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 良 智
(四川師范大學(xué) 文學(xué)院,成都610066)
《楚辭》的流傳,如果我們不僅僅限于“楚辭”專書的傳播,則傳世文獻留存的異文,也可以為我們提供一些信息,拓寬我們的視野。《楚辭》的異文現(xiàn)象,從《楚辭》的早期流傳就已經(jīng)存在,并且為學(xué)者所關(guān)注。如《山鬼》“操吳戈兮被犀甲”,王逸《楚辭章句》注云“或曰操吾科”,《惜誦》“又眾兆之所咍”,王逸注云“或曰眾兆之所異”,《招魂》“目極千里兮傷春心”,王逸注云“或曰蕩春心”。但我們今天看到的有些異文時代還更早?!妒酚洝でZ生列傳》中的《懷沙》、《漁父》的文字,就和傳世的《楚辭章句》有很多不同。不過人們對于異文的關(guān)注,多在于文獻的考察、同異的比較、求證文本的面貌。宋代洪興祖《楚辭考異》可謂最早研究的專著。后來劉師培、聞一多多有補充,發(fā)明推進?,F(xiàn)代學(xué)者黃靈庚先生更有一部洋洋百余萬字《楚辭異文辯證》,征引浩繁。本文則是選擇從文本形態(tài)觀察《楚辭》早期傳本的傳播方式,窺探其傳播信息給我們帶來的啟發(fā)。
《楚辭》的早期傳本,今天可以見到的最早文本,應(yīng)該是1977年在安徽阜陽雙古堆一號漢墓發(fā)掘出土的《楚辭》漢簡[1]。早自漢文帝十五年(公元前165年)前,可惜只有兩片殘簡,一為《離騷》殘句,僅有四字,一為《涉江》殘句,僅有五字,文獻材料有限,不足以作全面的異文考察;又見于前人引述《楚辭》文字的《荀子》,劉向《新序》也僅有數(shù)句,并非完整記載。能有完整篇章的,以《史記》為最早,因而與傳世的《楚辭章句》可資比較。其中僅《懷沙》一篇,異文就達40多處:
編號 《史記》 《楚辭章句》1陶陶孟夏 滔滔孟夏2眴兮窈窈 眴兮杳杳3孔靜幽墨 孔靜幽默4冤結(jié)紆軫兮 郁結(jié)紆軫兮5離愍之長鞠 離慜之長鞠6俛詘以自抑 冤屈而自抑7易初本由兮 易初本迪兮8章畫職墨兮 章畫志黑兮9前度未改 前圖未改10內(nèi)直質(zhì)重兮 內(nèi)厚質(zhì)正兮11巧匠不斲兮 巧倕不斲兮
12孰察其揆兮 孰察其撥正13玄文幽處兮 玄文處幽兮14矇謂之不章 矇瞍謂之不章15變白而為黑兮 變白以為黑兮16雞雉翔舞 雞鶩翔舞17夫黨人之鄙妒兮 夫惟黨人之鄙固兮18羌不知吾所藏 羌不知余之所藏19窮不得余所示 窮不知所示20誹駿疑桀兮 非俊疑傑兮21邑犬群吠兮 邑犬之群吠兮22文質(zhì)疎內(nèi)兮 文質(zhì)疏內(nèi)兮23眾不知吾之異采 眾不知余之異采24材樸委積兮 材樸委積兮25重華不可牾兮 重華不可遌兮26豈知其故也 豈知其何固27邈不可慕也 邈不可慕28懲違改忿兮 懲連改忿兮29抑心而自彊 抑心而自強30離湣而不遷兮 離慜而不遷兮31愿志之有象 愿志之有像32含憂虞哀兮 舒憂娛哀33浩浩沅湘兮 浩浩沅湘34脩路幽拂兮 脩路幽蔽35曾唫恒悲兮永嘆慨兮世既莫吾知兮人心不可謂兮(無此四句)36懷情抱質(zhì)兮 懷質(zhì)抱情37伯樂既歿 伯樂既沒38驥將焉程兮 驥焉程兮39人生稟命兮 萬民之生40馀何畏懼兮 余何畏懼41世溷不吾知 世溷濁莫吾知42心不可謂兮 人心不可謂兮43明以告君子兮 明告君子
