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唯偉
(揚州大學 法學院,江蘇揚州 225000)
任何社會都不乏弱勢群體的存在,他們或忍氣吞聲,蜷縮在國家的陰暗角落;或發(fā)出吶喊,尋求平等公正的社會待遇。隨著我國市場經濟的快速發(fā)展,社會轉型激化了各種社會矛盾,大量弱勢群體應運而生,傳媒業(yè)的發(fā)展為弱勢群體的聲音傳播提供了介質,同時也造成了“弱勢感”的大肆蔓延,更多的“弱者”希望通過各種途徑尋求權利救濟,振聾發(fā)聵的權利呼聲不斷沖擊著和諧穩(wěn)定的社會秩序。而隨著人權入憲,弱勢群體權利問題也越來越受到關注,為其權利保障尋求憲政支撐,通過憲法實施提供權利救濟,成為當下弱勢群體權利保障的重點。
弱勢群體作為社會學研究對象始于20世紀初的美國,并一直作為社會學、政治學及社會政策學中的核心概念存續(xù)至今,學界對這一非嚴格法律概念的界定始終存在分歧。從國際上看,只有“社會脆弱群體(Social Vulnerable Group)”與“社會不利群體(Social Disadvantaged Group)”之分,前者是指存在疾病、殘疾、年老體弱等身體健康方面的缺陷,致使生活能力匱乏、生存環(huán)境惡劣的人群;而后者強調結構性因素和制度性安排造成了不利環(huán)境,這種涵蓋就業(yè)、福利、醫(yī)療等各領域的不利環(huán)境長期、系統地失衡分配生活機會及社會獎勵,繼而產生生活水平低于普通公民的群體。
在國內,弱勢群體概念中大多不區(qū)分“社會脆弱群體”及“社會不利群體”,其外延往往包含二者,且主要從經濟條件及物質生活狀態(tài)的角度對其進行區(qū)別和界定:“社會弱勢群體是指那些經濟貧困、社會聲望較低以及幾乎沒有能力支配和控制社會資源的人所構成的群體”[1]“弱勢群體是指那些依靠自身的力量或能力無法保持個人及家庭成員最基本的生活水準、需要國家和社會給予支持和幫助的社會群體”。[2]甚至將弱勢群體的本質片面歸結為“經濟貧困”。從社會學社會分層角度及經濟學資源配置角度如此界定無可厚非,而從法學角度來看有失偏頗。因為,法學的問題即權利的問題,作為法學的基石范疇,“權利本位”集中體現著法學處理問題的立場和方式。據此,在弱勢群體保護的語境下,我們應優(yōu)先考慮弱者的權利狀態(tài)及其救濟措施而非身體健康狀況抑或經濟水平。而法社會學意義上的弱勢群體確有“權利貧困”之意?!皺嗬毨А笔侵腹耠m依法享有權利,但由于制度排斥(主導群體為了最大限度獲取社會性資源而在社會意識和政策法規(guī)等不同層面上對邊緣化的貧弱群體的有意排斥,包括法律、制度、政策排斥等),該權利無法正常行使或得不到體制保障。這種“權利貧困”也可是身體健康狀況不佳或經濟水平低下與制度排斥合力的結果,如農民、外來人口等特殊群體患病后由于醫(yī)保制度及法律的差別待遇出現健康權不被平等保護的情形。據此,“權利貧困”應是弱勢群體的必要特征,而身體原因以及經濟貧困可以構成弱勢群體的主要特征。所以法學意義下的弱勢群體是指由于制度排斥產生的伴隨有經濟貧困、健康缺陷或社會邊緣化特征之權利貧困群體。
憲政以憲法為最高依據和唯一依據,包含民主、法治及人權等三個基本要素,弱勢群體權利問題作為人權問題,屬于憲政的重要內容。憲政要求包括立法權和行政權在內的任何政治權力都處于憲法的約束之下,而我國憲法規(guī)定了公民的各項基本權利,2004年憲法修正案中“國家尊重和保障人權”更為人權保障提供了直接憲法依據,故國家在行使權力時須時刻受到公民及弱勢群體權利保障之約束,并直接依據憲法構建權利貧困解決機制。綜上,憲政框架內的弱勢群體權利除了涵蓋上述法學意義,亦將貧困的“權利”上升至憲法明文規(guī)定之“憲法權利”予以考量,并要求在憲法層面尋求權利保障之道。
1.弱勢群體平等權保障的憲法規(guī)范基礎。
