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剛剛又翻了一遍《紅樓夢》。早期閱讀對人影響的頑固性,往往超出你的想象。當紛繁的各種小說(盡管它們都很優(yōu)秀)讓我覺得嘈雜、疲倦之后,我就回到《紅樓夢》,翻閱,然后澄凈、松弛。真是積習難改。習慣自然就會孕育偏見。比如我讀后四十回的次數(shù)屈指可數(shù),而前八十回,因為隨手翻看,紙張不但陳舊變黑,而且?guī)缀跎⒙洹?/p>
事實是,反復翻閱《紅樓夢》成了我基本的生存狀態(tài)之一。很多時候,我竟然會覺得,《紅樓夢》似乎具有某種我私人的色彩。家族或社會批判小說,這種界定只能換得我從心底的嘲笑,就像有人聲稱你的親人有某種嗜好,卻完全張冠李戴一樣。它甚至也超越了漢語文學里最纏綿動人的那一場曠古戀情。它遠遠不止是描繪愛情。
就像古典詩文四處涌動著生命飄逝的感嘆,時間也是《紅樓夢》編織的基礎維度。不僅因為它牽涉眾多死亡、家族命脈的興替轉換。《紅樓夢》的時間進展是模糊的,而且汊港紛繁。但文字累積,驀然間就已物換星移,人們或已成長,或已經(jīng)凋落。當然,《紅樓夢》首先是個人的。有關個體的欲望與體驗,有關個體的成長或衰老,有關生命的消磨與確證。我的疑惑是,某些清晰確定的東西,比方究竟誰跟誰在相愛,都會眾說紛紜。難道一個讓古代女孩煩雜糾結的情感命題,至今暗昧難明?尾隨著林姑娘出場,總是翻卷起的那層層語言的浪花,她的刻薄而狡黠,任性而敏慧,都是生命的張揚和揮灑。但傳統(tǒng)習俗給予愛情的表達空間非常缺乏,因此對它的每次挑撥和叩問,都變成了確證個體實存的渴望。
科技進展瘋狂,時間和空間被擠壓得緊密異常。近二三十年,信息、交通極度提速,日常生活內容和人際聯(lián)接,都已面目全非。價值評判體系,甚至包括認知事物的概念,都將徹底革新。每當審視“愛情”這個詞匯,熱烈、持久、忠貞,甚至飽受磨礪,都是人們篤定的心理期待。但穩(wěn)定的社會秩序,以男性為主導、相對封閉的生活環(huán)境,是傳統(tǒng)愛情的基礎。而當擁擠的城市孕育過分豐富的變化和沖突;當女性絕對弱勢的處境發(fā)生轉變,愛情附著的外殼自然紛紛剝落,灑落一地。
愛情逐漸變得只像是一個虛幻的童話,我們迷戀的僅僅是它的非現(xiàn)實色彩,或已逝的縹緲。有誰還像林姑娘那樣,在猜忌環(huán)伺中閃轉騰挪,自己卻在沒猜破愛情啞謎之前就香消玉殞?有誰還幻想能邂逅杜小姐,然后與之生生死死、忠貞不渝?或者有誰像托翁那樣,即使安娜長期壓抑,當她愛情自然萌動流露,也要鞭辟入骨,將她推向冰冷的鐵軌?
也許沒等我們來得及察覺,巨變就已經(jīng)發(fā)生——偷情正逐漸從我們的生活中被排擠出去,不知是應該悲哀抑或慶幸?
上一段感情已經(jīng)變得日漸平庸,并顯露出它真實卻可怕的面目。在它有墮入庸俗的危險時,李果下意識地準備好了接受一段新的感情。當它自然卻又突兀地靠近時,他觸碰把玩它,其中的自得和滿足不言而喻。但他很快意識到了我們“70后”的痼疾:當我們費勁去掂量一段感情時,我們其實已經(jīng)身在其中。
《不準調頭》的尷尬就在于,在陳果內心深處,對那份新感情的定義和期待,具有濃厚的傳統(tǒng)色彩,它要求當事雙方苛刻的感情投入。但在“偷情”被取消的年代,它沉重得難以承受,而以婚外戀的方式呈現(xiàn),更讓它很荒誕。陳鵬的初衷可能是向前輩作家致敬,創(chuàng)作一個足以跟他們的偉大小說相媲美的“偷情”故事。結果完全出乎意料:這個具有時代鮮明特點的婚外戀故事,恰恰反映出“偷情”正在消亡的現(xiàn)實。
陳鵬敘事感覺真的很好。憑本能,他就敏銳地感覺到了故事應該終結的地方:從愛情撤離,然后回到堅實的地面——生活。生活總是無比強硬,也無比肥沃,那是滋養(yǎng)我們的地方,也足夠療救我們。
就像已經(jīng)說的,愛情本身已經(jīng)有了諸多改變,但作為對個體實存進行確證的一種方式,可能不會改變。難道這也僅僅是我的個人偏見,或者僅僅是一個成長環(huán)境相對穩(wěn)定的“70后”的問題?
作者簡介:宗永平,筆名自樹,江西新余人。畢業(yè)于北京師范大學中文系?,F(xiàn)供職于《十月》雜志社編輯部。早年出版有中篇小說集《懷戀》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