吟泠
那一年,本市提出了“高原湖城”的建設理念,與之相對應,“湖城之夏”文藝匯演便成為文化戰(zhàn)線的重頭戲,每年從三八節(jié)始、國慶節(jié)止的二十多場文藝匯演,在市屬三區(qū)兩縣各個廣場紅紅火火地上演著,堪稱民間一大文化盛事。與之相對應,“湖城公主”也應運而生——湖城公主是澤煙的網名,那一年,芳齡二十有三的澤煙剛剛學會上網,為了起個吸引眼球的酷酷網名費盡心機:小白兔、紫月亮、白玫瑰、苦咖啡、狐貍精甚至是綠帽子、臭狗屎等等居然都已經名花有主,被人占了先。彼時的澤煙年輕貌美,心高氣傲,事事不肯流于俗套,往往喜歡標新立異,以求個性之張揚。彼時恰巧湖城二字剛開始流行,而公主又是小市民出身的澤煙耿耿于懷的關于高貴出身的美麗夢想,于是現(xiàn)實與夢想有了一次美麗的碰撞,湖城公主就這樣款款誕生了。
上網伊始,公主興致很高,大門敞開,來者不拒,希里糊嚕地就擁有了二百多個網友,北京、上海、拉薩、深圳、廣州、臺北、澳門……總之長城內外、大江南北,到處都有公主的哥們姐們。Q齡不到半年,就擁有如此眾多的網友,公主覺得,這跟她優(yōu)雅浪漫、別具一格的網名有著很大的關系。辦公室小胡的網齡比她早一年,現(xiàn)在才有五十幾個網友。她的網名叫木頭人,聽聽!木頭人,即便是在網上,誰又會真正喜歡上一個木頭人?
公主的這些網友中間,有老頭老太太,也有小屁孩,更多的是跟公主年齡相仿的各路英雄好漢。當中不乏富翁富婆、人類靈魂的工程師、理財師、人生規(guī)劃師、催奶師、小官僚以及個體工商戶,囊括了政治、經濟、文化、教育等各條戰(zhàn)線上的風流人物。當然,林子大了,什么鳥都有,公主的網友中,也不乏地痞流氓和小混混,??刻嫒艘~、擺平恩怨過日子——在網上混得久了,公主的見識自然也會提高。三句不離本行,談上幾句,就可大概猜出來對方是什么貨色。那些看了公主的玉照就發(fā)個有色圖片、糾纏不休的,公主順手就把他們扔到黑名單里——在網上,公主最不短缺的就是三朋四友,一呼百應,爽得很,公主可以挑著撿著跟投緣的陌生人逗笑、聊天、吹牛,打發(fā)時光,那些沒檔次的小癟三,一邊涼快去吧。
很自然的,公主有了網癮而不是網銀。在網上沖浪,有網癮是很自然的事,但網銀卻不是每個上網的人都有的——那可是有錢人才玩得轉的玩意兒??缧袇R兌、賬務來往,繳納各種稅費——這些跟湖城公主靠著可憐的薪水過日子的狼狽境況相去甚遠。實話說,公主連一張可以透支的信用卡都無法申請到——很不幸,公主在小城一家極不起眼的清水衙門上班,她還是體制外的那種非正式編制,在文化口各個部門的公務人員中,頗有白人中的黑人的意思。盡管表面上大家熱烘烘處得還不錯,但骨子里,白人是白人,黑人是黑人,一目了然。這種涇渭分明的階層和地位差別帶來的隱隱的不愉快,因為公主的年輕和漂亮而被淡化了。年輕是資本,漂亮是通行證,有這兩樣法寶,什么工資、醫(yī)保、福利……統(tǒng)統(tǒng)都是紙老虎。也就是說,在多數(shù)時候,上班猶如度假般輕松的公主的小日子過得還是挺滋潤的。
