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大平,李志和,彭蒔蘭
(1.湖南人文科技學院 學報編輯部,湖南 婁底 417000;2.婁底市政協(xié)文史委,湖南 婁底 417000;3.婁底市環(huán)衛(wèi)處,湖南 婁底 417000)
曾國藩是從湘中走出來的中國近代歷史文化名人,其政治、經濟、軍事、文化、教育等思想對近現(xiàn)代湖南乃至全國產生了深刻影響。自然,曾國藩的思想和文化品性的形成離不開湘中這片故土的文化熏陶與浸染;反過來,曾國藩的思想文化對近現(xiàn)代湘中地區(qū)的社會文化風氣的形成、變化、發(fā)展所產生的影響較之其他地區(qū)要更為深入,尤其是曾國藩統(tǒng)領的湘軍的崛起,更加劇了曾氏對湘中民間鄉(xiāng)土社會的影響。本文擬從文化社會學的角度,探討湘中地區(qū)社會文化氛圍特別是民間鄉(xiāng)土社會文化對曾國藩的影響以及曾國藩對近代以來湘中鄉(xiāng)土社會文化風氣的變化所起的作用與影響。
近代湘中鄉(xiāng)土社會文化風氣對曾國藩及湘軍的影響,首先體現(xiàn)在地域和民風上。談到曾國藩,首先繞不開的一個話題就是湘軍。湘軍,是中國人耳熟能詳?shù)囊粋€名詞。“無湘不成軍”,則更是一句流傳很廣甚至帶有歷史性論斷的名言。在一個社會變革風起云涌的時代,湘軍脫穎而出,形成了中國歷史上一道獨一無二的風景。可以毫不夸張地說,一部中國近代史,一半是湖南人寫就的,換句話來說,即是由湘軍人物書寫的。讓人感到驚異的是,這些書寫歷史的人有許多即誕生在湘中婁底這塊神奇的土地上。湘軍之父”曾國藩、“湘軍之母”羅澤南、“湘軍臥龍”劉蓉、湘軍名將曾國荃、楊昌濬、朱南桂、彭毓橘、胡中和等近40 人名登《清史稿》[1],一個小小的市有這么多人名列一代之史,這在中國歷史上是任何一個朝代都從所未有的,惟楚有材,于斯亦盛。
為什么會出現(xiàn)湘軍,為什么會崛起湘軍領袖曾國藩等人,這絕對不是偶然的,也實在是耐人尋味的! 下面,讓我們撥去歷史的煙云,去探求婁底杰出人物留下的足跡,并清晰地拓摹下來呈現(xiàn)給當今世人,為“無湘不成軍——無湘鄉(xiāng),不成軍”這句話找到正確的詮釋。
俗話說:一方水土養(yǎng)一方人。又說,“地靈人杰”,鐘靈毓秀的湘中婁底,英雄豪杰挺生其中。如果我們深入地了解歷史,就會發(fā)現(xiàn)關于湘人性格的特點在史書上有過不少記載,如《史記》說湖南人十分剽悍,《隋書》稱其“勁悍決烈”。湖南的方志及族譜中,湖湘性格多被描述為“勁直任氣”、“民好斗訟”、“其俗剽悍”、“其民尤尚氣力”、“任性剛直”、“賦性刁悍”。近人對湖湘性格也有不少評說,清末湖南布政使李榕說湘人“氣太強”,巡撫陳寶箴稱“好勝尚氣”。1933 年國立清華大學考察團訪湘后提出的報告說:“一入長沙,即深覺湖南之團結力特別堅強,……然同時亦氣量褊狹,…吵嘴打架,殆屬常事,民風剽悍殆即以此?!保?]
