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壺濁酒賦

毛志成

一

以此為題寫出一堆文字，最初的靈感只是源于《三國演義》開篇詞中的一句話“一壺濁酒喜相逢”。此詞的末句是“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談中”，接下來的正文是，“話說天下大事……”

世上的許多事，談起來或干起來常常與酒有關(guān)。無論是有飲酒習(xí)慣的曹操寫出了“對酒當(dāng)歌，人生幾何”，還是從不飲酒的毛澤東也寫出了“把酒酹滔滔，心潮逐浪高”，以及“問訊吳剛何所有，吳剛捧出桂花酒”，都曾把酒視為社會或人生的重要添加劑。

勇士之中，如武松，如果沒有喝了超出常人之量的酒，不可能用雙拳打死一只猛虎。即使個別的莽漢（俗稱“大力士”）也能打死猛虎，但卻不一定能被稱之為英雄。武松被公認為打虎英雄，原因之一在于他的酒量之大并基此而將虎打死，但那不僅是一種生理行為，而且是一種心理品質(zhì)，一種精神體現(xiàn)。也就是說，如果武松只是有力氣，只是能喝酒，此外再無其它特點，就沒有多少可愛之處了。

酒如果只是一種飲料或食物，此外再無其它價值，就必將使文學(xué)史在數(shù)量上和質(zhì)量上大大退減。中國古代的著名詩人，詩篇中未涉及酒的人幾乎一個也沒有。這是因為：詩人之醉，是精神走進了非一般性的自由境界，是對模式化的現(xiàn)實世界的一種打碎和重建，當(dāng)然也是對古今多少事的一種再認識，一種改寫。

二

我們對中國的古今之事，解讀之淺陋，認識之偏頗，表述之隨意，這樣的現(xiàn)象太多了！遠不如喝了一壺濁酒并產(chǎn)生醉意之后，再去說、再去寫。

“濁酒”雖然廉價，遠不如御酒、美酒、名酒更有品級，但濁酒是民間之酒，是沒有各種高級頭銜的文人之酒，飲了之后、醉了之后說出的話或?qū)懗龅脑娢母駱闼氐娜嗽?，更像真實無欺的思想見識或語言表述。

濁酒的“濁”不是指渾濁、污濁，而是指淳厚，即樸素。中國古代最卓越的思想家老子說“萬物莫與樸素爭美”，他也將“樸素”一詞視為另一個詞的同義詞“無”。他說的“無”，不是“空洞”或“什么也沒有”之意，而是指本原、本真、純凈之意，包括事物中無雜質(zhì)，人心中無雜欲，行為中無偽態(tài)，文化中無偽意。而美好、文明的醉意，尤其是立足于“仁者愛人”的醉意，都有助于把世界推向這樣的佳境。與此同時，也能有助于我們提高對古今之事的解讀、認識和表述水平。

三

為什么說我們對中國的古今之事仍缺乏讀透、想透、解透、寫透的能力？這里不妨舉個例子：中國的古代歷史上冠之以“東”、“西”、“南”、“北”的朝代，往往興于“西”、“北”而衰于“東”、“南”，這就值得研究。例如西周變成東周，西漢變成東漢，西晉變成東晉，唐朝變成南唐，北宋變成南宋，明朝變成南明，都意味著衰落甚而滅亡。為什么？

推而廣之，“五四”新文化運動的旗手如魯迅、胡適等人，他們本人并非都是北方人（北京人），但他們的文學(xué)活動、文學(xué)業(yè)績主要是在北方（尤其是北京）搞出的，很難在南方搞成。為什么？即使是中國的近代、現(xiàn)代革命史，其成功首先或主要表現(xiàn)在西、北，即陜、甘、寧。如果把這樣的活動移放在東、南，如福建、廣東、南京、上海，也很難取得真正的、徹底的勝利。為什么？

即使統(tǒng)治了近三百年的清朝，最初的得勢（從清太祖努爾哈赤之始）也興于北，很難得勢于南，為什么？

至于興于西、北最終又使東、南顯示出特殊的軟實力優(yōu)勢（尤其是進入改革開放年代），也是我們飲了“一壺濁酒”之后必須議論的話題。

東西南北在歷史狀態(tài)上的興衰似乎也有特點，如古代、前代興于西、北而衰于東、南，十之八九源于武力（包括戰(zhàn)爭本領(lǐng)）的強弱，而武力的強勢又大都與經(jīng)濟的原始性、貧困性有關(guān)。一經(jīng)遇到（包括逃到）在經(jīng)濟上具有強勢的東、南，無論是武力優(yōu)勢還是政治優(yōu)勢也就自消。當(dāng)代中國改變了這樣的歷史，功績顯著，這也值得縱談一番。

四

有關(guān)東西南北的話題是一壺濁酒的談資，有關(guān)古今中外的話題也如此。有時，古與今、中與外的卓人醉語，比庸人貌似坦直的瑣言碎語，在價值上、效力上不知要高出多少倍！因為卓人的醉意是縱想，是奇思，是浪漫，也是貌似“醉眼朦朧”的真正清醒。

中國的古今文學(xué)名著中，曹雪芹的《紅樓夢》以“夢”為喻，醉意也。蒲松齡的《聊齋志異》寫了那么多鬼、狐、仙、妖，大都避開了很現(xiàn)實的人，醉意也。魯迅的《狂人日記》寫的都是狂人之語，醉意也，但醉得更近于清醒。連兩萬八千行的長詩《荷馬史詩》，以及著名的希臘神話，也都不乏醉意。