有了網癮的公主每天上班的第一件事,就是打開電腦掛上QQ,接著隱身,然后才做上廁所、吃早點、收發(fā)公文、看新聞等等常規(guī)事務。就因為單位是清水衙門,前任領導調離后快半年了,新領導還沒有塵埃落定,據說是沒有人愿意來此高就。按說,當一把手最爽的地方,就是可以簽字、花錢、有車坐。而這個只有三人編制的小單位,是小縣城唯一一個沒有公車的單位。文件雖然是有得簽,但銀子卻少得可憐,僅夠開支茶水費。吃幾頓像樣些的酒飯,還要掂量掂量荷包大小,很是尷尬。往屆幾個頭兒,也都各有千秋,將這里當做蹺蹺板,一個猛子扎下去就不見了?,F(xiàn)今只有一個副職,也是抱了混日子的態(tài)度,只顧得密切聯(lián)系領導,搞得這間小廟越發(fā)冷清。目前只有殷副主席一人是正式編,已婚;澤煙是招聘的,算是文秘,尚且待字閨中;小胡離婚還不到半年,是公益崗,她負責打掃衛(wèi)生,兼著臨時報賬員的角色。她們集體固定公費聚餐的地方叫中寧清燉土雞店,雖然也位于赫赫有名的富興北街,但跟老羅手抓和富源肥牛飯莊一比,就顯得小氣、寒酸極了。那些外觀豪華、內觀更上檔次的飯莊都是有錢單位公吃的所在,公主她們望塵莫及。這家中寧清燉土雞店大概是殷副主席鄉(xiāng)下的親戚開的,跟那些大店一樣,熟人亦可簽單,事后也能拿到正式發(fā)票變著花樣報銷,好歹免了她們囊中羞澀的尷尬。中寧土雞好吃不貴,很實惠。三個女人一臺戲,日復一日,她們三人的小日子倒也混得簡單熱鬧。
有了網癮的澤煙雖然收入不高,但在網上,她可是公主,沒人知道她其實也是一個小癟三。盡管拿著不高的月薪,但這絲毫不妨礙公主上海北京地飛來飛去,也絲毫不妨礙她上老樹茶餐廳喝雀巢咖啡和吃墨西哥牛扒——喧唄!胡吹冒撂,居然就撂倒不少傻子。實際上,二十一歲那年,技校畢業(yè)后在化工廠高就過的公主的確去過一次上海,但不是去旅游觀光,而是去看病——她的腹部因為一次意外被燒傷了,需要植皮。也就是說,外表靚麗的公主,一旦揭開衣服,內里還是有著一塊不堪入目的地方在。這是公主極其清高和拒人千里之外的秘密。小城時尚些的土著都知道,能到興慶區(qū)老樹茶餐廳喝咖啡和下午茶的,都是些很白領很白領的人,看來公主其人來頭不小!如果說現(xiàn)實社會是一個功利的社會,那么,網絡社會亦是如此,甚至有過之而無不及。在網上,你要是只會有一說一,有二說二,那么幾乎沒人搭理你,比如你有口無心,告訴對方自己是個下崗女工,正在領失業(yè)金,正在辦理小額就業(yè)貸款,正在申請廉租房……那么你就死定了,多半以上的網友就跟你莫明其妙地保持了沉默和“距離”。他們喜歡聊時政:總理出訪歐洲八國、奧巴馬當選美國第幾任總統(tǒng)、卡扎菲掛了、伊朗核武器;他們喜歡聊房子和車子:路虎、新上市的雷克薩斯和寶馬Z4跑車以及中房璽云臺——這是本市的新地標性建筑和最昂貴的商住區(qū);他們也聊別人的感情:李湘跟鉆石大王散伙了,姚晨步其后塵也離了,張曼玉終于成了一個老女人……偶爾他們也聊幾句于丹和孔子,但淺嘗輒止,無心也無力深入。他們海闊天空,從南到北,聊到百無聊賴,就是不聊自己的衣食住行、吃喝拉撒,唯恐一談就露出了馬腳,現(xiàn)出來原形,讓對方知道這個叫“武媚娘”的其實是個丑八怪,那個叫 “百萬富翁”的其實是個窮光蛋。公主就曾經嘗試過實話實說的滋味——她想申請參加一個QQ群,那是一個以公務員為輔,以副處級以上公務員為主的群。