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小明
(北京大學歷史學系,北京100871)
在辛亥革命史的敘述中,關于民元“北京兵變”,一直流行的說法是:在得知清帝于1912年2月12日下詔退位的消息后,孫中山旋即遵守諾言,辭去臨時大總統(tǒng)職務。緊接著,參議院接受孫中山的舉薦,選舉袁世凱為臨時大總統(tǒng),并請其盡快南下,宣誓就職。袁假借種種理由,不愿南下。當南京所派以蔡元培為首的歡迎使團于2月27日到達北京后,袁一方面以高規(guī)格隆重接待,并假意表示極愿南下,另一方面又暗中唆使親信曹錕于2月29日晚制造兵變,在京城內外焚燒搶掠,以此來證明北方局勢不穩(wěn),自己不能南下就職,迫使南京方面同意其在北京就任臨時大總統(tǒng),從而竊取了辛亥革命的勝利果實。百年來,持此種觀點的傳記、著作、教科書數(shù)不勝數(shù),幾成眾口一詞之勢。①較為著名者如曹亞伯著《武昌革命真史》(1927年),鄒魯著《中國國民黨史稿》(1929年),李劍農著《最近三十年中國政治史》(1930年),白蕉著《袁世凱與中華民國》(1936年),陳伯達著《竊國大盜袁世凱》 (1946年),李宗一著《袁世凱傳》(1980年),章開沅、林增平主編《辛亥革命史》(1981年),李新主編《中華民國史》第一卷 (1982年),胡繩武、金沖及著《辛亥革命史稿》(1991年),李侃等著《中國近代史》第四版 (1994年),徐中約著《中國近代史》 (2002年),章開沅、朱英主編《中國近現(xiàn)代史》(2009年)等等。雖然也有少數(shù)人對此種說法表示懷疑,或持保留態(tài)度,但因為缺乏具體論證,并沒有引起學術界特別注意。②如吳相湘:《袁世凱謀取臨時大總統(tǒng)之經(jīng)過》,吳相湘主編:《中國現(xiàn)代史叢刊》,臺北:正中書局1960年版;丁中江:《北洋軍閥史話》,中國友誼出版公司1992年版;唐德剛:《袁氏當國》,臺北:遠流出版事業(yè)股份有限公司2002年版。其實,不論是從當時南北兩方瞬息萬變的形勢、蔡元培與袁世凱會談的情況,還是從兵變前后的各種史料記載以及從后來研究者解讀史料時存在的種種問題來看,袁世凱策劃民元“北京兵變”之說,都不能成立。
一
蔡、袁會談的中心,是袁世凱南下就職問題,而非永久首都及臨時政府地點問題。由于當時全國輿論幾乎一邊倒地主張定都北京,對袁極為有利,南方回避了討論永久首都問題,但又透露出并不絕對排斥以北京為永久首都的態(tài)度。而在臨時政府地點問題上,雖然臨時參議院已經(jīng)決定設在南京,但為了爭取袁世凱南下就職,蔡元培等又表示臨時政府地點也可設在北京,袁只要南下完成權力交接儀式即可北返,而不必常駐南京辦公。因此,袁為爭都而策劃兵變已經(jīng)沒有緊迫性和必要性。
民元“北京兵變”既然發(fā)生于蔡元培等迎袁南下就職的特殊背景之下,那么,準確把握蔡、袁會談之前及會談過程中的相關情況,就成為判斷袁世凱是否會發(fā)動兵變的一個重要方面。有兩條最可靠的材料首先需要予以特別注意:一條是1912年3月4日,也就是兵變發(fā)生幾天后,迎袁專使蔡元培發(fā)給孫中山的一份電報,其中談到了他北上及與袁世凱會談的一些情況:
培等此次奉總統(tǒng)令而來,本止有歡迎被選大總統(tǒng)袁君赴寧就職之目的,顧自抵天津而北京,各團體代表之紛紛來見呈遞說帖者,北方各軍隊首領馳電相商者,已數(shù)十通,皆以袁君不能離京為言,且無不并臨時政府地點為一談。元培等以職務所在,無稍事通融之理。且袁君面稱極愿早日南行,惟對于北方諸種困難問題須妥為布置云云,是本與培等北來之目的,決無差池。故培等一方面對于諸要求者撤去臨時政府地點問題,而惟堅執(zhí)袁君不可不赴寧就職之理論,一方面催促袁〔君〕布置北方各事,以便迅速啟行。①《致孫中山電》(1912年3月4日),中國蔡元培研究會編:《蔡元培全集》第10卷,浙江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第129頁。
另一條是在上述電報發(fā)出大約一周后,未能完成使命、即將離京南下的蔡元培,公開發(fā)表的《告全國文》,其中又寫道:
培等為歡迎袁大總統(tǒng)而來,而備承京津諸同胞之歡迎,感謝無已?!吐氂谀暇?,準之理論,按之時局,實為神圣不可侵犯之條件,而培等歡迎之目的,專屬于是,與其他建都問題及臨時政府地點問題均了無關系者也?!嗟茸蕴旖蚨本?,各全〔團〕體之代表,各軍隊之長官,及多數(shù)政治界之人物,或面談,或投以函電,大抵于袁公南行就職之舉甚為輕視,或謂之儀文,或謂之少數(shù)人之意見。其間有極離奇者,至以小人之腹度君子之心,只可一笑置之。而所謂袁公不可離京之理由,則大率牽合臨時政府地點,或且并遷都問題而混入之,如所謂藩屬、外交、財政等種種關系是也。其與本問題有直接關系者,惟北方人心未定一義。②《告全國文》(1912年3月11日),中國蔡元培研究會編:《蔡元培全集》第2卷,浙江教育出版社1997年版,第31-32頁。
由以上兩條材料可以看出,蔡元培等此行所采取的策略,就是極力將總統(tǒng)“赴寧就職”與“建都問題”及“臨時政府地點問題”區(qū)分開來,強調此行目的只有一個,就是歡迎袁世凱南下宣誓就職。
