龔瓊芳
(華中師范大學 文學院,湖北 武漢 430079)
墨子名翟,是我國戰(zhàn)國時期著名的思想家、教育家、科學家、軍事家、社會活動家,墨家學派創(chuàng)始人。墨子倡導兼愛、非攻、尚賢、尚同、節(jié)用、節(jié)葬等主張,基本反映了廣大勞動階層的呼聲,因此在勞動人民中享有聲望。墨學和儒學在戰(zhàn)國時代并稱“顯學”,儒墨兩家思想的爭辯和對立,揭開了百家爭鳴的序幕,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第一個“軸心時代”開始形成。《墨子》是墨子及墨家學派的著作匯編,其中既有對墨子言行的記錄和對墨子思想的闡述,又有對墨家的認識論和邏輯思想的介紹,內容涵蓋政治、軍事、哲學、倫理、邏輯、科技等各個方面,是研究墨子及其學說和先秦諸子文化的重要文獻?!稘h書·藝文志》“諸子略”記載《墨子》著錄有71篇,但六朝以后逐漸亡佚,余53篇,另有8篇僅存目錄。
《墨子》文風樸實,但部分內容晦澀,加之自秦漢以降的統(tǒng)治者獨尊儒術,墨學日漸從思想流變史上消失,以致兩千來少有治墨學者,這也恰好使《墨子》文本保持了原來的面貌。自清代以來,已有學者開始校注《墨子》,對《墨子》反映的思想內容及其中保存的古文字進行研究,孫詒讓更是以十年之功來校釋文字、征引文獻、訓詁名物,并博采王念孫父子及俞樾等十多家之論說,撰成《墨子間詁》,我們認為這些都是很有意義的。段玉裁在《廣雅疏證序》中曾說:“圣人之制字,有義而后有音,有音而后有形,學者之考字,因形以得其音,因音以得其義?!笨梢娢淖种皇且饬x的書面表達形式,通過文字這種外在的符號可以探尋人們造字之初的意義表達需求,而這種需求在很大程度上要受到當時人們的價值觀念、思維方式、認識能力、生活經驗等的制約。陳寅恪先生亦說:“依今日訓詁學之標準,凡解釋一個字即是作一部文化史?!币虼?,從漢字入手研究文化、從文化的角度研究漢字,不失為一條研究路徑。相對于其他先秦諸子典籍而言,《墨子》的內容涉及的領域更多,詞匯更豐富,用字的選擇方面也有很鮮明的特點,通過對《墨子》中文字的考釋和整理分析,進一步發(fā)掘其所隱含的思想文化信息,無疑會對《墨子》研究起到促進作用。
裘錫圭在《文字學概要》中認為:“異體字就是彼此音義相同而外形不同的字。嚴格地說,只有用法完全相同的字,也就是一字的異體,才能稱為異體字。但是一般所說的異體字往往包括只有部分用法相同的字。嚴格意義的異體字可以稱為狹義異體字,部分用法相同的異體字可以稱為部分異體字,二者合在一起就是廣義的異體字。”按照裘先生的定義,《墨子》“人部”字的異體字比較常見,部分“人部”字的形態(tài)及用法比較特殊,既有原為獨體字但加上了“人”字旁的,又有都從“人”但其他偏旁有所不同的,還有本不從“人”卻變?yōu)閺摹叭恕钡摹Mㄟ^對這些“人部”字的考查,我們發(fā)現,這些異體字的構造和使用絕非偶然,正體現了墨子“兼愛”與“非攻”的思想。
畢沅在《墨子注敘》中說:“若本書,源流之字作‘原’,一又作‘源’;金以溢為名之字作‘益’,一又作‘鎰’;四竟之字作‘竟’,一又作‘境’。皆傳寫者亂之,非舊文。乃若‘賊’百姓”之‘殺’字古文,遂而不反,合于遂亡之訓,‘關叔’之即‘管叔’,寔足以證聲音文字訓詁之學,好古者幸存其舊云?!本C觀全書,《墨子》中此類用字情況較為普遍。如“愚”寫作“遇”(《非儒下》“盛為聲樂,以淫遇民”)、“偶”寫作“遇”(《經下》:“疑,說在逢、循、遇、過”)、“偶”寫作“愚”(《經說下》:“斗者之敝也,以飲酒,若以日中,是不可智也,愚也”),再如“堆”寫作“推”(《經下》:“推之必往,說在廢材”)、“堆”寫作“誰”(《經說下》:“誰:并石、壘石耳”)、“唯”寫作“誰”(《經說下》:“是誰愛也,嘗多粟”)、“唯”寫作“惟”(《經下》:“惟吾謂非名也,則不可”),還有“區(qū)”寫作“歐”(《經下》:“歐物一體也,說在俱一、惟是”)、“區(qū)”寫作“丘”(《大取》:“丘同,鮒同,是之同,然之痛,同根之同”)等。
