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梅
(中國傳媒大學戲劇影視學院,北京 100024)
古代女性的文稿,大多如同閨閣少女的心事,不是被秘藏于深深庭院的幽靜小屋,就是被塵封在年代久遠的書篋箱籠,直至湮滅不見。于是,對于古代女性文學的記載和研究,從古至今,也只是斷簡零篇,不成系統(tǒng)。尤其是女性填曲,更被認為“小道”中的“小道”,邊緣人填寫邊緣曲,不值得一提。
只有到了近代,從謝無量的《中國婦女文學史》、譚正璧的《中國婦女文學史話》開始,鄭振鐸《元明以來女曲家考略》、胡文楷《歷代婦女著作考》、馮沅君《女曲家吳藻》等研究成果的陸續(xù)出現,古代女性曲學研究才算漸露端倪。20 世紀80年代之后,明清女性文學包括女性曲學研究的規(guī)模和質量都呈現上升趨勢。周妙中《明清劇壇的女作家》、徐扶明《明清女劇作家和作品初探》、華瑋《明清婦女之戲曲創(chuàng)作與批評》、王永寬《明清女戲曲作家生平資料補正》、葉長?!睹髑鍛蚯c女性角色》、李祥林《作家性別與戲曲創(chuàng)作》等著述將我國女性曲(包括劇曲和散曲)作家的資料考證、整理工作推向深化,在此基礎上,許多后學晚輩也紛紛關注古代女性曲學研究,多角度、多方位的研究文章陸續(xù)出現。以明清才女云集的浙江為區(qū)域,以女性曲體文學為主,探析古代知識女性整體的藝術接受與創(chuàng)作歷程,以深沉的人文精神和細膩的女性視角,勾勒并評判女性曲家曲體文學創(chuàng)作的主題內涵和藝術成就,郭梅的《浙江女曲家研究》是一部視角新穎、獨具特色、學術功底扎實的曲體文學研究力作。本書在寫作上以女性視角研讀女性曲家的文學創(chuàng)作,剖析她們細膩的情感世界,就比男性視角多一份理解和體貼,還原了她們內心深處的精神訴求,展現了古代江南才女豐富細膩的情感世界。
郭梅也是一位江南的女子,畢業(yè)于華東師范大學古代文學專業(yè),執(zhí)教于杭州師范大學人文學院,她喜歡讀書、操琴、寫作,一切與美麗有關的風景、藝術、人物,她都由衷地欣賞、贊嘆。她既寫理論性文章,也寫散文、小說,人如其文文如其人,人文融為一體。品味《浙江女曲家研究》一書,既可領略“空潭瀉春,古鏡照神”的洗練,也能欣賞“采采流水,蓬蓬遠春”的纖秾,更能體會到兼容兩者為一體的別樣書香。正如本書扉頁上所云:
仙香一縷空散花,問吹墮誰家? 出落個紅閨人俊雅,好清才刪盡風華。霜毫自把,定不減鷗波身價。燒絳蠟,拓粉本繡余琴暇。
郭梅以“水軟山溫似名姝”的譬喻將才女與江南秀麗山水聯系在一起,分析才女的曲體文學藝術風格,山水與美女相映成趣:“有時,恰便似那三月的和風拂過十里山塘,花嬌柳寵旖旎輕柔,溫馨可人;有時,恰便似瀟瀟煙雨綿綿不休,蕭瑟處,吳山點點愁;有時,又恰便似雨橫風狂,紅綃翠蓋瘦盡,但依然結出蓬蓬蓮子,只是把‘苦’味全部深深地埋藏在心里……”郭梅在《浙江女曲家研究》開卷處,便把讀者帶進幾百年前的煙雨江南,面對山水空濛的歷史深處,那些或婉約,或疏放,然而一例是多情而多才的明清女性們,作者引領讀者開始從文本到文化的追尋之旅。
