本不希望李果的命運過于悲慘。那么,總得有什么人的結(jié)局是悲慘的吧,這是我小說的一貫主題。其實這樣的故事每天都在我們身邊輪番上演,前幾天我另一個哥們兒王重告訴我,他終于擺脫了跟他糾纏兩年的小情人——一個醫(yī)院護士的時候我一片茫然,他一聲長嘆:男人如果愛上兩個女人,一定會過上狼狽不堪的生活。這是他的原話。所以,請遠離麻將、毒品和小三。這也是他的原話。他一度渴望跟自己那個優(yōu)秀的老婆離婚再帶著年輕的小情人跑到鄉(xiāng)下挑水種地的。但最終的結(jié)局是,王重成功抽身而出回到老婆身邊繼續(xù)做他的好男人。
能有什么新鮮故事呢?
李果的生活被徹底改變了——從家里出發(fā)前往報社的東二環(huán)成為他通往小師妹方靜的唯一路徑。就在她父母都外出的家里,他們拼命做愛。之后,她像他希望的那樣在他懷里流淌,聆聽他的心跳,撕咬他的前胸,撫摸他保持完整的四塊腹肌和結(jié)實有力的上臂。他呢,格外享受手指和掌心在她結(jié)實、平坦的腰部緩慢滑動,仿佛掠過最棒的絲綢,仿佛那里藏著一件奇異之物,讓他想起馬莉·林恩的歌聲或這個城市之外的藍天和突然降臨的細雨。她微微扭動髖骨,讓自己修長挺拔的腿搭在他腰上,以便他更好地凝視和撫摸。她聆聽他的故事,他從前的戀愛,那些不成功的冒險,那些額外的女人。她面帶微笑,似乎只喜歡聆聽而從不倉促發(fā)言。當他離開的時候她的短信就接踵而至了:小心開車、不許想我、好好睡覺、要乖哦,臭蛋……
有過一次很認真的談話。他的手就在她腰部輕輕騷動。她親吻著他的肋骨。
為什么會這樣?最近我一直在想,為什么會這樣。他說。我背叛,然后繼續(xù)背叛。
方靜還是微笑不答,在他的追問下才說,其實你不是我喜歡的那類男人。真不是。
他困惑不解。床頭柜上擱著香煙,這是她專門為他留的,盡管他很少抽煙。
我也搞不清。她說。我和我小男朋友差不多分開啦。
你從沒說過。
我高中同學。她抬頭看著他。好了五年,還是分了。然后,你出現(xiàn)了。別忘了那天是你吻了我。我被你搞蒙了。我還是個孩子,我這個孩子被你這個老男人搞蒙了。她笑起來。
他繼續(xù)摩挲她的腰。是我被你搞蒙了,你這個小女人。有女人味的小女人。不是每個女人都有女人味的。他想他說了一句實話。
你是個壞男人。她說。至少有壞男人的潛質(zhì)。親愛的師兄。
他沒吭聲。沉默片刻之后繼續(xù)說,早晚要出事的。我有這預感。
你怕了?
背叛者必下地獄。他大概在背一句《圣經(jīng)》名言,隨后被它冷入骨髓的寒氣緊緊裹住。
我從不要求你做什么,比如離婚。我要求過嗎?沒有。方靜抬起身體。現(xiàn)在他的手指已經(jīng)失去了那個部位。我是小女人嘛,需要被關(guān)心,被疼愛。她盯著他。我那位小男友動不動就罵人,還動過手哩。她起身下床。他癡迷地盯著她赤裸的身體。由于逆光,她看起來像一塊通透的琉璃。她點燃一支煙走回來,他曾經(jīng)禁止她抽煙,但這次沒有反對。她躺回來,和他拉開一小段距離,把煙灰缸放在他平坦的小腹上,做了一個向他小弟弟彈落煙灰的動作,抬頭沖他微笑。是吧,我要求過你什么嗎?她故意盯著他業(yè)已疲軟的下身,禁不住放聲大笑。
李果握住她小巧的乳房,它們驕傲而挺拔,滿手充盈的感覺實在棒極了。
方靜抬起身體,兩手抱住膝蓋。我們青梅竹馬,所以他肆無忌憚。有一次我跟朋友到昆都慢搖吧玩到凌晨一點,回來他就把拖鞋、煙灰缸朝我扔過來,還打我耳光。說我是壞女人。他咬牙切齒,恨不得把我撕成碎片。壞女人,壞女人,壞女人。我壞嗎?去慢搖吧玩得晚一點就算壞嗎?還是就因為我和朋友喝了幾瓶啤酒?
