彥妮
我扛著一把鍬,漫無目的地在路上搖晃,村長見了,問去哪兒
,我說想挖塊金子回來。他笑了,知道我說的是氣話。然后他像
下了很大的決心似的,對我說:“救濟(jì)下來了,這次也照顧照顧
你,明天到鄉(xiāng)上去領(lǐng)吧?!?/p>
烤土豆
當(dāng)最后一茬莊稼被他們用架子車?yán)咧?,我的幸福時光就真正
來臨了。
一個羊把式,從清明開始,到白露結(jié)束,沒有一天不操心,沒有
一天不找尋剛拔完糧食的莊稼地,讓羊們吃到最新鮮的嫩草——
可是這幫不識抬舉的,總瞅著空子往糧食地里竄,害得我跑上跑
下顧得了這頭顧不上那頭。尤其那只長著馬耳的家伙,簡直是梁
上君子轉(zhuǎn)世,只要我稍一麻痹,它就能帶著大部隊“血洗”谷子地
……
忍耐、委屈了大半年,想著有時把嗓子都喊啞的情景,此時此刻
,面對寬天寬地的山坡,我終于愜意地長出了一口氣。
是的,到了我優(yōu)哉悠哉的時候了。這都是我的領(lǐng)地,我就是山里
的王。無論我吼亂彈還是漫花兒,無論我躺著還是睡懶覺,誰都
不能拿我怎么樣。就算我把《轅門斬子》唱成《蘭花花》,或者
即便我伏在地上跟一只屎殼郎賽跑,也沒人指責(zé)我神經(jīng)有問題。
我再也不密切注意“馬耳子”的動向,再也不操心半坡里的糜子或
梁頂上的蕎麥——不識抬舉的家伙,現(xiàn)在你們愛去哪兒就去哪兒
,只要你們不和老鼠一樣打個洞鉆進(jìn)土里去,我就能牽著你們乖
乖兒回家。
孤獨(dú)無聊時,我還會隔著山頭喊一個同伴來。我們把兩群羊伙在
一起,談天說地、捉螞蚱論英雄,嘻嘻哈哈就能把一天過了。如
果正好遇到一塊沒有挖盡的土豆地,我們甚至還會生生在山坡上
營造一段野炊的美妙時光。
先在莊稼地里翻出主人沒挖盡的土豆,然后用剁鏟挖一個“鍋鍋
樓”。別看此“樓”沒什么技術(shù)含量,若是掉以輕心,不是火勢不
旺就是塔頂提前坍塌。灶間須有足球般大小,天窗也要開得適中
,天窗周圍的圓形土坷垃“城墻”更要空心和穩(wěn)當(dāng),塔頂猶如壘積
木,非得保持足夠的耐心才能壘好。
撿柴不費(fèi)工夫,有一堆綿蓬或刺蓬就已足夠。關(guān)鍵是燒火,稍不
謹(jǐn)慎就能將塔樓給燒塌。待到土坷垃被燒紅,就可以把土豆小心
擱進(jìn)“灶間”,然后趁著土豆“噼噼啪啪”響的時候,迅速快捷地將
紅紅的土坷垃擊碎、踩實,不得留一絲空隙。
為了遏制愈來愈濃的土豆香味勾引我的食欲,我一般都會躺下來
看看書。清風(fēng)不識字,替我亂翻書。遇到好詩文,我有時甚至?xí)?/p>
脫下皮襖,在山坡上搖頭晃腦地“表演”朗誦。
土豆終于熟了。挖開熱土,看著它們一個個容光煥發(fā)豐乳肥臀的
樣子,感覺它們不像是被烤熟的,而是剛從韓國的美容院回來。
隨便挑一個在手上,那種又燙又軟的感覺,早已撫平了我們所有
牧羊生活的寂寥和艱辛。咬一口焦黃香酥的沙土豆,誰也不再問
此時究竟是春夏還是秋冬,都只會把舌頭攪來攪去,各自喉嚨里
發(fā)出“嗷嗷”的叫聲……
耕地
天一冷,土頭變重,耕地就成了一件困難的事情。
三旦梁統(tǒng)共十幾畝地,我犁了三架還有一半多。
四哥聽說后,說我干活沒恒心,跑那么遠(yuǎn)的山路,去了也不多犁
一些。我心里既難過又著急,真想半夜起來就往三旦梁跑??涩F(xiàn)
在起早了也沒用,太陽不曬一曬,地就犁不動。
我就盡量讓牲口吃好一點(diǎn),雖然上頓下頓都是干麥草,但我還是
想著法子往里面拌些麩子,或者找點(diǎn)秕谷喂它們,使它們能在耕
地的時候,多使份力。毛驢已老,騾子尚幼,這樣的勞動量其實
也夠它們受的,可有啥辦法呢?地本來就少,再不犁,開春種不
進(jìn)去咋辦?