《浙江女曲家研究》分為七個章節(jié),郭梅以細膩婉約的女兒心態(tài),以優(yōu)美的曲詞為每一章、每一節(jié)命名,又以睿智嚴謹的學者眼光,對這些曲作家的生平閱歷、文學作品細細搜求,尋找著文本以及文本背后的文化線索。捧讀書卷,有婚姻不諧卻襟懷灑脫的吳藻在飲酒讀騷,高吟著“我待趁煙波泛畫棹,我待御天風游蓬島,我待撥銅琶向江上歌,我待看青萍在燈前嘯”(吳藻《雁兒落帶得勝令》);有雖然嫁為人間才子婦,卻聚少離多的林以寧,低問著“渴病茂陵,倦游梁園,知在那方羈留”(林以寧《南越調·祝英臺·深閨懷遠》);有和丈夫齊眉舉案卻因為不能生育而為丈夫典釵娶妾的劉清韻,用二十四部戲曲作品書寫著理想中的俠女奇男、忠孝節(jié)義;也有身逢新舊交替時代,命運沉浮坎坷的陳翠娜,感慨著“授詩書曾憐慧早,翻令浮生能識字種愁苗”(陳翠娜《自題〈望云墜淚圖〉》)。明清時候那些才華橫溢的女性,在郭梅的回望與書寫中搖曳生姿。然而,《浙江女曲家研究》的價值,絕不僅僅是對那個時代那一地域的女曲家作淺斟低唱式的欣賞和回味,書中用大量的文獻資料和嚴密考論,以曲詞創(chuàng)作為脈絡,編織出一幅多視角的明清江南女性的生活與藝術創(chuàng)作畫卷。著作為我們勾勒出的是一個群體,一個習慣了在江南的煙雨迷濛之中遙岑遠目、守望和等待的群體。她們等待著遠游的家人,或者,等待生命中一次驚喜的邂逅。也正是在這種守望與等待中,她們產生了對生命的思考和對生活的書寫。
在《驚起閨人擲筆看——蕉園魁首林以寧》一章中,作者首先從林以寧的身世開始,介紹這位進士之女、監(jiān)察御史之妻的成長經歷,再由林以寧的婆婆顧之瓊以及由顧之瓊創(chuàng)立、林以寧發(fā)揚光大的“蕉園詩社”說起,涉及蕉園詩社女性創(chuàng)作團體的交游唱和,于群體創(chuàng)作中再反觀林以寧的文學成就,以娓娓道來的文筆,旁征博引的論證,全方位地為讀者展示了明清時代江南閨閣才女們的生活背景、文化氛圍以及她們的文化心態(tài)。同樣,在對吳藻、吳吳山三婦、劉清韻和陳翠娜的論述中,作者一直引導我們,由個體到群體,由吳藻到陳端生、汪端、沈善寶,由吳吳山三婦評價《牡丹亭》,到當時知識女性的閱讀視野和性別認同;由陳翠娜亦曲亦畫、波折動蕩的藝術人生審視晚清以至民國時期知識女性共同的迷茫和坎坷。
文獻資料和學術論證的優(yōu)勢就在于,和散文小說不同,對文獻資料的搜羅整理和援引,基于文獻基礎上縝密的學理論證,讓我們更加具體地觸摸到那個時代,更加有真憑實據地確信,那些存在于典籍的某個角落,柔弱而暗淡的名字,她們是如此真實地存在過,不是傳說,不是夢境,她們曾經在歷史的某個時間,在某一間或簡陋或華麗的室內,操勞著柴米油鹽,照顧著舅姑兒女,繡余茶后,感受四時的風花雪月,留下令人怦然心動的句子。
郭梅從研究生時代起,就表現出對女性文學研究課題的情有獨鐘。這些年來,她發(fā)表過《中國古代女曲家的創(chuàng)作實踐及其心態(tài)》、《浙江古代女曲家的創(chuàng)作實踐》、《倦鶴忘機品自高——陳翠娜與她的散曲創(chuàng)作》等學術論文,還有《無處安放的美麗》、《給花園種點兒莊稼》等關于女性作家的文化散文,而對于那些和她同樣生長在江南的古代才女們,郭梅更是有一種揮之不去的憐惜之情:“在一個落后的時代,擁有超前思維的人卻往往被視同異類,結局多為不幸,……男裝自畫像始終只是個存在于幻想之中的幻影,難抵現實的風刀霜劍?!惫穼窃宓恼撌鲆餐瑫r概括了明清時期所有擁有知識卻沒有自由、有了個體意識卻更加悲愁無助的女子們。