《懷沙》總共80句詩,異文現(xiàn)象就達43句,如果將“曾唫恒悲”四句加上就達47句。這些異文也是復(fù)雜多樣的。第一種是文字的不同。比如《史記》“陶陶孟夏”,《楚辭章句》作“滔滔孟夏”;《史記》“雞雉翔舞”,《楚辭章句》作“雞鶩翔舞”;《史記》“懲違改忿”,《楚辭章句》作“懲連改忿”。這里的“陶陶”與“滔滔”、“雉”和“鶩”、“違”和“連”都不同。第二種是文字多寡不同。比如《史記》“矇謂之不章”,《楚辭章句》“矇”下多一“瞍”字;《史記》“窮不得余所示”,《楚辭章句》“得”作“知”,又無“余”字;《史記》“夫黨人之鄙妒兮”,《楚辭章句》“夫”下有“惟”字,“妒”作“固”。第三種是語序的不同。比如《史記》“玄文幽處”,《楚辭章句》作“玄文處幽”;《史記》“懷情抱質(zhì)”,《楚辭章句》作“懷質(zhì)抱情”。第四種是句式的不同?!妒酚洝贰板悴豢赡揭病?,《楚辭章句》無“也”字;《史記》“羌不知吾所藏”,《楚辭章句》作“羌不知余之所藏”。第五種是詩句的有與無,比如“曾唫恒悲”四句,載于《史記》,而不見于《楚辭》。這些都說明《楚辭》早期傳本的文本形態(tài),異文當(dāng)然是在作品的流傳過程中產(chǎn)生的,或者說是作品的流傳產(chǎn)生了異文。而異文的呈現(xiàn)方式,又是由作品的傳播方式?jīng)Q定的。清代學(xué)者阮元在《文言說》中就曾指出:
古人以簡策傳事者少,以口舌傳事者多;以目治事者少,以口耳治事者多。故因為一言,轉(zhuǎn)相告語,必有愆誤。[2]卷二,567
這是因這“竹帛煩重,學(xué)術(shù)授受,咸憑口耳”[3]125。由此說明,作品雖是由作者創(chuàng)作,但是卻因為傳播變化生成了作品文本形態(tài)的變化、內(nèi)容增減,幾乎可以說是一個不爭的事實。由《懷沙》一篇的比較,可以推衍《楚辭》全書,所以后來有洪興祖、劉師培、聞一多諸家考異、校補,以致黃靈庚《楚辭異文辯證》搜羅竟成百余萬字。這一方面可以使我們認(rèn)識到《楚辭》作品早期傳本具有口頭傳述的特點。美國學(xué)者宇文所安就在這一點上以《懷沙》為例提出了問題:
到底有沒有證據(jù)向我們證明《懷沙》是“書面”創(chuàng)作的?有一個可能是《懷沙》最初只是口頭創(chuàng)作,在口頭流傳,后來才被寫下來的。在“寫”一個文本和“寫下來”一個口頭流傳的文本之間,存在著非常重要的差別。[4]14
這里所說的“重要的差別”,就是口傳的傳播方式和傳播過程可能帶來的文本形態(tài)的變化。這又讓我們認(rèn)識到,作品文本呈現(xiàn)的多樣形態(tài)與最后被界定為一個“規(guī)范”的文本之間也可能存在重要的差別。就像我們把《楚辭》文本的《懷沙》作為被界定的一個“規(guī)范”的文本來考察,我們又會提出問題:那個被界定的文本,是根據(jù)什么來寫定的呢?按道理說,《史記》所載的《懷沙》既早于劉向所編《楚辭》,自然也更早于王逸的時代,可是,今天流傳的《楚辭》文本竟與《史記》所載有那么大的差異。是流傳過程造成的差異,還是它選擇接受一個與《史記》不同的另一個文本系統(tǒng)?可當(dāng)我們今天來接受《楚辭》的時候,我們不過接受的是由王逸《楚辭章句》給定的“事實”。為什么王逸《楚辭章句》沒有接受《史記》系統(tǒng)的《楚辭》傳本《懷沙》呢?也許他有自己的原因和理由??赏瑫r又告訴我們,他所給予我們的傳本,不過是他的選擇,是否就是那個作者寫下來的原始面貌?這就是早期傳本的異文留給我們的啟發(fā),而并不僅僅是文獻??钡膮⒖肌?/p>