之所以形成這樣的湖湘性格,主要原因是兩個方面:一是自然地理環(huán)境的影響。正如韓愈所說的:“南方之山,巍然高而大者以百數(shù),獨衡為宗。衡山南八九百里,地益高、山益峻,水清而益駛,其最高而橫絕南北者嶺,中州清淑之氣于是乎窮。氣之所窮,盛而不過,必蜿壇扶輿,磅薄而郁積,意必有魁奇忠信材德之民生其間?!敝麑W者錢基博在《近百年湖南學風》中更作了精到的分析:“湖南之為省,北阻大江,南薄五嶺,西接黔蜀,群苗所萃,蓋四塞之國。其地水少而山多,重山迭嶺,灘河峻激,而舟車不易為交通。頑石赭土,地質剛堅,而民性多流于倔強。以故風氣錮塞,常不為中原人文所沾被。抑亦風氣自創(chuàng),能別于中原人物以獨立,人杰地靈,大儒迭起,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宏識孤懷,涵今茹古,罔不有獨立自由之思想,有堅強不磨之志節(jié)。湛深古學而能自辟蹊徑,不為古學所囿。義以淑群,行必厲己,以開一代風氣,蓋地理使之然也?!保?]婁底正處在南岳72 峰的分布線上,地形也是以丘陵山地為主,生存環(huán)境嚴酷,山重水復,磅礴郁積之氣造就了婁底人極強的血性和強悍的民風,在婁底人的血脈中汩汩地流淌著一股不怕苦、不怕累、不怕死、不信邪的狠勁。二是婁底人大都是移民的后代,移民所特有的開拓精神代代相傳。最早的移民始于唐末、五代時,以后歷宋、元、明、清,每當易代之際,就會出現(xiàn)移民的高峰,元末明初的“江西填湖廣”就是明證。曾國藩家族的遷徙即是在明末清初時,由江西遷湖南衡陽,再遷湘鄉(xiāng)荷塘大界,傳至曾國藩祖父曾星岡時,在高嵋山下艱苦創(chuàng)業(yè),基業(yè)始宏。這些開拓者們安土重遷,但迫于生計,不得不離開自己的故土,寄籍他鄉(xiāng),只得忍辱負重,披荊斬棘,篳路藍縷。如果沒有堅苦強悍的習性,沒有開拓進取的精神是無法生存下去的。這些拓荒者將這種精神代代相傳,形成了倔強、剛直、英勇、堅毅、強悍、豪俠等“特別獨立之根性”,也就是民間所說的“霸蠻”精神。這種精神,已經深深地融注于其后裔的血脈之中,長期積淀,一脈相承。此外,還有一個史實也值得注意,即明初至清初的300 年糧墮(元末,湘鄉(xiāng)人易華助糧陳友諒以對抗朱元璋,朱大怒,明朝建立,朱令湘鄉(xiāng)人加倍納賦,湘人飽受其苦),長期壓在湘鄉(xiāng)先民的肩上,這對湘中民風的養(yǎng)成,也是不可忽視的,這在老《湘鄉(xiāng)縣志》和湘中許多姓氏的族譜中都有記載[3]。
湘中地區(qū)有一則民謠是:“上十三里蠻而不刁,下十八里刁而不蠻,中十六里又刁又蠻?!毕驵l(xiāng)縣自古以來民風強悍,好勇斗狠。但湘鄉(xiāng)三里又有細微的區(qū)別,中十六里相當于今天的雙峰縣域,“又刁又蠻”的強悍民風使得雙峰縣域在咸同時期涌現(xiàn)出大批著名的湘軍將領,也出現(xiàn)了帶有家族特色的軍隊,以曾國藩、曾國荃為首的曾家軍、以羅澤南為首的羅家軍、以李祥和為首的李家軍、以胡中和為代表的胡家軍、以朱南桂為代表的朱家軍、以葛承霖為代表的葛家軍以及杏子泉壩的“楊家將”等等,都是將帥滿門,例如人稱朱南桂兄弟是“三條半田塍有九個帶兵官”[4]。據(jù)初步統(tǒng)計,中里所出將帥人物在湘軍中所占的比例也要高于上里和下(首)里。
