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志祥
(上海政法學(xué)院 文學(xué)院,上海201701)
“民本”的完整說法是“民惟邦本”。根據(jù)《尚書》記載,夏朝的開國君主大禹曾留下訓(xùn)誡:“民可近,不可下;民惟邦本,本固邦寧?!?《尚書·虞夏書·五子之歌》)意思是人民只可親近,不可輕視;只有人民才是國家的根基,根基牢固了,國家才會安寧。
《尚書》是由春秋之際的孔子編訂的。西晉永嘉年間,今、古文《尚書》均在戰(zhàn)亂中散失。今天看到的《尚書》是東晉梅賾所獻(xiàn)的《孔傳古文尚書》,也有人認(rèn)為它系后人偽造?!懊裎┌畋尽本烤故浅鲇谙挠碇谶€是出于后人假托不得而知,不過有一點是可以確定的:它是先秦儒家反復(fù)闡述的基本思想,漢以后不斷被重申。如漢初賈誼總結(jié)道:“夫民者,萬世之本也,不可欺。”“故夫民者,大族也,民不可不畏也?!薄芭c民為敵者,民必勝之?!?《新書·大政》)西漢劉安《淮南子·泰族訓(xùn)》發(fā)揮:“國之有民也,猶城之有基,木之有根。根深則本固,基美則上寧?!睎|漢王符《潛夫論·本政》強調(diào):“夫民者,國之基也?!蹦铣稌稀逗鬂h書》揭示:“國以民為本?!碧瞥鯊埦琵g說:“民者國之本也,惟本固而后邦寧,邦寧而后國治?!?《千秋金鑒錄·勸民》)宋代程頤發(fā)揮說:“民可明也,不可愚也;民可教也,不可威也;民可順也,不可強也;民可使也,不可欺也?!?《二程集·遺書·伊川先生語十一》)清代唐甄論證“民本”:“封疆,民固之;府庫,民充之;朝廷,民尊之;官職,民養(yǎng)之?!?《潛書·明鑒》)
在歷史發(fā)展中,“民本”思想形成了如下幾個要點。
“民”所隸屬的種概念是“人”,而不是“神”“天”。所以,“民本”是建立在“以人為本”思想基礎(chǔ)上的,其對立面是“以神為本”“以天為本”。夏商時期盛行萬物有靈論,人們普遍匍匐在神靈、上天面前,顯得非常渺小。到了周代,情況不同了。周人發(fā)現(xiàn),不是“天”“神”最高貴,而是“人”“民”最高貴;如果天子只是尊“天”敬“神”,放縱自己的所作所為,褻瀆、踐踏人民的利益,就無法獲得“天”“神”的庇佑?!疤臁薄吧瘛钡囊庵径际怯扇诵?、民意決定的:“民之所欲,天必從之。”人心、民意是獲得上天保佑的根本?!疤焐鸁A民,有物有則。民之秉彝,好是懿德?!?《詩經(jīng)·大雅·烝民》)“忝稷非馨,明德惟馨?!?《周書·君陳》)《孟子》記載了一則關(guān)于天子權(quán)力交接的對話:“萬章曰:‘堯以天下與舜,有諸?’孟子曰:‘否。天子不能以天下與人?!粍t舜有天下也,孰與之?’”孟子的回答是:“天與之,人與之?!睘槭裁茨?孟子解釋說:“使之主祭而百神享之,是天受(授)之;使之主事而事治,百姓安之,是民受(授)之也?!?《孟子·萬章上》)這里,“天”與“民”是二位一體的;天意就是民意。漢初,賈誼總結(jié)秦朝滅亡的教訓(xùn),系統(tǒng)提出“民本”思想,其中重要一項是“民”為“天”之本:“災(zāi)與福也,非粹在天也,又在士民也。”“行之者在身,命之者在人,此福災(zāi)之本也。道者福之本,祥者福之榮也。