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 文 燕
(北京外國語大學 中文學院,北京 100089)
關于陶淵明的“素心”與“猛志”,詩人有不少自陳,前代注家亦多有論述,這也是讀者最熟知的陶淵明的人格形象。但實際上“他的詩集滿紙都是憂生之嗟”[1]200。論家注意到陶詩中的“悲慨”之情,則是自杜甫始。《遣興五首》其三云:“陶潛避俗翁,未必能達道。觀其著詩集,頗亦恨枯槁?!薄翱蓍隆痹谶@里應釋為生活的貧苦??梢姡鸥闯鎏諟Y明生活中也有“恨”,因為堅守理想而生活枯槁,雖不怨天尤人,畢竟天理不公。但對于“素心”、“猛志”、“悲慨”這三者之間的關系,以及它們對陶淵明詩歌風格的影響等問題仍值得繼續(xù)思考和補充。
《移居二首》是陶淵明于晉安帝義熙七年(公元411年)遷至南里之南村不久后創(chuàng)作的詩篇。其中第一首寫到詩人與南村鄰里交往過從之樂:“昔欲居南村,非為卜其宅。聞多素心人,樂與數(shù)晨夕。懷此頗有年,今日從茲役。敝廬何必廣,取足蔽床席。鄰曲時時來,抗言談在昔。奇文共欣賞,疑義相與析?!睂τ谠娭小八匦摹钡暮x,清人方宗誠《陶詩真詮》云:“素心即淡泊寧靜之意。”而所謂“素心人”,宋人羅大經(jīng)認為“豈庸庸之士”。義熙八年,陶淵明又作《與殷晉安別》,其序云:“殷先作安南府長史掾,因居潯陽,後作太尉參軍,移家東下,作此以贈?!痹娫?“去歲家南里,薄作少時鄰?!贝送?,蕭統(tǒng)《陶淵明傳》云:“先是顏延之為劉柳后軍功曹,在潯陽與淵明情款,后為始安郡,經(jīng)過潯陽,日造飲焉。每往,必酣飲致醉?!贝蟾乓缶叭?、顏延之等都是羅大經(jīng)所言“豈庸庸之士”?;蛘呷缱鲝V義的理解,與詩人朝夕相伴的“素心人”也許就是鄰里中那些心地淳厚樸實的田夫野老,如《移居》其二所描繪的那樣:“過門更相呼,有酒斟酌之。農(nóng)務各自歸,閑暇輒相思。相思則披衣,言笑無厭時?!薄豆锩畾q始春懷古田舍二首》其二寫與新鄰同酌佳釀:“日入相與歸,壺漿勞新鄰。”《歸園田居五首》其二寫與鄰人共話桑麻,“時復墟曲中,披草共來往。相見無雜言,但道桑麻長?!边@樣不拘禮節(jié)把酒言歡,平常自然、言笑晏晏的生活場景洋溢著濃郁的人情之美。正如朱光潛先生在《陶淵明》一文中所指出的,“淵明是一個富有熱情的人,甘淡泊而有之,甘寂寞而未必,在歸田后二十余年中,他在田夫野老的交情中頗得以一些溫慰?!保?]197所以,“素心人”既是陶淵明對友人、鄰里的贊賞,更是詩人人格境界的自我寫照。
此外在陶詩中,詩人還多次描繪了“素”之意境:
和澤周三春,清涼素秋節(jié)。……檢素不獲展,厭厭竟良月(《和郭主簿》其二)。
一形似有制,素襟不可易。(《乙巳歲三月為建威參軍使都經(jīng)錢溪》)
白日淪西阿,素月出東嶺(《雜詩八首》其二)。
素標插人頭,前途漸就窄(《雜詩八首》其七)。
若不委窮達,素抱深可惜(《飲酒二十首》其十五)。
素顏斂光潤,白發(fā)一己繁(《歲暮和張常侍》)。
素礫皛修渚,南嶽無馀云(《述酒》)。