她看著他,目光平靜,深不可測。他能看出什么來呢?她仍然是陌生的。他并不真正了解她,除了身體。
他還為別的事情打過我。她接著說,把煙灰彈掉。一次比一次狠。他說女人就是拿來給男人打的。我想我遲早得離開。可我們好了那么多年。所有的人都說我們多么難得啊,為什么不堅持下去?我想,好吧,堅持。創(chuàng)造一個所有人都認為的那種奇跡吧。
她不再說話了,安靜地抽煙。似乎在回憶那些細節(jié),又似乎在等待他說點什么,最后把煙蒂按滅。
我還是決定離開。我對他說,好聚好散吧。如果你跟一個人在一起總是搞得青一塊紫一塊,那不如離開。對吧?我當初真喜歡他啊,簡直死去活來。我們高二那年好的,我大三的時候突然覺得我真該嫁個這個小男人,我不想讓我的同學朋友看笑話,讓他們指著我說:看啊,這就是個80后——極不靠譜。我不是那種女人。我有多愛他你知道嗎?我曾經(jīng)從南京買張硬座票熬三十個小時跑回昆明看他,就因為他在電話里說他想我了,很想。
李果從背后打量她的背影:纖細,瘦弱,肩胛骨流暢優(yōu)美,讓他回想自己的大學時代。那種單純、世故、尖銳、遲鈍的青春期。那時候誰會認真考慮什么愛情?
分手很平靜。我也沒料到,那么平靜。她繼續(xù)說下去。他扭頭就走了。我后來想起一句不知道誰說的話:傷口得等一等才知道疼。
疼了?
沒來得及,因為你這個有婦之夫突然殺出來啦。
那個星期三他們一起去了著名的玉溪撫仙湖,就在湖邊一幢古老民居里住下來。第一天天氣晴好,但次日開始下起蒙蒙細雨,這反而增添了撫仙湖的神秘嫵媚。他們的房間可以直接看到湖——推開窗就是,灰藍色湖面平靜伸展,濕漉漉的微風穿過湖邊的柔柳撲面而來。他們長時間待在窗口向外眺望,方靜倚在他肩上不說一句話,直到他提議下樓走走。
從他們住的小屋左行兩百多米是一片人工沙灘,白色的沙子上有一層毛茸茸的積水,走上去很舒服。他把她攬在懷里,她抵著他的頸窩,有時突然滑到他的胸前去。他笑著把她輕輕推開,他說你老這么干我們就沒法走路了。她哈哈大笑,說我們?yōu)槭裁催€要走呢?他們干脆摔倒在沙灘上。由于不是周末,撫仙湖畔只有三五個人影。雨停了,他們擁抱著坐在潮濕的沙粒上,打量遼闊的湖面泛起皺紋。湖中心的孤島像一片碩大的綠葉來回飄擺,薄薄的霧氣從它后面升起,再往上是微微裂開的灰色云層——看起來天空就快晴了。幾只白色水鳥貼著水面疾飛,迅速融化在青色山巒的背景之中。
方靜對他很好,這大概是他所遇上的對他最好的女人了。他想。妻子從沒像她這么好過。她給他買了他喜歡的雪瑞·克勞的CD和雷蒙德·錢德勒的偵探小說,還給他洗了內(nèi)褲,在她家里給他做了好幾頓飯,盡管手藝一般,但還能要求什么呢?(可她精心炮制的腌雞爪、蓮藕湯讓他喜歡得不得了)對一個那么年輕的女孩來說?現(xiàn)在他仍然穿著她為他洗的三角內(nèi)褲,甚至扔在旅館里那一條也是她昨晚洗出來的。想起這些他不禁渾身顫栗。
有婦之夫,想什么呢?她躺在他懷里,枕著他的膝蓋。他能直接看著她漆黑的眼睛。想你老婆?
李果笑笑。我在想重大的問題,比如,小師妹為什么要對師兄這樣?為什么?她什么時候看上她師兄的?
誰看上你啊,笨蛋!她仰著臉說,她突然挺起身體親他的嘴唇。令人心疼的青草氣息四處彌散。
我想起我追她時候的一些事情。能理解?他說。
你愛怎么想就怎么想。我才不會讓你拋妻棄子。她看著他,語氣溫柔,手指在他肩上來回劃拉。放心吧。
昨晚我夢見東二環(huán)塞車,我從不準調(diào)頭的標志牌下面調(diào)頭往回開,被一輛大卡車撞出立交橋,我飛上了天,我的車燃起大火,突然爆炸!
笨蛋,只是個夢嘛。
我還記得我第一次開車,在昆都十字路口,啟動六次都熄了火。被交通協(xié)管員一通臭罵,你猜怎么著,手剎啊,他指著我說,手剎都沒放下來你怎么起步?
她輕聲笑起來。
我的意思是,不講規(guī)矩很可能會有大麻煩的。
方靜揚揚眉毛,從他膝頭坐起來。想得太多的男人也會有大麻煩。你別做那種男人,我不希望你做那種男人。
他沉默,注視她的眼睛。好吧。他說,說點別的。說說大海。我想去斐濟、馬爾代夫,看看真正的海。昆明讓我煩透啦,為什么就不能丟下亂七八糟的事情去看看海?
這種話應該是個中學生說的呢,還沒冒胡子的中學生。她笑了。
他不置可否。
你把這里想象成大海吧,閉上眼睛。閉上。你聽,到處都是海浪聲,還有咸咸的海水味。是吧?