無道者必失福之本,不祥者必失福之榮?!薄靶兄埔?,粹以為福己矣;行之惡也,粹以為災(zāi)己矣。故受天之福者,天不功焉;被天之災(zāi),則亦無怨天矣,行自為取之也。知善而弗行,謂之不明;知惡而弗改,必受天殃。天有常福,必與有德;天有常災(zāi),必與奪民時。故夫民者,至賤而不可簡也,至愚而不可欺也。故自古至于今,與民為讎者,有遲有速,而民必勝之?!?《新書·大政》)劉向主張把人民當(dāng)做“天”來供奉:“君人者,以百姓為天。百姓與之則安,輔之則強,非之則危,背之則亡?!?《說苑建本》)董仲舒通過對“王”字的訓(xùn)釋,指出君王的使命就是順天應(yīng)人:“古之造文者,三畫而連其中,謂之‘王’。三畫者,天、地與人也,而連其中者,通其道也。取天、地與人之中以為貫而參通之,非‘王’者孰能當(dāng)是?是故‘王’者唯天之施,施其時而成之,法其命而循之諸人,法其數(shù)而以起事,治其道而以出法,治其志而歸之于仁?!薄洞呵锓甭丁ね醯劳ㄈ窎|漢的王常說:“民所怨者,天所去也;民所思者,天所與也?!敝灰跋潞厦裥摹保湍堋吧虾咸煲狻??!逗鬂h書·王常傳》》王符說:“天以民為心,民安樂則天心順,民愁苦則天心逆?!?《潛夫論·本政》)北宋編纂的《冊府元龜》總結(jié)說:“國以人為本,害其本則非國;神以人為主,虐其主則非神。”朱熹概括:“人君為政在得人?!泵魈嬷厣?“人者,國之本;德者,身之本。德厚則人懷,人安則國固?!币虼耍魈鎸⑸衩钅獪y的“事天”落實在切實可行的“恤民”上:“天以子民之任付于君,為君者欲求事天,必先恤民。恤民者,事天之實也?!笨梢?,“民本”在處理“天人”關(guān)系、“神人”關(guān)系上是以敬人事、恤民利、得人心為本。
一國之中,君王的權(quán)力看起來最大、地位最高,其實他的命運和地位是由人民決定的。關(guān)于“君”與“民”的關(guān)系,古有舟、水之喻。《荀子》記載:“傳曰:‘君者,舟也;庶人者,水也。水則載舟,水則覆舟?!酥^也。故君人者,欲安,則莫若平政愛民矣?!痹凇盾髯印芬郧暗墓艜校陀小熬勖袼薄拜d舟覆舟”的比喻。最早著錄于《漢書·藝文志》的《孔子家語》寫道:“君者舟也,庶人者水也。水所以載舟,亦所以覆舟?!焙髞?,這個思想被唐代的魏征總結(jié)為:“君,舟也;人,水也。水能載舟,亦能覆舟?!?《貞觀政要·政體》)“怨不在大,可畏唯人;載舟覆舟,所宜深慎?!?《貞觀政要·君道》)唐太宗深以為然,他告誡太子諸王:“舟所以比人君,水所以比黎庶,水能載舟,亦能覆舟。爾方為人主,可不畏懼?”(《貞觀政要·教戒太子諸王》)他還飽含自己的切身體會發(fā)揮說:“為君之道必須先存百姓,若損百姓以奉其身,猶割股以啖腹,腹飽而身斃。”“天子者,有道則人推而為主,無道則人棄而不用,誠可畏也?!?《貞觀政要·政體》)