《墨子》文字屬于戰(zhàn)國文字,部分文字因傳寫之訛而改變字形或筆畫,必須結合上下文才能判斷該字的實際含義。如“賤傲萬民”(《尚賢中》)應為“賊殺萬民”(據孫詒讓《墨子間詁》:“賤傲”二字語意不倫,“賤”乃“賊”字之訛,“殺”字古文作“”,與“敖”相似,知“”訛作“敖”,又訛作“傲”也),“隆”應為“降”(《非攻下》:“天命融隆火于夏之城”)等。與戰(zhàn)國時期的通用文字相比,就會發(fā)現《墨子》中很多字的寫法較為特殊,用法也顯得比較隨意,但總體來看,其用字還是有一定的特點。第一,在“古字”與“今字”通行的情況下,更傾向于用“古字”。如“影”寫作“景”(《經說上》“景不徙,說在改為”)、“暮”寫作“莫”(《尚賢中》:“賢者之治邑也,蚤出莫入”)、“腰”寫作“要”(《兼愛》:“昔楚靈王好細要”)、“背”寫作“北”(《非攻下》:“又況先烈北撓乎哉”)、“懸”寫作“縣”(《經說上》:“縣重于其前”)、“值”寫作“直”(《號令》:“直一錢以上”)等。第二,因作者特殊的喜好而回避或使用某些偏旁的字。如文中刻意回避某些從“戈”、“刀”、“斤”、“心”的字(如以“羛”代替“義”、以“畔”代替“判”、以“”代替“斯”、以“仞”代替“忍”等),卻偏好以“人”為部首的字。本文擬對《墨子》中用法特殊的“人部”字進行分析,以挖掘其負載的思想文化、價值觀念等內涵。
《墨子》中用法特殊的“人部”字,依據形體結構大致可分為三類:
第一類:原為獨體字,但加上了“人”旁。如“交”寫作“佼”(《七患》:“游者愛佼”)、“同”寫作“侗”(《經說上》:“侗:二人而俱見是楹也,若事君”)、“比”寫作“仳”(《經說上》:“仳:兩有端而后可”)、“區(qū)”寫作“傴”(《經說上》:“傴宇不可偏舉”)、“反”寫作“仮”(《經上》:“買無貴,說在仮其賈”)、“十”寫作“什”(《公孟》:“今有人于此,什子”)、“五”寫作“伍”(《號令》:“聞城鼓聲而伍后上署者,斷”)、“虎”寫作“俿”(《經說上》:“民若畫俿”)。
第二類:都從“人”,但其他偏旁有所不同。如“僢”寫作“倖”(《天志上》:“言非此,行反此,猶倖馳也”)、“俱”寫作“但”(《經說上》:“盡:但止動”)、“伍”寫作“仵”(《經上》:“意未可知,說在可用,過仵”)等。
第三類:本不從“人”的變?yōu)閺摹叭恕保@一類的數量較多,最值得關注。如“逼”寫作“偪”(《親士》:“偪臣傷君”)、“戮”寫作“僇”(《法儀》:“身死為僇”;《非命中》:“身在刑僇之中”)、“訪”寫作“傍”(《尚同上》:“上有過則規(guī)諫之,下有善則傍薦之”)、“忍”寫作“仞”(《節(jié)葬下》:“故百姓冬不仞寒,夏不仞暑”)、“碻”寫作“傐”(《天志中》:“傐明知之”)、“遍”寫作“偏”(《非儒下》:“遠施周偏”)、“恥”寫作“佴”(《經上》:“佴,自作也”)、“怍”寫作“作”(《經上》:“廉,作非也”)、“邊”寫作“偏”(《經說上》:“偏祭從者,戶漱免瑟”)、“貳”寫作“佴”(《經上》:“佴,所然也”)、“權”寫作“仗”(《經說上》:“仗者,兩而勿偏”)、“剖”寫作“倍”(《經說上》:“倚:倍、拒、堅”)、“袒”寫作“但”(《耕柱》:“維人但歌而和之”)、“裸”寫作“倮”(《公孟》:“是猶倮謂撅者不恭也”)、“猝”寫作“倅”(《魯問》:“今有刀于此,試人之頭,倅然斷之”)、“態(tài)(態(tài))”寫作“”(《備城門》:“視丌狀”)、“蹊”寫作“傒”(《備城門》:“昵道、傒近”)等。
