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學(xué)勤

（清華大學(xué)出土文獻研究與保護中心， 北京 100084）

清華簡《周公之琴舞》共簡17 支，只有個別缺損。 圖版及釋文已在整理報告 《清華大學(xué)藏戰(zhàn)國竹簡》第三輯發(fā)表[1]。 《周公之琴舞》是由十篇詩組成的樂詩，性質(zhì)同于傳世《詩經(jīng)》的《周頌》，有非常重要的研究價值，我在小文《新整理清華簡六種概述》中已經(jīng)作了簡括的介紹[2]。 本文想就這一組詩的構(gòu)成問題，提出推想性的意見。

在《周公之琴舞》前部，有兩段類似于《詩序》的話，開頭的一段是：

周公作多士儆毖琴舞九絉隨后又有一段是：

成王作儆毖琴舞九絉

這說明了樂詩的作者和篇數(shù)?！敖R”讀為“遂”或“卒”，“九絉”也就是九成、九終，意即九篇。 值得注意的是簡文并沒有兩個九篇，在“成王作”之下確有詩九篇，分別冠以“元內(nèi)（入）啟曰”、“再啟曰”、“三啟曰”以至“九啟曰”，然而在“周公作”之下只有冠以“元內(nèi)（入）啟曰”的詩一篇。

在上面提到的小文里，我已經(jīng)指出，這種現(xiàn)象不能簡單地解釋為“周公作”的詩缺失了八篇，而“成王作”的詩完好無損。 通過仔細(xì)繹讀，可知現(xiàn)有的十篇詩前后呼應(yīng)，“周公作” 之下的一篇固然是周公儆毖多士的口吻，并且適于作為全詩的領(lǐng)首，但在“成王作”之下的九篇，卻有一些不可能出自成王。

讓我們來看，“周公作”之下的一篇很短，只有四句：

無悔享君，罔墜其孝，享惟慆帀（虛詞，讀為思），孝惟型帀。

“享”字訓(xùn)為獻，西周初年金文克罍、克盉（《近出殷周金文集錄》987、942）云：“惟乃明乃心，享于乃辟”，是說以全心獻于君王，可知這里講的“享”涵義類于晚出的“忠”。 詩句說的是忠于君，孝于親，正是對朝臣多士而言，可信為周公所作。

“成王作”之下的第一篇“元內(nèi)（入）啟曰”，是這組詩中唯一留存于傳世《詩經(jīng)·周頌》的，今名《敬之》，但與今本文句有若干差異。 《詩序》說《敬之》是“群臣進戒嗣王也”，不過該詩今本有“維予小子，不聰敬止”和“示我顯德行”，簡文相當(dāng)文句作“我宿夜，不逸敬之”、“示告余顯德之行”，容易看出是成王自稱，不是臣下進戒的話。

“成王作”之下的“再啟”則與“元入啟”不同，詩一開始便說：“假（訓(xùn)為嘉）哉古之人，夫（意為人人）明思慎，用仇其有辟，允丕承丕顯?！边@是舉前代良臣為例，說他們都能善于“仇其有辟”即輔助君主。這自然是針對朝臣多士的，不會是成王儆毖自己。

“三啟”前面有：“德元惟何？ 曰淵亦抑，嚴(yán)余不懈，業(yè)業(yè)畏忌?！薄坝唷焙汀霸雴ⅰ币粯?，是王的自稱代詞。“三啟”后面還說：“欲其文人，不逸監(jiān)余”，“余”也是成王自稱，“文人”即西周金文常見的“前文人”，指的是先公先王。

“四啟”詩中說：“文文（亹亹）①其有家，保監(jiān)其有后，孺子王矣。 ”按《尚書·立政》有：

周公若曰：“拜手稽首，告嗣天子王矣。 ”

又有：

“嗚呼！ 孺子王矣。 繼自今， 我其立政立事。 ”

“孺子王矣。 繼自今，文子文孫，其勿誤于庶獄庶慎，惟正是乂之。 ”“嗣天子王矣”、“孺子王矣” 都是周公說成王嗣位之辭。簡文“四啟”的情形完全相同，無疑是“周公作”的一篇。再看“四啟”下面講到“顯于上下”，“上下”即指天地，又說“晝之在視日，夜之在視辰，日入罪舉不寧”，也只有天子身份足以當(dāng)之。

以上“成王作”以下的“元入啟”到“四啟”，“元入啟”、“三啟” 為成王口吻，“再啟”、“四啟” 是周公口吻，乃是君臣相間。 至于“五啟”以后則不一樣，可以辨出，“五啟”、“六啟”和“七啟”三篇詩都是成王的口氣。

“五啟”詩中有“諸（訓(xùn)為凡）爾多子”之句。 “多子”詞見殷墟卜辭，也見于《尚書·洛誥》和《逸周書·商誓》，意指朝臣及諸侯[3]，在這里是成王對他們的稱呼。他要求“多子”：“恒稱其有若，曰享答余一人”，“余一人”乃成王自稱，表明了天子的地位。

與“五啟”的“余一人”相似，“六啟”的“余沖人”也只會是成王自稱。 詩云：“其余沖人， 服在清廟”，“清廟”見《周頌·清廟》，鄭玄箋言為祭文王之廟?！胺谇鍙R”者當(dāng)然是嗣位的成王。

與“五啟”的“諸爾多子”相類，“七啟”有“咨爾多子”之句。詩內(nèi)“余逯思念，畏天之載”等句，也符合成王的自我儆戒。

“八啟”的語氣又有改換。 其詩開端便說：“佐事王聰明，其有心不易”，輔佐事奉君王，矢志不渝，是對臣下的要求，顯系戒毖多士之辭。

最后的“九啟”以“嗚呼，弼（弗）敢荒德”起始，最后歸結(jié)到：“遹我敬之，弗其墜哉，思豐其復(fù)，惟福思庸，黃耇惟盈。 ”是說大家要始終儆戒，持滿保盈，直到終老，應(yīng)該是周公儆毖多士之辭的終了。

綜上所述，《周公之琴舞》全詩十篇，如以內(nèi)容實際來說，以君臣口吻劃分，是這樣的結(jié)構(gòu)：

所謂“周公作” 元入啟 臣

所謂“成王作” 元入啟 君

再啟 臣

三啟 君

四啟 臣

五啟 君

六啟 君

七啟 君

八啟 臣

九啟 臣

其分布很有規(guī)律，顯然是有意編排的結(jié)果。

在此不妨試作一大膽的推想。 《周公之琴舞》原詩實有十八篇，由于長期流傳有所缺失，同時出于實際演奏吟誦的需要，經(jīng)過組織編排，成了現(xiàn)在我們見到的結(jié)構(gòu)。 雖然我們只能讀到詩文部分，《周公之琴舞》本來一定是在固定的場合，例如新王嗣位的典禮上演出的。如我在《新整理清華簡六種概述》中所說，其性質(zhì)可與《大武》樂章相比，對探索古代詩、樂極有意義。

注：

①香港浸會大學(xué)陳致教授釋“文文”為《詩·大雅·文王》的“亹亹”，論文待發(fā)表。

[1] 清華大學(xué)出土文獻研究與保護中心.清華大學(xué)藏戰(zhàn)國竹簡（第三輯）[M].上海：中西書局，2012.

[2] 李學(xué)勤.新整理清華簡六種概述[J].文物雜志社，2012，（8）.

[3] 李學(xué)勤.釋多君、多子[A].甲骨文與殷商史（第一輯）[C].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