19 世紀中葉,一位名叫里希霍芬的德國地理學家,先后7 次深入中國考察研究之后,他對湖南人是這樣評價的:“湖南人是長期保持獨立的一個種族的后裔,中國的軍人主要出生在此,尤其是很多的官員也是生在湖南。忠實、正直、強烈的自我意識和粗獷、反抗心更是他們的性格特征。湖南不僅是中國最優(yōu)秀軍人的搖籃,而且也是政治家的搖籃,當代歷史上扮演主角的人物有好幾個都出于湖南”[4]?!@里所說的“搖籃”,具體的地域,即主要指今日的婁底;這里所說的“好幾個”,就是指婁底人曾國藩、羅澤南、劉蓉等人。地火在運行,數(shù)百年的長期積蓄,一旦迸發(fā)出來即不可遏止。時勢造英雄,“湘軍之母”羅澤南,“湘軍之父”曾國藩、“湘軍臥龍”劉蓉即應運而生。
隨著湘軍的崛起,婁底儒將輩出,書生立武勛,這是中國歷史上一種奇特的現(xiàn)象,頗值得探討和研究。
我們說婁底人血性強悍,忠義尚武,并不是說不重視文化。相反,婁底人歷來有重文之風,有重視教育的優(yōu)良傳統(tǒng)。婁底屬于荊楚之地,其楚文化積淀了數(shù)千年,近世民風強悍,勇于任事,敢于犧牲,實則為遠古楚文化精神和遠古楚魂的近代延續(xù)和悠長回響。在他們身上,體現(xiàn)了這種天然的、原汁的、鮮明的文化精神。同時,由于兩宋之后,湖南成為“理學之邦”,儒家思想成為湖湘士人的基本信念。在這種文化環(huán)境中,經過儒家文化和理學思想的長期熏陶,加以自身的艱苦修煉,遂體現(xiàn)出風流儒雅、高度教化的特色。這樣,既保有本地的固有特色,又不斷吸收外來的中原文化,兩者相互作用和融合在一起,于是形成了特定環(huán)境下的儒雅的“血性意志”的性格特征。可以說,這種文化鏈條從來就沒有間斷過。婁底人有著耕讀傳家的優(yōu)良傳統(tǒng),對文化的崇拜,對教育的重視,對讀書人的尊重,使得婁底具有一種古樸敦厚的民風,洋溢著一股濃厚的儒教氣息。經世濟用的儒家濟世觀深入婁底士人的頭腦,他們以天下為己任,性格堅韌,血性高昂,于是上演了一幕幕驚天地、泣鬼神的活劇。
就曾國藩誕生地湘鄉(xiāng)中里(今雙峰)而言,雙峰歷來人文昌盛,人才云蒸霞涌,文脈薪火傳承,其流風余韻氤氳數(shù)百載,被稱為“炳炳上國之觀,煥煥一代之文”。雍正四年,湘鄉(xiāng)縣被列為“人文最盛州縣”,其中雙峰人舉足輕重。雙峰人才輩出,如蟬之聯(lián),如珠之串。三國蜀相蔣琬、元代大散曲家馮子振、明代大理寺評事賀宗、明末清初碩儒劉象賢,都是其中的佼佼者。到了清代康雍乾嘉4 朝,雙峰經濟文化又得到了發(fā)展,境內人文興盛。乾隆時的張正笏,舉人出身,任漣濱、東皋、雙峰等書院山長20 多年,培養(yǎng)高足弟子眾多,名滿湖湘。特別是他上承王夫之,下啟湘軍人物,在湖湘文化的傳承中,起到了十分重要的作用。到咸豐年間,隨著曾羅等湘軍人物的崛起,雙峰更是人文鼎盛。到光緒年間,探花王龍文是湘中地區(qū)唯一的鼎甲,與杜俞、曾希文、朱恢元等都是“東山十子”中的人物,登東山而舒嘯,臨清流而賦詩,蜚聲文壇。
雙峰境內族學塾館林立,生徒上萬,可想見雙峰人崇文向學之盛,尊教重學之隆! 時人有聯(lián)贊曰:“泗水文章漣水流,尼山木鐸振湘山。”乾隆十年,中里永豐始設義學。乾隆廿五年,雙峰書院創(chuàng)辦。后曾國藩之友朱堯階有名聯(lián)云:“兩派交流,好向此間尋活水;雙峰對峙,更從何處仰高山?!蹦捴巳丝冢瑐髡b至今。雙峰文化興盛,私家藏書業(yè)相當發(fā)達,著名的有曾氏富厚堂藏書樓、張氏炳蔚山房、勞田王氏尚泊堂,均庋藏宏富,嘉惠士林。雙峰士人著書立說者眾,考查同治刊《湘鄉(xiāng)縣志·藝文志》中,有關經史子集的著述相當之多。據(jù)初步統(tǒng)計,科舉時代,雙峰中舉人成進士者有100 多人,可謂盛矣。
“中興將帥,十九湖湘”,當時有人將湘中人才之盛,歸之于山川地脈風水好,曾國藩作了一首詩來回答:
山縣寒儒守一經,出山姓氏各芳馨。
要令天下銷兵氣,爭說湘中聚德星。
舊雨三年精化碧,孤燈五夜眼常青。
書生自有平成量,地脈何曾獨效靈?[5]
婁底人之所以能建不朽功業(yè),究其根本是從學問中來的。曾國藩在《羅忠節(jié)公神道碑銘》中稱:“公以諸生提兵破賊,屢建大勛。朝野嘆仰,以為名將,而不知其平生志事裕于學者久矣?!孀钥虆?,不憂門庭多故,而憂所學不能拔俗而入圣;不恥生事之艱,而恥無術以濟天下?!保?]故羅澤南堅苦向學,經史子集百家著述無所不讀,將儒家思想和經世致用結合在一起,以學問為根砥,才能建立不朽功勛。劉蓉、曾國荃、李續(xù)賓、李續(xù)宜、楊昌濬等許多湘軍將領也都是學養(yǎng)兼優(yōu)的。因此,湘軍是一支有文化的軍隊,或者說是文化人統(tǒng)領的軍隊。湘軍之所以取勝,也可以說是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勝利。
所謂學風,應該是指在一定歷史時期的社會政治、經濟、意識形態(tài)環(huán)境中形成的表現(xiàn)士人們的學術價值傾向、學術風格、學術心理、學術體系等因素在內的一種文化氛圍的綜合體現(xiàn)??梢姡瑢W風具有時代性和地域性的特征。鴉片戰(zhàn)爭前后,湘中的學風既體現(xiàn)了傳統(tǒng)的儒學特征,又表現(xiàn)了一定的反傳統(tǒng),開啟了經世致用之學的先河,也就是以傳統(tǒng)為體,以經世為用。一方面,湘中的知識分子們也和全國士人學子一樣,從小學習中國傳統(tǒng)的儒家文化經典,成人之后就躋身科舉之途,尋求為官之道。因為中國的封建體制早已將“學途”與“仕途”緊密聯(lián)系在一起,前者是后者的準備和必要前提,后者則是前者的目的和歸宿。
湘軍興起之前,湘中的士人像曾國藩、羅澤南、劉蓉等無一不是選擇了傳統(tǒng)的致仕之途,《清史稿》在論曾國藩的成功之道時也說過:“國藩事功,本于學問”[1]203這句經典結語就體現(xiàn)了湘中士子的傳統(tǒng)之道。正是曾國藩在科舉道路上的執(zhí)著追求和銳意功名,才最終成就了他后來的一番事業(yè)?!澳詴K齷齪,萬一雉卵變蛟龍”。正好體現(xiàn)了他在科舉道路上的心路歷程。就是那些后來通過加入湘軍躋身官場的人物,如羅澤南、劉蓉、曾國荃、李續(xù)賓、李續(xù)宜、楊昌濬等也先后在科舉之途上辛勤耕耘過,因為在世人眼里,科舉才是正途。另一方面,湘中的士人又開始謀求開一代風氣,能別于中原人物以獨立,逐漸開始反傳統(tǒng),于是嘉道之際的湘中又出現(xiàn)了一種經世致用之學風,其特征是一反過去乾嘉學派的不諳時事,空談義理的學風,講求以現(xiàn)實的態(tài)度面對社會,主張學以致用,專攻治國平天下的學問,他們普遍關心國家的政務,如荒政、鹽政、漕政、河政、吏治、文治、武功等,以躋身官場來施展自己治國平天下的手段,希望通過自己的所作所為來改變社會的弊端,澄清天下。曾國藩既擁有舊學、儒學的功底,又通曉新學、西學的闡發(fā);既維護舊事物,又有開風氣之先;既具有蓋世的文筆,又表現(xiàn)超凡的武略。故容閎稱他為“舊教育中的特產人物”[2]。
這里值得一提的是,此時湘中的士大夫普遍表現(xiàn)出對古今兵法和地理的熱情,喜讀兵書、談兵事。如羅澤南胸羅古今地圖兵法,多論兵家形要,著有《皇輿要覽》,為日后的統(tǒng)軍征戰(zhàn)作了充分的準備。由此可見,嘉道年間的湘中有識之士兼具傳統(tǒng)與經世、文韜和武略之學風。
