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 忻
(四川師范大學(xué) 文學(xué)院,成都610066)
南宋初期國勢艱危,政局不穩(wěn)。紹興和議之前,內(nèi)有盜寇、兵亂的困擾,外有金人和偽齊政權(quán)的南侵破壞,內(nèi)憂外患可謂深重。面對重重危機,朝廷的對內(nèi)對外政策不斷調(diào)整,與之相伴隨的便是宰相的頻繁更替,這又直接導(dǎo)致了朝廷內(nèi)部激烈的派系斗爭。趙鼎的政治生涯正值此時,他兩度出任宰相,是舉足輕重的政治人物。與其他的當(dāng)權(quán)者一樣,他經(jīng)歷了起伏跌宕的宦海生涯,飽嘗郁憤難平的政治情感,當(dāng)他把這種情感帶到詩歌寫作中時,其作品便呈現(xiàn)出特別的色調(diào)。從趙鼎的《忠正德文集》來看,其詩歌一般側(cè)重于抒發(fā)源自于生活事件的各種情感;其文章則大多涉及到朝廷政治、軍事、外交等大事件,重在分析特定時期的朝廷政局、探討國家的有關(guān)政策策略,體現(xiàn)出政治家獨到的眼光和思考,其政治性、現(xiàn)實性極強。趙鼎的詩文具有十分密切的內(nèi)在關(guān)聯(lián),其詩歌中的情感總是以特定的政治事件為背景和對象,并體現(xiàn)在其文章中。所以,要研究趙鼎的詩歌,就需將趙鼎的各類作品作為一個整體來審視考察,才能獲得全面、客觀、深入的認(rèn)識。
詳考《忠正德文集》就會發(fā)現(xiàn),趙鼎的詩歌中涌動著強烈的懷歸情緒。終其一生,這種吟唱不絕如縷,如“求田亦本謀,他日當(dāng)能辦。伏櫪馬告勞,投林鳥知倦”[1]卷五,694;“功名富貴非吾事,只有淵明會此心”[1]卷六,722;“向來軒冕非吾意,何處園林托此身”[1]卷五,711等等。作為一個身居要職的重臣,一個聚集了眾多政治盟友、曾經(jīng)左右國家時局的實權(quán)政治家,趙鼎為什么會屢屢吟唱歸去?其歸去的吟唱為什么不是平和淡然的,卻蘊含著強烈的憤懣?在這種吟唱的背后究竟有著怎樣的事實?這正是本文要探討的問題。筆者將以特定的政治大事件和趙鼎的詩文作品為依據(jù),來回答這些問題。
重和元年,34歲的趙鼎寫下了《閱陶集偶有所感》一詩,表達了他對于出仕與歸隱,或曰對于個人政治前途的見解與期許:
彭澤縣令八十日,束帶恥為升斗污。二十四考中書令,端委廟堂揮不去。兩公于此固無心,鐘鼎山林隨所寓。慎勿蹉跎兩失之,歲晚要尋棲息處。[1]卷五,701
陶淵明不為五斗米折腰,棄官而歸園田居,盡情享受“委心任去留”、“樂夫天命”[2]161,162的隨心任性的自在之境,成為無數(shù)文人追慕的對象;郭子儀位高權(quán)重,其治國之才為天下景仰,“天下以其身為安危者殆二十年。校中書令考二十有四。權(quán)傾天下而朝不忌,功蓋一代而主不疑,侈窮人欲而君子不之罪。富貴壽考,繁衍安泰,哀榮終始,人道之盛,此無缺焉”[3]《郭子儀傳》,3467。在趙鼎看來,這兩類出處相反的人生指向本是“固無心”的,故其最高境界也無需刻意追求,二者本無此厚彼薄之分,關(guān)鍵是要“隨所寓”。
“隨所寓”是趙鼎一貫的思想,因為他深信“斥鷃鯤鵬俱定分,行藏何用倚欄干”[1]卷六,716,“介不為高通不偷,亦知出處非人謀”[1]卷五,699。也正是因為“隨所寓”、“非人謀”的思想,所以趙鼎一生并未沉溺于仕與隱的某一端,但從趙鼎一生的經(jīng)歷來看,他雖然希望“慎勿蹉跎兩失之”,可結(jié)果卻恰恰相反,最終他是鐘鼎山林俱失之?,F(xiàn)實與理想的嚴(yán)重錯位,政治失意與欲歸不得的彷徨無奈,激起了趙鼎悲恨憤懣之情,使其歸去的吟唱充滿不平之氣。
學(xué)而優(yōu)則仕,躋身朝廷,施展抱負(fù),本是中國傳統(tǒng)的價值觀,趙鼎也不例外。崇寧五年,趙鼎登進士第后,曾作《登第示同年》云:“氤氳和氣鳳城春,正是英豪得志辰”;“古來將相皆由此,今見史書不誤人”[1]卷五,705。他以“男兒要自勉功名”[1]卷六,715激勵自己,對未來充滿信心與希望。但是,靖康之難的發(fā)生改變了宋政權(quán)的運行軌跡,也把趙鼎推上了錯綜紛繁的政治舞臺,并改變了他的“鐘鼎山林隨所寓”的初衷。