《楚辭》早期傳本的異文,呈現(xiàn)出了文本形態(tài)的差異,由于口耳相傳的方式,有的異文在一定程度上保存著聲音的聯(lián)系,可以使我們?nèi)ジQ視文本之間的一些聯(lián)系,解釋傳本之間的形成傳統(tǒng)。
《楚辭》有《漁父》一篇,它的異文更廣泛地見于《荀子》、《韓詩外傳》、《史記》、《新序》,甚至劉安《離騷傳》。在《楚辭章句》中《漁父》有一段描寫:
新沐者必彈冠,新浴者必振衣;安能以身之察察,受物之汶汶者乎?寧赴湘流,葬于江魚之腹中。安能以皓皓之白,而蒙世俗之塵埃乎?[5]180
《荀子·不茍》篇亦有相關(guān)的文字描述:
故新浴者振其衣,新沐者彈其冠,人之情也。其誰能以己之潐潐,受人之掝掝者哉?。?]45
《韓詩外傳》作:
故新沐者必彈冠,新浴者必振衣,莫能以己之皭皭容人之混沄然。[7]13
《史記·屈原賈生列傳》寫作:
吾聞之,新沐者必彈冠,新浴者必振衣,人又誰能以身之察察受物之汶汶者乎!寧赴常流而葬乎江魚腹中耳,又安能以晧晧之白而蒙世俗之溫蠖乎?。?]2486
《新序·節(jié)士》又有不同:
吾獨聞之,新浴者必振衣,新沐者必彈冠,又惡能以其泠泠更事之嘿嘿者哉?。?]789
這些異文,不少的學(xué)者都作了相關(guān)的清理和研究,不僅借以考察作品的真?zhèn)危姨接憽冻o》傳播的不同傳本[10]110-123。尤其是《荀子·不茍》篇的引用,為《楚辭》作品在先秦時期的流傳提供了信息,為《楚辭》的早期傳播形態(tài)提供了參考。從古代韻文用韻的特點來看:《史記》中的“溫蠖”應(yīng)作“蠖溫”,方能與上文的“汶汶”相葉;《楚辭章句》中的“塵?!睉?yīng)作“埃塵”,才能與“汶汶”通韻;《韓詩外傳》中的“混污”與“溫蠖”為同音假借,當(dāng)寫作“污混”。這些詞語,字有倒乙,乃是《楚辭》作品流傳中傳寫變化造成的結(jié)果,也就是為了用韻,會產(chǎn)生作品的異文。比如“溫蠖”與“汶汶”本不相葉,是因為《漁父》詩句本為“安能以己之皓皓”,演變?yōu)椤鞍材芤责┲住?,為與“白”韻,才倒“蠖溫”為“溫蠖”,則“蠖”為韻腳,方與“白”字相葉。而《荀子·不茍》篇作“其誰能以己之潐潐受人之掝掝”則“掝掝”為“之”部字,與“汶”、“溫”、“混”不韻?!盾髯印窏顐娮⒃唬骸皰顠?,惛也?!冻~》曰:‘安能以身之察察。受物之惛惛者乎!’。”[6]45則楊倞所見唐代傳本“掝掝”乃“惛惛”的異文,而“惛惛”又是《史記》和今本《楚辭》“汶汶”的異文。但“掝掝”與上述異文并無聲音通轉(zhuǎn)之理,亦無文字相近訛變之形,當(dāng)然說明荀子所見為先秦時代《楚辭·漁父》篇的不同傳本,所以《楚辭章句》還保留著這一傳本的痕跡,即有“而蒙世俗之塵?!币痪??!皰睢迸c“?!蓖瑸椤爸辈孔?,湯炳正先生據(jù)此推想荀子所見原文作:
故新浴者振其衣,新沐者彈其冠;(安能經(jīng)身之察察)受人之掝.掝.〈之部〉者哉?。▽幐跋媪髟嵊诮~之腹中,)其誰能以己之潐潐(而蒙世俗之塵?!粗俊岛酰。?0]114-115