他閉上眼睛。她的手指在他手臂上摩挲。他看到北野武電影中經(jīng)常出現(xiàn)的那片寧靜的海了。
記得《東京愛情故事》的情節(jié)嗎?她說,完治跑到自己海邊的老家尋找麗香。她果然在那里。
東愛,多凄美的愛情故事,多棒的日本連續(xù)劇。他想。但他說出來的是:完治的家真在海邊嗎?那個叫千葉的小縣城?后來麗香哭得真慘。他們分手了。她撕心裂肺。
她在他臉上拍了拍,像是小小的慍怒和懲罰。
我想起來的是《臨陣腳軟》,那伙朋友在海邊一個小島上度假,后來兩個最要好的家伙偷偷開船出去喝酒,回來的時候船熄了火,兩個人困在海里,那天可是千禧年的前夜。知道他們怎么回來的?
她輕輕搖頭。
他們從船上跳下來,這才發(fā)現(xiàn)居然就在岸邊,海水剛過膝蓋。
他哈哈大笑。他們躺在沙灘上柔和地接吻,耳畔果然響起節(jié)奏明快的海浪拍擊聲,它在微雨之后的潮濕空氣里顯得干凈、通透。
他們站起來往前走,沿著沙灘一路向北,撫仙湖水發(fā)出清脆悅耳的嘶嘶聲,猶如他們接吻時黏糊糊的吸吮。有時她故意掙脫他的懷抱往前小跑。我擔心被你熟人發(fā)現(xiàn)。她故作神秘地說。然后昂首挺胸大步往前走。她高挑苗條的背影看上去就像岸邊翻卷的白色浪花。她回過頭打量著他,等他靠近時突然悄聲說,先生,需要美女作陪嗎?他板著臉,不需要,請你走開。我擔心我老婆要了我的命。
你老婆是誰,我認識嗎?
方靜。她叫方靜。她是頭母老虎,如果發(fā)現(xiàn)我做了壞事,她一定會把我大卸八塊。
方靜啊,我認識。她咬著嘴唇。據(jù)說她很殘暴,她會像尼祿那樣把你絞殺,切碎,再把你煮熟了喂她的豹子。
李果忍不住笑出聲來,卻拼命板著臉。所以離我遠一點,好嗎?我最怕的就是方靜,我這輩子最怕的就是我老婆方靜。
她眨眨眼跑到前面去了,很快消失在一排為游泳者提供的簡易更衣室后面,這些整整齊齊的藍色鐵皮小屋猶如一排童話裝置出現(xiàn)在雨后的黃昏中。他聽到她的聲音傳過來:記得安東尼奧尼《云上的日子》吧?第二個故事,就是那個弒父者的故事,蘇菲·瑪索那一段,多美啊,記得馬爾科維奇扮演的那個老家伙從蘇菲·瑪索家里走出來的段落嗎?他坐在秋千上,大風從身后涌來,細細的沙子像波浪那樣貼著沙灘層層疊疊地流淌,像躺在地上的瀑布;記得嗎,當時的背景音樂是一連串的鋼琴,太美啦……
他看不見她,但驚異于她又想到了關(guān)于大海的電影。他能想象她的表情。他站著一動不動,距她大約三十多米。她的聲音聽起來那么年輕柔軟,簡直像敲打藍色更衣室的風雨聲;他想象她站在鐵皮墻面背后伸開胳臂,想象那些音樂和流沙。她一定是閉上眼睛的。他能感覺到。他甚至能聽到她激動喜悅的心跳將鐵皮房子敲打得砰砰響。他一動不動。他只希望聽到她,想象她。撫仙湖開始漲潮,巨大的浪聲撕咬岸邊的巖石;沒有別的聲音。什么也沒有。他希望這一刻停下來。他似乎聽見她的歌聲了,是她在歌唱,沒錯,準確說是在哼唱,她在模仿馬莉·林恩的一首經(jīng)典。他覺得心跳就快停止了。
我想好好對我?guī)熜郑惠呑訉λ?。他聽見她大聲說。光線霎時暗淡下來。重新聚集的云層再次變黑、變厚。必須一輩子對他好。就要對他好!
李果呆呆站著,幾個年輕人嘻嘻哈哈從身邊經(jīng)過。
他聽見她高聲大喊:師兄,你聽見了嗎?