因為心里有事,我早早就醒了。帶點(diǎn)干糧、飲了牲口,一路小跑
就到了三旦梁。一面套牲口、一面給自己下任務(wù),說今天務(wù)必得
犁到哪兒哪兒,否則明天還犁不完……“嘚求嘚求”高聲吆喝,馬
不停蹄犁不離地,當(dāng)時我真恨不能一犁就犁一耱?qū)挘?/p>
然而不過一小時,毛驢就“吭哧吭哧”起來??粗缸觽z腿胯下都
是汗水,我也于心不忍。便停下來休息,吃點(diǎn)干糧喝口水。誰想
這一歇毛驢就再也不愿動了,它低著頭,眼睛瞪得跟死魚似的,
任憑我吆五喝六張牙舞爪,它就像沒聽見一般。
我不得不動用了武力。一根拇指粗的楊木鞭桿沒打幾下就折了,
便只好用拳頭。毛驢卻像裝滿沙子的沙袋,任爾東西南北風(fēng),我
自巋然不動。再用腳踢時,它也像早準(zhǔn)備好似的,立得跟雕塑一
樣穩(wěn)。折騰了有半小時,毛驢非但沒挪動半步,反而干脆臥地,
直接躺在剛剛翻過的軟土里,將旁邊的騾子也拽得近乎要跌倒。
這是三旦梁,不是動物園,沒人會看見我氣得要哭的模樣。我拿
了一小塊饃喂進(jìn)毛驢的嘴里??粗罂诖罂诘匕佯x吞咽下去,
我以為這一招終于感化它了,便故作友好地拍了拍它身上的塵土
,想扶正犁把子繼續(xù)耕地??删驮谖业摹皣N求”還沒有喊出來時,
人家又突然明了似地垂下頭,然后迅速恢復(fù)到先前那種死豬不怕
開水燙的狀態(tài)。
我只能卸了驢套,踢了幾腳,老家伙卻飛也似地往回跑,樣子竟
像一兩歲的小馬兒——真是個驢轉(zhuǎn)的東西!
到了家里,母親問咋這么早就回來了,我一言不發(fā)。母親以為出
了事,更加著急地盤問。我便大聲喊:“驢一步都不走,我咋犁
呢?”話未說完,居然熱淚盈眶……
當(dāng)天晚上,下了一場大雪,三旦梁耕地的事情就徹底泡湯了。那
些當(dāng)年未耕完的土地,在第二年的春天,長出了許多綠色的蒿子
。它們驕傲地在風(fēng)中搖曳的情景,讓我又多次想起那頭愛裝蒜的
毛驢,同時,我也不得不暗自承認(rèn),驢是有智慧的靈物!