公主入群的目的,自然是想把有瑕疵的自己推銷出去,好攀個高枝。有這樣的心思,在正值妙齡的公主來說是很自然的。但初入江湖,她犯了一個致命的錯誤,就是實話實說。群的大門是一不留神就溜進來了,但聊過兩次之后,她就被管理員“老鼠”一腳踢了出來。其實公主已經“看”出來,老鼠也不過是某金融系統(tǒng)的柜面服務人員罷了,因為一天到晚總是在數(shù)錢,自然就叫了“老鼠”(數(shù)),有自嘲的意思在。彼時公主也很氣憤,覺得這廝欺人太甚,都是草根,何必自欺欺人?但網上沖浪久了,公主漸漸就習慣了這個虛擬的世界,漸漸變得淡定起來。這里什么都是靠不住的,人人都是演員,人人也都是導演,生活就是一場戲。
很自然的,公主網戀了。在網上,這原本是極容易發(fā)生的事。何況網戀這事,成本極低,只要敲字速度快一些,嘴皮子油一些,話說得有創(chuàng)意一些,總會吸引張三李四的眼球。這些,都是公主的特長。公主很會聊,天上人間,海闊天空,煞是淋漓酣暢。就算對方臨時提出某個頗具高度的問題,公主用百度度一下,復制粘貼過來,就可以與對方做深度溝通,仿佛她真是研究本市旅游資源的副研究員。再加上公主的單位清閑之極,她有大量的時間裝飾、更新空間,每天都會給網友帶來嶄新的視覺體驗。因了特別的空間效果,和高超的聊天技術,公主同時聊來三個戀人:印第安人、海的女兒和黑貓。他們分布于青銅峽、大武口和銀川,分別從事著文、教、衛(wèi)工作,跟公主的部門多少掛點鉤。再說了,就算他們不是文教衛(wèi)又怎樣?在網上,從來沒有人把這些自我介紹的話當真。
腳踩三只船的公主感覺真是太爽了。每天早晨,印第安人都會在第一時間給她送上一支玫瑰,順便附上“想你了”這樣令人臉紅心跳的話。這樣的話,在網上要算最便宜的話,可一旦鐘情于此人,公主就會覺得這話的與眾不同來。印第安人的照片就存在她的私密相冊里,三十多歲,中等個頭,留著板寸,黑衣黑褲,帶著幾分野氣。盡管他整出一種黑社會的扮相,但公主卻篤信他是白社會的一員。他每天只在早晨有時間掛一會QQ,然后一整天都是“工作中,請勿打擾”的簽名,業(yè)務繁忙又很敬業(yè)的樣子。當印第安人埋首工作的時候,海的女兒又會陪公主聊天。海的女兒其實是個中年男人,原先在北京做生意,因為要照顧年邁的母親,便回到銀川盡孝。拿海的女兒的話來說,就是母親已經來日無多,到了彌留之際。這些充滿人間煙火味的話讓公主有種久違的感觸和感動,這個低到塵埃中的人,讓公主感覺她回歸到了生活現(xiàn)場,而不是漂浮在虛幻的網上。這樣實在而又缺少油水的話,在公主的聊天史上真的寥寥可數(shù)。公主居然破例將自己的隱私告訴了海的女兒——關于她腹部那些難以修復的傷痕以及她對婚戀的隱憂。她儼然找到了一個可以傾訴內心世界悲歡喜樂的人,她甚至對海的女兒有了某種程度的依賴,每天一掛網,就開始在為數(shù)眾多的網友中尋找他的名字,眼巴巴地等候他的頭像閃亮起來。公主覺得這樣子不好,丟了一個資深網蟲的份。而有時候,公主會忽然從一種混沌中驚醒過來,覺得海的女兒所說的一切其實都不過是謊言,奇怪的是公主偏偏不能自拔。是謊言又怎樣,人有時候既需要自欺,也需要欺人。公主忽悠過的人,亦不在少數(shù)。翻過來二五、掉過去一十,彼此彼此!