材料中提到的“建都問題”,是指將來南北合一后永久首都所在地問題,不外乎三種情況:或者仍建都北京,或者遷都至臨時政府所在地南京,或者選擇第三地為首都。第三種情況主張者極少,可以不論。本來,在袁世凱被舉為臨時大總統(tǒng)后,商討南北合一就已經(jīng)提上日程,建都問題自然應是其中必不可少且急需商談的問題,蔡元培等為何要極力回避呢?原來,在建都問題上,當時全國輿論幾乎一邊倒地支持北京。即使是在南京臨時參議院,以谷鐘秀、李肇甫為首的絕大部分議員也“主張臨時政府地點改設北京”,并在2月14日第一次投票時,以二十票對八票的絕對多數(shù),否決了孫中山“臨時政府地點設于南京”的提議。③谷鐘秀:《中華民國開國史》,泰東圖書局1914年版,第80頁。雖然經(jīng)過孫中山做工作,次日復議時出現(xiàn)了十九票對七票多數(shù)贊成定都南京的結果,但真正能夠反映民意的其實是第一次投票的結果。谷鐘秀對此結果很不滿意,稱“以如斯重大問題,僅隔一宿,多數(shù)之參議員,其主張皆判若兩人,此亦立法史上之怪狀也”。④谷鐘秀:《中華民國開國史》,第80-81頁。臨時政府外交總長王寵惠在向外國領事解釋參議院第一次投票贊成建都北京之事時,說“它系根據(jù)投票決定永久首都的印象進行的”。⑤《偉晉頌領事致朱爾典爵士函》(1912年2月22日),胡濱譯:《英國藍皮書有關辛亥革命資料選譯》下冊,中華書局1984年版,第492頁。換言之,如果是投票決定永久首都的話,那么南京臨時參議院多數(shù)人是主張北京的。參議院的投票風波顯然使孫中山意識到,如果立即啟動建都問題商談,那么南方無論在輿論上還是在談判桌上都將完全處于劣勢。正因為如此,孫中山在2月18日給袁世凱的信中寫道:“至于異日久定之都會地點之所宜,俟大局既奠,決之正式國論,今且勿預計也?!雹佟吨略绖P函》(1912年2月18日),中國社會科學院近代史研究所中華民國史研究室等編:《孫中山全集》第2卷,中華書局1982年版,第107頁。在稍后給主張建都北京的章太炎的復信中,孫中山又寫道:“主南主北,各有理由,公等所持大都系永久之說,此自可俟將來國民會議之?!雹凇稄驼绿缀?1912年2月22日),中國社會科學院近代史研究所中華民國史研究室等編:《孫中山全集》第2卷,第121頁。蔡元培等在與袁世凱的會談中避談永久首都問題,實際上就是執(zhí)行了孫中山的旨意。
孫中山或許有等待局勢變化的寓意,然而,由于建都北京在輿論上占據(jù)絕對優(yōu)勢,即便“大局既奠,決之正式國論”,恐怕也無法改變這一局面,因此,孫中山的態(tài)度實際上已經(jīng)可以視為對北方某種程度的妥協(xié),即南方并不絕對排斥以北京為永久首都。有跡象表明,在北京兵變之前,南方的這種妥協(xié)態(tài)度已經(jīng)清楚明白地傳達給了外界。就在2月21日,也就是蔡元培等從上海啟程北上當天,王寵惠向英國駐南京領事偉晉頌表達了“他不再拒絕以北京為永久首都的意見”。作為南京臨時政府的外交總長,王寵惠所表達的恐怕并非只是個人意見,偉晉頌由此得出判斷:“他們已同袁世凱達成某種諒解,這不是不可能的事情”。于是,偉晉頌立刻寫信把這一消息報告給了與袁世凱關系密切的各國駐京使團團長、英國公使朱爾典。③《偉晉頌領事致朱爾典爵士函》(1912年2月22日),胡濱譯:《英國藍皮書有關辛亥革命資料選譯》下冊,第492頁。朱爾典又將信的副本轉寄給外交大臣格雷爵士,并說偉晉頌信中所寫內容,“表明南方現(xiàn)已不再完全拒絕關于把北京作為中國永久首都的意見”。④《朱爾典爵士致格雷爵士函》(1912年3月18日收到),胡濱譯:《英國藍皮書有關辛亥革命資料選譯》下冊,第490頁。
至于臨時政府地點,臨時參議院已經(jīng)于2月15日議決定在南京,因此,蔡元培無須與袁世凱商談此問題。然而,對袁世凱而言,除非南方有充足的理由,或做出巨大讓步,否則讓其南下就職,就意味著要其承認南京為臨時政府所在地,意味著要“遷都”,也就意味著南京將有可能從臨時政府所在地變?yōu)橛谰檬锥?。這就是為什么北方輿論與各種勢力總是把袁世凱離京與臨時政府地點、遷都等問題牽扯在一起的原因。而這不但是袁世凱不樂意的,也是北方輿論與各種勢力強烈反對的。面對這樣一種僵局,蔡元培只能以參議院已經(jīng)選舉袁為臨時大總統(tǒng)為由,極力從法理上來闡明袁不能不南下就職的理由:“蓋以立法、行政之機關,與被選大總統(tǒng)之個人較,機關為主體,而個人為客體,故以個人就機關則可,而以機關就個人則大不可。且當專制、共和之過渡時代,當事者茍輕違法理,有以個人凌躐機關之行動,則涉專制時代朕即國家之嫌疑,而足以激起熱心共和者之反對?!雹荨陡嫒珖摹?1912年3月11日),中國蔡元培研究會編:《蔡元培全集》第2卷,第32頁。此點蔡元培在會談中曾竭力堅持。
但僅靠空洞的法理,顯然還難以說服袁世凱。為了讓袁世凱南下就職,歡迎使團又多次在會談前及會談期間,向外界表達了臨時政府地點也可設在北京的意思。如在2月26日天津官紳的歡迎宴會上,談及臨時政府地點時,蔡元培明確表示:“南北之不能少政府坐鎮(zhèn)同一困難,如查看北省較南省為甚,可請袁大總統(tǒng)南去兩星期,以行兩總統(tǒng)交替式,然后再來北京組織臨時政府。至將來國都地點,當俟國會決定?!雹蕖堆a錄專使談論》,《大公報》,1912年2月29日,第1張第5版。同日,先行入京的唐紹儀在面見袁世凱時表示:“南方對于臨時政府之地點并無成見,即北京亦可,惟須南京一行,向參議院就職,藉以收復南方人心,就職后南京政府中人暨參議院議員并可相率偕袁北來?!雹摺对偨y(tǒng)與唐代表之會談》,《大公報》,1912年2月29日,第1張第3版。2月27日謁見袁世凱時,唐再次表示:“國都遷南一說,曾由參議院提議,孫逸仙先生既未持有一定之理由,而各省都督尤絕對不贊成,且國都建設北京,全國同胞幾成一致主張,總統(tǒng)即應俯順輿論,在京受任。惟雖定都北京,總統(tǒng)必先赴南京一行,庶可化南北之畛域。俟南京布置略定,再回北京方可云云?!雹唷秾J箷h要聞錄》,《民立報》,1912年3月7日,第7頁。唐紹儀不但明確告訴袁世凱不必為首都南遷問題擔心,而且告訴他只需要到南方一行,處理完有關事務后即可回到北方。2月28日,蔡、袁會面,日人內藤順太郎所著《袁世凱》對此有如下記載:“蔡元培既至,與袁會晤,以孫文及南京參議院之書翰致之,且陳述南京政府之意見曰:‘臨時政府設于北京或天津無所不可,惟請先生一至南京,以調和南北意見。至國都問題,應俟他日召集國會,付之公決。’”①[日]內藤順太郎著,范石渠譯:《袁世凱》,文匯圖書局1914年版,第177-178頁。按:此書日文本于1913年由東京博文館印行,名《袁世凱正傳》。