“法的命令是:成為一個人,并尊敬他人為人。”[3]人權入憲、人性尊嚴被憲法尊重是法治道路的里程碑,也是憲政的重要標志。2004年第24條憲法修正案規(guī)定:“憲法第三十三條增加一款,作為第三款:‘國家尊重和保障人權?!谌钕鄳馗臑榈谒目??!斌w現了我國在人權價值取向、政策導向上的轉變,“人性尊嚴”真正作為憲法權利被承認和尊重,該“人權條款”是弱勢群體憲法權利保障的實證基礎。夏勇教授認為,人權本義是指“每個人都享有或都應該享有的權利”;美國學者范伯格認為,人權是“一切人基本上都平等擁有的根本的重要的道德權利……它都是‘絕對無例外的’”。[4]根據中外學者對人權的理解,平等構成了人權的重要內涵。誠然,人權是作為一個人所應享有的權利,除去經濟水平、政治地位、生理素質差異賦予的形式不平等外衣,每個人應擁有實質平等之權利,并被一視同仁地尊重。據此,在人權理論框架下,實質平等可以視為弱勢群體權利保障的價值基礎。
平等權還是我國憲法明文規(guī)定的權利,且與其他基本權利相比,具有原則性、超越性、貫穿性等特征,政治平等、經濟平等、人格平等、男女平等是政治權利、社會經濟權利、人身與人格權利以及特殊群體權利的基本內涵,可以說平等權是其他憲法基本權利實現的基礎。平等權存在于所有社會形式之中,“沒有交換,任何社會都不能存在;沒有共同的尺度,任何交換都不能進行;沒有平等,就不能使用共同的尺度,所以整個社會第一個法則就是:在人和人或物和物之間要有某種協定的平等”。[5]我國憲法規(guī)定“中華人民共和國公民在法律面前一律平等”,這正是作為權利主體的公民在接受國家權力約束時所締結之協定。積極保護公民權利,特別是基礎性的平等權,完善弱勢群體權利保障的制度架構,是國家協定履行過程中應盡的義務。
2.弱勢群體平等權保障的現實需要。
霍布斯認為人的自然機能大致相同,故產生了人們對目的欲求和希望的平等權利。每個人基于對自己作為一個人應享有相應權利的考量,都無法否認同樣具有人的資格的其他人的這些權利,以“作為一個人”為一致基礎,就會得出一個人們與生俱來的無法辯駁的權利平等概念。這種鐫刻在人性中的平等概念,構成了社會普遍的法律認識和權利觀,在其影響下,不平等的環(huán)境會導致人們相應的反應,如:博登海默認為:“人的平等感的心理根源之一乃是人希望得到尊重的欲望,當那些認為自己同他人平等的人在法律上得到了不平等的待遇時,他們就會產生一種挫折感,亦即產生一種他們的人格和共同的人性遭到侵損的感覺?!保?]這種挫折感亦即平等權、人格權等不被保障的權利“弱勢感”。
如今是權利的時代,民主法治進程的深入,通訊交流媒介及教育的進步使得人們的權利意識達到了較高的層次,平等觀念已深入人心。與此不協調的是社會急劇轉型背景下較為缺乏平等的社會環(huán)境,公權力對平等權的踐踏,私人主體間的平等權沖突屢見不鮮。這種觀念和現實的落差使得社會“弱勢感”急劇膨脹,越來越多的普通人自認為弱勢,或激進或怨天尤人,真正的弱勢群體更加焦躁不安。一方面提高了弱勢群體的辨認難度,導致盲目的經濟或法律救濟,另一方面也增加了社會的不安定因素。為了阻止這一趨勢,在正確解讀弱者群體內涵的基礎上,探尋其憲法權利尤其是平等權保護之路就顯得格外迫切。
沒有救濟就沒有權利,憲法或法律中的權利保障規(guī)定只是靜態(tài)宣告,對于平等權等憲法權利,其能否真正實現取決于權利被侵害后是否得到了充分的救濟。憲法實施相對于憲法制定,正是將靜態(tài)的憲法文本轉化為制度、理論及社會觀念等動態(tài)機制的一個概念,其含義十分廣泛,包含了通過立法使憲法法律化、行政機關執(zhí)行憲法以及司法機關司行憲法等方面,其中,憲法法律化是弱勢群體權利救濟的依據,行政機關執(zhí)行憲法是前提,司法機關司行憲法是權利救濟的具體措施。據此,憲法實施構成憲政視角下弱勢群體權利保障的重要內容。
而司法機關司行憲法作為憲法實施的主要手段,在我國實踐中存在諸多困境。憲法監(jiān)督是憲法實施的主要機制,全國人大及其常委會“主動審查或受理對立法、行政、司法行為可能違憲的投訴,審查撤銷違憲的法律、法規(guī)和行政行為及司法的解釋和判決”。[7]我國這種自上而下的監(jiān)督模式構成了司法機關司行憲法的最大阻力,當弱勢群體權利受到侵害向法院提起憲法權利保障訴訟時,就會遇到全國人大憲法監(jiān)督權與法院施行憲法訴訟之矛盾,司法機關難以援引憲法權利規(guī)范進行救濟。因此,在我國的憲法監(jiān)督模式下,探尋憲法司法化之路,疏通權利訴諸渠道,是完善憲法實施、保障弱勢群體平等權的重點。