不是君主的地位最高貴,而是人民的地位最高貴。這就叫“民貴君輕”。春秋戰(zhàn)國時期,這已成為人們的普遍共識。孔子說:“民以君為心,君以民為體。心莊則體舒,心肅則容敬。心好之,身必安之;君好之,民必欲之。心以體全,亦以體傷。君以民存,亦以民亡。”(《禮記·緇衣》)所以《左傳》說:“民者,君之本也?!?《左傳·僖公二十六年》)《春秋谷梁傳》說:“民為君之本”(《春秋谷梁傳·桓公十四年》);孟子明確宣稱:“民為貴,君為輕”(《孟子·盡心下》),孟子的推理過程是:“得乎天子為諸侯,得乎諸侯為大夫,得乎丘民而為天子?!钡玫教熳拥馁p識,只能封個諸侯;得到諸侯賞識,只能封個大夫;得到廣大人民的擁戴,才可以成為天子。墨子指出:“君,臣萌(通氓)通約也。”(《墨子·經(jīng)上》)君主既然是天下臣民共同推選出來的,臣民也可以罷免君主。所以荀子說:“天之生民,非為君也,天之立君以為民也。”(《荀子·大略》)呂不韋指出:“人主有能以民為務(wù),則天下歸之矣?!?《呂氏春秋·愛類》)“凡君之所以立,出乎眾也。立已定而舍其眾,是得其末而失其本。得其末而失其本,不聞安居。故以眾勇無畏乎孟賁矣,以眾力無畏乎烏獲矣,以眾視無畏乎離婁矣,以眾知無畏乎堯舜矣。夫以眾者,此君人之大寶也?!薄胺蛉∮诒姡巳?、五帝之所以大立功名也?!?《呂氏春秋·用眾》)戰(zhàn)國時期趙國的趙威后明確聲稱“民為本君為末”(《戰(zhàn)國策·齊策》);齊國高士顏斶公然宣稱“士貴耳,王者不貴”(《戰(zhàn)國策·齊策》)。
到了漢代,賈誼舉例說明:“堯舜禹湯之治天下也,所謂明君也,士民樂之,皆即位百年然后崩,士民猶以為大數(shù)也。桀紂,所謂暴亂之君也,士民苦之,皆即位數(shù)十年而滅,士民猶以為太久也。故夫諸侯者,士民皆愛之,則其國必興矣;士民皆苦之,則國必亡矣?!?《新書·大政》)董仲舒重申:“天之生民,非為王也,而天立王以為民也。故德足以安樂民者,天予之;其惡足以賊害民者,天奪之?!薄段淖印ど先省芬缶鳌耙蕴煜轮恳暎蕴煜轮?,以天下之心慮,以天下之力爭?!薄栋谆⑼āぞ簟吩鴮ⅰ疤熳印币暈樘煜伦罡叩木粑?“‘天子’者,爵稱也。爵所以稱‘天子’者何?王者父天母地,為天之子也。”清初顧炎武則從“民本”思想出發(fā)堅決否定了這個說法:“為民而立之君,故班爵之意,天子與公、侯、伯、子、男一也,而非絕世之貴。代耕而賦之祿,故班祿之意,君、卿、大夫、士與庶人,在官一也,而非無事之食?!?《日知錄·周室班爵祿》)王夫之強調(diào):“高以下為基,鴻以纖為積,君以民為依?!?《詩廣傳》卷三)康有為說:“一畫貫三才謂之‘王’,天下歸往謂之‘王’……夫‘王’不‘王’,專視民之聚散向背名之,非謂其黃屋左纛、威權(quán)無上也?!保?]譚嗣同從君主由人民推舉產(chǎn)生的歷史角度說明“君末民本”:“生民之初,本無所謂君臣,則皆民也。民不能相治,亦不暇治,于是共舉一民為君。夫曰‘共舉之’,則非君擇民,而民擇君也。……夫曰‘共舉之’,則因先有民而后有君,君末也,民本也?!?《譚嗣同全集·仁學(xué)》)從“君末民本”的角度出發(fā),唐甄要求統(tǒng)治者愛民如身:“民之于君,他物不足以喻之,請以身喻民。身有疾,則心豈得安?身無疾,則心豈得不安?有戕其身而心在者乎?是故君之愛民,當(dāng)如心之愛身也?!?《潛書·明鑒》)
關(guān)于“民為君本”,歷史上傳誦著三個故事。