她是沖著浩渺的湖水叫喊的。這聲音被風持續(xù)推動,在飛往湖面的半空中神奇折返,狠狠地沖向李果。他被擊中了,身體滾燙而麻木,突然涌現(xiàn)的流淚沖動讓他真想跑過去抱緊她。但他還是站著,一動不動,微風中的水腥味有增無減。他似乎擔心他的貿(mào)然出擊會把她嚇跑的。
雨后,那塊不準調(diào)頭的標志牌異常醒目,李果把車開到它下面,能清晰看到雨滴正沿著它光滑的漆皮向下蠕動。妻子在電話里有些氣急敗壞。醫(yī)生說,我的身體出了一點問題。一點小問題。她說,他們懷疑我到底是不是懷孕了。你快過來。他只好扔下手頭的采訪往人民醫(yī)院趕。幸好東二環(huán)沒塞車。他在標志牌下停了很久,汽車接連不斷從他左側(cè)呼嘯而過。
她已經(jīng)在醫(yī)院大門口等著他了。雨后的空氣清涼刺鼻,他覺得她越來越模糊不清了。牛仔褲,長筒靴,寬松的白色毛線衫,憔悴而焦躁,似乎胖了一些,但沒準是熬夜玩電游導致的虛腫。他迅速逆行過去,調(diào)一個頭,挨著她停穩(wěn)。
她有些笨拙地開門上車。他問她究竟怎么回事,到底懷孕了沒有。
她無力地笑笑,醫(yī)生說,預產(chǎn)期是明年二月。二月四號。
真懷孕啦?他大聲說,覺得心情復雜。來的路上曾經(jīng)為她可能沒有懷孕暗暗欣喜,也做好了種種掩飾這欣喜的準備。是的,他甚至想逃走,從她身邊逃走,從這個家逃走,從丈夫、父親的角色里逃走——尤其是父親,這是一個多么艱巨的考驗,他根本沒打算扮演它。
挺失望的吧?她側(cè)身打量著他,轉(zhuǎn)過頭盯著前方的車輛行人。是你自己不再戴套了。是你自己說想要個兒子。她大聲說,你想說你后悔了?這不是鬧著玩的李果,你有兒子了,你逃避不了。
他一聲不吭。汽車漫無目的地滑行。說實話,我也沒準備好。她終于說。她抱著兩手,望向窗外。這不是小事情。但已經(jīng)他媽的這樣了。反正我不會做掉他。會有一個過程,讓我們逐漸適應當?shù)攱尩倪^程。
事后他回憶那天的談話時赫然發(fā)現(xiàn),其實妻子大概就是在那個節(jié)骨眼上做出了某種選擇。那天他們不歡而散。他把她扔在沃爾瑪門口,就因為她突然決定先逛一逛街再回家。她想一個人待一會兒。就一個人。他沒多想。她晚上回來的時候似乎一切都變了。
我沒懷孕。這是她進門說的第一句話。李果很驚訝地看著她。我沒懷孕。她又說一遍。真的,你上當了。她套上兩只棉布拖鞋。我就想看看你到底在不在乎這件事。到底在不在乎。李果,你變了。她走過來坐進沙發(fā)。他剛把做好的飯菜擺上桌。他沒有心情吃下去了。
我以為我懷孕了,其實沒有。今天醫(yī)生說是虛驚一場,胸部腫塊和月經(jīng)沒來的原因很多。讓我注意復查??赡苁瞧渌矫娴膯栴}。女人真麻煩吶。你知道嗎,其實我多想懷上孩子。我們的孩子。
他避開她的目光。她突然開始流淚。李果一陣慌亂。但她安靜坐著,把他伸出的手推開了。她像拽滿的弓弦一樣緊繃繃的。她還是抱著兩手,盯著他。淚水源源不斷地涌出來。他心驚肉跳。
你有外遇了吧,李果?
他頭皮陣陣發(fā)緊。有什么東西堵住嗓子。他搖搖頭。你怎么了?
我再問你一遍,你有外遇了嗎,李果?
他看著她的眼睛。沒有。他說。你怎么問這個?
真的沒有?
沒有。
那你頭發(fā)里的香味哪兒來的?昨晚你睡著的時候我仔細聞過,不是家里的洗發(fā)水,也不是你的香水,是別的什么氣味。你知道是什么氣味嗎?就像淡淡的芒果味。你肯定比我更清楚。這種氣味一定是從一個年輕姑娘的兩腿中間散發(fā)出來的,從她下面。對吧?很年輕?有二十五嗎?肯定沒有。還不到二十?
李果想站起來喝點什么,或者在房間里跑個來回。
就為了這個認定我有外遇?女人的下面怎么可能有什么芒果味?
別騙我。我知道你在騙我。別騙我,好嗎?我們結(jié)婚的時候你怎么說的,你說你會一輩子說實話。但是現(xiàn)在,你睜著眼睛瞎編。
李果站起來想抱抱她,但被她狠狠推開。別碰我,聽我說完。李果只好向后退,重新坐回角落里去。我想象過無數(shù)次你愛上別人,我想過你真的跟別人跑了我該怎么辦?最好的一種大概就是這樣,你跟別人睡了,還能跑到我這里來裝得若無其事而我也裝得若無其事。對吧?你為什么沒勇氣承認呢,承認你錯了,你背叛我了?要么請求我原諒,要么告訴我你準備離開。這么瞞著有意思嗎?有嗎?你覺得背叛就那么輕而易舉?那么心安理得?
她看著他,一直在流淚。他把紙巾遞給她。她一把扔了。你真的不愿承認?你怕什么?你怕我想不開?我會自殺?或者,乘你睡著了把你老二剪掉?
媽的你要我承認什么?李果用一種色厲內(nèi)荏的大吼大叫掩飾心虛。但他知道根本逃不出妻子的眼睛。這可是跟他一起生活了兩年多的伴侶啊。就因為一點點什么狗屁的氣味你就認為我上了別的女人?