而鄒魯《中國國民黨史稿》也記道:“專使等與京中人士會,無不惴惴于袁世凱之南下,恐禍變因之而生,蔡等亦為之動。及見袁,即曰:臨時政府在天津、北京均可,唯詣南京就職,則南方人心安堵。國都問題,俟他日國會議決可也?!雹卩u魯:《中國國民黨史稿》,民智書局1929年版,第932頁。需要注意的是,內藤所著《袁世凱》實際上是由袁的心腹梁士詒、王賡、李肇甫、趙秉鈞、曾彝進、范漢生、程克等提供材料編撰而成,③[日]內藤順太郎著,范石渠譯:《袁世凱》,“自序”,第6-7頁。書前有袁世凱親筆題寫的“八方棣通”四個大字。編撰過程中袁至少閱覽過部分內容。內藤本人還曾受到袁世凱接見,并在書出版后與東京商業(yè)會議所副會頭大橋新太郎聯(lián)名呈送袁世凱閱覽。④內藤順太郎致大總統(tǒng)袁世凱函,1914年1月22日,原件藏北京大學歷史學系。而鄒魯則是國民黨元老級人物。正反兩方的記述如此一致,可知蔡元培在臨時政府地點問題上確向袁表示了重大讓步。作為回應,袁也表達了愿意南下一行的意思,故2月28日蔡、袁會面后,蔡對德文報記者說:“袁之必于二星期內赴寧,則殊無可疑。臨時政府之建都問題,須俟袁南下后,始令國會解決。實則袁南下之后,民軍中人即不以建都問題為重要問題?!雹荨白g電”,《時報》,1912年3月1日,第2頁。意即南方并不堅持一定要以南京為臨時政府所在地。2月29日上午,袁世凱邀請專使及全體歡迎員開茶話會,蔡又起言:“大總統(tǒng)必須南行,以聯(lián)絡南北感情,藉巡視軍民近狀,以資融洽。至于奠都一事,俟后再議亦可,原此行非建設臨時政府之舉動也?!雹蕖恫虒J箤υ偨y(tǒng)之宣言》,《順天時報》,1912年3月1日,第7版。在此,蔡元培否認袁南行為“建設臨時政府之舉動”,等于再一次表明,臨時政府不一定要以南京為首都,袁也可以在就職后返回北京組織臨時政府。
耐人尋味的是,蔡元培1911年、1913年的日記都保存完好,唯獨未見1912年的日記。大概他覺得此行“有辱使命”,或者另有苦衷,因而未記,或者記而又毀,也未可知。其實,蔡元培等做出如此重大的妥協(xié),除了因為感受到輿論的強大壓力外,恐怕也是因為商討這個問題的難度早在南方預料之中,蔡元培的妥協(xié)并非自作主張?!洞蠊珗蟆吩袌蟮勒f:“將來國都地點,南北人士強半主張在北,此次南京所派蔡元培君等到京,雖名為歡迎袁大總統(tǒng)南下,據(jù)聞蔡君等由寧未起身時,即受孫總統(tǒng)密囑,大旨謂諸君到京以權變?yōu)榈谝灰?,幸勿拗?zhí),須防生出枝節(jié)等語。蓋孫已料及國都遷南之說必不能行也?!雹摺稓g迎專使來京之宗旨》,《大公報》,1912年2月26日,第1張第4版。《時報》也有報道說:“聞專使來京時,孫逸仙曾秘授意旨,略云:都城地點決之于袁,但必先請袁赴寧一行,以與舊總統(tǒng)面商各事。如恐北京尚有伏莽,則即由南京派兵鎮(zhèn)壓,亦無不可云。”⑧《南京專使到京后會商事件》,《時報》,1912年3月7日,第4頁。
綜上可知,為了讓袁世凱南下就職,南方可以說一讓再讓,先是表示并不排斥以北京為永久首都,接著明確表示臨時政府地點也可設在北京,袁只要到南京完成權力交接儀式即可回到北方,而不必常駐南京辦公。
對于袁世凱及北方各種勢力來說,最關心的莫過于首都地點問題。曾有評論稱,國都問題“北省人心視為死活問題”。⑨《對于京師兵變感言》,《順天時報》,1912年3月2日,第7版。對袁極為有利的是,南北輿論幾乎一邊倒地站在他一邊,列強也強烈反對遷都南京,警告“遷都對于中國的主權將造成最嚴重的損害”。⑩《致蔡廷干函》(北京,1912年2月19日),[澳]駱惠敏編:《清末民初政情內幕》上冊,知識出版社1986年版,第887頁。而從各方傳來的消息及與蔡元培等商談過程中,袁世凱也看到了南方的妥協(xié)退讓。問題已經(jīng)簡化為要不要到南方去短暫一行,以完成權力交接儀式,這是隨著蔡元培等的到來,袁世凱急需做出決定的問題。而在永久首都及臨時政府所在地問題上,既然南方已經(jīng)退讓,他只需要讓蔡元培等更充分地了解社會各界主張建都北京的呼聲,了解他是如何得到社會各界的支持就可以了,完全沒有為爭都而匆匆忙忙制造一場兵變的緊迫性和必要性。為此,在蔡、袁會談前,袁特“諭幕府汪、施兩君將關于臨時政府地點接收之函電、各駐京外交團請在北京建設臨時政府之公文,及東三省、魯、豫、直等省督撫、統(tǒng)兵大員、諮議局呈明不宜在南建設臨時政府之要電等件一律檢出匯齊,以備與蔡君等為磋議之資料”。①《袁總統(tǒng)接見南使之準備》,《大公報》,1912年2月25日,第1張第3版。在2月28日與蔡元培等會談時,袁將“電呈一百余件請諸專使披閱畢,并詳述宜在北京奠都之理由”。②《專使會議要聞錄》,《民立報》,1912年3月7日,第7頁。
袁世凱沒有緊迫性和必要性為爭都而制造一場兵變,此點殆無疑問。其實,作為新當選的中華民國臨時大總統(tǒng),袁世凱當時考慮的中心問題是盡快實現(xiàn)南北統(tǒng)一,發(fā)動一場兵變只能增加雙方猜疑,阻礙統(tǒng)一,因此是絕對不可取的。然而,歷來研究者多未能充分注意到 (或者有意回避)南方在蔡、袁會談前及會談中,在永久首都及臨時政府地點問題所做出的妥協(xié),對于蔡、袁會談的主題解讀不夠準確,往往對建都問題、臨時政府地點問題與迎袁南下就職問題不加區(qū)別分析,又往往把兵變的發(fā)生與建都問題及臨時政府地點問題牽扯在一起,從而形成了諸如南京臨時政府決定建都南京,并派蔡元培等迎袁南下就職,袁不愿南下,于是便制造了一場兵變以為不能南下的證明這樣一種含混而簡單化的敘述。
二
袁世凱對南下就職的態(tài)度,并非簡單的拒絕,而是有一個變化過程。開始的時候,他一方面表示“極愿南行”,另一方面因為北方人心未定,加之他對南方的想法不甚了解,故又表示不能即刻南下。隨著雙方函電往返以及南方派人北上接洽,袁對南方的妥協(xié)態(tài)度有了清楚的了解,加之北方形勢發(fā)生很大變化,特別是東三省承認共和解除了袁南下的后顧之憂,袁又急于實現(xiàn)統(tǒng)一,于是著手考慮南下路線,并商討留守人員。遺憾的是,袁周圍的人并不能像袁那樣站在南北統(tǒng)一的全局和高度來看問題,他們擔心袁南下會損害自身前途和既得利益,故而極力反對,導致袁在確定留守人員時遇到了困難。袁的長子袁克定并且和袁的一些心腹幕僚以及曹錕等親信將領暗中策劃了兵變,以恐嚇歡迎專使,阻止袁世凱南下,袁南下之事因此戛然而止。