湘軍將領大多是儒將,這是最本質的人文特色,湘軍選將的基本原則是“選士人,領山農?!比鍖⒁晕牟艦榍疤?,以德才為根本。滿腹經綸,深明忠義,智勇雙全,是文經武緯之才,是理想的帶兵之人。古人論將有五德,曰:智、信、仁、勇、嚴。曾國藩把“五德”具體化為四個條件:“帶兵之人,第一要才堪治兵,第二要不怕死,第三要不急于名利,第四要耐受辛苦”。四者以忠義血性為內核,“大抵有忠義血性,則四者相從以俱至。無忠義血性,則貌似四者,終不可恃?!保?]1021
曾國藩、羅澤南、劉蓉治軍的精神教育,就是經常向士卒陳說忠孝節(jié)義,以儒將為依歸,通過他們的言傳身教,潛移默化,兵卒日觀月摩,漸而化之,從而達到“培養(yǎng)正人”、“轉移風氣”的目的。王定安的《湘軍記》就精神教育的內容、途徑和效果作了很好的論述:“當湘軍興起,山農柔懦者亦頗畏遠征,及援江西,士人輕死陷陣,疊克縣城。國藩聞而樂之,益以忠義激勵將士。而塔齊布、羅澤南、李續(xù)賓、李續(xù)宜、劉騰鴻、蕭啟江之倫,皆崇紀律,重廉恥。于是,隴畝愚氓,人人樂從軍,聞招募則爭出效命,無復綠營征調離別可憐之色。其后湘軍戰(zhàn)功遍天下,從戎者益眾?;蚰记藙t萬人應之,募萬人則數(shù)萬人應之。勢不能盡收,甚至丐書干請而后得入。其隨營待補,客死他鄉(xiāng)者,不可勝數(shù),而湘人士迄無怨心,所謂有勇知方者耶。”又云:“湘軍創(chuàng)立之初,由二三儒生被服論道,以忠誠為天下倡。生徒學弟,日觀月摩,漸而化之。于是耕氓市井,皆知重廉恥,急王事,以畏難茍活為羞,克敵戰(zhàn)死為榮?!保?]婁底山農樸實少心竅,在家則為良民,臨陣則為勇士。湘勇精神就是湘中書生儒學倫理和湘中山農地方性格的結晶,是一種強大的精神力量和物質力量。
湖南人的血性令對手甚至敵人都感到欽佩,日本人對湖南人就最佩服。在侵華戰(zhàn)爭中,日本人以攻打湖南最吃力,前3 次均告失敗,第4 次僥幸成功,而守城的將領并不是湖南人。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后,日本人專門對湖南人進行研究,他們根據(jù)在日本非常流行的血型學說,發(fā)現(xiàn)湖南人的強悍性格與他們的血型結構有關系,湖南人中間有A型血的人比例非常高。所謂血性,也就是這個意思吧,婁底人作為湖南人的典型代表,自然不能例外。正如陳獨秀先生所說的:“湖南人的精神是甚么?……二百二十年前的王船山先生,是何等艱苦奮斗的學者! 幾十年前的曾國藩、羅澤南等一班人,是何等‘扎硬寨’、‘打死戰(zhàn)’的書生!”[7]的確,婁底人以忠義血性為核心的勇武精神作為一種歷史文化風尚,是具有積極意義的。在以后的民主革命中,婁底涌現(xiàn)了許多舍身取義的革命志士,雖然他們所獻身的事業(yè)各有不同,但所表現(xiàn)的“血性”性格有著共同之處,可見湘軍精神對以后湘中鄉(xiāng)社會文化風氣變化有著深遠的影響。
湘軍領袖和湘軍對湘中的影響是多方面的,曾國藩、羅澤南、劉蓉都是理學真儒,他們著書立說,講說倫理。羅、劉甚至親自修正考訂祭禮等儀禮,在民間推行,至今成為軌范。而湘軍的影響至深且巨,如在今天的湘中,人們在談到過去時總愛說“咸同”如何如何,但很少有人會將此詞與老湘鄉(xiāng)縣人在晚清歷史上所創(chuàng)造的那段輝煌聯(lián)系起來。其實,“咸同”即是指咸豐(1851—1861)、同治(1862—1874)年間,由于湘軍的崛起,老湘鄉(xiāng)縣在全省乃至全國的面貌為之一新,“一縣之人,縱橫十八行省”,湘鄉(xiāng)名揚天下,人文鼎盛,一時無出其右。故老湘鄉(xiāng)縣人將這段值得炫耀的歷史時時掛在嘴上,如同有人言必稱希臘一樣,老湘鄉(xiāng)縣人肯定言必稱“咸同”。在湘中民間,一些上了年紀的老人常津津樂道這樣的民謠:“湘鄉(xiāng)有三九,打遍天下無敵手”?!叭拧敝傅氖牵毫_雄九(羅澤南在與曾國藩互通書信時所用的隱名)、李如九(李續(xù)賓,字迪庵,號如九)、曾寬九(曾國荃,行寬九),這3 人都是湘軍中的著名悍將。