直覺。她狠狠盯著他。直覺告訴我你出事了。你把別的女人睡了。你騙不了我。李果,你騙我的時候我能一眼看穿你。只能怪你自己不小心。人在做,天在看??倳恶R腳的。會的。
李果還在狡辯。妻子不再說話也不再流淚,就那么安靜坐著,讓他獨自待在原本屬于他們兩人的舞臺上賣力表演。
最后她輕聲打斷他,聲音低得像夢囈。還記得你怎么追的我嗎?你買了那么多玫瑰,把我的手都扎傷了。你還打敗了那么強大的競爭對手——而且不止一個吶。你把我追到手有多不容易。你都忘了嗎?如果你沒法給我幸福,當初為什么追我,為什么向我求婚?你為什么不讓別的男人一鼓作氣把我追到手?我還記得我跟你好了之后的第一次做愛,你說我的皮膚、身材真他媽的完美。現(xiàn)在呢?現(xiàn)在你還認為它們獨一無二?她一邊說,一邊在昏暗的客廳里動手脫下那件寬大的毛線衫,里面只剩一件白色乳罩。她默默解開它,緩緩站起來,站在幽暗的客廳里。她赤裸的身體散發(fā)出金屬般冰冷的淡藍。
他坐著,一動不動。
她不再流淚。你好好看看我,李果,我跟從前那個你玩命追的女人真不一樣了?你贊美過無數(shù)遍全世界最棒的身體對你也沒有半點的吸引力了?你好好看看吶。我把褲子也脫掉?
他僵在那里。他的手放在沙發(fā)上,燈心絨的粗糙突起硌著手心。天色早就黑透了。他已經(jīng)看不清她。她沒再往下脫,就這么站著。他能清晰看到她那對圓實的乳房,它被微朦的光線勾勒出微微下垂的輪廓,既虛弱又絕望。外面又在下雨,滴滴答答敲打玻璃。他終于看見她抓起衣服大步走進臥室。他聽見她在屋里高聲大喊:今晚別跟我睡一張床。你想睡哪里都可以。沙發(fā)、地板、書房,隨你的便,要不你干脆去找你的小情人,睡她那里吧。
李果默默坐著,讓滲入房間的黑暗把自己完全吞沒。
凌晨三點,小師妹關(guān)機,他開車直奔她的家,在樓下待了十分鐘后撥打了她家里電話。是她父親接的,非常惱怒地問他是誰,他只能說是報社同事。方靜在家嗎?不在,對方說,出差了。我們也不知道去哪兒了。
李果趴在黑暗中,不知道該去哪里。出差了?連聲招呼都不打?他被兩個女人同時拋棄了。他找到工具箱里她特地留下的一本牛皮紙封面的筆記簿,撕下一頁來寫了一句話:完治需要麗香。他舉著這頁紙摸黑上了樓,把它從門縫下面塞進301,根本拿不準小師妹能否看到它,最大的可能是第二天一大早就會被她的父母當做一個瘋子的胡話撕碎了扔進垃圾桶。他在聲控燈光中呆呆站了很久,聽著外面街上汽車轟鳴,熟悉的樓道里反復涌現(xiàn)他們在她小小的床上做愛的細節(jié)。他難過得要哭出來。不知過了多久,他緩緩下樓,爬進汽車,在馬莉·琳恩的歌聲中漫無目的地駛?cè)肟帐幨幍睦ッ鞲沟亍?/p>
東二環(huán)上發(fā)生了慘烈車禍。他親眼目睹一輛外地大貨車從不準調(diào)頭的標志牌下強行插入對面快車道——司機一定沒看清標志,或是故意當它不存在。李果在大樹營立交橋下方兩百米處聽到對面車道傳來清脆而沉悶的撞擊,接著是鋒利的剎車尖叫。對面車道突然凝滯了。他看見大貨車閃亮的車廂頭部沖出路邊護攔橫跨半空,另有兩到三輛車在它前方猛烈顫抖著連續(xù)追尾。護欄被撞開一個巨大缺口,煙霧升騰起來。塵埃散開時李果看見大貨車的車頭像一團廢報紙一樣嚴重變形。他看不到司機,無法想象他的模樣。他聽見自己狂烈的心跳,這聲音因為昨夜的徹底失眠而變得空洞、尖銳、不可理喻,他所在車道的車速也放慢了,車流變得遲鈍、滯澀。所有人似乎都沒法從突然降臨的噩夢中驚醒。
李果看見那個要錢的小子出現(xiàn)在隔離欄上,他叉腰站著,一動不動。李果掏出電話撥打110,得到的答復是早有人報了警。他經(jīng)過那小子身邊,聽到他大聲說,死了,死了,我看見了,嘭的一下,爆炸了……
他催促自己盡快離開,駛下大樹營立交之后迅速抵達東站。就在那一小片梧桐綠蔭中,方靜的電話終于接通。她用低沉的嗓音告訴他:我在麗江。
麗江?你怎么在麗江?他像被什么東西狠狠砸了一下。
她說是一個突發(fā)事件,昨天夜里才通知她和攝影記者,他們匆匆忙忙搭乘夜班車趕赴麗江。
沒收到我的紙條?話剛出口他就覺得自己挺傻的。
什么紙條?