歷來研究者認定袁世凱為兵變主謀的一個重要根據(jù)是,袁不愿南下就職。這種說法太過籠統(tǒng),且與史實嚴重不符。事實是,袁對南下的態(tài)度,隨著局勢的變化而經(jīng)歷了一個從猶豫不決到積極準備的過程。
1912年2月12日,清帝下詔退位,袁世凱立刻將這一消息電告孫中山,雙方隨即圍繞袁世凱南下一事開始了密集的函電往返。先是孫中山于2月13日上午接到清帝退位詳電后,復電袁世凱說:“新舊交替,萬機待舉,遺大投艱,非公莫辦,謹虛左位,以俟明哲,曷勝佇立翹望之至”,③《復袁世凱電》(1912年2月13日),中國社會科學院近代史研究所中華民國史研究室等編:《孫中山全集》第2卷,第86-87頁。表達了要袁盡快南來接事的愿望。當晚,孫中山即向參議院提出辭呈,并舉薦袁世凱為臨時大總統(tǒng)。不過,對于清帝退位詔書中有由袁“全權組織臨時政府”一語,孫中山等很不高興,提出要袁“舉人電知,畀以鎮(zhèn)守北方全權”。④《致伍廷芳唐紹儀電》(1912年2月14日),中國社會科學院近代史研究所中華民國史研究室等編:《孫中山全集》第2卷,第94頁。2月14日,孫中山又電告袁世凱,他已于當日正式偕各部總次長到參議院辭職,并已得到參議院允可,“以新總統(tǒng)接事為解職期”。⑤《致袁世凱電》(1912年2月14日),中國社會科學院近代史研究所中華民國史研究室等編:《孫中山全集》第2卷,第93頁。同日,袁世凱回復“真”電:
萬急?!F(xiàn)在統(tǒng)一組織至重且繁,世凱極愿南行,暢聆大教,共謀進行之法。只因北方秩序不易維持,軍旅如林,須加部署,而東北人心未盡一致,稍有動搖,牽涉各國。諸君洞察時局,必能諒此苦衷。至共和建設重要問題,諸君研究有素,成算在胸,應如何協(xié)商組織,統(tǒng)一治法,尚希迅即見教。世凱。真?!雹佟杜R時政府公報》,第15號,1912年2月14日,“附錄”電報,第1頁。
孫中山接電后,立即復電,指出“共和政府不能由清帝委任組織,若果行之,恐生莫大枝節(jié)”,請袁“即速來寧,以副眾望”。并再次提出:“如慮一時北方無人維持秩序,當可由執(zhí)事舉人,電知臨時政府,畀以鎮(zhèn)守北方全權。”②《復袁世凱電》(1912年2月14日),中國社會科學院近代史研究所中華民國史研究室等編:《孫中山全集》第2卷,第111頁。按:《孫中山全集》注明此電時間為“二月中旬”,從內容來看,應是2月14日。袁世凱則又回復“咸”電,詳細說明了其難以立刻南下的苦衷:
清帝辭位,自應速謀統(tǒng)一,以定危局。此時間不容發(fā),實為惟一要圖。民國存亡,胥關于是。頃接孫大總統(tǒng)電開,提出辭表,推薦鄙人,屬速來寧,并舉人電知臨時政府,畀以鎮(zhèn)安北方全權各等因,黃陸軍總長及各軍隊長電召鄙人赴寧等因。世凱德薄能鮮,何敢肩此重任。南行之愿,“真”電業(yè)已聲明,然暫時羈絆在此,實為北方危機隱伏,全國半數(shù)之生命財產,萬難恝置,并非由清帝委任也。孫大總統(tǒng)來電所論,共和政府不能由清帝委任組織,極為正確?,F(xiàn)在北方各省軍隊及全蒙代表皆以函電推舉為臨時大總統(tǒng),清帝委任一層,無足再論。然總未遽組織者,特慮南北意見因之而生,統(tǒng)一愈難,實非國家之福。若專為個人職任計,舍北而南,則實有無窮窒礙。北方軍民,意見尚多紛歧,隱患實繁?;首迨芡馊擞夼隄撻L。北京外交團向以凱離此為慮,屢經(jīng)言及。奉、江兩省時有動搖,外蒙各盟迭來警告。內訌外患,遞引互牽。若因凱一走,一切變端立現(xiàn),殊非愛國救世之素志。若舉人自代,實無措置各方面合宜之人。然長此不能統(tǒng)一,外人無可承認,險象環(huán)集,大局益危。反復思維,與其孫大總統(tǒng)辭職,不如世凱退居;蓋就民設之政府,民舉之總統(tǒng)而謀統(tǒng)一,其事較便。今日之計,惟有由南京政府將北方各省及各軍隊妥籌接收以后,世凱立即退歸田里,為共和之國民。當未接收以前,仍當竭智盡愚,暫維秩序。總之,共和既定之后,當以愛國為前提,決不欲以大總統(tǒng)問題,釀成南北分歧之局,致資漁人分裂之禍。已請?zhí)凭B儀代達此意,赴寧協(xié)商,特以區(qū)區(qū)之懷,電達聰聽,惟亮察之為幸。袁世凱。咸。③白蕉:《袁世凱與中華民國》(節(jié)錄),中國史學會主編:《辛亥革命》(八),上海人民出版社1957年版,第137頁。按:由內容可以看出,該電發(fā)出時間在2月15日袁世凱被參議院選為臨時大總統(tǒng)前。2月21日《時報》曾登載,白蕉《袁世凱與中華民國》誤將登報時間當作發(fā)電時間,陳錫麒主編《孫中山年譜長編》也錯將此電置于2月18日條下。
此電中的“黃陸軍總長及各軍隊長電召鄙人赴寧”一句表明,不但孫中山屢次發(fā)電要袁立刻南下,陸軍總長黃興和各軍隊長也曾發(fā)電要袁到寧。
2月15日,孫中山致電袁世凱,告知參議院已舉袁為臨時大總統(tǒng),“臨時政府地點定在南京”,并告袁將“派專使奉請我公來寧接事”。④《致袁世凱電二件》(1912年2月15日),中國社會科學院近代史研究所中華民國史研究室等編:《孫中山全集》第2卷,第98頁。同日,參議院也致電袁世凱,“請得電后即日駕蒞南京參議院受職”。⑤《南京參議院來電》,《臨時公報》,1912年2月17日,第1頁。袁世凱則復電參議院和孫中山,強調“咸”電所述南去“為難各節(jié),均系實在情形”,請求“涵亮”。⑥《袁大總統(tǒng)致南京參議院電》,《臨時公報》,1912年2月18日,第1頁;《袁大總統(tǒng)致孫逸仙電》,《臨時公報》,1912年2月18日,第1頁。2月18日,孫中山通知袁世凱,南方?jīng)Q定派教育總長蔡元培為歡迎專使,外交次長魏宸組、海軍顧問劉冠雄、參謀次長鈕永建、法制局局長宋教仁、陸軍部軍需局長曾昭文、步兵第三十一團長黃愷元、湖北外交司司長王正廷、前議和參贊汪兆銘為歡迎員,偕同唐紹儀前往北京,“專迎大駕”。⑦《復袁世凱電》(1912年2月18日),中國社會科學院近代史研究所中華民國史研究室等編:《孫中山全集》第2卷,第108頁。