救濟(jì)
第二年的春天,我拆東墻補(bǔ)西墻地種上麥子,屋里就幾乎沒啥東
西可吃了。連續(xù)四年大旱,村里已有好多人跟我的狀況差不多。
田野空蕩蕩的,天上連一絲云彩也沒有,每天下午,總見幾個人
從縣城買回來大袋小袋的白面或小米,那種對糧食的渴求神態(tài),
令我焦慮而緊張。
但焦慮是沒有用的。我想出去打打工啥的,沒個多了總有少呢。
可孩子還小,妻便走不了。放不下他們,我又不能吸清風(fēng)果腹,
所以內(nèi)心極度矛盾。
我扛著一把鍬,漫無目的地在路上搖晃,村長見了,問去哪兒,
我說想挖塊金子回來。他笑了,知道我說的是氣話。然后他像下
了很大的決心似的,對我說:“救濟(jì)下來了,這次也照顧照顧你
,明天到鄉(xiāng)上去領(lǐng)吧?!边@真是喜從天降,我的心突然像剛啟動
的電篩子,一次比一次跳得快。
回到家里,我像功臣一樣對妻報告了喜訊。似乎只要領(lǐng)到救濟(jì),
我們家所有的困難都會迎刃而解。
翌日早晨,我騎了破舊的自行車,“咣當(dāng)咣當(dāng)”一路。雖然冷得直
流鼻涕,但是我的嘴里還哼著《冬天里的一把火》。
到了鄉(xiāng)政府,院子里靜悄悄的。一直在屋檐下等到十點(diǎn)多,才有
一個人姍姍來遲。我搓手說明來意,他打著哈欠,問我:“今天
不是星期天嗎?明天再來吧?!?/p>
我只好明天再來。
但到了第二天,我的自行車儼然累了,它“叭”地一聲叫喊,然后
就氣息奄奄地等著我去扛它。正是前不著村后不著店的地段,我
推著自行車,迎著早春的寒風(fēng),一步一步向前丈量著。到鄉(xiāng)政府
尚有十五里的路程,要搭“蹦蹦車”最少也要五毛錢,而我的口袋
里只有前天吃東西時留下的饅頭渣。
終于堅持到了目的地,我迫不及待地敲開了辦公室的門。他們讓
我去財務(wù)室。會計找出名單,要我的私章,我大眼瞪小眼,只說
按個手印吧,我的私章早就丟了。會計是個精明能干的小伙子,
他板著臉要堅持原則,幸虧這時我們的村支書正好騎著摩托車過
來,我托他求情,才算領(lǐng)到了救濟(jì)。
我的救濟(jì)是15塊錢。
把錢揣在口袋里,推著自行車到街上找修車鋪。修車師傅把車胎
扒出來,搖一搖頭,說車胎已經(jīng)完全廢了……
好說歹說,十塊錢總算換了車胎,所余的另外5塊錢,我買了十
個干糧饃。
收谷
“白露糜子寒露谷”,寒露一到,我就和妻子、小妹拉著架子車,
直奔十里外的谷地里去了。
難得今年多下了幾場雨,谷穗沉甸甸的,一串一串倒垂下來,看
著叫人踏實。喝一杯水,脫掉外套,整整一下午,我們連拔帶割
、又捆又背,終將坡地上一片黃澄澄的谷子背到了梁頂。
山風(fēng)吹著滿地的谷茬與雜草,我坐在地上,靠在潮潤潤的谷捆旁
,渾身雖然已被汗水浸得緊巴巴的,但內(nèi)心甚是欣慰。要不是暮
色將近,我真想躺下來好好睡一覺。一年莊稼兩年收,故鄉(xiāng)十年
九旱,能躺在一堆小山似的糧食跟前,怎不叫人滿足?