沒什么。他想象她的父母看到“完治”和“莉香”什么反應。不屑的嘲笑還是詫異的猜測?
臭蛋,你胡思亂想了吧?
為什么不提前告訴我?他有點惱火。
你不是說過,狗仔的天職就是到處亂竄嘛。還好,這一趟不算苦差,畢竟是麗江。她用一種陌生的口吻說,我早想來麗江散散心了。我本打算今天采訪結(jié)束就告訴你。
他有些茫然。這就是你們80后的方式?先斬后奏?還是,你對我這個老家伙沒興趣啦?
方靜笑了。胡說!我會很想你的。正采訪呢不說啦啊。她匆忙掛了電話。他在車上足足呆了半小時。今天沒有稿子,沒有安排。方靜就是他的安排??伤齾s給了他一個意外。本來他多想把她攬在懷里告訴她妻子的直覺和憤怒,和她安安靜靜度過一整天的。但是現(xiàn)在,他似乎被她毫不客氣地愚弄了。
當重新融入這個城市的車流之中,他強烈渴望方靜的身體。她小巧的乳房,她平坦的小腹,當然,還有她堅硬、光滑的細腰,像最上乘的皮革。窗外強烈的陽光讓他頭暈目眩,一陣從未有過的虛弱讓他輕輕呻喚出來。一個小時后他做出一個瘋狂舉動——直接奔赴機場,購買了一張中午直飛麗江的機票。
我想我們的故事應該走向結(jié)尾了。盡管本次記者手記——不再是我個人的采訪經(jīng)歷——肯定沒有你們期待的大起大落、戲劇沖突,但我還能寫出什么樣的新意來呢?一個婚外戀的故事實在很老套,并且置身其中的人總在小心翼翼避免所謂的強烈沖突。但我們總得拿出一個有力的結(jié)局,它將關(guān)系所有人的命運。不是嗎?我說過我喜歡最狠的方式,李果從昆明瘋狂飛往麗江算不算?
好吧,我們繼續(xù)。
李果飛抵麗江之后短信告訴方靜有個朋友想來看看她。他想給她一個驚喜。小師妹果然很意外。她說她住雪山客棧,就在大研古城邊上。李果終于跳下機場大巴融入麗江熙攘的人群。陽光清澈有力,逶迤閃亮的青石板引領(lǐng)他進入迷宮般的大研古城——這座舉世聞名的世界文化遺產(chǎn)地已經(jīng)沒有嚴格意義的淡旺季之分,密集的游客夾雜南北莫辨的口音在他周圍穿梭涌動;小橋流水、柔柳扶風,無數(shù)相似的路口出現(xiàn)又消失;被人群淹沒的李果連續(xù)打聽了半個多小時才找對方向,踩著硬邦邦滑溜溜的大石橋進入一條僻靜小街,雪山客棧就藏在兩間手工披肩的店鋪背后,門面不大。226,她的房間。他走進暗淡的院子,在角落里的沙發(fā)上坐下,仔細打量外面魚貫而過的人群。他低頭盯住自己的腳,那雙皺巴巴的黑皮鞋還沒來得及擦拭和上油。
愛上小師妹了?他問自己。答案明擺著,撫仙湖之行已經(jīng)給了他答案。但他本打算像逃避一個陷阱那樣小心躲著它。但能躲開嗎?回憶他們之間的細節(jié)讓他既沖動又心虛——似乎最初的時候并不打算愛上她的。他沒認真想過。小師妹也從沒認真想過。她到底怎么想的?——這很危險,他知道。當一個男人開始認真琢磨一個女孩到底如何界定他們之間的關(guān)系時,他已經(jīng)陷進去了。這是70后的莫大悲哀。
院子里很快涌入一群老年游客。他們精神矍鑠,當然有那種一眼就能看出是老夫老妻的兩口子。他一陣難過。他想起哭得稀里嘩啦的妻子,想起他們結(jié)婚時的熱切期盼:過了七十歲照樣結(jié)伴旅行。歐洲、印度、南美。他最向往的城市是布宜諾斯艾利斯。做夢都想去,那可是馬拉多納和博爾赫斯的地盤。他和妻子一次次想象漫步布宜諾斯艾利斯街頭,在露天咖啡館里喝卡布奇諾,看街頭藝術(shù)家跳起探戈,多棒?。〉詈笳f,去什么地方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們七十歲的時候還能手挽手一起遠行。他望著面前幾位老人,他們談笑風生,其中一個老太太給老伴兒拽了拽白色太陽帽。他們終于走出去,融入麗江通透的陽光之中。李果突然萌生哭泣的沖動。他知道他回不去了。他知道他親手扼殺了他和妻子七十歲的布宜諾斯艾利斯之行。
226房門緊閉。他輕輕敲了三下。方靜開了門。
她驚呆了。李果狂風暴雨般闖進去,用暴躁的嘴唇堵住她的嘴巴,順手摔上房門?,F(xiàn)在他只想占有她,進入她。什么都不在乎了。
方靜臉上的紅暈久久沒有散開。你太壞了師兄,你壞得太離譜了。她說。
這就是他需要的:赤裸著,安靜躺在床上一無所想。這可是麗江的下午。他輕輕吸吮她小小的櫻桃般的乳頭。她的身體一陣顫栗。他的右手一直在她平滑的、常常在他夢中復現(xiàn)的身體上游走,在那些坡地和山谷中穿行。
不是壞,是瘋。我大概瘋了。他說。
她像從前那樣溫柔地親吻他的耳垂。她的青草氣息無處不在。
看過路易·馬勒的《烈火情人》嗎?