靖康二年二月,“金人議立張邦昌,鼎與胡寅、張浚逃太學(xué)中,不書議狀”[4]《趙鼎傳》,11285。三月初七日,金人正式冊立張邦昌為“大楚”皇帝。四月,趙鼎被偽楚任官,這也成為日后政敵攻擊的重要把柄。對此,趙鼎曾在《辯誣筆錄》中專章記錄了事件發(fā)生的具體情狀:
后數(shù)日,余得行首司帖子,請召議事。至崇政殿門外閣子中,見王時雍、呂好問、馮澥同坐。時雍顧謂余曰:“煩公以畿內(nèi)之事?!背龀恳患埵居?,除直秘閣、京畿提刑、兼權(quán)轉(zhuǎn)運副使。余起立白時雍,以私計不便,不愿就此。時雍作色曰:“今日之事,須大家擔(dān)負(fù)。”余曰:“府官冗賤,何預(yù)國論?”時雍怒甚,不復(fù)言。舜徒恐激作禍生,謂時雍曰:“且只以府曹兼權(quán)?!庇种^余曰:“府界職事,府曹兼領(lǐng)何害?兼有正月初成命。”余曰:“若于差權(quán)札子內(nèi)備坐正月初指揮,乃敢就職?!睍r雍益怒,面色變青,徐取筆勾去“直秘閣”字……次日降太后圣旨差權(quán),余然后方敢舉職。[1]卷九,756-757
這時的趙鼎根本沒有“鐘鼎山林隨所寓”的自在,他身不由己地被時勢推入政治激流中。他當(dāng)然深知任職偽楚之非義及其結(jié)果,其前“逃太學(xué)中,不書議狀”的行為已能說明問題。從其《辯誣筆錄》的記載來看,其先“以私計不便,不愿就此”,后又特別強調(diào)“若于差權(quán)札子內(nèi)備坐,正月初指揮,乃敢就職”,說明其任職乃是出于被動的、有前提條件的。而且直到四月四日張邦昌尊哲宗廢后孟氏元祐皇后為宋太后、初十日張邦昌避位、十一日太后垂簾聽政的次日,趙鼎“方敢舉職”,說明趙鼎確實也是在朝廷的大變故中盡力持身穩(wěn)妥,避免“蹉跎”而“失之”的。
此事的不得已對趙鼎產(chǎn)生了很大影響,他的濟時與懷歸的內(nèi)心矛盾日益加深。宋高宗趙構(gòu)于靖康二年五月在應(yīng)天府(今河南商丘)即帝位,改元建炎。趙鼎于該年六月即已求罷,其《辯誣筆錄》云:“至六月初,余申都省,以京畿措置就緒,遠(yuǎn)邇寧靜,勞來安集,恐非時暫兼權(quán)者能辦,乞早差正官前來交割。凡累申不報。方朝廷節(jié)次行遣圍城諸人,議論洶洶之時,余敢露章求罷,而朝廷不聽其去。自以權(quán)攝始末可考,朝廷亦知之,而不以為事也?!保?]卷九,758一方面,趙鼎“自以權(quán)攝始末可考,朝廷亦知之,而不以為事也”,繼續(xù)其濟時的志向。據(jù)朱熹《少師保信軍節(jié)度使魏國公致仕贈太保張公行狀上》記載,這一時期張浚、趙鼎、胡寅、宋齊愈交往密切:“公(張浚)在京師,獨與開封府判官趙鼎、虞部郎中宋齊愈、校書郎胡寅為至交,寢食行止未嘗相舍,所講論皆前輩問學(xué)之方與所以濟時之策。”[5]卷九十五上,4355另一方面,他就職偽廷的陰影難以消逝,正如《泊白鷺洲時辛道宗兵潰犯金陵境上金陵守不得入》所云“時時心折夢圍城”[1]卷六,724。作于建炎元年六月的《次韻退翁游北山之什》,于尋訪名跡之際,已有倦怠懷歸之情:
徒驚朝市屢更變,遑問邱垅多英雄。鼎湖龍去自不返,非煙長鎖琉璃宮……我生多難傷暌離,茫然卻顧當(dāng)何歸。伏轅不作馬思奮,塌翼應(yīng)憐鳥倦飛。[1]卷五,700
趙鼎游北山之際所驚嘆的朝市更改、人事變遷,何嘗又不含有金人南侵、二帝北狩、山河破碎、英雄無奈之痛?“處處悲風(fēng)吹戰(zhàn)角”,“更作江湖盜賊驚”[1]卷六,724,“滿眼豺狼兵火余,我今那暇哭窮途”[1]卷六,720,既是當(dāng)時的社會現(xiàn)狀,也是趙鼎內(nèi)心情感的真實寫照。
建炎元年九月“壬辰,以金人犯河陽、汜水,詔擇日巡幸淮甸……丁酉,詔荊襄、關(guān)陜、江淮皆備巡幸……已酉,以諜報金人欲犯江、浙,詔暫駐淮甸捍御,稍定即還京闕……冬十月丁巳朔,帝登舟幸淮甸。戊午,太后至揚州”[4]卷二十四,449。當(dāng)趙鼎隨南宋朝廷一路南避金兵之際,其功名之心也隨著飄零之感的日漸強烈而開始衰減,他對“兵火向來吾道窮”的感受更加真切說。