第一個出自《左傳·文公十三年》,是關(guān)于春秋時期諸侯國國君邾文公的。邾文公晚年,健康狀況欠佳,但遷都也成為邾國存亡攸關(guān)的大事。占卜的結(jié)果是遷都“利于民而不利于君”。左右大臣們都不贊成遷都。文公得知原委后對大臣們說:上天生育百姓,為他們樹立君主,是為了讓君主為百姓謀利益。只要對人民有利,也就是我國君的最大利益。應(yīng)當(dāng)遷都。大臣們再勸:不遷都,您的身體可逃過一劫,壽命能夠延長,您為什么要遷呢?邾文公仍然不為所動。他的回答是:“命在養(yǎng)民。死之短長,時也。民茍利矣,遷也,吉莫如之!”最終邾國的國都從邾瑕遷到了嶧山之陽的繹城。巧合的是,遷都后不久,文公果然病死。邾文公以民為君之本,為了民利犧牲君利、視死如歸的精神,令人肅然起敬。
第二個故事出自《戰(zhàn)國策·齊策》,是關(guān)于戰(zhàn)國時期趙威后的。齊王派使者到趙國看望攝政的趙威后。國書還沒打開,趙威后就問使者說:“你們齊國這幾年的收成還好嗎?老百姓的日子還好嗎?齊王的身體還好吧?”齊國的使者很不高興:“我奉齊王一片好意來拜訪您,現(xiàn)在您不先關(guān)心我們大王的情況,而先問什么年成和百姓,豈不是尊重低賤者,貶低尊貴者嗎?”趙威后不動聲色地回答:“不然。茍無歲,何以有民?茍無民,何以有君?故有問,舍本而問末者邪?”這里明確以民為“本”、以君為“末”。
第三個故事是關(guān)于戰(zhàn)國時期齊國知識分子顏斶的,也出自《戰(zhàn)國策·齊策》。齊宣王是齊國有名的仁君。他曾用重金進(jìn)一步打造稷下學(xué)宮,招攬?zhí)煜掠⒉牛_(dá)一時之盛。孟軻曾長住稷下30多年,為齊宣王的座上賓;荀子15歲就來齊國,是稷下學(xué)宮中資格最老的一位導(dǎo)師,曾三為祭酒,充任學(xué)宮最高領(lǐng)導(dǎo)。他聽說顏斶是有名的高士,就舉行隆重的禮節(jié)召見他。見顏斶從門外進(jìn)來,便有點急不可耐地召喚:“顏斶,你到我跟前來!”沒想到他這種態(tài)度使自尊心很強的顏斶覺得人格受到冒犯,便回敬一句:“大王,您到我跟前來吧!”齊宣王吃了個閉門羹,頗為不悅。群臣紛紛說:“大王是人之君主,你不過是人臣罷了。大王叫你過來,你也叫大王過來,像話嗎?”顏斶回答:“我到大王跟前,屬趨炎附勢;大王主動走到我跟前,是禮賢下士?!饼R宣王雖然一向很尊重人才,也不乏雅量,但從沒遇到過這種場面,臉都?xì)獾米兩?。他?“王者貴乎?士貴乎?”顏斶回答:“士貴,王者不貴。”宣王說:“你憑什么這么說?”顏斶說:“從前秦國攻打齊國,秦王曾下過一道命令:有誰敢在高士柳下季墓地五十步以內(nèi)砍柴,格殺勿論!他還下了一道命令:有誰能砍下齊王的腦袋,就封他為萬戶侯,賞千鎰金??梢?,一個活著的君主的頭顱,實際上還抵不上死去的高士的墳?zāi)??!饼R王一時語塞。顏斶不依不饒,乘勢而下,歷數(shù)古來圣王無不是得到眾多士人輔佐才成就偉大功業(yè)的,所以都自稱“孤”“寡”“不谷”,說明君王的地位不如士人高貴。宣王招架不住,連連說:是我錯了,愿拜你為師,成為你的弟子。
可以說,深刻認(rèn)識到“民為君本”,是君主專制之下啟發(fā)、調(diào)動最高統(tǒng)治者克己利民道德自覺的最為有效的途徑,具有積極的現(xiàn)實意義。
