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政燃
(河北大學 哲學系,河北 保定 071002)
在徐復觀看來,中國文化本質(zhì)上是“心”的文化,“心”是存在意義之根源和價值評判之所在。不過,此“心”并不是宗教的信仰起點,也不是思辨所構建的形上本體,而是生命本質(zhì)在經(jīng)驗和歷史中的呈現(xiàn)。他說:“人生價值的根源在心的地方生根,也即是在具體的人的生命上生根。具體的生命,必生活在各種現(xiàn)實世界之中。因此,文化根源的心,不脫離現(xiàn)實;由心而來的理想,必融合于現(xiàn)實現(xiàn)世生活之中?!保?]39在他看來,這個與生活、生命連在一起的“心”,比虛無縹緲的形上本體更為現(xiàn)實、更貼近生活;比俗塵凡世的形下之物更為超脫、更有境界。正因為如此,徐復觀將“心”的文化詮釋為“形而中學”。他說:“中國的道理都是與生活、生命連在一起。我常笑說,西方柏拉圖的哲學是形而上學,沙特(即薩特——引者)等所說的道理是形而下學,中國的人文精神可說是‘形而中學’?!保?]177因此,他不贊同乃師熊十力及弟子牟宗三等構建形而上學的理路,認為他們“反其道而行,要從具體生命、行為,層層向上推,推到形而上的天命天道處立足,以為不如此,便立足不穩(wěn)。沒有想到,形而上的東西,一套一套的有如走馬燈,在思想史上,從來沒有穩(wěn)過”[2]102。
在徐復觀,他不僅反對形而上學的理路,他還致力于“消解”形而上學。他的“消解”大致包括兩個層面:從宇宙論的角度看,他力圖“斬斷”科學與道德的聯(lián)系。眾所周知,現(xiàn)代新儒家之重要脈絡是“道德創(chuàng)生”的宇宙論。與此不同,徐復觀認為宇宙萬物皆有自性,道德則是人本心之事,故二者的所謂關聯(lián)只是“推想”。他說:“他(指熊十力——引者)由宇宙論以落向人性論,在其根本處有一缺憾。在他們,都認為這兩方面的東西是緊密相連,實際則不僅是一種推想,且亦實無此必要。我們治思想史的人,應把這種不必要的夾雜、糾結(jié),加以澄清,將宇宙論的部分交還科學,將道德論的部分還之本心,一復孔門之舊。”[2]124從本體論的角度看,他力圖“斬去”“道德仁體”的形而上特性。徐復觀認為,形而上的“道德仁體”不是人生價值的根源,作為人生價值根源的“道德仁體”并不具有形上性,因為它來自于具體的道德實踐。他說:“中國文化,主要表現(xiàn)在道德方面。但在很長的時間中,對道德的價值根源,正如其他民族一樣,以為是神、天。到孔子才體認到道德根源乃在人的生命之中,故孔子說:‘仁遠乎哉?我欲仁,斯仁至矣’。又說:‘為仁由己’。這些話都表明價值根源不在天,不在神,亦不是形而上的,否則不能這樣‘現(xiàn)成’。”[1]32基于這樣兩個方面,徐復觀主張回歸于孔子思想的原本形態(tài)。
依著徐復觀的理解,孔子認為,人之為人的根源在于人性之“善”,而善的“究極”便是“仁”。質(zhì)言之,“仁”乃人的本質(zhì)。他說:“孔子雖未明說仁即是人性,但如前祈述,他實際是認為性是善的;在孔子,善的究極便是仁,則亦必實際上認定仁是對于 人 之 所 以 為 人 的 最 根 本 的 規(guī) 定?!保?]97-98不過,孔子的“仁”乃由道德實踐經(jīng)驗提煉而來,而非來自于形而上的“神”或“天”。徐復觀說:“道的客觀性外在性,主要是指的人類行為經(jīng)驗的積累?!铀叛裕对姟贰稌穲?zhí)禮’的《詩》《書》《禮》都是古代行為經(jīng)驗積累的結(jié)晶;這才是孔子所說的道的真正來源?!