由上述南北兩方往返函電可以看出,袁世凱對于南下的態(tài)度是,一方面表示“極愿南行”,另一方面又提出北方人心未定,有許多棘手的問題亟待處理,因此“暫時羈絆在此”。然而,對于“真”、“咸”二電,特別是“咸”電,研究者常常不問青紅皂白,加以斥責,認為袁世凱是在編造種種理由或借口拒絕南下,并認為袁在電文中所言“與其孫大總統(tǒng)辭職,不如袁世凱退居”等話是要挾南京臨時政府。這實在是一種草率的認識。從雙方往來電報可以看出,袁一開始就明確告訴南方北方人心未定,局勢不穩(wěn),自己不能即刻南下,希望南方能“諒此苦衷”。哪知孫、黃等對于袁在北方所面臨的種種困難并無真切認識,接二連三發(fā)電,要袁即速來寧,并且直白地表達了對袁的不信任。這種不體諒與不信任顯然激怒了袁世凱,袁在“咸”電中說出“與其孫大總統(tǒng)辭職,不如袁世凱退居”等話,固然有要挾南方的意味,但也真實反映了袁對南方的不滿。而袁之所以能夠講出如此強硬、憤激的話來,是因為他在兩電中所述北方形勢確為實情。遺憾的是,歷來研究者總是先入為主地將袁世凱視為一個缺乏誠信、善于玩弄權術的人,草率地斥其為編造理由,為尋找借口,而不愿認認真真去考察一下,袁所述“北方危機隱伏”究竟是不是事實。
袁在電文中主要提到了三方面的“隱患”,即蒙古問題、東北問題以及一些皇族 (特別是宗社黨)反對共和的問題,而這三個問題又與俄、日兩國的動向密切相關。有太多材料可以證明,在袁發(fā)出“咸”電之前,上述隱患不僅存在,而且相當嚴重。
首先是蒙古問題令袁感到非常棘手。武昌起義后不久,庫倫即宣告獨立,舉活佛為皇帝,并向俄國方面“屢次請求所有蒙古地方,或者至少蒙古北部,歸入俄國版圖”。①《德國駐俄大使Pourtalès伯爵致德國國務總理Bethmann Hollweg之文件》(1912年正月四日自圣彼得堡寄),轉引自王光祈譯:《辛亥革命與列強態(tài)度》(譯自德國外交文件匯編),中國史學會主編:《辛亥革命》(八),第435頁。據(jù)從庫倫逃回的辦事大臣三多向日本駐天津總領事講,“該地區(qū)平日即為俄國勢力所壓倒,此次俄國又乘事變之機,借口保護僑民,連續(xù)增兵,分駐在庫倫至西伯利亞鐵路沿線一帶。目前該地形勢,儼然如俄國之一屬國”。②《小幡駐天津總領事致內田外務大臣電》(1912年1月15日),中國社會科學院近代史研究所中華民國史研究室主編,鄒念之編譯:《日本外交文書選譯——關于辛亥革命》,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0年版,第135頁。袁世凱對于外蒙獨立的后果有很清醒的認識,認為“外蒙古之獨立與各省不同,各省系對于清廷獨立,外蒙則對于中國獨立,且其中尚有外人之暗助與各蒙王之外附,若不早定辦法,則蒙疆將至不可收拾”。③《袁總統(tǒng)之注重外蒙》,《大公報》,1912年2月24日,第2張第2版。他曾“連次發(fā)電于哲布尊喇嘛,勸其承認共和,取消獨立”,但“該喇嘛受外人之鼓動,頑愚不悟,去電至八次之多,并無覆電”。④《庫倫不承認取消獨立》,《大公報》,1912年2月16日,第1張第5版。與此同時,內蒙各王公在武昌起義后也一直反對共和,南北議和期間曾致函袁世凱,表示只知“受統(tǒng)一于大皇帝,不知其他也”,并聲稱袁世凱“倘從共和之請”,內蒙各盟旗“恐蹈庫倫之續(xù)”。⑤《宣統(tǒng)三年十一月初七日蒙古代表及那彥圖等致內閣袁世凱函》,中國史學會主編:《辛亥革命》(七),第300頁。在京蒙古王公還組成聯(lián)合會,召開秘密會議,“公舉勤王軍首領”,“擬定各路勤王隊聯(lián)合辦法”,“預定攻伐區(qū)域”,并“妥擬接濟餉源之策”。袁世凱得到消息后,派人赴達爾罕王、阿王各邸,“勸其變更宗旨”,但遭到拒絕。⑥《蒙古王公秘議之手續(xù)》,《大公報》,1912年2月5日,第1張第5版。蒙古王公聯(lián)合會還致電各盟旗,聲稱該會“自設立以來,堅持君主立憲,并未稍改方針,倘目的終難達到,仍以與內地斷絕關系為最后之辦法”,并要求各盟旗不要聽信南京臨時政府所派“勸導贊同共和”之聯(lián)絡使的“煽惑牢籠”,“以免墮其術中”。⑦《蒙古王公之通電盟旗》,《大公報》,1912年2月3日,第1張第5版。
東三省拒不承認共和讓袁極為憂心。武昌起義后,東三省并未響應。南北議和期間,“奉督趙次帥、黑撫周少帥、陜撫升吉帥、甘督長少帥均有電報至京,絕對不承認共和,其措詞均極堅決,袁內閣非常焦灼?!雹唷对瑑乳w與各督撫之要電》,《大公報》,1912年2月5日,第1張第4版。據(jù)日本方面探悉,“袁世凱曾屢次來電勸諭趙總督贊成共和制度,又曾特派密使前來勸說,趙不但未表贊成,反而堅持其君主立憲主張”。⑨《落合駐奉天總領事致內田外務大臣電》(1912年2月15日發(fā),同月22日收到),中國社會科學院近代史研究所中華民國史研究室主編,鄒念之編譯:《日本外交文書選譯——關于辛亥革命》,第80-81頁。東三省陸防全體軍人也致電內閣,對“傳聞朝廷將有遜位之舉,大臣有贊成共和之說”,表示“可驚可怪,莫此為甚”,要求袁內閣作出解釋,并告知“東三省勤王軍隊業(yè)經(jīng)組織,預備開拔,赴湯蹈火,惟聽鈞命”。⑩《宣統(tǒng)三年十二月初四日東三省陸防全體軍人致內閣電》,中國史學會主編:《辛亥革命》(八),第170頁。勤王隊首領馮麟閣、張作霖還商請趙爾巽帶兵入關,科爾沁親王、阿穆爾靈圭及奈曼郡王、蘇珠克圖巴圖爾等一些王公也計劃“奏調奉天勤王隊馮麟閣、張作霖來京,以厚君主黨之勢力”。?