黑貓是個召之即來揮之即去的小伙計似的人。公主覺得這樣的人最不可信,但他幽默而富于智慧,不知這些幽默和智慧源自他的頭腦和學識,還是完全靠輕點鍵盤復制出來的,他給公主整段子,紅的、黃的、綠的段子,一段又一段,讓公主常常忍俊不禁,笑口常開。當然,有些段子還是他現(xiàn)編現(xiàn)賣的,大概看那些段子看得久了,也能看出來其中的路數(shù),不知不覺就練成了二把刀——總之,黑貓是叫公主天天都有好心情的戀人。時間久了,公主覺得,這樣的歡笑之后,居然是那種可怕的空白和空虛,而她很多很多的日子,都在這樣的歡笑聲中變得空白和空虛起來。她像一團細碎的鐵渣,被一個吸力巨大的磁場的漩渦緊緊吸住了,完全是身不由己的樣子……公主明明知道印第安人、海的女兒和黑貓這些人和這些事統(tǒng)統(tǒng)都是靠不住的,是真真假假、假假真真的,卻又不能回到網下,因為不如此這般,魂也似地在網上游蕩,她實在不知如何消遣這漫長而無聊的時光?!安粸闊o益之事,何以遣有涯之生?”在網絡年代,這種意思更加確鑿無疑。公主所在的這座文化口的辦公樓上,有一種很濃的混日子的氣息,工作永遠是半死不活的樣子。再說文化這塊,本來就是個花瓶,用得著了,就擦擦上面的灰塵,擺在顯眼的位置,讓人眼前一亮。不用時,就壓在庫房里接灰塵,人人都習慣了文化邊緣化的蒼涼氣氛,文化單位的的窮就能說明這一點。體制內的白人,看在職稱和職位的面子上,多少還努力一把。像公主這樣的黑人,再怎么努力也是白搭。狠心丟開這后娘養(yǎng)的身份吧,還有些依依不舍;吃著這塊不冷不熱的饃,又覺得消化不良……鴨子過河鵝過河,大家都是如此過,跟著混唄。在機關里,最典型的就是公主和木頭人小胡這類人,舅舅不疼姥姥不愛,能借著婚姻這個跳跳板打個翻身仗,大約要算是最好的出路了。
盡管公主每天在網上廣泛撒網,重點捕撈,處處留情,結果還是差強人意。印第安人好像是有家室的,這個就二兩棉花免彈(談)了——公主從來沒有做妾的打算。就算有這個打算,也得撈條大鯊魚,印第安人充其量只是一條黃花魚。海的女兒倒是單身貴族,好像有車有房,但這樣一個鉆石王老五怎么可能獨守空房呢?公主擔心他是個花瓜,因為偶爾談到兩性話題時,此人很是老辣,很懂女人似的,似乎是風月老手,這多少讓公主有些怯場,擔心自己賠了夫人又折兵。黑貓好像是單身,好像也有車有房,好像在電力部門供職,應該是一個不錯的婚戀對象,但在公主看來,這廝究竟是有些嫩,腳跟子不穩(wěn),過于油滑了……人海茫茫,尋一個靠得住的另一半,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公主挑著、撿著、比較著、選擇著,樂著,也玩著……公主的美好時光就這樣悄悄地無痕無跡地消逝了。
某次殷副主席張羅著給澤煙介紹對象的時候,澤煙才恍然醒悟過來,原來她并不是什么公主,也從來不曾在老樹茶餐廳喝過茶,而是一個即將奔三的剩女了。二十八歲,放在首府的興慶區(qū)還算得上花樣年華,放在小縣城里可不就是一個讓人揪心的年齡?顏面雖說還是招人眼神的,但卻是不能細看的,細看則是令人沉默無語的。再光鮮的臉面,若是日久天長地泡在包羅萬象、五花八門的網絡社會,大約也會在眉目之間留下某些煙熏火燎的痕跡。澤煙的表情就被網絡生活搞得很特別、很空洞、也很超然——是一副見過大世面,事事不屑一顧的冷漠樣子。特別是長期迷戀上網,澤煙不光熬出了眼袋、視力下滑,戴上了眼鏡,憔悴了許多,關鍵是她說話的方式也已經相當網絡化了,夸張無度、無遮無攔,沒有分寸,沒有次序,聽起來叫人總有些隱隱的擔心,忍不住會作如是想:當嫁不嫁的大齡姑娘,其言語舉止多少會有些離譜走樣的。