《牡丹亭》作為一部戲曲文學名著,自問世后就獲得廣泛好評,在眾多論著中,《吳吳山三婦合評牡丹亭還魂記》卻獨具特色,因為這是吳吳山前后三位夫人共同評論的戲曲作品。郭梅研讀三婦合評本,充分肯定其對《牡丹亭》評點的突出價值:“三婦站在女性的角度,以女性特有的理解力、闡釋力和批判力對《牡丹亭》進行了評點?!斘覀儗⒆⒁饬淖髡?、藝術形象轉移到陳同身上時,當她作為一名女性曲評家,悲、惜、哭、喜,這些情感與心理的表現,足以展現其對于《牡丹亭》至精至誠之真。由此一來,只有真實的情感才能打動人,觸動讀者的內心深處,從而引起批評者和閱讀者的共鳴。陳同本人就以自己的至精至誠之真向人們展示了一個評論家的光彩炫目的精神世界,為批評藝術的情感表現提供了一個美的范本?!?/p>
明清時期的女性在進行曲詞創(chuàng)作或戲曲評論的時候,大都以書寫情志或閨閣唱和為目的,相比之“男子而作閨音”的創(chuàng)作,作品顯示出更加細膩直接的性別體驗。而對女性曲家的研究,同樣會面臨性別與視角等一系列話題。視角,決定著對所研究對象的衡量和評價。郭梅以既作文又論文的女性學者型作家身份,其文化積淀、文學創(chuàng)作體驗與自身的性別體驗,必然表現在書稿的構思和撰寫中,使得她對古代的女性曲作家的創(chuàng)作心理和個體意識有更加深切的把握。林以寧、吳藻、陳同、談則、錢宜、劉清韻……那些美麗而優(yōu)雅的女性們,她們生于那個時代,她們所有的悲歡,她們創(chuàng)作的曲詞的美麗或者傷感,都來源于她們的時代。郭梅以敏銳細致的洞察力,從劉清韻戲曲中人物的言行,解讀這位現實生活中為丈夫“磬奩資置妾”、戲曲作品中常常設置“一夫二妻大團圓”結局的曲作家內心中真實的愛情理念,指出劉清韻在當時的情境之下,只能通過戲曲人物的塑造,“在虛構的周孝、朱瑤等人身上稍稍安慰一下自己創(chuàng)深痛巨的內心”。通過對陳翠娜身世與婚姻生活的追索與剖析,體諒她的作品“雖然是站在女性立場上寫的,但她自幼所受的傳統(tǒng)教育根深蒂固,不可能在瞬間完成轉變,但她的觀點卻也正反映了一個知識女性在國家尚處于落后、混亂、動蕩狀態(tài)下所采用的最冷靜的態(tài)度和最安全的措施”。類似深邃睿智又令人耳目一新的論斷在著作中隨處可見,展現出作者基于廣博而嚴謹的學術風范基礎上的全面而細膩的女性視角。
古人云“天地含情,萬物化生”,鐘靈毓秀的江南山水,孕育了古往今來如許皎如明月、燦若星辰的才女們,流傳下如許引人低徊的絕妙曲辭。而同樣生于江南的郭梅在回望與寫作之時,想必也充滿了對古代女性深沉而會心的情感,于是,就有了這部文獻價值與嚴謹學理融會貫通,又文采斐然到可以當做美文來閱讀的《浙江女曲家研究》。
[1]郭梅.浙江女曲家研究[M].杭州:浙江大學出版社,20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