我們知道,漢字是一種符號系統(tǒng),古人制字先有意后有形,文字形體是音義結合體詞的外在表現形式,字形反映了古人造字時的社會環(huán)境、生活經驗、心理活動、價值觀念、思維方式等信息。因此,從字形出發(fā),挖掘其蘊含的歷史文化內容,探討漢字與中國文化的深層聯(lián)系,是十分有必要的。同理,《墨子》中若干古字的形體,一定也能折射出創(chuàng)制者和使用者的思想的痕跡?!赌印分小叭瞬俊弊值奶厥庥梅?,正反映了墨子思想上對“人”的重視。
《說文解字·人部》解釋“人”:“天地之性最貴者也。此籀文。象臂脛之形。凡人之屬皆從人?!倍斡癫米ⅲ骸靶裕盼囊詾樯?。”《說文解字·生部》曰:“生,進也,象草木出生土上。”可見人是萬物生靈中最寶貴的。墨子所處的時代,戰(zhàn)亂頻仍,兵戈不止,百姓命如草芥,哀鴻遍野。正是基于對“人”的重視、對生命的尊重,墨子提出“兼愛”、“非攻”的主張,他的愿望是“使天下兼相愛,愛人若愛其身”(《兼愛上》),行事的原則是“利人乎,即為;不利人乎,即止”(《非樂上》)。
對于戰(zhàn)爭造成的惡果,墨子在《非攻中》一文中描寫得很詳細:“春則廢民耕稼樹藝,秋則廢民獲斂”、“百姓饑寒凍餒而死者,不可勝數”、“與其涂道之修遠,糧食輟絕而不繼,百姓死者,不可勝數也”、“與其居處之不安,食飯之不時,饑飽之不節(jié),百姓之道疾病而死者,不可勝數”、“喪師多不可勝數,喪師盡不可勝計”,墨子認為“此其為不利于人也,天下之害厚矣”?!赌印分斜姸唷叭瞬俊弊值奶厥庥梅?,正是墨子在“兼愛”、“非攻”思想指導下有意進行選擇與改造的結果。
《墨子》中刻意以從“人”的字代替某些從“戈”、“刀”的字,如以“僇”代替“戮”、以“佴”代替“貳”、以“倍”代替“剖”等,我們結合字音、字形、字義簡要分析如下:
“戮”與“僇”?!墩f文解字·戈部》:“戮,殺也,從戈,翏聲?!薄墩f文解字·人部》:“僇,癡行僇僇也?!备鶕鞛⒐{:“行動遲緩,蓋即癡行僇僇?!眳⒄铡蹲謪R·人部》“僇,辱也”可知,僇還表示“侮辱,羞辱”。此外,段玉裁《說文解字注·人部》:“僇,《大學》借為戮字,荀卿書同?!薄赌印分械摹奥尽睂懽鳌皟J”(如《明鬼下》:“是以賞于祖而僇于廟”,孫詒讓間詁:“僇、戮字通”),舍棄了代表兵器的形符“戈”,使用代表生命的形符“人”,顯然是受到了“兼愛”、“非攻”思想的影響。
“貳”與“佴”?!百E”的形旁“弋”形似“戈”,實際上“弋”也可以表示“系有繩子的短劍”(《莊子·應帝王》:“身高飛以避矰弋之害”),是一種兵器,還可以表示“用帶繩子的箭射獵”(《玉篇·弋部》:“弋,繳射也”),是一種攻擊性行為,因此一向主張“非攻”的墨子棄用“貳”,代之以從“人”的“佴”(《爾雅·釋言》:“佴,貳也”)。
“剖”與“倍”。《說文解字·刀部》:“剖,判也。從刀,咅聲。”《玉篇》:“中分為剖。”倍,《說文解字·人部》:“反也。從人,咅聲?!薄捌省迸c“倍”同聲旁,但含義不同,墨子有意選擇“倍”,應當是想借此避開從“刀”的“剖”所帶來的殺伐之氣。