跟網絡世界恰恰相反,在現(xiàn)實生活里,說話自是極有講究的,輕一點,重一點,多一撇,少一捺,都有這樣那樣的套路和技巧,要不怎么說好胳膊好腿,抵不上一張巧嘴呢?澤煙可倒好,五年多的網癮下來,偏偏練就了一張烏鴉嘴,堪稱大話女兼毒舌女,話一出口就具備了相當?shù)臍?,她自己卻渾然不覺。在澤煙的頭腦中,眼前的人似乎都有印第安人、海的女兒和黑貓等等的暗影,使她擺脫不掉網絡的氣場和湖城公主的耀眼光環(huán)。也許澤煙已意識到了這些,也在及時和適度地調整,但說出去的話,潑出去的水,還能從地上取回來么?顯然是不能的。殷副主席的良苦用心顯然是白廢了——她為了升遷,想拿澤煙討好宣傳部長,因為在湖城之夏文藝匯演中,細心的殷副主席發(fā)現(xiàn)部長的眼睛一直定格在穿粉色長裙的澤煙身上。部長是有家室的,但身邊多一個美女時不時地噓寒問暖,也是沒什么大不了的。但殷副主席跟澤煙一席話下來,覺得這個姑娘實在沒什么底蘊,就泄了氣,打著哈哈叫小胡幫忙給澤煙介紹個對象。殷副主席也是不怎么高明的一個女人,明明知道小胡跟她的網名一樣,真正是個木頭人,網上網下,歷時三載,使出渾身的解數(shù),尚且沒有將自己推銷出去,哪里有什么心思給澤煙說媒?頭腦不夠用,這可能也是殷副主席暗中活動很久,依然沒有被扶正的原因之一。殷副主席哪里知道,木頭人小胡其實并不木,她意識到大齡的澤煙就是她潛在的競爭對手,若是有個現(xiàn)成的婚戀對象,人家肯定優(yōu)先考慮澤煙,而不會考慮離異且拖著一個女兒的她的。小胡的心思其實是很重的,跟澤煙相比,她更注重眼前和當下的生活,不是那么迷戀網上的愛恨情仇。澤煙則還沒有悟到這一層,舍不得網上的紅紅綠綠,鶯鶯燕燕。某些媒體稱有些醫(yī)生打游戲致使新生兒死亡,有的女人半夜起來偷菜,都是網癮所致,想來澤煙對湖城公主、對老樹茶餐廳的種種迷戀,也是情有可原的。
不過澤煙還是聽從了殷副主席的勸,打算從真實的生活中尋覓意中人。聽人勸,吃飽飯,這點道理澤煙還是懂的。網上的相好,且先在空間里掛著,以供打發(fā)寂寞無聊。眼下最要緊的,是趕緊鎖定一個目標,先下手為強,迅速挽回美女遲遲不嫁的面子。澤煙想,究竟自己還是比較貪玩的一個人,也不想太早落入婚姻的窠臼,早早被束縛了手腳。真要抱了想嫁人的心思,總歸會有個出路,有個眉目的。畢竟,在三十歲上下的同齡人面前,澤煙的貌相還是相當可觀的。
殷副主席介紹的這個人果然沒有辜負澤煙的花容月貌,此人叫楊生喜,名字是土氣了些,但人卻是個洋氣的人,不僅掛名在體制內做著文化產業(yè),還實名在體制外搞得風生水起,兩年前就開上了紅色的寶馬。某年的國際摩托車旅游節(jié)上,楊生喜在艾克斯星谷跟澤煙邂逅,算是老相識了。先前澤煙沒有往別處想,是因為他是有家室的人,據說還是少見的琴瑟和諧,一般的女人根本插不下手。誰知世事難測,兩三年間,姓楊的就莫名其妙地離了婚,成了孤家寡人。這年月,離婚似乎都是悄無聲息的,也是不需要什么理由的。有的夫妻什么原因也沒有,就是想要離婚,且還真離掉了,跟神經病似的。特別是一個男人,36歲的黃金年華,該有的都有,該沒有的都沒有,離婚對他們不僅沒有損失,甚至還有賺頭。據說中年男人的三大樂事就是當官發(fā)財死老婆,如今的楊總就屬于有錢有權沒老婆的搶手貨。至于人家為什么離婚,地球人沒人想知道,特別是澤煙這樣有個性的人。追問人家的婚戀史不是太俗套太小性子了嗎?不是她湖城公主的做派。不過,澤煙想起自己守身如玉28載,一朝下嫁,卻充當了拾遺補缺的角色,心中多少有些隱隱的不平。但時過境遷,照著不會說謊的鏡子,年近而立的澤煙還是頗識時務的。就這樣,澤煙和楊生喜經殷副主席無意間撮合,居然在網下,在現(xiàn)實生活中戀愛了!