裝車不用發(fā)愁,谷捆又粗又長,不像麥捆光滑,容易走形。我一
邊哼著《大坂城的姑娘》,一邊將谷捆整齊地堆在架子車上,那
一刻,我感覺渾身都是力量。
抬起車轅,拴住套繩,看到車轱轆深深陷在犁過一遍的土地里。
我喊一聲,妻子與妹在后面推,準(zhǔn)備下了這道長坡,再把騾子套
在前面拽。但坡太陡、谷捆太沉,剛剛走了不到十幾米,就感覺
車速加快、車轅沉重,幾至要跌倒?!安茸≤囄舶停 本o急關(guān)頭,
我大叫起來!車子卻像聽不見似地往前躥,我只覺一座大山壓了
過來,身子忽然變得柔弱無骨,儼然要被疊成兩截。
妻和小妹抬起車子,生生將我拽了出來。幸有一道小坎挺住,否
則我真要為那車谷子付出血的代價。
動用智慧,增加車子尾部的摩擦力,讓小妹與妻各踩一只車尾巴
,我轉(zhuǎn)過身去,雙手擎車,一步一退地下了長坡。
下坡容易上坡難,天已黑盡,路還甚長。我讓小妹將騾子牽過來
,準(zhǔn)備套上夾板令其助我一臂之力。然而那廝突然掙脫韁繩,一
尥蹶子,眨眼間不見了。我趕緊放下車子追攆,生怕牲口聽到我
的聲音而加緊逃跑,便抄道繞了大彎子,想在另一個路口截住它
??赡菑P儼然得到高人指點(diǎn),等到我高一腳低一腳地追到路口時
,它以快我兩步之遙的距離昂然馳過!我氣喘吁吁、大汗淋漓,
心都要從嗓子眼里跳出來。如果是人,我會乞求他停下來,可這
是騾子,是一匹被我打過的牲口。它在我追攆時奔跑、在我停下
時又慢悠悠地到路邊啃草,我拿它沒有一點(diǎn)辦法。
只好返回去,在星星愈來愈亮、貓頭鷹開始在山谷亂叫的時候,
用肩膀扛起了拉繩,拼命地將車往回拉。
天黑路糟,剛收的谷捆又太沉,我只覺得架子車在風(fēng)雨飄搖的海
洋里顛簸,忽而向左跳、忽而向右跌……一路上,翻過兩次車。
每次都是我們?nèi)齻€齊喊“一二三”扛起來的,那樣黑的夜、那樣靜
的山道,小妹和妻她們連害怕也不知道了,只想著怎樣把車子“
伺候”好、怎樣把谷子拉回家。
山道逶迤,坑坑洼洼,不親自掌轅不知道車子與路需要怎樣的默
契;尤其在上一道大坡的時候,我的腰弓起來、臉幾乎能貼在地
面上,那時我便詛咒逃跑的騾子:個毛驢變的,我要讓你三天吃
不到草!
到家卸了谷,月亮已出來??吹綕M場堆的都是自家的谷捆,而自
己則像谷捆中央一點(diǎn)綴。
騾子
老驢竟然下了一頭騾子。
騾子棕色,蹄腿粗壯,整日撒歡瘋跑,跟老驢互相啃著脖子。那
時我結(jié)婚不久,準(zhǔn)備整田修渠,想好好從土里刨幾兩金子出來。
但又遇上了旱年!除了現(xiàn)有的一小垛谷草,我只能起早貪黑,到
河邊鏟一些野草作為填補(bǔ),否則,它們真是要挨餓了。
毛驢在一天天變老,騾子卻一天天長大了。它奔上跳下,嘶叫不
已,像是存著千鈞力量用不完似的,我便把它趕到甘草溝,和老
驢套在一起耕地。地是坡地,差不多呈60度角,騾子有些興奮地
被哥哥牽著,我在后面小心地扶著犁,不到一個時辰,騾子就氣
喘吁吁,大汗淋漓,先前的調(diào)皮和興奮忽然就跑到爪哇國去了…
…
許是沒有調(diào)教好,許是騾子不愿這么早就承受生活的重壓,還是
只有我一人喂慣它的緣故,騾子漸漸變得脾氣暴烈,動輒踢人咬
人,像是別人都欠它似的,我忍耐了一段時間,還用棍棒教訓(xùn)過
它,但收效甚微。
天變得愈來愈藍(lán),地里的莊稼卻被太陽曬焦了。我趕著毛驢和騾
子,讓它們艱難地啃食剛沒地皮的枯草,在河灘里。
家里就剩一些干麥草了。
在添完最后一背簍麥草以后,我對妻說:把騾子賣給大戶人家吧
,咱們養(yǎng)不起。
但沒人敢要我的騾子。它動輒踢人的樣子把他們都嚇了回去。
我有幾夜沒有睡著。在忍了幾忍之后,我還是雇了蹦蹦車,把騾
子裝在了車上。騾子圈在車廂里,進(jìn)也不是退也不是,它的黑色
鬃毛被風(fēng)吹得揚(yáng)了起來。它的眼里沒有淚水,依舊用一如既往的
眼神望著路,望著我。
拉到集市上,要牲口的人只要把手往騾子身上一挨,它便又踢又
叫,煩躁不安。他們只好逃也似地走了。到了下午,集市都快散
了,幾個宰牲口賣肉的走到我的身邊,看一看騾子,報了一個很
低的價格。
哥哥在跟那人講價,我拉著騾子在滿市場轉(zhuǎn),它溫順地跟在我的
身后,不知道很快就要被主人送到絕路上去。
宰牲口的人終于冷酷地把牲口拉走了,我的手里徒然留下一根韁
繩。我捏著一根沾滿騾子毛的繩索,裝著幾張薄薄的小鈔,悄悄
地回了家。
到了家里,妻習(xí)慣性地喊我:天都快黑了,騾子還沒飲呢!