夏禹傳啟,是“天下為家”的開端。自此以后,中國進(jìn)入了帝王世襲制的家天下社會,“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詩經(jīng)·小雅·北山》)土地是國家的,臣民是國家的,國家的地位高踞于人民之上。西周厲王時期的榮夷公是為國家理財、與民爭利、橫征暴斂的有名大臣。他主張封山占水,實行國家專利政策,壟斷山林川澤的一切收益,禁止老百姓采樵、漁獵,致使民不聊生,怨聲載道?!抖Y記·檀弓下》記載:
孔子過泰山側(cè),有婦人哭于墓者而哀。夫子式而聽之,使子路問之,曰:“子之哭也,壹似重有憂者。”而曰:“然。昔者,吾舅死于虎,吾夫又死焉,今吾子又死于焉。”夫子曰:“何為不去也?”曰:“無苛政?!狈蜃釉?“小子識之,苛政猛于虎也?!?/p>
與民爭利的暴政可能帶來國家一時的強大,但不能帶來長治久安,最后的結(jié)果大多是官逼民反,爆發(fā)政治危機。比如重用榮夷公為國家理財?shù)闹軈柾踝罱K就因為國民暴動狼狽出逃,丟了江山社稷。經(jīng)歷了多少次政治教訓(xùn),到了民本思想成為天下共識的春秋戰(zhàn)國時期,國家利益高于人民利益的傳統(tǒng)觀念遭到挑戰(zhàn)。孟子響亮地提出:“民為貴,社稷次之。”(《孟子·盡心下》)表現(xiàn)在利益分配上,就是國家以民為本,不與民爭利,而是與民分利?!抖Y記·大學(xué)》提出:“財聚則民散,財散則民聚?!眹业呢敻环e累得太多了,人民手中就沒錢了,就會離心離德;如果將錢財散發(fā)到民間,人民就可以同心合力為國效勞??鬃诱f:“百姓足,君孰與不足?百姓不足,君孰與足?”(《論語·顏淵》)春秋時期楚靈王的大臣伍舉說:“夫君國者,將民之處;民實瘠矣,君安得肥?”(《國語·楚語》)百姓富足了,就是君主、國家最大的富足;百姓貧窮,君主、國家怎會強大?春秋時期陳國大臣逄滑對陳君說:“國之興也,視民如傷;其亡也,以民為土芥,是其禍也?!?《左傳·哀公元年》)
春秋戰(zhàn)國時期這種“民貴國輕”思想,在后世得到進(jìn)一步的發(fā)揚光大。賈誼告誡說:“故夫諸侯者,士民皆愛之,則其國必興矣;士民皆苦之,則國必亡矣。故夫士民者,國家之所樹,而諸侯之本也,不可輕也。嗚呼!輕本不祥,實為身殃,戒之哉,戒之哉!”(《新書·大政》)唐太宗李世民說:“國以民為本,人以食為命。若禾黍不登,則兆庶非國家所有。既屬豐稔若斯,朕為億兆人父母,唯欲躬務(wù)儉約,必不輒為奢侈。朕常欲賜天下之人,皆使富貴,今省徭賦,不奪其時,使比屋之人恣其耕稼,此則富矣。敦行禮讓,使鄉(xiāng)閭之間,少敬長,妻敬夫,此則貴矣。但令天下皆然,朕不聽管弦,不從畋獵,樂在其中矣!”(《貞觀政要·務(wù)農(nóng)》)宋代朱熹在給《孟子》“民為貴,社稷次之”作注時進(jìn)一步發(fā)揮說:“國以民為本,社稷亦為民而立”;南宋呂祖謙說:“國以民為本,無民安得有國乎?重社稷必愛百姓也?!痹袝邑╆愄煜橹赋?“國家之與百姓,上下如同一身。民乃國之血氣,國乃民之膚體。血氣充實則膚體康強,血氣損傷則膚體羸弱,未有耗其血氣能使膚體豐榮者。是故民富則國富,民貧則國貧,民安則國安,民困則國困,其理然也?!薄懊瘛弊鳛椤皣敝荆粌H國家的財富都由人民創(chuàng)造,而且國家必須滿足老百姓的生活需要,才能永葆安寧穩(wěn)定。宋代包拯說:“民者,國之本也。財用所出,安危所系,當(dāng)務(wù)安之為急。”