荀子所見傳本的另一個佐證,有劉向《新序·節(jié)士》的異文“又惡能以其泠泠更世事之嘿嘿者哉”,用湯先生恢復(fù)原文的方式,劉向《新序·節(jié)士》所采古本史料《漁父》,或者應(yīng)該作:
故新浴者振其衣,新沐者彈其冠;(惡能以身之察察,)更事世之嘿嘿者哉!又惡能以其泠泠,(而蒙世俗之塵埃乎?。┪釋幫稖Y而死。
這里的“嘿嘿”為“職”部字,與“埃”字“之”部通韻,其義與“汶汶”相近,所謂“以是為非,以清為濁”?!墩f苑·正諫》載:“孔子曰:‘良藥苦口利于病,忠言逆耳利于行。故武王諤諤而昌,紂嘿嘿而亡。”[11]81“泠泠”,或為“皓皓”之同義異文,王逸注:“皓皓,猶皎皎也?!蔽宄荚疲骸梆?,喻貞潔?!保?]180《七諫·怨世》:“清泠泠而殲滅兮,溷湛湛而日多?!蓖跻葑⒃啤扒邈鲢觯杂鳚嵃住保?]243,與“塵?!毕喾礊槲摹?/p>
上述異文,雖然有的表現(xiàn)為字形不同,有的出現(xiàn)倒乙,詞形不一,還有的可能是不同體系的傳本,但它們的共通之處,都在適應(yīng)韻文用韻的特點,總是趨向韻文文本用韻的統(tǒng)一性。這就從另一方面啟發(fā)我們認(rèn)識到,這些韻文在流傳過程中,盡管字形、詞形在發(fā)生變化,它們卻始終保持著一種聲音上的聯(lián)系,也就是說憑借著這種聲音在聯(lián)系著文本。由此,我們又聯(lián)想到那些大量的具有聲音通轉(zhuǎn)關(guān)系的異文,比如《楚辭》、《漁父》中的“皓皓”,《荀子》作“潐潐”,《韓詩外傳》作“皭皭”;“汶汶”,楊倞所見唐本《楚辭》作“惛惛”。在《懷沙》篇中,“滔滔孟夏”,《史記》作“陶陶孟夏”;“眴兮杳杳”,《史記》作“眴兮窈窈”;“孔靜幽默”,《史記》作“孔靜幽墨”?!稇焉场分械摹疤咸稀迸c“陶陶”,“杳杳”與“窈窈”,“默”與“墨”,與前引《漁父》異文,都具有一種同音通假的關(guān)系,它們是憑借聲音上的聯(lián)系記錄文字符號。而聲音的傳遞方式是口耳相傳,這當(dāng)然也是《楚辭》作品早期傳播的口頭流傳特點。同時又說明,正是因為口頭流傳,借助聲音的媒介,而產(chǎn)生了同音通假的異文。再以今存“楚辭”最早傳本的阜陽漢墓中留存的兩片漢簡為例。據(jù)阜陽漢簡整理小組整理的《阜陽漢簡楚辭》載:
阜陽漢簡《楚辭》僅存兩片。一片是屈原《離騷》第四句“惟庚寅吾以降”中的“寅吾以降”四字……。另一片是屈原《九章·涉江》“船容與而不進兮,淹回水而疑滯”兩句中“不進旑奄回水”六字。[12]
《涉江》中“船容與而不進兮”中的“兮”字,阜陽漢簡作“旖”字,也是聲音相同的異文?!皵睢奔础办健弊?,《說文》“從,奇聲”,段說:“古音,在十七部”,屬“歌”部字。清人孔廣森在《詩聲類》中考證“兮”字“當(dāng)讀阿”,亦為古音“歌”部字。這類例子不勝枚舉,可以使我們認(rèn)識到《楚辭》早期傳本的面貌:有不同的傳本體系,不同的傳本形態(tài),并借助流傳過程中保留的早期痕跡,利用聲音通轉(zhuǎn)的異文,突破字形、詞形的局限,探討《楚辭》的成書,以及作品的真?zhèn)螁栴}、風(fēng)格問題。比如,《招魂》語助“些”、“兮”和《大招》“只”字的使用。特別是劉向《新序·節(jié)士》中所引《漁父》篇文字,對于劉向編輯《楚辭》的問題尤有啟發(fā)。因為《節(jié)士》篇中《漁父》的文字與今傳《楚辭》中《漁父》有異,對話的發(fā)生也不是漁父對屈原要與世推移,而是屈原“將自投于淵,漁父止之”。