我眼里忽然滾出一滴清淚,望著干坼的土地,心如刀絞。
鐮刀
我的鐮刀終究沒有派上用場。
因為沒有灌水,水澆地也跟旱地差不多,麥子都用手拔了。我也
沒有找架子車,就憑著肩膀和一根麻繩,把它們悄悄背到了谷場
。太陽火辣辣的,根本看不到雨的影子,但是如果不把這些“麥
草”垛起來,準(zhǔn)保會有人罵我,說我不成器。我手里提著輕飄飄
的麥捆,看著它們被我捆得小巧而結(jié)實的樣子,心里愈來愈不踏
實。由于缺少籽粒,麥穗干癟得很,所以垛起來一點(diǎn)也不吃力,
它們就像給法師定住了似的,穩(wěn)穩(wěn)地在谷場中央立成一個桃子形
狀。
這是我全年的口糧,它們有些矯情的形狀令我氣短。我覺得緊張
,同時又感到羞愧!從冬灌到春耕、從鋤草到拔燕麥,我?guī)缀跏?/p>
小跑著勞作的,如今,竟就得到了如此的報酬!孩子們不懂這些
,他們在滿谷場瘋跑,剛剛堆成的麥垛成了他們藏貓貓的道具。
毛驢在圈里叫著,早晨給添上的那點(diǎn)干草可能早已變成了驢糞。
傍晚的炊煙籠罩了村子的上空,糧食的氣味和母親喚兒的聲音勾
引了我的食欲。
我不能停下來,我還有許多事要做,就像一只螞蟻銜了一顆空的
麥殼,在沒有遇到其他果腹的食物之前,它依然要將其拖著往前
走。哪怕只是一個由頭。
年邁的母親走了過來,她的袖子上粘著干草。她說,下午有人來
找我,是來要債的。我的心里有些不滿,但很快就釋然了,都怪
我當(dāng)初雄心勃勃,咋就鬼迷心竅賒了人家的瓦?
星星還是那顆星星,家還是那個家??粗P了的鐵門和干裂的菜
園,我不得不想著再度出門了。將那把缺了口的鐮刀握在手上,
對著空氣我順手往懷里推拉,如此鋒利的鐮刀沒有東西可割,就
像一個壯漢沒有事情可做一樣。我拿起鐮刀又放下、放下鐮刀又
拿起,總覺得像欠了鐮刀的情。
約了同伴,喝一口帶著咸味的泉水,望一望掛在屋檐下的鐮刀,
我們心事重重地離開了故鄉(xiāng)。
離開了那塊干得冒煙的土地,我們像盲人摸象一樣,在建筑工地
或沙漠深處掄起了鐵鍬。煤窯里每天都出事故,可是只要有錢,
這些除了行囊就只有一條命的打工仔,仍然會毫不猶豫地鉆進(jìn)去
。生死既然由不得自己,那么,就把脖子伸得長長的,任光陰把
我們變成一塊冰涼的石頭。
春節(jié)回家,我的兜里并沒有帶回多少有用的東西,倒是墻上那把
生銹的鐮刀,讓我有了一種流浪太久的感覺。在那些熟悉的巷子
里走了一遭,我忽然發(fā)現(xiàn)好幾個同伴尚未回家。問及母親,她說
,他們永遠(yuǎn)不回來了。
哥哥也說,有的人缺回家的路費(fèi)沒有回來,有的人腿炸斷了在醫(yī)
院養(yǎng)傷,還有的人,稀里糊涂的,就連尸首也沒有找見,只留了
一把鍬頭捎了回來……
晚上,立在屋檐下,我抬頭望著黃黃的月亮,順手摸一把掛在墻
上的鐮刀,忍不住淚如泉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