清人顧炎武主張“利不在官而在民”。他批判說:“自三代以下,人主之于民,賦斂而已爾,役使之而已爾,凡所以為厚生正德之事,一切置之不理。”而民利與官府之利其實是聯(lián)系在一起的,“民生愈貧,國計亦愈窘”,“民得其利,則財源通,而有益于官;官專其利,則財源塞,而必?fù)p于民。”最值得注意的是唐甄指出:我們追求的富裕,應(yīng)是“富在編戶,而不在府庫”。“府庫”就是國庫,“編戶”是戶口本上的老百姓。“若編戶空虛,雖府庫之財積如山丘,實為貧國,不可以為國矣?!比绻粋€國家國庫里富得流油,國防很強大,但是老百姓手中沒錢,日子很難過,這樣的國家是不是“富國”呢?不是,還是個“貧國”,長此以往,國將不國。正是這種“民為國本”的思想推動古代政治家實行輕賦薄斂的仁政。應(yīng)當(dāng)指出的是,這種民本思想與現(xiàn)代民權(quán)理念不無相通之處。富有西方現(xiàn)代民權(quán)意識的梁啟超曾經(jīng)揭示:“國者,積民而成,舍民之外則無有國。以一國之民,治一國之事,定一國之法,謀一國之利,捍一國之患,其民不可得而侮,其國不可得而亡,是之謂‘國民’?!雹倭簡⒊?《新民說》
君主的地位是由廣大人民的擁戴決定的,必須愛民惠民才能長治久安;官吏是由君主任命的,必須服從君主愛民惠民的大業(yè),幫助君主打理天下。賈誼指出:“夫民者,唯君者有之;為人臣者,助君理之。故夫為人臣者,以富樂民為功,以貧苦民為罪。故君以知賢為明,吏以愛民為忠?!?/p>
明代海瑞在《政序》中指出:“爵位者,所托以為民之器也?!鼻宕惡曛\指出:“朝廷設(shè)官,原以為民,官必愛民,乃為盡職,固府州縣官以‘知’為名,又名之曰‘地方官’,謂地方之事,府州縣當(dāng)無所不知也?!币虼耍O(shè)置官吏雖然是為了管理人民,但辨別人才、任用官吏還必須聽取人民的意見。戰(zhàn)國時,齊宣王問孟子:我怎樣辨別、使用人才?孟子回答:“左右皆曰賢,未可也;諸大夫皆曰賢,未可也;國人皆曰賢,然后察之;見賢焉,然后用之。左右皆曰不可,勿聽;諸大夫皆曰不可,勿聽;國人皆曰不可,然后察之;見不可焉,然后去之。左右皆曰可殺,勿聽;諸大夫皆曰可殺,勿聽;國人皆曰可殺,然后察之;見可殺焉,然后殺之。故曰,國人殺之也。如此,然后可以為民父母?!?《孟子·梁惠王下》)而且要看到,官吏本質(zhì)上是由人民供養(yǎng)的,人民供養(yǎng)官吏,目的是要官吏公平地為自己辦事。在這個意義上,官吏扮演的是人民公仆的角色,不能反過來凌駕于人民至上奴役人民、魚肉人民:“凡吏于土者,若知其職乎?蓋民之役,非以役民而已也。凡民之食于土者,出其什一傭乎吏,使司平于我也。今我受(授)其值怠其事者,天下皆然。豈惟怠之,又從而盜之。向使傭一夫于家,受(授)若值,怠若事,又盜若貨器,則必甚怒而黜罰之矣?!?《柳河?xùn)|集·送薛存義序》)做官的只有好好報答養(yǎng)育他的人民、勤勤懇懇為百姓服務(wù),才可以問心無愧:“夫為吏者,人役也。役于人而食其力,可無報耶?今吾將致其慈愛禮節(jié),而去其欺偽凌暴,以惠斯人,而后有其祿,庶可平吾心而不愧于色?!标P(guān)于“民”為“國”之本、為“君”之本、為“官”之本,賈誼在《新書·大政》中概括為“民無不為本”,堪稱精辟:“聞之于政也,民無不為本也:國以為本,君以為本,吏以為本。