白玉凝素液,瑾瑜發(fā)奇光(讀《山海經(jīng)十三首》其四)。
君其愛體素,來會在何來(《答龐參軍》)。
促席延故老,揮觴道平素(《詠二疏》)。
素驥鳴廣陌,慷慨送我行(《詠荊軻》)。
由此可以看出,無論是自然景象的純凈素雅,還是人物襟懷的淡泊高遠,都是詩人贊賞和追求的境界。這一點也深得同輩詩人及后世文人的認同與追慕。顏延之在《陶徵士誄》序說淵明“長實素心”,江淹《擬陶徵君田居》詩云:“種苗在東皋,苗生滿阡陌。雖有倚鋤倦,濁酒聊自適。日暮巾柴車,路闇光已夕。歸人望煙火,稚子侯檐隙。問君亦何為,百年會有役,但愿桑麻成,蠶月得紡績。素心正如此,開逕望三益?!痹诮偷膽严胫校諟Y明的生活呈現(xiàn)出一派疏放沖澹的氣韻。所以,淡泊寧靜之“素心”是陶淵明精神風貌之一端,而由“素心”醞釀而成的平淡自然也成為陶詩的主體風格。
然而需要說明的是,陶淵明在以自然疏淡之筆描繪躬耕吟詠、讀書飲酒、侍親交友等人生世相時,詩歌時時洋溢著濃厚的生活氣息,煥發(fā)出人情的溫暖光輝,讓人體會到詩人“素心”之中亦有熱腸。對于這一特點,清人鐘秀的《陶靖節(jié)記事詩品》認為陶淵明:“不儕俗,亦不絕俗,不徇人,亦不褻人。”朱光潛先生在《陶淵明》一文中則認為:“淵明之所以異于一般隱士的正在不‘避俗’,因為他不必避俗,所以真正地‘達道’。所謂‘不避俗’是說‘不矯情’,本著人類所應有的至性深情去應世接物?!彼?,“素心”既是塵世中的淡泊沉靜,亦是歸隱后的赤子熱腸;既是田園中的怡然自得,也是困頓中的固窮守節(jié)。與此同時,“素心”不是離群索居、孤芳自賞,不是不近人煙、廢棄事理,不是矯情立異、過激極端。它是從真實平常的生活中歷練出的純粹人格,由人格純粹而獲得的自由意志?!按笤娙讼仍谏钪邪炎约旱娜烁窈B(yǎng)成一首完美的詩,充實而有光輝,寫下來的詩是人格的煥發(fā)。陶淵明是這個原則的一個典型的例證。”[3]194正是“素心”這種人格境界使得陶詩呈現(xiàn)出“素以為絢”的美學風貌。裴斐《論語講評》認為:“‘素以為絢’意謂雖不打扮(素)卻光彩奪目(絢)?!保?]如將這種認識與陶詩風格相連,則“素”是指其沖澹自然的詩歌風格,“絢”是指詩歌中煥發(fā)出淳厚溫潤的生活底蘊與光彩。
凡有素心者,必有鐵骨。詩人自言其“閑靜少言,不慕榮利”(《五柳先生傳》),“性剛才拙,與物多忤”(《與子儼等疏》),“總發(fā)抱孤介,奄出四十年。形跡憑化往,靈府長獨閑。貞剛自有質(zhì),玉石乃非堅”(《戊申歲六月中遇火》)。蕭統(tǒng)傳曰“淵明少有高趣”、“穎脫不群,任真自得”、“不堪吏職”、“我豈能為五斗米,折腰向鄉(xiāng)里小兒”(《陶淵明傳》)。論家感嘆“湧若海立,屹若劍飛,斯陶之心膽出矣”(黃文煥《陶詩析義自序》)。而這種傲然“心膽”是從詩人的“猛志”中得來的。陶淵明在《雜詩八首》中陳述少志:“猛志逸四海,騫翮思遠翥?!痹凇蹲x〈山海經(jīng)〉十三首》中贊嘆神人:“刑天舞干戚,猛志故常在?!边@就是被魯迅先生稱之為“金剛怒目的一面”(《且介亭雜文二集》)。