保?]106具體來講,“仁”體現(xiàn)出兩個方面的特征:其一,“仁”是總結(jié)道德經(jīng)驗而得到的理性啟發(fā),它根源于人類歷史和現(xiàn)實生活。因此,不能以先驗的“道德仁體”來詮釋“仁”,即它不是“一超絕待”的形而上之物,否則就偏離了孔子的原意。其二,“仁”雖然來源于經(jīng)驗,但不能執(zhí)著于經(jīng)驗事物,否則就會變?yōu)椤皽\薄無根”的經(jīng)驗主義?;谶@樣兩個方面,徐復觀說:“孔子把他對人類的要求……一方面,把‘仁’基于人類歷史實踐所取得的經(jīng)驗教訓,和他由個人的實踐,發(fā)現(xiàn)出的生命中的道德主體,兩相結(jié)合,這便使來自歷史實踐中的知識,不停留在淺薄無根的經(jīng)驗主義之上,同時使發(fā)自道德主體的智慧,不會成為某種‘一超絕待’的精神的光景,或順著邏輯推演而來的與具體人生社會愈離愈遠的思辨哲學?!保?]388
在徐復觀,“仁”既然是經(jīng)驗性的概括,它就需要在實踐中“落實”。因此,儒家非常重視“行”即道德實踐,而不是純粹的理論思辨。他說:“孔子追求的道,不論如何推廣,必然是解決人自身問題的人道,而人道必然在‘行’中實現(xiàn)?!小莿舆M的、向前的,所以道也必是在行中開辟?!保?]64具體來講,“仁”作為歷史生活之升華的“真實”,乃是人類現(xiàn)實道德實踐的內(nèi)在依據(jù)?;蛘哒f,“仁”即是主體道德行為之動機、方向和目的的“確定者”。很明顯,“仁”的“內(nèi)在性”凸顯了人的“道德自覺”:一方面,人對于自身的人格完善及知識積累有無限的訴求,因此“仁”的實現(xiàn)為人格遞進及知識發(fā)展開啟了無限的可能。另一方面,人對于其他主體甚至所有生命存在,無條件地表達出同樣的責任感和使命感。對照地講,第一方面的目的是促進“成己”,第二方面的目的是促進“成物”。正因為如此,無論是“成己”,還是“成物”,其本質(zhì)均在于“為己之學”,即:一切為學或者工夫的目的皆是為了“體證自己”、成就自己進而成就他人。換言之,道德實踐乃是由“仁”出發(fā),向自身生活上致力,使生命境界層層提升,從而把自己從動物層次中提升起來,使生命力作無限的擴張與延展,最終實現(xiàn)人生價值的最大化。
顯而易見,依靠對于孔子“仁”的詮釋,徐復觀實現(xiàn)了對形而上學的“消解”。不過,徐復觀雖然主張“回歸孔子”,但他反對落入“淺薄無根的經(jīng)驗主義”。因此,在“消解”形而上學的同時,他亦肯定人的“超越性”。在徐復觀看來,人具有突破有限性束縛的“超越性”。比如,道德精神通過“明心見性”“為仁由己”的內(nèi)在修養(yǎng)來體現(xiàn),其最終目標是實現(xiàn)終極的“仁”;而在“仁”的境界中,人性是自由的,故具有超越的一面。也就是說,“仁”雖來自于道德實踐經(jīng)驗,但它亦具有突破經(jīng)驗的一面。具體來講,“仁”的這種“自由的”“超越的”境界乃是“美”,而“美”作為一種“藝術精神”,它非來自于思辨,亦非來自于經(jīng)驗。也就是說,“藝術精神”既不是純粹的主觀,也不是純粹的客觀,而是主觀與客觀相融通的產(chǎn)物。具體來講,當主體生命與客體生命相對時,二者便產(chǎn)生了一系列交流;客體生命的“性相”“內(nèi)化”到主體生命當中,客體生命之“美”便在主體生命中呈現(xiàn)出來??梢?,一方面,客體之“美”并不是主體賦予的,而是在主客體“對話”的過程中產(chǎn)生的。另一方面,未經(jīng)主體感悟的客體之“美”是無法呈現(xiàn)的,因為“美”呈現(xiàn)于主體的審美過程中。因此,“美”的境界高低不僅與客體相關,亦與主體的境界息息相關,即,主體的人性修養(yǎng)、價值觀指向皆對“美”的境界有著重要的影響??梢?,“仁”乃是經(jīng)驗性與“超越性”的統(tǒng)一。