飄零澤國幾春風(fēng),又觸驚濤泛短篷。四海未知棲息地,百年半在別離中。功名元與世緣薄,兵火向來吾道窮。獨倚危樓凄望眼,青山無數(shù)浙江東。(《趨三衢別故人時車駕幸杭州》)[6]18430
這一時期趙鼎的詩歌中大量出現(xiàn)欲歸不得、欲進無門的悲情:
契闊死生俱淚下,功名富貴此心休。殺雞為黍思前約,問舍求田愧本謀。又向春風(fēng)話離別,此生生計日悠悠。(《別張德遠(yuǎn)詩》)[1]卷五,708
酬恩未擬填溝壑,強顏忍復(fù)陪簪裾?!飯@墳垅亂戎馬,是身是處長羈孤。……只今云臺羅俊彥,鄙賤老丑憎樸疏。躍馬食肉付公等,浮家泛宅真吾徒。(《舟中呈耿元直》)[1]卷五,701
陶令早知今日是,庾郎能賦此生愁。殘年流蕩歸無處,蘭芷瀟瀟江上秋。(《將發(fā)泗上》)[1]卷五,708
折腰為米豈所愿,賣劍買牛端可賢。韓公雅欲卻窮鬼,趙壹其如無一錢。罷官清坐乃吾分,號寒啼饑誰汝憐。政緣茲事藉升斗,使我不得休林泉……汗衣塵帽門戶底,包羞忍恥王公前。(《戊申正月行在參吏部示諸幼》)[1]卷五,700
當(dāng)“田園墳垅亂戎馬,是身是處長羈孤”之際,酬恩之心、屈辱之感、親朋之別、流蕩之悲交織于心,為官則“強顏忍復(fù)陪簪裾”,“鄙賤老丑憎樸疏”,“汗衣塵帽門戶底,包羞忍恥王公前”;歸去卻又“酬恩未擬填溝壑”,“號寒啼饑誰汝憐。政緣茲事藉升斗,使我不得休林泉”。濟時與懷歸的矛盾反復(fù)在心中激蕩,趙鼎無可如何,只能慨嘆“此生已復(fù)外升沉,出處由來著意深”[1]卷五,710,“功名富貴此心休”,“此生生計日悠悠”,“我生多難傷暌離,茫然卻顧當(dāng)何歸”……這樣的迷惘無奈正是亂世流蕩中趙鼎心境的真實再現(xiàn)。
建炎三年三月發(fā)生了逼迫高宗遜位的“明受之禍”:“扈從統(tǒng)制苗傅忿王淵驟得君,劉正彥怨招降劇盜而賞薄。帝在揚州,閹宦用事恣橫,諸將多疾之。癸未,傅、正彥等叛,勒兵向闕,殺王淵及內(nèi)侍康履以下百余人……傅等迫帝遜位于皇子魏國公,請隆祐太后垂簾同聽政”;“已丑,改元明受”;癸卯,“呂頤浩、張浚傳檄中外討傅、正彥”;“夏四月戊申朔,太后下詔還政,皇帝復(fù)大位”,“庚戌,復(fù)紀(jì)年建炎”[4]卷二十五,462。據(jù)《忠正德文集》卷七《建炎筆錄》所載趙鼎此時的行蹤云:建炎三年三月“初五日,苖傅、劉正彥殺簽書樞密院王淵,誅宦者,遂成明受之禍。是日,某至衢,泊舟門外浮石渡”[1]卷七,730-731;四月“十三日,某奉恩除司勛員外郎”[1]卷七,731;五月“初三日,車駕至鎮(zhèn)江。某始供職”[1]卷七,731。在這場政治大動蕩之后,趙鼎逐漸走上了南宋的政治前臺,開始了參與朝廷事務(wù)的生涯?!端问贰ぺw鼎傳》記載高宗對趙鼎的評價云:“鼎在言路極舉職,所言四十事,已施行三十有六”;“肅宗興靈武得一李勉,朝廷始尊。今朕得卿,無愧昔人矣”[4]《趙鼎傳》,11286。在全身心投入朝廷政治的這一期間,趙鼎的詩歌創(chuàng)作量大大減少,進與退的矛盾心情也極少出現(xiàn),直到建炎四年十一月罷官。
建炎四年十一月初五日“甲辰,端明殿學(xué)士簽書樞密院事趙鼎罷。初,上欲除神武副軍都統(tǒng)制辛企宗為節(jié)度使。鼎以企宗非有軍功,持不下,上不樂。詔鼎累乞?qū)m祠,可本職提舉臨安府洞霄宮,免謝辭”[7]第1冊,563。趙鼎由此開始了大約兩年的寓居衢州常山縣黃岡山的賦閑生活。這一時期他創(chuàng)作了不少詩歌,有關(guān)進與退的思考又重新出現(xiàn)在筆端:
朝市邱園定孰優(yōu),要將閑適換深憂。(《雪中與洙輩飲》)[1]卷五,713
悠悠事與本謀異,擾擾人誰此意同。(《雪晴東軒獨坐》)[1]卷五,713
孤懷豈勝百憂侵,息影由來貴處陰。志謝長嘶走千里,身如倦翼返深林。(《和元長書懷二首》)[1]卷五,711
表面上看,這時的趙鼎已經(jīng)換上了“要將閑適換深憂”的心境,他確實也寫下了《山居次韻止老》“衣巾翠濕陰陰竹,屐齒寒生步步云。莫向清流還洗耳,世間言語不曾聞”[1]卷六,714這類超越凡俗、擺脫紛擾的詩歌。但是,考慮到趙鼎此前在朝廷上從政的艱難,全面審視趙鼎此期的境遇及作品,就會得出更客觀的結(jié)論。