而陶淵明的“猛志”不僅指詩人濟蒼生、復故土的宏志,也應當包括他對固窮守節(jié)、泥而不滓等儒家理想的堅守。在詩歌中,詩人斬釘截鐵地表示“先師有遺訓,憂道不憂貧”(《癸卯歲始春懷古田舍二首》其二)?!霸溨C無俗調(diào),所說圣人篇”(《答龐參軍》)?!傲⑸朴羞z愛,胡為不自竭”(《影答形》)?!俺c仁義生,夕死復何求”(《詠貧士七首》其四)?!安毁嚬谈F節(jié),百世當誰傳”(《飲酒》其二)。所以,雖因環(huán)境所迫詩人不能實現(xiàn)積極用世的“猛志”,而堅守理想又何嘗不是濟世之志一種堅韌頑強的延續(xù)?因此,讀書詠史、吟詠先賢,正是為了保持與他們精神血脈的相連,正如《癸卯歲十二月中作與從弟敬遠》所云:“歷覽千載書,時時見遺烈。高操非所攀,謬得固窮節(jié)。平津茍不由,棲遲詎為拙!”清人延君壽的《老生常談》評價這幾句詩,“如松柏之歲寒,其勁直之氣,與有生俱來,安能不偶然流露于楮墨之間?!痹凇讹嬀贫住菲渚胖?,面對田父清晨叩門,提壺攜漿的好意勸說:“襤褸茅簷下,未足為高棲。一世皆尚同,愿君汩其泥?!倍娙说幕卮鹗?,“深感父老言,稟氣寡所諧。紆轡誠可學,違己詎非迷。且共歡此飲,吾駕不可回?!逼湔Z看似婉轉(zhuǎn),實則“斬釘截鐵,勁氣勃發(fā),可以想見陶公之為人?!?延君壽《老生常談》)這首詩與蕭統(tǒng)《陶淵明傳》所記可以互為佐證,“江州刺史檀道濟往候之,偃臥瘠餒有日矣。道濟謂曰:‘賢者處世,天下無道則隱,有道則至;今子生文明之世,奈何自苦如此?’對曰:‘潛也何敢望賢,志不及也?!罎佉粤蝗猓舛ブ?。”
當這種傲然自足的高貴精神和自由意志灌注在詩文中時,使得陶詩在沖澹自然主體詩風之外,同時還有一種豪放勁直的風格。朱熹《朱子語類》首發(fā)其論,“陶淵明的詩,人皆說是平淡,據(jù)某看他自豪放,但豪放得來不覺耳。其露出本相者,是《詠荊軻》一篇,平淡的人,如何說得這樣言語出來。”[3]3325其實陶詩中除了《詠荊軻》、《詠二疏》、《詠三良》等詠史詩表現(xiàn)出一種豪宕之氣外,還有為數(shù)不少的酬贈詩、詠懷詩、飲酒詩也常出語勁直有力,表現(xiàn)出詩人為堅守理想而自尊自傲的風骨。在《飲酒二十首》其六中,詩人就對世俗的是非標準與雷同譽毀表現(xiàn)出不屑一顧:“行止千萬端,誰知非與是。是非茍相形,雷同共譽毀。三季多此事,達士似不爾。咄咄俗中愚,且當從黃綺。”他驕傲而堅定地表示要像“商山四皓”那樣過著避世歸隱的生活。詩人還常以“青松”、“孤松”、“松柏”自勵,如《飲酒二十首》其九云:“青松在東園,眾草沒其姿,凝霜殄異類,卓然見高枝。連林人不覺,獨樹眾乃奇?!边@仿佛給詩歌也披上了一層蒼翠之色。
需要注意的是,詩人的“猛志”大多蘊涵在一種平淡堅定的語調(diào)中。平淡源于詩人對理想的堅守,可以放棄現(xiàn)實功利的誘惑,不必與外界任何人去爭。堅定是緣自詩人對信念的執(zhí)著,具有外界任何困苦都無法改變其意志的力量。這也使得陶詩在豪宕的同時還有一種閑定的氣韻,朱熹《朱子語類》論曰:“陶卻是有力,但語健而意閑。”[3]3327這種閑定的氣韻得益于詩人人格境界——素心和思想認識——猛志的涵養(yǎng),而且是從辛酸苦悶的現(xiàn)實處境中歷練而出,所以顯得彌足珍貴。