《奉天勤王軍之近耗》,《大公報》,1912年2月3日,第1張第5版。袁世凱聞訊不得不設法阻止其入關,為此甚至炸掉山海關外京奉鐵路一處鐵橋。①《小幡駐天津總領事致內田外務大臣電》(1912年2月7日),中國社會科學院近代史研究所中華民國研究室主編,鄒念之編譯:《日本外交文書選譯——關于辛亥革命》,第146頁。除此以外,東三省諮議局也代表東三省全體人民致電袁內閣,稱“東三省所處地位特別……現(xiàn)時決無承認共和之理”。②《東三省諮議局致內閣電文》,《順天時報》,1912年2月11日,第7版。更為嚴重的是,張作霖數(shù)次親自或派人與日本駐奉天總領事落合謙太郎秘密會面,試圖將東三省出賣于日本。他向落合表示:“日本在滿洲國擁有重大權利,與滿洲具有特殊關系……本人認為與其將滿洲委于南方人之手,勿寧讓與外人更為了當。當此時刻,日本國如對本人有何指令,本人自必奮力效命。”③《落合駐奉天總領事致內田外務大臣電》(1912年1月27日),中國社會科學院近代史研究所中華民國研究室主編,鄒念之編譯:《日本外交文書選譯——關于辛亥革命》,第72頁。又表示:“身為北人而附和南人之共和,甘受其制,本人寧死亦不屑為。果如此,尚不如依附日本為佳。”④《落合駐奉天總領事致內田外務大臣電》(1912年1月31日),中國社會科學院近代史研究所中華民國研究室主編,鄒念之編譯:《日本外交文書選譯——關于辛亥革命》,第74頁。落合問:“假如袁總理罷免趙總督,閣下將如何對處?”張答:“如另委他人為總督,本人決不承認,本人將擁戴肅親王歸依日本國?!雹荨堵浜像v奉天總領事致內田外務大臣電》(1912年2月5日),中國社會科學院近代史研究所中華民國研究室主編,鄒念之編譯:《日本外交文書選譯——關于辛亥革命》,第77頁。日本方面也在蠢蠢欲動,圖謀乘機占領東北。據(jù)德國駐日外交官所獲秘聞,日本在軍事方面“業(yè)已預定現(xiàn)駐滿洲之第五師擔任……占領南滿之事”,為此日本已在“召集數(shù)期預備軍”,以補充第五師原防地。為了尋得出兵借口,日本“武力派皆希望清室完全顛覆之后,滿洲方面發(fā)生騷亂,于是遂以鐵路陷于危險為理由,作成積極行動之口實”。⑥《德國駐日代辦Radowitz致柏林外部之電》(密碼,1912年正月自東京寄,正月二十二日到柏林),轉引自王光祈譯:《辛亥革命與列強態(tài)度》(譯自德國外交文件匯編),中國史學會主編:《辛亥革命》(八),第438-439頁。東三省形勢可以說危險至極。
宗社黨的活動是讓袁世凱感到煩心的又一個問題。以良弼為謀主,鐵良、載澤、溥偉等滿族親貴為骨干的宗社黨,竭力反對共和?!霸擖h經(jīng)費二十萬元出自內帑,其用途則專收買無賴之偵探,時而南京,時而北京,其行動殊為秘密。尚有一部分,則為招買奉天紅胡子及運動北京巡警之用?!雹摺蹲谏琰h余孽》,《申報》,1912年2月8日,第1張第3版。恭親王溥偉還“盡出古畫古玩,招商變賣”,“擬毀家以紓國難”。⑧溥偉:《讓國御前會議日記》,中國史學會主編:《辛亥革命》(八),第111頁。1912年1月底,良弼被炸身亡后,該黨雖然受到打擊,但依然繼續(xù)活動。溥偉對于優(yōu)待皇室條件“始終反對”,拒不簽字,“又潛行赴奉,擬運動軍隊,鼓吹君主”。⑨《退位時之滿親貴》,《中華民國公報》,1912年2月21日,第4頁。有消息說該黨“欲擁君主前赴東三省,聯(lián)合蒙古各處,邀請日俄保護,宣告獨立”,并派人“前往聯(lián)絡趙督及紅胡子布置一切”。⑩《宗社黨愈趨愈下》,《申報》,1912年2月9日,第1張第3版。又有消息說恭王、肅王、載澤及鐵良等到東北,“潛謀獨立,俟共和發(fā)表,即舉恭王即皇帝位,以趙爾巽為總理”。?《致內閣電》,《光華日報》,1912年2月9日,第2版。而據(jù)日方消息,2月12日晨,肅親王偕其家屬、隨員共五十六名以及日本人川島浪速等七人,到達奉天,隨后由川島出面“秘密進行某種策劃,且與福島參謀次長保持電報聯(lián)系”。?《大島關東都督致內田外務大臣電》(1912年2月13日),中國社會科學院近代史研究所中華民國研究室主編,鄒念之編譯:《日本外交文書選譯——關于辛亥革命》,第79頁;《落合駐奉天總領事致內田外務大臣電》(1912年2月21日),中國社會科學院近代史研究所中華民國研究室主編,鄒念之編譯:《日本外交文書選譯——關于辛亥革命》,第83-84頁??梢妶蟮浪f并非空穴來風。宗社黨“多方運動”甚至引起南方注意,曾致電袁世凱,要求“速將宗社黨人解散”。?《電請內閣解散宗社黨》,《大公報》,1912年2月11日,第1張第5版。
在如此嚴峻的形勢下,京城氣氛也非常緊張?!俄樚鞎r報》曾描述道:“今日寄寓京師之官紳商民,雖飲食起居間,無不抱有恐慌不安之念,是身在京邸中,而心在惶懼中也。試與商賈談市面情況,皆以金融滯塞,商業(yè)蕭條,大有聯(lián)袂歇業(yè)之勢。試與官吏論官場近狀,群謂大局危急,眷屬先徙,大有朝堂一空之勢。”?《錄順天時報維持北京秩序論》,《光華日報》,1912年2月5日,第1版。不僅如此,南北開始議和后,各種勢力皆在京津活動,暗殺事件不斷,“使京津之間方佛成為一炸彈世界”。①《錄順天時報維持北京秩序論》,《光華日報》,1912年2月5日,第1版。1月16日,袁世凱本人也在東華門外丁字街遭炸彈襲擊,所幸未受傷害。然此后“迭接?;庶h函件,函中痛詈袁總理贊成共和之罪,語中有‘皇上退位之日,即汝宣告死刑之期’等語。復連接共和黨之函,歷述其甘作滿奴之種種罪狀,且繪成炸彈、手槍之圖以示之,囑其自行斟酌”。②《袁內閣之緊張情狀》,《大公報》,1912年2月4日,第1張第4版。清帝遜位前后,因擔心禁衛(wèi)軍反對,致起暴動,袁世凱特調第三鎮(zhèn)軍到京維持秩序,“然自該鎮(zhèn)軍到京,一次與禁衛(wèi)軍沖突,二次與毅軍私斗,三次打毀戲園,以致京師人心,一懾于炸彈之倏發(fā),二恐滿軍之反對,其膽小者又相率而逃”。③《錄順天時報維持北京秩序論》,《光華日報》,1912年2月5日,第1版。對于當時的緊張形勢,賀良樸在致蔡元培信中曾有很精煉的描述:“洎乎專使南行,討論大局,北〈京〉守君主,南趨共和,彌月相持,邀約寡效,暗殺之機四伏,決死之隊爭先,宗社之黨乘間構煽,桀黠之將擁兵恫嚇,禁軍則意存左袒,藩服則勢將分崩,朝野張皇,大局震撼。已而共和密定,宣布猶遲,增調重兵,集于近禁,人心滋懼,一夕數(shù)驚。”④《賀良樸致南京專使蔡元培書》,國事新聞社編:《北京兵變始末記》,國事新聞社1912年版,第112頁。