她搖頭。
一個老頭居然愛上了自己的兒媳。他像個瘋子一樣不顧一切。他們只要見了面就瘋狂做愛,結(jié)局很慘:他兒子發(fā)現(xiàn)了,從樓梯上直挺挺摔下去……
他老婆呢?
他老婆……他老婆永遠不原諒他。他只能逃走。自我放逐,離群索居。
這就是婚外戀的下場?
這就是婚外戀的下場。
我們算嗎?
你說呢?
她噗哧一笑,把他從悲愴的氛圍里拽回來。
還有一部,李察基爾演的,他老婆有了外遇,他把那小子殺了,埋在自己的花園里。
都沒什么好下場。
從來沒有。
這算什么呢,師兄,你真愛上我了?
你說呢?我跑到麗江來到底為什么?上次在撫仙湖,我們整整待了兩天。你還記得你說的話嗎?你想一輩子對你師兄好。記得嗎?
她不再笑了,很認真地看著他。李果,你真愛上我了?
他心驚肉跳。如果兩個人之間沒有愛情——正如我的哥們兒王重一樣——該如何定義這種關(guān)系?純粹的肉體迷戀?還是暫時的新鮮感?或短暫背叛之后的慣性墮落?他無法回答。突然發(fā)現(xiàn)這女孩的控制力超乎想象。
沉默在他們之間游移。他仔細打量她,卻被她的親吻和擁抱打斷。只好再次進入她,似乎這樣才能返回確鑿的現(xiàn)實。他大喊出來,她沉默著,低微的呻吟節(jié)制而小心翼翼。最后的高潮過后他貼著她的耳朵問她:你呢,愛我嗎?愛嗎?她轉(zhuǎn)過身,笑而不答。
他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真不了解她。完全不了解。
起床的時候大約傍晚七點,他們在古城一家環(huán)境優(yōu)雅的小餐館里要了麗江火鍋。他真餓了。她看著他狼吞虎咽的樣子哈哈大笑。遠處燈火搖曳,溪水流動的潺潺聲和人群的喧嘩來回交織,玫瑰色天空像柔韌的東巴紙伸展在古老的納西屋檐之上,無論你從任何角度都無法窺見大研的宏偉全貌。這是謎一樣的城市,他面前的女孩也是一個謎。
他想起她的采訪。他問她,同行的報社攝影師住哪兒?方靜笑笑,右手食指在梨木飯桌上劃來劃去。親愛的師兄,她抬起頭說。其實,我不是來采訪的。
他停下筷子,看著她。
是我從前的小男友約我來的。他讓我來麗江會合。他今晚就到。
他胸口有什么東西在撕咬。你們不是早分了?
是分了??汕皫滋焖峙軄碚椅遥笪以俳o他一次機會……
你心軟了?
他給了我一張麗江的機票。
他盯著她的眼睛,突然難過得要命。方靜的眼神逐漸沉重。他知道這才是真正屬于她的目光。我沒法拒絕呀,畢竟我們有過那么多的回憶。他哭得那么傷心,還給我跪下了——一個男人跪下來說明什么,親愛的師兄?我心里真亂吶。我沒打算和他從頭開始,但他知道我無法拒絕這次麗江之行,因為我期待了那么久。上次“五一”就想飛過來的,偏偏因為東川泥石流汽車拉力賽的報道給耽擱了。
他還是沒吭聲。
她喝一口啤酒??粗h處熙熙攘攘的酒吧街。我只想飛過來散散心。我就想試試,看能不能暫時擺脫昆明的一切。他,你。
可他馬上就要來了,這不公平!李果喊了起來。
他說他想制造一次偶遇。如果我今晚不想見他,可以不接他電話,不用告訴他我住哪里。你明白嗎?他要的是一個機會,一個并非百分之百的機會。
媽的,什么狗屁游戲!
你不懂。方靜直搖頭。師兄你真的不懂我呀。你是我什么人?我又是你什么人?僅僅是師兄妹?然后,我就必須接受你每天睡在你老婆身邊但絕不能和我前男友做點什么?——況且我們還沒做。這就是你說的公平?
他說不出話來。她越來越陌生了。他回憶他們的頭一次見面。那時的她和現(xiàn)在哪兒不一樣?僅僅是不再戴著那對碩大的銀色耳環(huán)?