陶詩中多有“悲慨”,這一般不被讀者熟知。而引起詩人無限“悲慨”之情的主要原因是生活之苦、失志之慨、遲暮之感和生死之慮,所以在陶詩中諸如恨、憂、悵、悲、慨、愧、凄、怨、苦、辛、焦、悔、不欣、枯槁等字眼曾多次出現(xiàn),真切地傳達出詩人在現(xiàn)實生活中困頓失意的情緒。
在詩人筆下,饑寒貧病是其生活的常態(tài)。出仕前除淵明家境貧寒,“少而貧病,居無仆妾;井臼不任,藜菽不給;母老子幼,就養(yǎng)勤匱”(顏延之《陶征士誄》)。出仕十年仍然了無改善,“勁氣侵襟袖,簞瓢謝屢設。蕭瑟空宇中,了無一可悅”(《癸卯歲十二月中作與從弟敬遠》)。而歸隱后生活實況則是“饑者歡初飽,束帶候鳴雞”(《丙辰歲八月中于下氵巽田舍獲》)?!跋娜臻L抱饑,寒夜無被眠。造夕思雞鳴,及晨愿鳥遷”。詩人雖不怨天尤人,但也坦白承認,“在己何怨天,離憂凄目前”(《怨詩楚調(diào)示龐主簿鄧治中》)。躬耕南畝也絕非只是“悠然見南山”般地閑雅自得,“田家豈不苦?弗獲辭此難。四體誠乃疲,庶無異患干”(《庚戌歲九月中于西田獲早稻》)。天災不斷,收獲可憐,“炎火屢焚如,螟蜮恣中田。風雨縱橫至,收斂不盈廛”(《怨詩楚調(diào)示龐主簿鄧治中》)。家境的貧窮還不算,詩人一生貧病交加,他素有“腳疾”(《宋書·隱逸傳》),“吾抱疾多年,不復為文,本既不豐,復老病繼之”(《答龐參軍》序)。
除了生活的苦況外,精神上的苦痛更讓詩人感慨與悲憤。所以,陶淵明的飲酒詩、詠史詩和詠懷詩在評閱時世、追慕先賢的同時,其實也是借古人的杯酒澆自己心中之塊壘。在陶淵明后期的作品中,遲暮之感和生死之慮是常見的主題。例如,“一生復能幾,倏如流電驚”(《飲酒二十首》其三);“宇宙一何悠,人生少至百。歲月相催逼,鬢旁早已白”(《飲酒二十首》其十五);“人生無根蒂,飄如陌上塵。分散逐風轉(zhuǎn),此已非常身”(《雜詩十二首》其一);“日月擲人去,有志不獲騁。念此懷悲凄,終曉不能靜”(《雜詩十二首》其二)。詩人長于煉字,善用比興,將時光的無情以一種驚心動魄的方式呈現(xiàn)出來,充滿了悲劇意味。關于死,他似乎有著透徹的思考,“天地賦命,生必有死,自古賢圣,誰能獨免”(《與子儼等疏》);“人生實難,死之如何”(《自祭文》)。但實際上亦不免失意悵惘,“流幻百年終,寒暑日相催。常恐大化盡,氣力不及衰”(《還舊居》);“萬化相尋繹,人生豈不勞?從古皆有沒,念之中心焦”(《己酉歲九月九日》)?!坝猩赜兴溃缃K非命促。昨暮同為人,今旦在鬼綠”(《擬挽歌辭》其一)。特別是親人一一逝去,朋友各走其道,大半與他“語默自殊勢”(《與殷晉安別》),所以詩人由傷悼逝者而自念己身。