據(jù)《宋史·趙鼎傳》記載:“韓世忠敗金人于黃天蕩,宰相呂頤浩請上幸浙西,下詔親征,鼎以為不可輕舉。頤浩惡其異己,改鼎翰林學(xué)士,鼎不拜,改吏部尚書,又不拜,言:‘陛下有聽納之誠,而宰相陳拒諫之說;陛下有眷待臺臣之意,而宰相挾挫沮言官之威?!瘓耘P不出,疏頤浩過失凡千言。上罷頤浩。詔鼎復(fù)為中丞……除端明殿學(xué)士、簽書樞密院事?!薄敖鹑斯コ?,鼎奏遣張俊往援之??〔恍?,山陽遂陷……鼎以楚州之失,上章丐去。會辛企宗除節(jié)度使,鼎言企宗非軍功,忤旨,出奉祠,除知平江府,尋改知建康,又移知 洪州?!保?]《趙鼎傳》,11287在 短短的一年多時間里,宰相“惡其異己”,“上不樂”其“忤旨”,大將拒聽其奏,趙鼎的政路亦可謂艱難。正因為如此,他解職后寓居常山縣黃岡山的賦閑生活不可能是真正的內(nèi)心寧靜。此期詩歌在“心遠(yuǎn)身閑”、“瀟然”“無事”的灑脫字面背后,涌動著趙鼎對自己無端“招謗”、“滿耳是非語”的抑憤悲恨,其中蘊含著的憤懣隨處可見:
心遠(yuǎn)由來絕世紛,更尋邱壑避囂塵。門闌已覺貧無事,賓客應(yīng)憐老畏人。詩不名家免招謗,酒雖作病要全身。(《六月十三日書呈元長》)[1]卷五,709
心遠(yuǎn)身閑眼界清,瀟然回首萬緣輕。更將滿耳是非語,換作松風(fēng)溪水聲。(《山中書事》)[1]卷六,714
微詞動招謗,爛醉可藏身。(《次韻富季申寄示》)[1]卷五,704
功名常若歸難必,拙直懸知退有余。避謗杜門賓客絕,病痰妨飲酒杯疏。(《示陸昭中》)[1]卷五,709
隨分謀生何厭拙,莫因飲啄傍人飛。(《有送生鳩者放之使去》)[1]卷六,715
詩歌里一再出現(xiàn)的“招謗”、“避謗”、“是非語”所昭示的居官朝廷的憤懣難安,以及“拙直懸知退有余”、“隨分謀生何厭拙”的自我表白,都含有作者的抑郁不平。趙鼎在《九日晚坐獨酌一杯》中說自己要“擬借靈均蘭作佩,尚余陶令菊堪餐”[1]卷五,713,其實也就是要把對獨立人格的堅守帶到歸居中去,他要守定“拙直”,要“隨分謀生何厭拙”。這樣的心境并不是真正的“心遠(yuǎn)由來絕世紛”、“瀟然回首萬緣輕”的隱者所具有的。趙鼎說自己是“更尋邱壑避囂塵”、“避謗杜門賓客絕”,這里的“避”才應(yīng)當(dāng)是他此時的真實心境。“避”的內(nèi)涵在于守拙,即《彥文攜玉友見過出示致道小詩因次其韻》所謂“于世無功懶據(jù)鞍,誅茅種竹老空山。不應(yīng)天與靜中趣,自是人容拙者閑”[1]卷六,722。趙鼎寓居常山縣黃岡山期間的賦閑,更多的是“拙者閑”,他自稱“拙者”,其對立面自然是“巧”和“圓”。趙鼎既然是“微詞動招謗”、“拙直懸知退有余”,則其所謂“閑”的內(nèi)蘊中,也就不可避免地帶上了剛直和郁憤的成分,而不可能是純粹的、徹底的“靜中趣”了。
寓居常山縣黃岡山期間,趙鼎修建了獨往亭,引來了不少題詩,這些題詩大都是期望趙鼎“出佐明天子”,“畢輔中興業(yè)”的。其中呂本中、林季仲、張嵲的題詩的指向尤為清晰:
謝公為時出,四海正仰渠。雅志在東山,本末固不渝。苻堅百萬師,一掃談笑余。今公抱長策,豈止安石徒。平生獨往愿,結(jié)亭山一隅。躋扳上修竹,已自勝巾車。舉手謝世人,不與汝同途。出佐明天子,意欲無強胡。行當(dāng)復(fù)中原,即日還舊都。豈容思昔隱,更作深山居。小人病無能,誤入承明廬。朝夕投劾歸,為公先掃除。(呂本中《題宮使趙樞密獨往亭》)[6]18234
海內(nèi)英豪還有誰,寧容丘壑著皋夔。欲知今日中興業(yè),已定黃岡獨往時。謝傅本無朱組愿,留侯應(yīng)念赤松期。更須整頓乾坤了,我亦芒鞋隨所之。(林季仲《寄題趙丞相獨往亭詩》)[6]19964
留侯佐漢日,結(jié)志已離群。唐樂閑退年,陟險勤邦君。區(qū)中豈所慕,物外良作論?!m安吳越勝,詎忘河洛尊。畢輔中興業(yè),終回西北轅。扈蹕歸廟社,角巾反丘樊。(張嵲《寄題趙丞相獨往亭》)[6]20464