徐復觀對于“藝術精神”的闡釋多通過解析《莊子》完成。在他看來,中國的藝術精神即是莊子的精神,而莊子精神的根源體現(xiàn)在“游”上。不過,莊子的“游”不是外在的自由,而是內(nèi)在的精神的絕對自由。所謂“精神的絕對自由”,它否定了一切庸俗的、膚淺的“美”,而是指“天地有大美而不言”[6]186的“大美”。因此,這種自由不能求自于現(xiàn)實世界,也不能求自于形而上的世界,只能求自于自己的內(nèi)心。于是,莊子主張將“心”提升到“靜”“虛”“明”的境界。在莊子,要達到這一境界,有兩條路徑可循:第一,去除人心的自然欲望。自然欲望產(chǎn)生于生理構成的人心,故只有去除自然欲望,才能將“心”從物欲中解放出來,從而實現(xiàn)“心”由現(xiàn)象世界到自由世界的提升。第二,去除人心對于現(xiàn)象世界中外物的知識。人類所建立的關于現(xiàn)象世界的知識,其實只是人類之“天真的夢”;“夢”在開始的時候已偏離了“大道”,它們從始至終迷惑著“心”的覺悟。因此,只有去掉這方面的知識,才能讓“心”恢復原本的本然狀態(tài),從而以生命的覺悟去體驗外物,進而達到“心物不二”的境界,最終獲得“美”的觀照和“無待”的自由[6]1-8。
在徐復觀,莊子的精神其實質(zhì)乃是一種“即自的超越”,即非外在的超越,而是指“即事物自身而發(fā)現(xiàn)其超越的意味”。他說:“藝術中的超越,不應當是形而上學的超越,而應當是‘即自的超越’。所謂即自的超越,是即每一感覺世界中的事物自身,而看出其超越的意味。落實了說,也就是在事物的自身發(fā)現(xiàn)第二的新的事物?!保?]67這里,所謂“即自的超越”,一方面,它是直面世俗而“忘己”“喪我”的超越,是從“不遣是非”中呈現(xiàn)出的“天地精神”;另一方面,它反應出人性的覺悟以及自由的實現(xiàn)乃是“公共性格”,并非是個人自家的“體道”。很顯然,這種超越精神是“獨與天地精神往來”[6]295的精神,它并非源自形而上學的邏輯思辨,而是源自于人類文明的歷史和經(jīng)驗。質(zhì)言之,“即自的超越”雖為超越精神,但它沒有脫離現(xiàn)實與世俗,沒有隔絕與外物的聯(lián)系,而且涵容在人類社會日常生活之中。由此來看,徐復觀既未落入作為“不食人間煙火的東西”[1]352的西方形而上學,亦未“滑入”作為世俗與器物層面的“形而下學”,而是在“形而上”與“形而下”之間開出一片“形而中學”的天地?;蛘哒f,徐復觀的理路是,通過“消解”形而上學,通過探討“即自的超越”之屬性,建構作為“心”的文化的“形而中學”。此乃是徐復觀“形而中學”思想的理論意義。
[1]徐復觀.徐復觀文集:第一卷[M].武漢:湖北人民出版社,2002.
[2]徐復觀.徐復觀文集:第二卷[M].武漢:湖北人民出版社,2002.
[3]徐復觀.人性論史:先秦篇[M].臺北:臺灣商務印書館,1982.
[4]徐復觀.徐復觀文集:第五卷[M].武漢:湖北人民出版社,2002.
[5]徐復觀.思所記——徐復觀雜文[C].臺北:臺灣時報出版公司,1980.
[6]王先謙.新編諸子集成:莊子集解[M].北京:中華書局,1987.
[7]徐復觀.中國藝術精神[M].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