湘中民間有“富不丟書,窮不丟豬”之說,曾國藩家族的耕讀家風也成為湘中家庭的學習典范?!坝凶訉O,有田園,家風半讀半耕,但以箕裘承祖澤;無官守,無言責,世事不聞不問,且將艱巨付兒曹”,這是曾麟書撰命兒曾國藩書寫的對聯(lián),在湘中民間傳誦所及,老幼皆知。而曾氏的“八本”:讀古書以訓詁為本、作詩文以聲調為本、養(yǎng)親以得歡心為本、養(yǎng)生以少惱怒為本、立身以不妄語為本、治家以不晏起為本、居官以不要錢為本、行軍以不擾民為本,更是被湘中士人奉為圭臬[5]778。湘中地區(qū)唯一鼎甲探花王龍文受曾、羅、劉影響頗深,王先謙將王龍文的文章稱之為“古文正脈”,并為其編輯《平養(yǎng)堂文編》,且序曰:“湘鄉(xiāng)自曾文正公用忠義倡導鄉(xiāng)人,同時劉、羅諸賢皆以理學名儒起樹勛績。君景仰前烈,其抱負已與人殊。”[8]諸生出身,官至署理湖南布政使的杜俞則更是以曾文正自喻。民國少將王思曾,則更是用改名以表達對曾文正的景仰之情。
筆者曾撰《湖湘一脈》一文,探討了從王夫之到曾國藩再到蔡和森的湖湘文化淵源,是一脈相承的。我們注意到了這一點:曾國藩對蔡和森產生過很大的影響,曾氏在治學、修身上的許多言行都為蔡和森所效法。他對曾氏推崇備至,并以敬佩的口吻說:“三年以來,每覺胡林翼之所以不及曾滌生者,只緣胡夙不講學,士不歸心,影響只能及于一時”(毛澤東亦云曾滌生為“辦事而兼?zhèn)鹘讨恕?。從蔡和森給毛澤東等人的信中可以看到,蔡對曾氏成敗得失的研究由來已久,他將曾的成功歸之于潛心研究學問,廣為傳道,所以能籠絡人心,影響深遠。有鑒于此,蔡和森決心建立一套付諸實踐的思想體系:“謂三年之內,必使我輩團體,成為中國之重心點?!?/p>
那么,曾國藩為什么會對蔡和森產生影響呢?這可以從三個方面來探討。首先,是婚姻關系的影響。蔡和森外祖葛葆吾之弟葛蒞吾為曾國潢女婿,即曾國藩侄女婿。今日本京都國立博物館藏有曾文正贈葛葆吾對聯(lián)手跡,聯(lián)云:“飛觴灑翰偏得意,讀易論詩亦未疏?!备疠嵛嶙冯S曾國荃麾下,屢立軍功,得其提攜,官至按察使,為湘軍中一有名戰(zhàn)將。后在平定捻軍時,在湖北薪水縣陣亡,《清史稿》有傳。蔡和森之祖蔡壽崧,湘軍下級軍官;其父蔡蓉峰,因曾國荃的關照,得以在上海江南機器制造局任職。這種千絲萬縷的聯(lián)姻關系,對蔡和森的影響是潛移默化的。其次,是地域關系的影響。童年時代的蔡和森寄居外祖葛家荷葉,與曾氏故居比鄰而居。因此,他聽人談論最多的是曾文正及其逸事。荷葉人教育子女的普遍方式是常常用曾文正的功績?yōu)榘駱樱鸺液筒碳乙膊焕?。由于婚姻關系的便利,蔡母得以時常帶蔡和森兄弟姊妹去曾氏侯府富厚堂拜謁,并以曾文正來啟發(fā)和激勵他們。再次,是師承關系的影響。蔡和森在進入湖南第一師范后師承楊昌濟,而楊正是曾文正的忠實信徒,這在他的《達化齋日記》的諸多記錄中可見一斑。楊不僅學習和仿效曾文正,還拿曾文正為榜樣來教育和勉勵他的得意門生毛澤東、蔡和森,曾國藩的思想必然經過楊昌濟先生“薪盡火傳”而深刻影響青年蔡和森。