呂本中與趙鼎關(guān)系密切,《宋史·呂本中傳》云:“趙鼎素主元祐之學(xué),謂本中公著后,又范沖所薦,故深相知。會《哲宗實錄》成,鼎遷仆射,本中草制,有曰:‘合晉、楚之成,不若尊王而賤霸;散牛、李之黨,未如明是以去非?!瘷u大怒,言于上曰:‘本中受鼎風(fēng)旨,伺和議不成,為脫身之計?!L(fēng)御史蕭振劾罷之,提舉太平觀,卒?!保?]《呂本中傳》,11637林季仲也是經(jīng)由趙鼎推薦。據(jù)趙鼎《忠正德文集》卷七《建炎筆錄》云,建炎四年二月二十一日,“初至溫,對江心寺,即薦溫人吳表臣、林季仲以補察官之闕”[1]卷七,737。又《宋史·趙鼎傳》載:“鼎嘗薦胡寅、魏矼、晏敦復(fù)、潘良貴、呂本中、張致遠(yuǎn)等數(shù)十人分布朝列。暨再相,奏曰:‘今清議所與,如劉大中、胡寅、呂本中、常同、林季仲之流,陛下能用之乎?妒賢長惡,如趙霈、胡世將、周秘、陳公輔之徒,陛下能去之乎?’”[4]《趙鼎傳》,11293-11294呂、林二人既與趙鼎同進退,他們于趙鼎退罷之際,作詩激勵亦在情理之中。至于張嵲,《宋史·張嵲傳》雖未記載張嵲與趙鼎之間直接的政治上的關(guān)聯(lián),但他“所上奏議,如論和戰(zhàn)守、論攻取等篇,史皆采入本傳。于當(dāng)時事勢尤條析詳明。惟紹興復(fù)古詩一章貢諛秦檜,深玷生平”,“今其代檜奏稿雖已不存,而是詩尚傳留,供千秋之嗤點,亦足以昭炯戒矣”[8]《紫微集》提要,1350。張嵲阿諛秦檜之事,朱熹在《朱子語類》卷一百三十一《本朝五·中興至今日人物上》中考之甚詳,茲不贅述。此事發(fā)生在紹興十年金人渝盟之后,而趙鼎寓居常山縣黃岡山則早在建炎四年十一月至紹興二年十月間。所以這里的《寄題趙丞相獨往亭》與他后來的被“千秋之嗤點”無涉。結(jié)合《宋史·張嵲傳》所載事跡及其作品來看,張嵲對國勢的分析及見解與趙鼎等人大抵一致。至少當(dāng)趙鼎此期賦閑之時,張嵲與趙鼎、呂本中、林季仲的思想并不相左,所以此期呂本中、林季仲與張嵲圍繞獨往亭所作詩歌中流露出的政治情感應(yīng)該是一致的,這種情感也是與趙鼎此時的內(nèi)心思想同向的,因此詩中出現(xiàn)的期望亦非毫無依據(jù)地虛言阿諛。
再從趙鼎這一面看,自明受之變后供職,他積極參與朝政,可謂恪盡職守:“時上每除言官,即置一簿,考其所言多寡。鼎為臺諫,三月而言四十事,上皆行之?!保?]第1冊,403汪藻有《左司諫趙鼎殿中侍御史制》,稱贊趙鼎“亮直端方,其言有物;伏蒲未久,厥譽四聞”[9]第156冊,317。李正民《趙鼎侍御史制》則云:“爾材猷敏達,議論堅明。嘗賦命于使華,旋記功于選部。頃由諫省,執(zhí)法殿中,不為義疚而利回,豈以剛吐而柔茹?抨彈既允,裨益居多。其升橫榻之嚴(yán),進貳中司之峻。惟爾之任職者,見于已試;而朕之用爾者,蓋以敘遷。益奮厥忠,奚俟多訓(xùn)?!保?]第163冊,17又《趙鼎除御史中丞制》亦稱其“操行直方,志氣剛大。既潔身而無黨,每論事而不回。自總雜端,風(fēng)節(jié)甚峻。屬中司之虛位,顧橫榻之久專。宜進長于南臺,俾澄肅于在列”[9]第163冊,18。在南宋朝廷最艱難的南奔之際,趙鼎始終追隨高宗左右。建炎三年十一月“二十五日,駕至錢清。聞金人已渡大江。二十六日,駕回避敵”[7]第1冊,445。這時,朝廷的情形萬分危急:“己巳,上發(fā)越州,次錢清堰,夜得杜充奏我?guī)煍】?。上謂輔臣曰:‘充守江不利,陳淬戰(zhàn)沒,王擁兵南遁,金國人馬必臨浙江追襲,事迫矣?!备咦跊Q定用呂頤浩之策,“乘海舟以避敵”,“頤浩奏令從官已下各從便而去。上曰:‘士大夫當(dāng)知義理,豈可不扈從?若如此,則朕所至,乃同寇盜耳?!谑抢晒僖严禄蛄粼?,或徑歸者多矣。御史中丞范宗尹參知政事,侍御史趙鼎試御史中丞,二人皆嘗建議避敵,故 遂用之”[7]第1冊,444-445?!案瑥墓僖源涡?。吏部侍郎鄭望之以疾辭,不至。給事中兼權(quán)直學(xué)士院汪藻以不便海舶,請陸行以從,許之。于是,扈從泛海者宰執(zhí)外惟御史中丞趙鼎、右諫議大夫富直柔、權(quán)戶部侍郎葉份、中書舍人李正民、綦崈禮、太常少卿陳戩六人……時留者有兵火之虞,去者有風(fēng)濤之患,皆面無人色”[7]第1冊,453。趙鼎在萬分艱危的情況下,及時建議國策,他上《論敵退事宜》,是因為“時或傳金人在建康筑城為度夏計,故鼎有是言”[7]第1冊,464。建炎四年“三月,車駕在溫州。初四日,有旨,以初十日車駕進發(fā),某力言其未可”[1]卷七,737,他為此上《論回蹕》;建炎四年夏四月“甲戌,上御舟至明州之城外”,趙鼎上《論西幸事宜狀》[7]第1冊,483;建炎四年夏四月“甲申,乃下詔親征。中丞趙鼎以為平江殘破,最酷人心,不樂是行”[10]卷八,94,遂上《論親征》。