正如本文開頭所言,后世論家自杜甫開始注意到陶詩中的悲苦基調(diào),“觀其著詩集,頗亦恨枯槁”(《遣興五首》其三)。杜甫看出陶淵明對現(xiàn)實枯槁生活的悵恨之情,實可謂詩人的異代知音。其后韓愈《送王秀才序》亦云:“及讀阮籍、陶潛詩,乃知彼雖偃蹇不欲與世接,然猶未能平其心。”曾鞏《過彭澤》云:“予觀長者憂,慷慨在遺集?!彼稳藴珴h《陶靖節(jié)詩集注自序》認為,陶淵明《述酒》之作,“始直吐忠憤,然猶亂以廋詞,千載之下,讀者不省為何語。是此翁所深致意者,迄不得白于后世,尤可以使人增欷而累嘆也?!保?]109湯漢認為陶詩以隱語表達“忠憤”之情,以至于后世讀者不明其真味。明人毛晉則將陶詩與屈辭相提并論:“讬之忠言以泄憂愁悲思,此予所以每讀屈辭陶詩,而為之酸鼻隕心也?!保?]167清人喬億《劍谿說詩》提出,“讀陶詩當察其樂中有憂,憂中有樂?!保?]196沈德潛《說詩晬語》則云:“淵明有憂勤語,有自任語,有知足語,有悲憤語,有樂天安命語,有物我同得語?!保?]現(xiàn)代論家梁啟超、朱自清、朱光潛也表達過類似的見解。然而值得追問的是,陶詩中的“悲慨”基調(diào)與其詩風的關系是什么?
我們注意到,在這類作品中,以議論入詩是其中不可忽視的表現(xiàn)手法。這大概是由于在枯槁的現(xiàn)實處境中,不甘寂寞的陶淵明也需要急切地表達政治意見,抒發(fā)理想抱負,宣泄牢騷愁悶,所以“議論”就成為最直接的表達方式。像《飲酒二十首》其二以反詰發(fā)議,表達出詩人對善惡報應之說的責問,鏗鏘有力,引人遐思:“積善云有報,夷叔在西山。善惡茍不應,何事空立言!九十行帶索,饑寒況當年。不賴固窮節(jié),百世當誰傳?”盡管如此,他最后還是堅定地表示要固守窮節(jié),因為道義傳統(tǒng)因此傳立。所以,失志之嘆的另一面就是守志之慨。而陶詩中的議論,多數(shù)也還是直說的“賦”法。在《擬古九首》其二中,詩人直抒胸臆,表明不愿意與趨炎附勢之徒為伍,只在意一生的沉浮,“不學狂馳子,直在百年中”(《飲酒二十首》其六)。詩人對世俗是非標準不屑一顧,“行止千萬端,誰知非與是。是非茍相形,雷同共譽毀”。然而雖是直說,激憤之情卻意在言外。因此這些議論性詩句實際上是詩人借助意見來抒情,抒發(fā)心中的不平之氣。詩人在自身現(xiàn)實的處境與歷史賢良的遭遇中找到了情感共鳴,由這種共鳴更堅定了自己當下的價值判斷,而后世的讀者則從這些價值判斷中受到了感情的觸動和思想的啟發(fā),正如在陶淵明田園詩中受到的感染一樣。所以陶詩中的議論因為飽含著生活的辛酸苦悶,融會了豐富的人生體會,寄寓了堅定的理想操守,從而成為一種有效的抒情手段,盡見詩人的性情。對此,明人許學夷《詩源辯體》曾明確指出陶詩的議論基于情理,“或問予:子嘗言元各諸公以議論為詩故為大變,若靖節(jié)‘大鈞無私力’、‘顏生稱為仁’等篇,亦頗涉議論,與元和諸公寧有異耶?曰:靖節(jié)詩乃是見理之言,蓋出于自然,而非為智力得之,非若元和諸公騁聰明,構(gòu)奇巧,而皆以文為詩也?!保?]總之,陶詩中的議論也是一種抒情手段,而且詩人在表達現(xiàn)實悵恨之情時多以議論入詩,借議論來吟詠性情,使得詩歌具有一種悲慨的審美意味。清人潘德輿的《養(yǎng)一齋詩話》曾云:“陶公詩雖天機和鬯,靜氣流溢,而其中曲折激蕩處,實在憂憤沉郁不可一世之概?!保?]“天機和鬯,靜氣流溢”是對陶淵明田園平淡自然詩風的概括,“憂憤沉郁”則可視為是對其詠史、詠懷詩悲慨詩風的總結(jié),而“不可一世之慨”則傳達出詩人在現(xiàn)實人生中倔強的傲骨和堅定的信念。