違憲審查和憲法訴訟是憲法監(jiān)督具體操作上的概念。違憲審查是指由受害人、國家機關、社會組織提請立法機關或相關憲法監(jiān)督機關或司法機關對法律或各行政行為進行審查,判斷其是否違反憲法的活動,是憲法監(jiān)督的核心。憲法訴訟是公民憲法權利遭受侵犯后向法院尋求救濟的方式。若公民受到立法或政府行為的侵犯,提起憲法訴訟是為了審查法律或者行政行為是否違憲,此時憲法訴訟成為了違憲審查的原因,實際是違憲審查的另一方面;而當平等權受到其他公民或社會組織的侵犯,提起憲法訴訟僅僅為了確定被侵犯之憲法權利是否受到保護亦或是兩種沖突的憲法權利誰應受到優(yōu)先保護,此時,憲法訴訟就區(qū)別于違憲審查,成為一種適用憲法保護憲法權利的私法化訴訟,這是在憲法實施下憲法監(jiān)督機制內與違憲審查相獨立的一種狹義的憲法訴訟,提出這一概念,意旨在憲法監(jiān)督與憲法訴訟的矛盾中建立一種獨立制度以完善憲法實施機制,使得一方面,全國人大的憲法監(jiān)督權得到充分尊重;另一方面,法院可在具體案件中適用憲法、對憲法進行解釋。最終達到激活憲法、促進憲法司法化,保障弱勢群體憲法權利的目的。具體構建如下。
首先,國家權力機關在國家體系上處于主導地位,由其制定的法律不宜由其他機關進行審查,因此,依舊由全國人大行使立法及政府行為之違憲審查權,可以考慮在全國人民代表大會之下設立憲法委員會并由其具體行使這一權力。
其次,由法院行使憲法司法化訴訟,允許其在涉及憲法權利受公民或社會組織侵犯的相關案件中適用憲法主要解決憲法上的公民私權沖突。當公民的憲法權利遭受侵害且窮盡一般權利規(guī)范救濟之后,可以憲法名義申訴。若法院發(fā)現公民憲法權利實際受到的不是國家法律法規(guī)及行政行為的侵犯,則屬于憲法私法化訴訟的范圍,最高法院對其進行處理而無需向憲法委員會提請裁決,具體案件包括:(1)公民的憲法權利受到其他公民或社會組織的侵犯,而這種權利并未在憲法以外的法律落實,如公民的政治權利和平等權方面的立法就非常少,此時公民可以憲法的名義起訴;(2)普通民事訴訟中公民之間的憲法權利沖突案件,法院面對公民憲法權利之間或憲法權利與其他權利的沖突,對應優(yōu)先保護哪一權利進行判斷裁決;(3)一般規(guī)范性文件違反憲法和法律的裁決。根據我國《行政復議法》,法院可對規(guī)章以外的抽象性行為進行審查,據此,可認為法院對一般規(guī)范性文件有違法及違憲審查權。
綜上,將憲法司法化訴訟從憲法監(jiān)督制度中獨立出來,為公民憲法權利提供司法保障渠道,是在當下中國政治改革困難重重、違憲審查制度一時難以完善的情況下,激活憲法、保障憲法實施之必須。對于作為弱勢群體權利之母的平等權,只有依此獲得憲法救濟,弱勢群體權利保障機制才能真正得以建立。
[1]李斌.市場推進下的中國城市弱勢群體及其利益受損分析[J].求實,2002(5).
[2]鄭杭生,李迎生.全面建設小康社會與弱勢群體的社會救助[J].中國人民大學學報,2003(1).
[3][德]黑格爾.法哲學原理[M].范揚,張企泰,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79:46.
[4][美]范伯格.自由、權利和社會正義[M].王守昌,等,譯.貴陽:貴州人民出版社,1998:125.
[5][法]盧梭.愛彌兒[M].李平漚,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78:252.
[6][美]博登海默.法理學[M].鄧正來,譯.北京: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1999:288.
[7]蔡定劍.憲法實施的概念與憲法施行之道[J].中國法學,2004(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