既然相傳《楚辭》乃劉向所編,而與《新序》中文字內(nèi)容竟不相同。是后來《楚辭》流轉(zhuǎn)過程中發(fā)生了變化嗎?又不見現(xiàn)存《漁父》有“又惡能以其泠泠,更事世之嘿者哉”的異文,只能說明劉向《新序》所采史料原來如此,從“嘿”字用韻或許可能與《荀子》所引《漁父》傳本有誤??墒莿⑾騾s并不采入所編《楚辭·漁父》,這也許可以說明在劉向以前《楚辭》作品已有一個成書系統(tǒng)。
古人著書,多單篇別行,《楚辭》作品的早期傳本也是這樣。檢司馬遷《屈原賈生列傳》稱屈原“憂愁幽思而作《離騷》”,又云“余讀《離騷》、《天問》、《招魂》、《哀郢》”,皆是單篇別行?!稘h書·淮南王安傳》載劉安奉詔作《離騷傳》,后來班固、賈逵有《離騷經(jīng)章句》,王逸《天問》后敘又言“劉向、揚雄,援引傳記”解說《天問》,《九懷》序也說王褒“作《九懷》以裨其詞,史官錄第,遂列于篇”,這當(dāng)然是由于古代書籍傳播的生存狀態(tài)決定的。誠如余嘉錫先生所云:
學(xué)者不能通意義,則各就己之所長,性之所近,取其一部分誦習(xí)之也,古人讀書蓋多如此。因其時竹帛繁重,抄寫不易,往往因某事欲讀某篇,則只抄取一篇觀之。[13]97
而《漢書·揚雄傳》載揚雄擬騷,最得說明:
(揚雄)乃作書,往往摭《離騷》文而反之,自岷山投諸江流以吊屈原,名曰《反離騷》;又旁《離騷》作重一篇,名曰《廣騷》;又旁《惜誦》以下至《懷沙》一卷,名曰《畔牢愁》。[14]3515
揚雄擬騷,又作《畔牢愁》,所謂“旁《惜誦》以下至《懷沙》一卷”,正說明《楚辭》早期傳本中因單篇別行造成的篇目和篇次的不穩(wěn)定??唇癖尽冻o·九章》的篇次,第一篇為《惜誦》,最末一篇為《悲回風(fēng)》,而揚雄所擬以《懷沙》為末,正可見當(dāng)時《九章》各篇的流傳情況。有學(xué)者以此否定《思美人》以下四篇為屈原所作,如吳汝綸說:“《九章》自《懷沙》以下,不似屈子之辭。子云《畔牢愁》所仿,自《惜誦》至《懷沙》而止。蓋《懷沙》乃投汨羅時絕筆,以后不得有作。”[15]《悲回風(fēng)·諸家集評》,1108是不明其書流傳的特點。
不僅如此,這種單篇別行的傳播形態(tài),還為《楚辭》作品流傳的不同時代提供了信息,為《楚辭》一書的形成提供了依據(jù)。湯炳正先生根據(jù)古本《楚辭釋文》關(guān)于《楚辭》篇目的先生順序,推測《楚辭》的成書經(jīng)過了先后“五個不同時期和不同的纂輯者”:
湯先生關(guān)于《楚辭》的結(jié)論的確可以說是一大發(fā)明,不過學(xué)術(shù)界還是提出了不少不同的意見,指出其中的不足。但是,《楚辭釋文》中的篇次的確很混亂,既不按作者,也不依時代,東方朔《七諫》和劉向《九嘆》的時候絕不可能早于嚴(yán)忌的《哀時命》,所以從成書過程研究古本《楚辭》篇次編排的確是一個嶄新的視角。同一作家在不同的時間階段在一起,確實可能反映這些作品各自單篇別行的流傳情況。而《楚辭·九章》的匯集,更能說明《楚辭》的成書階段和過程。我們知道《楚辭·九章》包括九篇作品(《惜誦》、《涉江》、《哀郢》、《抽思》、《懷沙》、《思美人》、《惜往日》、《橘頌》、《悲回風(fēng)》),但早期稱引中,皆不見《九章》之名?!妒酚洝分杏小稇焉场?、《哀郢》,《漢書·揚雄傳》,學(xué)術(shù)界以為乃揚雄自序,所稱傍《惜誦》以至《懷沙》,可知《九章》中各篇亦是單篇別行。直到劉向《九嘆·憂苦》篇說:
嘆《離騷》以揚意兮,猶未殫于《九章》。[5]300
王逸注說:“言己憂愁不解,乃嘆唫《離騷》之經(jīng)以揚己志,尚未盡《九章》之篇。”[5]300則《九章》各篇作品已由單篇別行而匯輯成卷了。這是迄今最早所見《九章》之名的文獻。由此,說明這樣一個事實:屈原雖作《惜誦》等九篇作品,經(jīng)由劉向結(jié)集命名,爾后始有《九章》之稱。于是,班固得以稱引:
至于襄王,復(fù)用讒言,逐屈原。在野又作《九章》賦以風(fēng)諫,卒不見納。[5]51
王逸也就在《九章》序中直接稱為:“《九章》者,屈原之所作也。”這一過程學(xué)術(shù)界對朱熹的說法最為贊同:
《九章》者,屈原之所作也。屈原既放,思群念國,隨時感觸,輒形于聲。后人輯之,得其九章,合為一卷,非必出于一時之言也。[16]卷下,73
但是,如果我們不僅僅停留在一個現(xiàn)象的陳述層面,則《九章》集輯這一事實,就給了我們更多的啟發(fā)?!毒耪隆冯m然包含了屈原創(chuàng)作的九篇作品,并無《九章》之名。最后卻又以《九章》之名流傳后世,則是依賴了社會的接受,是在社會的接受中給予了它的命名,給予了它的認(rèn)同。所以,當(dāng)王逸說“《九章》者,屈原之所作也”,其實是在對一個后世認(rèn)同的事實的一個陳述,這是否也可以說,這個事實是因后世的認(rèn)同而存在的。這種現(xiàn)象,在《楚辭》作品的早期傳本中還不止一例。比如,司馬遷在《史記》中將《招魂》歸屬在屈原名下,王逸《楚辭章句》卻稱為宋玉所作?!恫肪印贰ⅰ稘O父》王逸皆稱屈原所作,后代學(xué)者多有質(zhì)疑[17]32?!洞笳小?,王逸雖說“屈原之所作也”,又曰“或曰景差,疑不能明也”?!断摹?,連王逸也說:“不知誰作也?;蛟毁Z誼,疑不能明也?!本退恪墩须[士》,稱為“淮南小山之所作也”,而“淮南小山”是一個人,還是一個群體,都無法分辨,《文選》又直接題為劉安。這當(dāng)然都是由于周秦時代古人著書,不自署名。正因不題撰人,給后世留下諸多疑惑。但是,如果從《九章》匯輯這一現(xiàn)象觀之,作品在流傳過程中,有一個傳播形成的過程?!冻o》中《漁父》篇的流傳正是很好的例子。在《史記·屈原賈生列傳》和劉向《新序·節(jié)士》篇,屈原和漁父都是作為屈原事跡傳述的,尤其是劉向《新序》的記載:
屈原疾闇王亂俗,汶汶嘿嘿,以是為非,以清為濁,不忍見于世,將自投于淵,漁父止之。屈原曰:“世皆醉,我獨醒;世皆濁,我獨清。吾獨聞之,新浴者必振衣,新沐者必彈冠。又惡能以其冷冷,更世事之嘿嘿者哉?吾寧投淵而死?!彼熳酝断嫠枇_之中而死。[9]789
劉向是《楚辭》的編纂者之一,《漢書·藝文志》著錄“屈原賦二十五篇”,據(jù)《漢書·藝文志》序說“詔光祿大夫劉向校經(jīng)傳諸子詩賦”,則屈原賦二十五篇也是劉向所定。那么劉向所編《楚辭》中的“漁父”是《新序》所載的形態(tài)呢,還是今本《楚辭章句》中的面貌?這的確有古代早期作品的傳播特點,傳播方式影響著作品的生存狀態(tài)。余嘉錫先生曾經(jīng)指出過這種現(xiàn)象:
古書既多單篇單行,劉向始合中外之本定著為若干篇。作者既不自署姓名,則雖同題為某子,本非一人之筆,其間孰為手著,孰為口傳,孰為依托,有必不可得而辨者。[13]112
作品單篇別行,又不自署姓名,則編纂結(jié)集只能依據(jù)成書者的認(rèn)同與判斷?!墩谢辍芬蛩抉R遷認(rèn)同而為屈原作品,因王逸認(rèn)同而為宋玉作品;《漁父》因司馬遷、劉向之書而成屈原事跡,因王逸而成屈原所著。雖然洪興祖在《楚辭補注》批評這種現(xiàn)象說:
《卜居》、《漁父》,皆假設(shè)問答以寄意耳。而太史公《屈原傳》、劉向《新序》、嵇康《高士傳》或采《楚詞》、《莊子》漁父之言以為實錄,非也。[5]179
但是,我們說司馬遷、劉向的時代遠(yuǎn)遠(yuǎn)早于王逸,無論是《史記》、《新序》所采的史料都是自有來源。按《漢書》所載:劉向“采傳記行事,著《新序》、《說苑》凡五十篇”[14]1958。就“漁父”一段文字,是司馬遷、劉向作為事跡采入可靠,還是作為《楚辭》作品可靠,何況劉向本人還是先于王逸的《楚辭》編輯者。其實就最早明確肯定《漁父》為“屈原之所作”的王逸,在《漁父》序中的說法也都會產(chǎn)生歧義的:“《漁父》者,屈原之所作也?!怂寄钋?,因敘其辭以相傳焉?!比绻@里的“辭”是指的《漁父》這篇作品,則楚人因思念屈原,于是講述這篇《漁父》之辭,而在民間流傳了屈原遇漁父問答的故事。如果這個“辭”是指的屈原與漁父的問答,就是楚人思念屈原而講述的故事,就會與“屈原之所作”的說法矛盾。但是,無論哪一種講法,民間流傳著屈原與漁父遇于江濱問答的故事都是客觀存在的。而劉向《新序》所載的故事與《楚辭》不同的主要情節(jié),漁父阻止屈原投淵的問答,并明言“吾寧投淵而死”,語言直白無飾,不似《楚辭》表達文雅,“寧赴湘流,葬于江魚之腹中”。這既看出了傳播方式的不同,則呈現(xiàn)出的文本形態(tài)也就不同,給后世造成的傳播效果也就不同了。但就對作品的判別而言,至少可以消除僅僅簡單從文獻記載上去考察作品的真?zhèn)魏妥髡邌栴}的局限。在這一點上,日本學(xué)者稻畑耕一郎《〈宋玉集〉佚存鉤沉》的研究對我們是有啟發(fā)的。他通過對類書古注中《宋玉集》的佚文搜尋整理,以《隋書·經(jīng)籍志》所載的《宋玉子》一書為例說:
大抵是一些類似《新序》卷一、卷五和《韓詩外傳》卷七所見的有關(guān)宋玉的傳說和“逸事”。這些“傳說”和“逸事”,如《對楚王問》一例所示,實際上是作為宋玉的作品而被流傳下來……從這些方面考慮,可以認(rèn)為宋玉的作品在開始時多作為“街說巷語之說”而流傳,隨著對宋玉評價的提高,也就定型而為“作品”了。[18]145
稻畑耕一郎對宋玉作品形成的研究,就是從傳播方式的角度進行的研究,則《楚辭》中文獻不足而存在的問題,也是值得從傳播方式形成中去努力展開的。
總之,《楚辭》的早期傳本在流傳過程中,由于單篇流傳的形式和口耳相傳的特點,產(chǎn)生了大量的異文,并造成篇目和篇次的不穩(wěn)定,反映了早期文獻形成的一般特點。傳播的方式和過程影響著文本的形態(tài),留下了《楚辭》文本形成過程的印記,致使疑者可以傳疑,增加我們對《楚辭》成書的認(rèn)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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