隨著湘軍的崛起,“東南數(shù)省,莫不有湘軍之旌旗,中外皆嘆異焉”。特別是湘鄉(xiāng)“一縣之人,征伐遍于十八行省,近古未嘗有也”。影響所及,湘中人從軍之風大為興盛。
湘中人甘愿冒險從軍,一個重要原因就是想博取功名,光宗耀祖。而普通人想獲取功名的便利途徑也只能去當兵,于是那些已經參加湘軍的人紛紛在前線靠著英勇戰(zhàn)斗謀取功名,而后方的丁壯則夢想投效軍營撈取一官半職。此外,或因家貧而選擇從軍,或因科舉考試無望而投筆從戎者也不少。故曾國藩在咸豐十一年給湖南巡撫毛鴻賓的信中說,家鄉(xiāng)“近年以來兵勇遍布數(shù)省,頗有人才淵藪之稱?!庇谑牵嬷腥说募娂姀能姵尸F(xiàn)出“古以從軍為苦,今以殺敵為歡”的局面。影響之深遠,以至于后來的國共軍隊中,湘籍將領士兵所占比例也最大。
湘軍興起之前,湘中社會的文明開化程度還停留在傳統(tǒng)的農耕社會階段,士人因為接受了傳統(tǒng)文化和相對保守的農耕社會風氣的熏陶,大多數(shù)都表現(xiàn)為因循守舊。隨著湘軍轉戰(zhàn)南北,湘中人眼界大開。通過帶兵,湘軍將領漸知洋槍洋炮之厲害,紛紛主張興辦洋務。曾國藩是洋務運動的開創(chuàng)者,而其弟曾國荃的洋務思想在同光年間更加完善,就連自認為思想比較先進的郭嵩燾都暗中佩服道:“沅浦宮保所見洋務極深透,識解尤遠且大。吾初自視方今言洋務當首屈一指,與沅老談,自愧不如,其神識過人遠矣。”[9]
湘軍將領們還通過帶兵,漸知文化知識普及的重要性。他們在結束戰(zhàn)事榮歸故里后,大開文明之風。有的創(chuàng)辦族學、義學,有的為繁榮地方文化事業(yè)作貢獻,有的主持地方公益事業(yè)。如羅澤南、朱南桂捐資開辦族學;曾國藩、曾國荃兄弟為東皋書院、雙峰書院等捐款助學;李續(xù)賓、李續(xù)宜兄弟捐建湘鄉(xiāng)昭忠祠;曾國荃、曾紀澤主持修纂《湘鄉(xiāng)縣志》;官至浙江巡撫的蔣益澧有感于年少失學,特拜杭州兩拔貢為師;正如曾國藩所述:“吾湖南近日風氣蒸蒸日上,凡在行間,人人講求將略,講求品行,并講求學術?!保?]201
不僅湘軍上層人物思想日漸開明,就連普遍士兵也因走出家門而見識大開,思想觀念也發(fā)生了很大轉變,他們在結束軍旅生涯回到家鄉(xiāng)后,有的不再重操農耕舊業(yè),而選擇新的生活方式?;蚪浬蹋驈氖率止I(yè),或求薦于公門,或游蕩在外。曾文正、左宗棠、曾國荃、劉蓉也都看到了湘勇流落在外這一點,并在其書信、談話中表示過憂慮。例如左宗棠在致劉典的信中所說:“湘中不文不武之人來此謀事者多,最難處置,將來流落異鄉(xiāng),作何歸結?”(《左宗棠未刊書牘》)。果然,后來有的湘勇加入哥老會等江湖組織,走上了反清的道路,這是湘軍領袖們始料未及的。
[1]趙爾巽.清史稿·曾國藩傳[M].北京:中華書局,1977.
[2]錢基博.近百年湖南學風[M].長沙:岳麓書社,2010.
[3]同治刊·湘鄉(xiāng)縣志[M].長沙:岳麓書社,2009.
[4]陳器之.雙峰春秋[M].長沙:湖南人民出版社,2008.
[5]曾國藩.曾國藩全集[M].長沙:岳麓書社,1987.
[6]王定安.湘軍記[M].長沙:岳麓書社,1983.
[7]楊昌濟.達化 齋 日記[M].長沙:湖南人 民 出版社,1981.
[8]王龍文.平養(yǎng)堂文編[M].民國抄本,藏湖南圖書館.
[9]郭嵩燾.郭嵩燾全集[M].長沙:岳麓書社,2012.
[10]羅澤南.羅澤南集[M].長沙:岳麓書社,20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