綜上所述,“素心”、“猛志”與“悲慨”其實是陶淵明人格境界的三個方面。宋人湯漢在《陶靖節(jié)詩集注自序》中曾云:“夫惟惡于饑寒之苦,而后能存節(jié)義之閑。”如果說“悵恨”是詩人對“饑寒之苦”現(xiàn)實處境的真實反映,而在這樣的苦況中“能存節(jié)義之閑”則得益于詩人純粹的人格境界——“素心”和堅定的理想信念——“猛志”的歷練與涵養(yǎng)。正是由于對理想的執(zhí)著與堅定——“猛志”,詩人在面對充滿“悵恨”之情的現(xiàn)實苦難時,他仍保持著赤子情懷——“素心”,既有淡泊平靜,又富古道熱腸。當這種人格境界投注在詩歌創(chuàng)作時,使得陶詩以平淡自然為主體詩風的同時,還具有豪放勁直、悲慨沉郁的風格,呈現(xiàn)出多樣化的詩歌意境。
對于陶淵明的精神生活,朱光潛先生認為其《時運》詩序中最后一句話“欣慨交心”是極恰當?shù)目偨Y(jié),“他有感慨,也有欣喜;惟其有感慨,那種欣喜是由沖突調(diào)和而徹悟人生世相的欣喜,不只是淺薄的嬉笑;惟其有欣喜,那種感慨是適當?shù)卣{(diào)劑,不只是奮激佯狂,或是神經(jīng)質(zhì)的感傷。他對于人生悲喜居中兩方面都能領悟?!保?]205然而“欣慨交心”應該還只是陶淵明精神生活的第一個層面,或者說是詩人現(xiàn)實心境的準確傳達。在“欣慨交心”之上,應該是詩人“傲然自足”(《勸農(nóng)》其一)的精神境界,是詩人面對苦難時所獲得的一種任何力量都不能剝奪的自由意志。因為這種自由意志,生活的苦難既不能奪去詩人自尊自傲的風骨,也不能減少其怡然自得的情懷。他占據(jù)著精神的高度,完成了對苦難的超越。唯其如此,才能更好地體會陶詩的豪放勁直和悲慨沉郁,以及平淡自然詩風中所包藏的骨力與閑定的氣韻。
[1]朱光潛.詩論[M].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4.
[2]裴斐.論語講評[M].北京:民族出版社,1998:387.
[3]朱熹.朱子語類:卷一四〇[M].北京:中華書局,1986.
[4]陶淵明資料匯編:上冊[M].北京:中華書局,2005.
[5]沈德潛.說詩晬語[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79:202.
[6]許學夷.詩源辯體:卷六[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7:102.
[7]潘德輿.養(yǎng)一齋詩話:卷十[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215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