可你說過你不會要求我做什么的,比如離婚。
我是沒要求呀。但我總得有自己的空間吧?我總得有權(quán)處置自己的心情和感受吧?你不能總按照你的要求命令我約束我。你太自私了李果。
他愣了。嚴重的挫敗感糾結(jié)莫名的憤恨和委屈砸向太陽穴,山呼海嘯。
有點不歡而散。他們在古城默默溜達,牽在一起的手很快又松開了。站在熙熙攘攘的四方街上,在那些朦朧如夢的人聲燈影之中,他開始緊張等待她的手機鈴聲,猜測她的前男友——一個小屁孩的電話什么時候打過來。但率先響起來的是他的手機。是妻子的電話。她把整個夜晚徹底攪亂了,也將我的小說強行拽入沒頭沒腦的尾聲之中。這不是我期待的結(jié)局,可它就這樣蠻不講理地硬闖進來了。
你能過來嗎,你在哪里?她說。
我出差了。對不起,走的時候沒通知你。
我害怕,李果。我一個人非常非常害怕。我沒有經(jīng)歷過。這是我自己的選擇,我知道,跟你沒關(guān)系。
出什么事了?
我在醫(yī)院樓下。我想把孩子打掉。他們說如果我想好的話,手術(shù)一小時后開始。我知道你和那個姑娘在一起。這就是我來這兒的原因。我不想給你生孩子了……可我真害怕呀李果。你在哪里,你能過來嗎?現(xiàn)在就過來?
不是沒懷孕嗎?
懷了。事實是我真的懷上了,你的孩子。
他舉著手機。人流來來往往,像一陣陣黑色巨浪向他洶涌而來。
你的,李果。你的親骨肉。你的兒子,你的女兒。
別,別,千萬別做。他握著電話的手心里全是汗水。這時方靜已經(jīng)走到前面去了,就站在四方街口的大石橋上回身打量他。他大聲呼喊。我求求你,別做。別做。你給我生下他管他是兒子還是女兒,我求你了!
他看見小師妹正掏出手機。
故事就是這樣。
李果在不準調(diào)頭的標志牌下停了很久。直到他終于有勇氣突然加速,調(diào)頭駛?cè)雽γ娴目燔嚨馈獩]有任何問題,大貨車的慘烈事故大概只是記憶中的某個錯誤儲存。它真的發(fā)生過嗎?對面駛來的車輛紛紛避讓。他們手忙腳亂,膽戰(zhàn)心驚。開車的李果喝醉了嗎?現(xiàn)在才兩點剛過,距離吃飯喝酒的時間還早著吶。但他分明聽到所有車輛憤怒的喇叭和幾個司機探出車窗的惡聲咒罵。他像從死亡中逃離,穩(wěn)穩(wěn)向他來時的方向猛踩油門。
不,不是這樣的。這只是李果進入東二環(huán)的短暫幻象。由于上次的重大車禍,大樹營立交已經(jīng)把那個默許車輛調(diào)頭的缺口堵住了,中間的隔離護欄也被加厚加高。他停在那塊標志牌前一動不動,不知該往右轉(zhuǎn)——進入東站或小師妹方靜的勢力范圍,還是向左繞出環(huán)島繼續(xù)向前。真的不知道。他精疲力竭,腦子里空空蕩蕩。手機里不斷響起短信抵達的嘀嘀聲,但他知道這一定不是妻子的,更不是方靜的——麗江之后她從他的生命中消失了。沒有短信,沒有電話。只有她的身體帶給他的顫栗像宿醉后的疼痛感延宕在神經(jīng)末梢。他不愿回憶,但總有什么東西推搡著他不斷返回。有什么靈丹妙藥能把這疼痛徹底治好?
喂,喂,請出示你的駕駛證、行車證。
耳畔夾雜風聲的嗓音甜美而清脆,多像方靜。他恍惚放下車窗,外面是一個穿戴整齊的女交警,長得還算漂亮。駕駛證,行車證。她說,沖他伸出右手。她戴著雪白的手套。
為什么?他說。
這里不許停車,更不許調(diào)頭——沒看見上面的標志牌?你想干什么?
李果搖搖頭。我怎么知道我想干什么?他緩緩從右側(cè)工具箱里找出駕照和行車證,遞給女交警。抬起頭時突然發(fā)現(xiàn)那個要錢的小子就站在高高的護欄上,他緊閉雙眼,面帶笑容,挺起身體做出一個打開雙臂向下俯沖的動作。如果從五十多米的高空向下飛翔,那該多爽啊。
李果呆呆看著,耳朵里灌滿巨大的風聲。
作者簡介:陳鵬,1975年生于昆明,1997年畢業(yè)于武漢體育學院,國家二級足球運動員,獲全國、省、市十多項大獎;新華社云南分社社文采訪部主任,新媒體影視工作室總監(jiān),編、導微電影十余部。
十七歲開始在《滇池》、《青春》、《萌芽》、《短篇小說》等刊物發(fā)表小說;2002年在都市時報開設(shè)短篇小說專欄;2007年至今在《十月》、《大家》、《滇池》、《邊疆文學》、《朔方》等刊物展開新的小說之旅,作品多次被《中篇小說選刊》、《北京文學·中篇小說月報》等轉(zhuǎn)載。獲2008年“滇池文學獎”,2010年“邊疆文學·年度中篇小說大獎”。曾就讀于魯迅文學院第十七屆中青年作家高級研討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