一方面,如趙鼎自己所言,“臣本由拙直受知于陛下,亦以招怨于人”[7]第1冊,832,其個性使他在朝廷上難于左右逢源;但另一方面,處在艱難動蕩的時世中,趙鼎的經(jīng)歷、能力、作為決定了他不可能為朝廷輕易拋棄,此次他的罷官歸去,雖有“忤旨”的成分,但并非水火不容。也正因為如此,作為了解他的朋友,呂本中、林季仲、張嵲在詩歌中徑直把趙鼎比作謝安:“今公抱長策,豈止安石徒”;“謝公為時出,四海正仰渠。雅志在東山,本末固不渝”。既然為時而出與雅志東山本非絕對對立,何況“海內(nèi)英豪還有誰,寧容丘壑著皋夔。欲知今日中興業(yè),已定黃岡獨往時”,所以呂本中認(rèn)為趙鼎應(yīng)當(dāng)要“出佐明天子,意欲雄萬夫。行當(dāng)復(fù)中原,即日還舊都。豈容思昔隱,更作深山居”;林季仲盼望趙鼎“更須整頓乾坤了”;張嵲則提出了進退兩不相妨的見解:“畢輔中興業(yè),終回西北轅”。這些詩句與其說是對趙鼎的期許,不如說是給趙鼎的定位。假如趙鼎沒有投身政治的能力或作為,假如他已經(jīng)徹底拋開了功業(yè)之心,完全沉浸到歸去的獨樂之中,這些詩也就失去了立足之基,呂、林、張當(dāng)然也就不會借趙鼎修建獨往亭而興發(fā)這樣的議論了。
從其后趙鼎復(fù)起,高宗對趙鼎的態(tài)度亦可見出這一點。紹興二年十月,趙鼎“除知平江。時呂頤浩再相,兩辭不獲。道改知建康,充江東安撫大使”[1]卷七,739。沈與求有《賜新知平江府趙鼎辭免不允詔》一文云:
卿節(jié)概剛方,器量閎達。臨事絕回邪之見,為政多愷弟之稱。自初進階,皆朕識擢。寘之言路,論尤切于愛民;付以事樞,志每先于許國。退即祠宮之逸,薦更歲籥之賒。執(zhí)德不回,宅心無競。是用起從閑適,紓朕顧憂。[9]第176冊,212
這里對趙鼎“論尤切于愛民”,“志每先于許國”的品格加以贊賞,又特別指出“自初進階,皆朕識擢”,“起從閑適,紓朕顧憂”,可見高宗此時對趙鼎是信任的?!吨艺挛募肪砥摺督ㄑ坠P錄》亦記載趙鼎的再起云:(紹興二年)“十一月,過行闕。初對,上玉色怡然,顧勞甚至……上曰:‘江東闕帥,朕曉夕思之,無以過卿者,實出朕意也。卿到官有奏陳事,朕當(dāng)自主之?!囝D首謝”[1]卷七,739。高宗的信任,既可作為趙鼎歸居時期仍然心懷大志的注腳,也可作為他日后出任宰相時有所作為的前提。
紹興四年三月八日,趙鼎拜參知政事。九月,拜尚書右仆射、同中書門下平章事兼知樞密院事。他力促高宗親征,挫敗南侵的金與偽齊聯(lián)軍?!皶r劉豫子麟與金人合兵大入,舉朝震恐。鼎論戰(zhàn)御之計,諸將各異議。”“方警報交馳,劉光世遣人諷鼎曰:‘相公自入蜀,何事為他人任患?!乐乙嘀^人曰:‘趙丞相真敢為者?!β勚?,恐上意中變,乘間言:‘陛下養(yǎng)兵十年,用之正在今日。若少加退沮,即人心渙散,長江之險不可復(fù)恃矣?!薄敖鹑硕萑?,上謂鼎曰:‘近將士致勇爭先,諸路守臣亦翕然自效,乃朕用卿之力也?!薄吧蠂L語張浚曰:‘趙鼎真宰相,天使佐朕中興,可謂宗社之幸也。’”[4]《趙鼎傳》,11288-11289高宗此時對趙鼎的倚重和信賴程度極高。
趙鼎拜相以來積極投身朝政,直到紹興六年十二月,“趙鼎既與浚不咸,左司諫陳公輔因奏劾鼎”[7]第2冊,464。趙鼎罷相,以觀文殿大學(xué)士知紹興府。紹興七年九月淮西兵變后,趙鼎再相。紹興八年十月,再次罷相?!度泵藭帯肪硪话侔耸?,紹興八年十月條對秦檜得志、趙鼎罷相一事記載甚詳:
金人有許和之議。上與宰相議之。趙鼎堅執(zhí)不可講和之說。秦檜意欲講和。一日朝殿,宰執(zhí)奏事,退,檜獨留身,奏講和說,且曰:“臣以為講和便?!鄙显唬骸叭??!睓u曰:“講和之議,臣僚之說皆不同,各持兩端,畏首畏尾,此不足以斷大事。若陛下決欲講和,乞陛下英斷,獨與臣議其事,不許群臣干與,則其事乃可成。不然,無益也?!鄙显唬骸半蕺毰c卿?!睓u曰:“臣亦恐未便,欲望陛下更精加思慮三日,然后別具奏稟?!鄙显唬骸叭??!庇秩?,檜復(fù)留身奏事如初,知上意欲和甚堅,猶以為未也,乃曰:“臣恐別有未便,欲望陛下更思慮三日,容臣別奏?!鄙显唬骸叭??!庇秩?,檜復(fù)留身奏事如初,知堅確不移,方出文字,乞決和議,不許群臣干與。上欣納。鼎之議不協(xié),遂罷宰相,出知紹興府。首途之日,檜乞奏備禮餞鼎之行,乃就津亭排別筵,率執(zhí)政俟于津亭,鼎相揖罷,即登舟。檜曰:“已得旨餞送相公,何不少留?”鼎曰:“議論已不協(xié),何留之有?”遂登舟叱篙師離岸。檜亦叱從人收筵會而歸。且顧鼎言曰:“檜是好意?!敝垡验_矣,自是檜有憾鼎之意。[11]1333
高宗既與秦檜達成一致,與金議和之心“堅確不移”,且“不許群臣干與”,趙鼎的罷相便成為必然。雖然高宗也稱贊“趙鼎兩為相,于國有大功。再贊親征皆能決勝。又鎮(zhèn)撫建康,回鑾無患,他人所不及也”[4]《趙鼎傳》,11293。但秦檜的“憾鼎之意”卻很快具體化為對趙鼎“罪惡滔天,不可殫紀(jì)”[7]第2冊,730的聲討和毫不留情地斥逐?!端问贰ぺw鼎傳》載:“檜惡其逼已,徙知泉州,又諷謝祖信論鼎嘗受張邦昌偽命,遂奪節(jié)。御史中丞王次翁論鼎治郡廢弛,命提舉洞霄宮。鼎自泉州歸,復(fù)上書言時政,檜忌其復(fù)用,諷次翁又論其嘗受偽命,乾沒都督府錢十七萬緡,謫官居興化軍。論者猶不已,移漳州,又責(zé)清遠(yuǎn)軍節(jié)度副使,潮州 安置。”[4]《趙鼎傳》,11294在秦檜把持朝政,必欲置趙鼎于死地的大前提下,趙鼎對自己“初心耿耿,誓許國以忘身;末路區(qū)區(qū),欲庇民而尊主”[1]卷四,690的本心進行自省,當(dāng)他回顧自己“叨塵既久,違繆滋多。自信直前,執(zhí)迷不反”[1]卷四,691的仕進歷程時,他的憤懣委屈也是溢于言表的。加之遠(yuǎn)謫直接導(dǎo)致其痛失二子,他所受到的打擊是致命的?!吨信d小紀(jì)》卷二十八引《趙鼎事實》曰:
時鼎連失洙、渭二子。與親知書曰:“幼子之病,以某謫溫陵,失于醫(yī)理而死。長子之病,以某謫潮陽,惜于離別而死。一罹被譴,而并殺二子,蓋負(fù)罪之深,宜誅而貸,故移禍私門,如此其酷。然造物者方且困之,未使其斃,強顏茍活,惟是責(zé)躬,無地自容耳。[10]323
晚年的趙鼎真可謂鐘鼎山林兩失之,他“丹心未泯”卻又白首無歸,《謝到吉陽軍安置表》云:“白首何歸,悵余生之無幾;丹心未泯,誓九死以不移?!保?]卷四,692他對自己一生“自信直前,安處危機之上;執(zhí)迷不返,卒投罪罟之中”[1]卷四,691的遭遇感慨萬千,唯有悲怨悔恨而已?!吨x到潮州安置表》云:“臣憂患踵至,羸癃日增。始抱疾以還家,即銜悲而哭子。齒發(fā)彫瘁于感傷之后,精神昏耗于驅(qū)馳之余”,“杜門省愆,更覺悔尤之自取。噬臍莫及,流涕何追!”[1]卷四,691在這種心境下,他的歸去之作處處充滿悲音:
盡室嗟何往,窮年浪自悲。才疏身潦倒,地遠(yuǎn)跡孤危。風(fēng)雨江南岸,豺狼天一涯。畏途端可憫,薄宦竟奚為。已失田園計,難忘升斗資。毋煩俗子問,有愧達人嗤。病馬思春草,驚鳥繞夜枝。登舟一長嘆,此意只君知。(《登舟示邢子友》)[1]卷五,704-705
流水迢迢長念遠(yuǎn),飛花糝糝又傷春。向來軒冕非吾意,何處園林托此身。(《清明詩》)[1]卷五,711
何意分南北,無由問死生。永纏風(fēng)樹感,深動渭陽情。兩姊各衰白,諸甥未老成。塵煙渺湖海,惻惻寸心驚。(《思鄉(xiāng)》)[6]18431