澤煙換了QQ簽名,顯示了“忙碌,勿擾”,更新了空間,打算把網上的虛幻情緣先放一放,認認真真要在網下開練。兩三年沒見,楊總風采依舊,興致勃勃,那場婚變顯然是船過水無痕,絲毫沒有影響他生活的激情。而此時的澤煙,多少有些心焦氣躁的樣子,一改先前那種莫名的清高和拒人千里之外的姿態(tài),像網聊一樣,很順利地進入了角色。誰知在網上浸淫已久,深受濡染,一旦真刀真槍地試身手,澤煙很快變回原形,成了湖城公主,或者湖城公主又變回澤煙了?總之澤煙習慣了半真半假,半假半真,已經分不清網上網下,真假虛實,很有莊生夢蝶的虛幻玄妙感。面對著楊總,澤煙有如百變妖姬,能把湖城公主和澤煙的雙重身份拿捏得恰到好處,演繹得得心應手。兩位老江湖的談話細節(jié),跟諸多肥皂劇中男女主人公的談話一樣,有板有眼,有起有伏,滄桑歷盡,峰回路轉,很是那么回事的樣子,好像他們彼此至今獨身,都是為了等待這個夢中的她(他)。
很自然地,二人是喝了些酒的。喝過酒,自然是不能開車的,但房間是可以開的。現(xiàn)在的酒樓,都是吃喝玩樂一條龍服務,就連代駕服務、安全套和避孕藥都為尊貴的客人們準備好了,考慮得非常之周到。澤煙其實喝得不多,但她卻裝出幾分酩酊的樣子來。江湖上不是這樣說么:女人不喝醉,男人沒機會,機會到來時,往往是酒不醉人人自醉的。就算事后說起來,既能拿醉酒打掩護,也能顧全彼此的面子——澤煙覺得,酒真正是個好東西啊!