《墨子》中也常有以“人部”字代替“心部”字的現象,例如以“仞”代替“忍”、以“佴”代替“恥(恥)”、以“作”代替“怍”、以“”代替“態(tài)(態(tài))”等?!墩f文解字》:“心,人心,土藏,在身之中。象形?!背酥猓夺屆め屝误w》將“心”解釋為“纖也,所謂纖微無物不貫也”,王先謙疏證補引阮元《釋心》云:“《釋名》此訓最合本義,蓋纖細而銳者皆可名曰心?!蓖跸戎t《釋名疏證補·釋形體》:“棗棘之屬,初生未有不先見尖刺者,尖刺即心也?!薄墩f文解字·刀部》:“刺,君殺大夫曰刺。刺,直傷也。從刀,從朿,朿亦聲。”“心”有“尖刺”之意,墨子就自然不愿用以“心”為形旁的字了。以上所舉的幾例中,“”本身是“態(tài)(態(tài))”的異體字(《說文解字·心部》:“態(tài),意也。,或從人。”《玉篇·人部》:“,與態(tài)同?!保?,“仞”與“作”是讀音與本字相同或相近,但含義并不相同,“佴”與本字既不同音也不同義,卻被借來代替“恥(恥)”。墨子雖是從“兼愛”、“非攻”的角度選用了這些字,但必須要結合上下文才能準確理解其意義,因此給人們解讀與研究《墨子》增添了不少困難。
此外,在處理一些異體字時,《墨子》一般首選“人”部字,如用“佚”、“偪”、“但”、“倮”代替“逸”、“逼”、“袒”、“裸”等。前文也提到過,還有一些字原為獨體字,但在《墨子》中出現時卻加上了“人”旁,使這些文字獲得視覺上的突顯。清代學者王筠《說文釋例》卷八中曾指出,“字有不須偏旁而義已足者,則其偏旁為后人遞加也”,《墨子》中這部分獨體字之所以被加上了“人”旁,正是源于墨子愛“人”的思想,這充分說明“人”在墨子心目中的重要性。即使是動物“虎”,《墨子》也要給它加上“人”旁,用“俿”代替“虎”,這也從另一個方面說明了墨子的“兼愛”思想。儒家提倡的“仁愛”以血緣關系為基礎,是有等級、有層次、有差別的愛,因此被墨子認為是“自私之愛”,他提倡無差等的愛,要求去除私心,由平等地愛每一個人而擴展到愛動物、珍視自然界中存在的每一個生命,這可以看做“兼愛”思想的升華。用“倅”代替“猝”,將形旁“犬”改為“人”,也是對墨子“兼愛”思想的一種印證;犬表示大狗,具有一定的攻擊性,將“犬”旁改為“人”旁,也是墨子“非攻”思想的一種引申。
在戰(zhàn)國的諸子百家中,墨子旗幟鮮明地提出了“兼愛”、“非攻”的思想,還第一個對用“兵”攻伐的行為進行了系統(tǒng)反思,這些都影響到了他對語言文字的選擇。無論是對《墨子》文字的考釋、文字系統(tǒng)的整理分析,還是通過《墨子》文字來進一步發(fā)掘其所隱含的方方面面的文化信息,無疑都會極大地拓寬《墨子》研究的空間。基于以上認識,本文對《墨子》中某些“人部”字的文字特征和文化內涵進行解析,探討它們與“兼愛”、“非攻”思想的聯(lián)系,采用漢字文化學的方法進行了一定程度的探索?!赌印酚米志哂絮r明的特點,除“人部”字外,“糸部”字、“手部”字等的用法也比較特殊,有待于進一步的考查。實際上,對《墨子》用字的研究也不應局限于某個特定的部首;戰(zhàn)國時期各國“文字異形”,將《墨子》文字與各國文字進行對比研究,也將有助于我們從整體上把握漢字的演變過程,更加深入地理解其中蘊含著的豐富的文化信息。
[1]漢語大字典編輯委員會.漢語大字典(縮印本)[Z].成都:四川辭書出版社,1992.
[2]何九盈.漢字文化學[M].沈陽:遼寧人民出版社,2000.
[3]何琳儀.戰(zhàn)國古文字典——戰(zhàn)國文字聲系[Z].北京:中華書局,1998.
[4]孫詒讓.墨子間詁[M].北京:中華書局,2001.
[5]湯可敬.說文解字今釋[M].長沙:岳麓書社,1997.
[6]辛志鳳,蔣玉斌等.墨子譯注[M].哈爾濱:黑龍江人民出版社,20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