如果上述的作品都無醉意色彩，都寫得直通通、硬梆梆，那樣的社會、人生包括文化、藝術(shù)注定是干癟的。

五

美好的、高品位的醉意，是精神的多彩化，是情感的生動化，是道德的智慧化和智慧的道德化，與病態(tài)式的發(fā)昏、發(fā)燒根本不同。偏偏那樣的發(fā)昏、發(fā)燒，在古今的人類史（包括文明史）上，在古今的中國史上，都不乏其例。無論是原始人、蒙昧人的拜神式迷信，還是在文明史出現(xiàn)之后的幾千年中都曾有過的戰(zhàn)爭狂、權(quán)力狂、統(tǒng)治狂、占有狂，以及至今我們?nèi)杂杏洃浀臉O左狂，或在商品經(jīng)濟中與之并生的拜金狂，都不具備美好的、高品位的醉意，只是發(fā)昏、發(fā)燒而已。

六

醉與醉在性質(zhì)上和品質(zhì)上的差別太大了！

君子之醉與小人之醉，仁者之醉與奸佞之醉，勇士之醉與暴徒之醉，智者之醉與愚人之醉，富翁之醉與暴發(fā)戶之醉，詩人之醉與蠻人之醉，窈窕淑女之醉與潑婦蕩婦之醉，尤其是清官廉吏之醉與貪官污吏之醉，都有醉后更美與醉后更丑之別！

醉的類別也很多，除了酒醉之外還有情醉、趣醉、文醉（包括語醉和辭醉）等等。一切美好之醉，都超過了酒本身，走進了文明的疆域。

七

李白之詩的名句中包括“古來圣賢皆寂寞，惟有飲者留其名”。對這兩句話不要誤讀，他的本意是：對圣賢（包括真正的卓人、巨人、偉人）在歷史上的被冷落或被遺忘表示深深的遺憾，而“飲者”（首先是詩人）要敢于發(fā)出自己的聲音，用很有文采的“醉語”喊出“把歷史寫正確、寫生動、寫精彩”！

人人可以為圣賢，為什么卻做不到？原因之一是讓偽造的、自造的“圣賢”充盈了市場，叫賣之聲太響。

八

社會上有許許多多的“場”，如官場、商場、文場以及賭場、情場等等，其中還有一個酒場。酒場者，以飲酒為趣、以飲酒之人為主體的空間之謂也。在某些時候，酒場很像一個社會，至少是觀察社會風(fēng)情、人生狀態(tài)的眺望臺。

酒過數(shù)巡而在場者頗有醉態(tài)的時候，雅俗往往各顯。我這里為了省略筆墨，只能舉出五雅五俗。

五雅：一，坐在酒場上眾皆以友人視之，不分座次、忘記尊卑、無傲無媚；二，醉時都講真言，包括豪言、美言、善言、謙言都出于真心；三，文雅而不虛奢，平俗而不污濁；四，縱飲輔之以縱談時不涉功利，側(cè)重于論道；五，其言文明，內(nèi)有較高的德智含量。

五俗：一，一進酒場必依銜、依權(quán)、依勢、依名定位，首看座次；二，每與人言必談及貴戚，話中總是扯來一些有權(quán)勢、有名位的人為自己增彩；三，腰有十文錢必振衣作響，名片上只要有這樣那樣的頭銜必四下示人；四，一杯酒下肚便大誦其酸腐之文或大唱其無聊艷曲；五，用大講玄言奧語或葷言穢語來嘩眾。

九

“對酒當(dāng)歌”，即進入醉境時必伴之以吟詠，這是大趣，應(yīng)當(dāng)提倡。但是那樣的“歌”，其中表現(xiàn)出的愛和恨不僅有趨正或趨邪的差異，而且在品位的高低上也大大不同。大愛，公愛，深愛，而且那樣的愛在視野和視角上也博大、公正，這樣的“歌”就是有大氣的歌。而小家子氣十足的“歌”，不僅常常是這樣那樣的偏見，而且又往往是基于私利、私怨、私仇而發(fā)出的嘈雜之聲，連醉語也無雅意。

十

范仲淹《岳陽樓記》有“把酒臨風(fēng)”之句，但其“醉語”中卻以“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為基調(diào)，大氣之醉也。

女英雄秋瑾的詩中不僅有“經(jīng)營恨未酬同志，把酒悲歌涕縱橫”之句，還有“拼將十萬頭顱血，誓把乾坤力挽回”之句。那樣的飲酒，那樣的醉，真當(dāng)?shù)闷稹皣怼?，必須景仰?/p>

沒有任何醉意的人，只承認現(xiàn)實利益的人，包括只將人生理解為“食、色、名、利的總和”的人，至多只能叫生存過，不能稱之為生活過。真正的生活，必須包括精神生活，而精神生活的第一要義就是必須先具有精神。

一壺濁酒里有精神！

但是我又必須強調(diào)：我說的酒是廣義的，指各種高品位的醉。某些從不飲酒的人也可以有醉意，即：“醉不在酒，在于精神之中也?！?/p>

我是終生飲酒之人，甚而到了無酒不能活的地步。故而寫了此文《一壺濁酒賦》，希望與文士共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