此次晤面后兩人就有了某種默契,第二次在天涯酒樓約會時就已經論到子嗣大事了。進度之快,連澤煙自己也始料未及。楊總依然是談笑風生,可總有幾分說不出的機械和心不在焉,心事重重的樣子。這一點小小的機械感和心不在焉,澤煙居然清晰地感覺到了,這讓澤煙覺得,一旦錯過了最好的時節(jié),再浪漫的花紅柳綠,也是減了不少滋味的。因之,刻意修飾過的澤煙,顏面上也是有著幾分強顏歡笑的意思,像那些敷在臉頰上的薄薄的霜白色的脂粉。楊總將一串叮當作響的鑰匙交在澤煙手中的時候,澤煙還故作鎮(zhèn)靜,用公主的眼神漫不經心地瞥了一眼。不過那一眼看得很認真:好像有車鑰匙,房門鑰匙,辦公室鑰匙,還有別的不知什么鑰匙,總歸是要她當家作主的那種意思。楊總居然還提到證了,就是男人們都不愿意提到的結婚證。澤煙心里輕飄飄地飄起來,像一片被風吹起來的灰色的羽毛。
有夫若此,亦復何求?澤煙覺得大事已畢,心平氣靜地等著去領證。但那以后近半個月,楊總卻如同從人間蒸發(fā),沒有任何電話或短信,連殷副主席都不知道他去了哪里。澤煙有些沉不住氣了。她猜,難道是因為她那可怕的腹部,讓楊總打了退堂鼓?或者,是自己那不雅的睡相——澤煙有打呼嚕的習慣,跟老爺們似的——犯了生意人的某種忌諱?澤煙知道,現(xiàn)今講究些的老板,都有著這樣那樣的忌諱,匪夷所思,千奇百怪的。澤煙猜啊猜,想啊想,越想越覺得脊背有些冰涼,越想越覺得自己有些傻。俗話說心急吃不了熱豆腐,俗話說知人知面不知心,俗話還有很多,可惜那天自己的腦子好像被驢踢了……澤煙摸摸口袋,翻了翻布包,沒有見到楊總那把讓她撤掉防線的誘人的鑰匙。是她夢見楊總給了她鑰匙,還是楊總真的給過她鑰匙?澤煙真的糊涂了。
澤煙心急如焚,卻又不能形之于色,QQ雖然還掛著,卻第一次懂得了低調,做了一個隱身者。一旦隱身起來,湖城公主也就被印第安人、海的女兒和黑貓等等網友遺忘在腦后了。他們好像壓根不知道湖城公主躲在哪里,是男是女,是胖是瘦,他們跟別的其實澤煙一無所知的網友聊得熱火朝天,一副友誼地久天長的樣子,彼此不斷地發(fā)送著玫瑰、巧克力、吻的圖案和水晶手鏈——原來是情人節(jié)快要到了。隱身的公主感到了令人窒息的孤單與寂寞。沒有情人的情人節(jié),此話不虛,幾乎令公主黯然斷腸。
澤煙在網上失魂落魄,百無聊賴地瀏覽著網頁,一張似曾相識的臉突然躍進了視線——楊總!嫌犯?怎么回事?澤煙哆嗦著雙手,好不容易才打開正文。千真萬確,就是她曾經投懷送抱、風度翩翩的楊總,發(fā)型還跟約會時一模一樣,跟約會時一模一樣的還有他的那種機械和心不在焉的表情,似乎那時候楊總心里已經有了某種不祥的預感。原來楊生喜涉及湖城非法集資詐騙,涉案金額巨大,受騙人數(shù)眾多,已經被司法機關拘押。新聞很短,也很簡單,而湖城公主卻半天回不過神來。這個王八蛋!公主的牙根子都咬出血了,公主抹得白生生的臉也變得鐵青,甚至她的手也瑟瑟地沒有規(guī)律地顫抖起來。
木頭人小胡也看到了這則新聞,她大呼小叫地叫澤煙一起來看。因為小胡跟公主的上網趣味有所不同,她比較鐘情于坑蒙拐騙之類的新聞,每天大部分時間都耗在這樣的大案要案解析中不能自拔。小胡還喋喋不休地旁白著不少她所知道的底細:據說,這個楊生喜居然就是殷副主席的遠房親戚,本來就是個騙子,騙吃騙喝,騙財騙色,屁股底下那輛紅色寶馬,根本就是從汽車租賃公司租來的……在小胡的喋喋不休中,公主還知道,楊生喜離婚是為了轉移財產,逃避刑責,實際上跟前妻早有孩子了,就在湖城一小上學……澤煙忽然覺得,不論網上網下,木頭人其實一點都不木,而她冰雪聰敏的湖城公主才是一個傻到了極致的女人。
三八節(jié)過后,第N屆湖城之夏廣場文化季又如期拉開了序幕,本市的文化建設因此而卓有成效。與此同期誕生的湖城公主澤煙,僅僅又新添了一歲,額頭和眼角僅僅又增添了幾道淺淺的細紋——她的生日,就在這煙花燦爛的三月。
【責任編校 李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