故國以民為安危,君以民為威侮,吏以民為貴賤,此之謂民無不為本也。”此外他還以“民無不為命”“民無不為功”“民無不為力”加以補充:“聞之于政也,民無不為命也:國以為命,君以為命,吏以為命;故國以民為存亡,君以民為盲明,吏以民為賢不肖,此之謂民無不為命也。聞之于政也,民無不為功也:故國以為功,君以為功,吏以為功;國以民為興壞,君以民為強弱,吏以民為能不能,此之謂民無不為功也。聞之于政也,民無不為力也:故國以為力,君以為力,吏以為力?!?/p>
中國古代以儒家為代表的“民本”思想是一項寶貴的政治財富,它與西方現(xiàn)代政治文明并無不可逾越的鴻溝。梁啟超曾經(jīng)指出:典型的民主政治包含“政為民政,政以為民,政由民出”,這在中國古代已包含萌芽:“國為人民公共之國(如‘民為邦本’‘天下者天下人之天下’——原注),為人民共同利益故乃有政治(如‘天立君以為民,天非生民以為君’、‘庶民、富民、教民’——原注),此二義者,我先民見之甚明,信之甚篤。”①引自《飲冰室合集》五十卷。在梁啟超看來,如果說古代“民本”思想有何欠缺,是尚未落實到人民參政的操作層面:“惟一切政治當(dāng)由人民實施,則我先民非惟未嘗研究其方法,抑似并未承認(rèn)此理論。夫徒言民為邦本,政在養(yǎng)民,而政之所從出,其權(quán)利乃在人民之外。此種無參政之權(quán)民本主義,為效幾何?”然而,儒家極富人民性、具有積極意義的“民本”思想在五四新文化運動“打倒孔家店”的激進(jìn)主義狂飆中卻被一鍋端。新中國成立后直到“文化大革命”時期,“民本”被當(dāng)做封建文化,受到了更加猛烈的批判。改革開放以后,傳統(tǒng)的“民為邦本”思想煥發(fā)出新的生機,“執(zhí)政為民”成為中央政府的新的政治理念。鄧小平同志號召:“全黨要始終把人民擁護(hù)不擁護(hù)、人民贊成不贊成、人民高興不高興、人民答應(yīng)不答應(yīng)作為黨的一切工作的出發(fā)點和歸宿點?!彼岢觥叭齻€有利于”,將改善人民生活水平與增強綜合國力聯(lián)系起來,作為發(fā)展生產(chǎn)力的最終落腳點,改變了過去30年只注重國家利益、不顧及人民生活水平和個人利益的做法。胡錦濤總書記曾經(jīng)對各級管理者提出要求:“情為民所系,權(quán)為民所用,利為民所謀?!薄耙獣r刻關(guān)注民生、了解民意、集中民智,珍惜民力?!敝薪M部曾多次組織“問政于民、問計于民、問需于民”的民意調(diào)查。黨的十六大報告指出:“要深入了解民情,充分反映民意,廣泛集中民智,切實珍惜民力。”黨的十七大報告重申:“必須堅持以人為本,尊重人民主體地位,發(fā)揮人民首創(chuàng)精神,保障人民各項權(quán)益,促進(jìn)人的全面發(fā)展。”這些理念、政策都體現(xiàn)了古代民本思想的精華。
[1] 劉夢溪.康有為卷[M].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1996:5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