當(dāng)趙鼎憤而寫下“風(fēng)雨江南岸,豺狼天一涯”的詩句,其怨恨亦深。聯(lián)系到《建炎以來系年要錄》所載秦檜必欲置趙鼎于死地的事實:“先是太師秦檜嘗于一德格天閣下書趙鼎、李光、胡銓三人姓名。時鼎、光皆在海南,廣東經(jīng)略使王鈇問右承議郎知新州張棣曰:‘胡銓何故未過海?’銓嘗賦詞云:‘欲駕巾車歸去,有豺狼當(dāng)轍’,棣即奏銓‘不自省循,與見任寄居官往來唱和,毀謗當(dāng)途,語言不遜。公然怨望朝廷’?!保?]第3冊,216趙鼎此處的詩句“風(fēng)雨江南岸,豺狼天一涯”,與胡銓“欲駕巾車歸去,有豺狼當(dāng)轍”的內(nèi)涵其實是同出一轍。當(dāng)此“盡室嗟何往,窮年浪自悲。才疏身潦倒,地遠(yuǎn)跡孤危”之際,趙鼎一方面對自己仕路絕境的遭遇怨憤無奈,“畏途端可憫,薄宦竟奚為”;另一方面又對田園無歸的結(jié)局充滿憾恨:“已失田園計,難忘升斗資。毋煩俗子問,有愧達人嗤?!闭窃谶@樣鐘鼎山林俱失的悲情下,他悵恨于“向來軒冕非吾意,何處園林托此身”,他對飄零無歸的晚景充滿悲戚:“塵煙渺湖海,惻惻寸心驚”,他最終是在秦檜的步步緊逼下不食而死。
宋人呂中曾對趙鼎的宰相生涯這樣評價:
自紹興四年趙鼎為相,偽齊與金分道入犯,鼎決親征之議。于是,(韓)世忠進屯揚州,流星庚牌之計一行,遂捷于大儀鎮(zhèn),而金、偽俱遁矣。鼎又薦(張)??僧?dāng)大事,以樞府視師江上,將士見浚來,勇氣百倍,而軍聲大作矣。自五年楊么既平,東南無盜區(qū)。于是鼎左浚右,并平章事,兼領(lǐng)樞密,俱帶都督。浚出視師,以行府為名,而鼎居中總政,表里相應(yīng)。雖孟庾、沈與求有三省樞密奉行府文書之譏,而鼎至公協(xié)心,未嘗計較,說一般話,行一般事,用一般人。諸賢聚會,一時號小元祐矣。[7]第2冊,451
在時局動蕩、風(fēng)云變幻的南宋初年,趙鼎有過肩負(fù)國家重任,決策安邦的功績,也經(jīng)歷了放逐流徙,最終絕食而亡的晚境。這樣一個政治命運跌宕起伏的政治家,其生前留下的詩文作品中的歸隱之思充滿了憤激之情。其歸隱之思的內(nèi)質(zhì)與一般文人的詠歸嘆窮迥然不同。趙鼎曾高居眾臣之首,主導(dǎo)朝廷對內(nèi)對外政策的走向,故一般意義上的壯志難酬、生不逢時的文人悲情較少出現(xiàn);同時,在南宋初年朝廷不穩(wěn)、政見多異的背景下,趙鼎的所言所行又牽連到朝廷內(nèi)部復(fù)雜紛繁的政治斗爭,給他的內(nèi)心涂上了暗淡的色彩,使他憤懣抑郁。他所肩負(fù)的朝廷重任、他所面對的激烈抨擊和掣肘,都使他無法達到內(nèi)心的寧靜恬淡。一方面,他在詩文中強烈地向往歸隱,特別是被斥逐彈劾時更加如此;另一方面,他所詠唱的歸隱始終都在紙上,內(nèi)中充滿了源自于現(xiàn)實政治的濃郁厚重的憤懣之情。
[1]趙鼎.忠正德文集[G]//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128冊.臺北:臺灣商務(wù)印書館,1986.
[2]陶淵明集[M].逯欽立校注.北京:中華書局,1979.
[3]劉昫.舊唐書[M].北京:中華書局,1975.
[4]脫脫,等.宋史[M].北京:中華書局,1985.
[5]朱傑人,嚴(yán)佐之,劉永翔(主編).朱子全書·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M].曾抗美,徐德明校點.上海:上海辭書出版社/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2.
[6]全宋詩[M].北京: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1991.
[7]李心傳.建炎以來系年要錄[M].影印本.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
[8]永瑢.四庫全書總目[M].北京:中華書局,1983.
[9]全宋文[M].上海:上海辭書出版社,2006.
[10]熊克.中興小紀(jì)[M]//叢書集成初編.新1版.北京:中華書局,1985.
[11]徐夢莘.三朝北盟會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