以上皆為2月14日“咸”電發(fā)出前,袁世凱所面臨的嚴峻形勢,可以證明袁在電文中所述北方“危機隱伏”完全是實情,其表示不能即刻南下的理由顯然是很充分的,并非如以往研究者所批評的那樣,是刻意尋找借口,拒絕南下。不過,隨著南方?jīng)Q定派歡迎專使北上,袁世凱對南下的態(tài)度也發(fā)生了重大變化。這一變化在蔡、袁會談中明顯反映出來。在兵變后于3月6日致孫中山的電報中,蔡元培曾寫道:“培等受命歡迎袁君赴寧就職,前月二十七日已以此意面達袁君,而袁君亦極愿南行,一俟擬定留守之人,即可就道。”⑤《蔡元培等致孫中山電》(1912年3月6日),黃彥、李伯新選編:《孫中山藏檔選編》,中華書局1986年版,第172頁。在隨后的《告全國文》中,蔡元培又寫道:“培等二十五〔七〕日到北京,即見袁公。二十六〔八〕日又為談話會。袁公始終無不能南行之語,且于此兩日間與各統(tǒng)制及民政首領商留守之人,會商諸君尚皆謙讓未遑,故行期不能驟定?!雹蕖恫虒J乖啻聿几嫒珖摹?,中國史學會主編:《辛亥革命》(八),第124頁??梢?,袁世凱不但一如既往表示“極愿南行”,而且開始著手安排南行后北方留守之人,和發(fā)出“真”、“咸”兩電時的態(tài)度相比,發(fā)生了明顯的轉折。然而,很多研究者斷章取義,在他們的研究論著中只引“極愿南行”一句,而略去后半句,并莫名其妙地以諸如“假惺惺”、“假裝”或“表面上”等詞匯來為袁的南下態(tài)度及其與蔡元培等的會談定性。
那么,袁世凱對南下的態(tài)度何以會發(fā)生如此大的變化呢?這是因為,從2月14日發(fā)出“咸”電,到2月29日晚兵變發(fā)生,短短兩周內,各方面的情況都發(fā)生了巨大變化。正是這些變化使得袁世凱南行不但有了可能,而且成為一件需要認真對待的事情。
首先,在此期間,經(jīng)過南北雙方函電往返及人員接觸,袁世凱對南方在永久首都地點、臨時政府地點及其南下就職問題上的態(tài)度有了清楚的把握。特別是南方提出袁世凱只需要南下宣誓就職,小住即可,并不需要常駐辦公,這對袁世凱來說極為有利。他只要花一點時間去南京完成權力交接儀式,與南方各方面的人物進行一番感情聯(lián)絡,并與孫中山等就一些南北合一的重大問題商討一番,然后就可返回北京繼續(xù)擔任臨時大總統(tǒng),而不必擔心長期離開其經(jīng)營多年的勢力范圍。對南方而言,固然可以借此向外界造成袁世凱認可南京為統(tǒng)一前臨時政府所在地的印象,但是尷尬也會隨之而來。由于臨時大總統(tǒng)常駐北京辦公,各國公使又始終反對都城南遷,南京臨時政府勢必只能在名義上存在。南北輿論本來就多主張以北京為永久首都,此時再按南方建議決之“國論”,則奠都北京幾無懸念,這在袁世凱自然是求之不得。
其次,清帝退位前后,北方形勢瞬息萬變,就在袁世凱發(fā)出“咸”電后不久,危機四伏的狀況有了改觀,從而大大緩解了袁世凱南下的后顧之憂。外蒙方面,雖然取消庫倫獨立之事一時難以解決,但在京蒙古王公經(jīng)過袁世凱多次派人勸告,皇太后也頒布懿旨要他們“毋得滋生疑慮,演出種種無意識之舉動”,①《懿旨密交蒙古王公》,《大公報》,1912年2月10日,第2張第1版。再加上段祺瑞發(fā)表通電,威脅要“率全軍將士入京,與王公剖陳利害”,②《段祺瑞對于阻撓共和王公之電告》,《順天時報》,1912年2月7日,第7版。王公們終于被迫表示贊同共和。2月14日,也就是袁世凱發(fā)出“咸電”當日,蒙古王公聯(lián)合會公開發(fā)表致袁世凱的信,表示已通電各處,由該會代表全蒙,推舉袁世凱“為統(tǒng)一政府臨時大總統(tǒng)”。③《蒙古王公聯(lián)合會致袁全權函》(十二月二十七日),《順天時報》,1912年2月17日,第2版。東北方面,袁世凱通過皇太后,致長電于趙爾巽,“說明利害,勸令各該省顧全和平,一律贊成”共和。④《內閣請電東省承認共和》,《大公報》,1912年2月13日,第1張第6版。又致電張作霖等,“勸其力顧大局,毋作無謂之舉”。⑤《內閣電勸張作霖》,《大公報》,1912年2月13日,第1張第6版。袁還派心腹到奉天,以厚禮收買張作霖,軟化張的態(tài)度,張開始“歌頌共和制”。⑥《落合駐奉天總領事致內田外務大臣電》(1912年2月17日發(fā),同月26日收到),中國社會科學院近代史研究所中華民國史研究室主編,鄒念之編譯:《日本外交文書選譯——關于辛亥革命》,第82頁。2月19日,趙爾巽終于率同三省官民致電袁世凱,公舉其為臨時大總統(tǒng)。⑦《奉天趙制臺率同三省官民公舉袁大總統(tǒng)電》(陽歷二月十九日即壬子正月初二日),《臨時公報》,1912年2月22日,第4頁。袁世凱隨即致電孫中山,告知迭接趙爾巽和東北軍官電報,“稱奉省已贊成共和,改稱中華民國,換懸五色國旗,改行陽歷云”。⑧《臨時政府公報》,第21號,1912年2月24日,“附錄”電報,第6頁。接著又致電孫中山,告知“東三省官吏初有異辭,現(xiàn)已冰解。昨據(jù)吉、黑兩撫合電,稱哈埠華俄雜處,前和平解決,江省亦換掛國旗,請抒廑念”。⑨《臨時政府公報》,第24號,1912年2月28日,“附錄”電報,第5-6頁。東三省承認共和大大化解了袁世凱所承受的壓力。不僅如此,試圖以東三省為基地策劃叛亂的宗社黨殘余也很難再掀起波瀾。而原本蠢蠢欲動的日本政府一時也不敢輕舉妄動。正是因為北方危機大大緩解,袁世凱才改變態(tài)度,著手準備南下就職之事。
再次,南北議和開始后,“袁世凱所關心的主要事情,是要盡量縮短清帝退位與建立南北聯(lián)合政府之間的間隔時間?!雹狻吨鞝柕渚羰恐赂窭拙羰亢?1912年3月4日收到),胡濱譯:《英國藍皮書有關辛亥革命資料選譯》下冊,第463頁。“咸”電開頭一句便是“清帝辭位,自應速謀統(tǒng)一,以定危局。此時間不容發(fā),實為惟一要圖。民國存亡,胥關于是”。真實反映了袁世凱迫切希望南北盡早統(tǒng)一的心情??梢哉f,南北合一是袁世凱當時考慮的頭等大事,因為南北如果不能實現(xiàn)合一,中華民國臨時大總統(tǒng)對袁世凱而言就成了空頭銜。然而,其時南方民軍“見清帝退位詔中,有全權組織政府之語”,對袁世凱并不信任。在2月14日給袁世凱的電報中,孫中山就指出,“共和政府不能由清帝委任組織,若果行之,恐生莫大枝節(jié)”。?《臨時政府公報》第18號,1912年2月21日,“附錄”電報,第2頁。2月16日,孫中山又致函唐紹儀說:“蓋新定總統(tǒng)來寧授職,于未舉袁公之時早經(jīng)參議院議決。而軍人以京都地點移動,且有取消南京臨時政府之嫌,憤激不堪。袁公若不速來,誠恐失各省及軍人之信仰,而枝節(jié)橫生,從前種種調和,終致不良之結果,甚非文與袁公之本意。且在彼軍眾,見清帝退位詔中有全權組織政府之語,袁公不來南京,則以為實授滿清之委任,而不認民國之選舉,此一點終無由洗刷,于民國歷史亦為不光。故無論如何困難,袁公必有以處此也。”?陳錫祺主編:《孫中山年譜長編》上,中華書局1991年版,第661頁。因此,袁世凱必須南下,這樣才能收服南方人心,消除統(tǒng)一阻力?!短┪钍繄蟆否v南京記者戴·福來薩(David Stewart Fraser)還預判說:“如果他這樣做,他的影響和權力將會驟增?!?《戴·福來薩來函》(南京,1912年2月16日),[澳]駱惠敏編:《清末民初政情內幕》上冊,第886頁。
此外,孫中山在辭職時,提出了三個條件,其中一條為:“辭職后俟參議院舉定新總統(tǒng)親到南京受任之時,大總統(tǒng)及國務各員乃行辭職?!?《臨時大總統(tǒng)咨參議院辭職文》,《臨時政府公報》,第17號,1912年2月20日,第1頁。孫中山并致電副總統(tǒng)黎元洪及各省都督,聲明“以袁公到南京接事日為文解職之期”。?《致黎元洪及各省都督電》(1912年2月15日),中國社會科學院近代史研究所中華民國史研究室等編:《孫中山全集》第2卷,第100頁。這也使袁世凱不能不認真考慮南下就職之事,否則他所任臨時大總統(tǒng)就是一個沒有法律效力的空頭銜。
正是在上述情形下,袁世凱于2月19日,也就是東三省通電承認共和當天,立即向孫中山發(fā)出“效”電,告知“邇來叨藉仁福,北方幸稱安謐,將來取道津口或漢口均可從便”。①《臨時政府公報》,第20號,1912年2月23日,“附錄”電報,第8頁。這表明,在歡迎專使北上之前,袁世凱就已初步做出了南下的決定。對此,孫中山感到很滿意,在21日會見福來薩時表示,袁到來時“將同他會晤,而且無論到哪里去,都要親自陪伴他,以防狂熱分子可能擲炸彈”。②《戴·福來薩來函》(南京,1912年2月23日),[澳]駱惠敏編:《清末民初政情內幕》上冊,第892頁。此后幾天,袁世凱與先期到京的唐紹儀、汪兆銘見了面,對于南方的真實想法有了進一步了解,蔡元培北上途中在天津發(fā)表的看法顯然也傳到了袁世凱耳中,這讓他內心踏實了許多。正是在這種心境下,袁世凱對蔡元培等的到來給予隆重歡迎。需要特別指出的是,很多人將袁世凱打開前清時代“非帝后出入不辟”③葉楚傖:《壬子宮駝記》,章伯鋒、顧亞主編:《近代稗?!返?3輯,四川人民出版社1988年版,第291頁。的正陽門迎接蔡元培,視為其迷惑后者的假惺惺之舉,這完全是錯誤的。唐紹儀到京時曾受到熱烈歡迎,據(jù)《順天時報》報道,“唐代表在車站提議,明天蔡專使到京,須開正陽南正門迎入。趙大首領當往大總統(tǒng)處商訂,知照步軍統(tǒng)領 (九門提督烏珍)照辦矣?!雹堋督瓕帉J箷x京》,《順天時報》,1912年2月27日,第7版?!洞蠊珗蟆芬矆蟮勒f,“唐代表在車站提議,蔡專使到京,須開正陽南正門迎入。趙首領當往大總統(tǒng)處商訂,知照步軍統(tǒng)領照辦矣?!雹荨短拼硎构?jié)榮旋》,《大公報》,1912年2月28日,第1張第5版。所謂“趙首領”、“趙大首領”,即民政部首領趙秉鈞。由此可知,打開正陽門迎接蔡元培是先期到京的唐紹儀在車站提出的建議,經(jīng)民政部首領趙秉鈞向袁世凱報告后得到袁的同意才實施的,袁不過接受了提議而已。
由于南方做出了重大妥協(xié),蔡元培與袁世凱的會談并沒有過多糾纏于永久首都和臨時政府地點問題,而是很快進入了袁世凱南下就職的商談中。袁很快“聲明暫允一行,由京漢鐵路南下,俟宣誓受任后即返北京”,并“有密電一件致鄂,取道漢口南下”,⑥《專使會議要聞錄》,《民立報》,1912年3月7日,第7頁?!靶袝r擬攜兵五千人護衛(wèi)”。⑦“譯電”,《時報》,1912年3月1日,第2頁。蔡元培等立刻于2月28日致電蘇州都督莊蘊寬,報告“二十七抵京即見新總統(tǒng),頗贊成南來就職,并有經(jīng)武漢之說”。⑧《袁總統(tǒng)預定由漢赴寧》,《時報》,1912年3月3日,第3頁。3月1日,尚未得到兵變消息的莊蘊寬曾復電蔡元培等,稱“項城肯一行,洵于大局有裨”,并詢問“是否取道武漢,有無行期”,請電示。該電參見黃彥、李伯新選編:《孫中山藏檔選編》,第141頁。蔡還在當天見袁之后對德文報記者發(fā)表了“袁之必于二星期內赴寧,則殊無可疑”的談話。⑨“譯電”,《時報》,1912年3月1日,第2頁。王正廷則將此消息電告副總統(tǒng)黎元洪。黎元洪接電后立刻給孫中山發(fā)出火急“艷”電:“頃接北京王正廷電,稱新舉袁大總統(tǒng)不日坐京漢鐵路火車過漢赴寧,行受職禮,請飭海軍部先行預備兵艦,以便下駛,為禱為盼?!雹狻对偨y(tǒng)預定由漢赴寧》,《時報》,1912年3月3日,第3頁。唐紹儀在28日會見朱爾典時,也是“情緒極為樂觀”,“滿懷信心地談到袁世凱將在幾天后南下”。?《朱爾典爵士致格雷爵士函》(1912年3月18日收到),胡濱譯:《英國藍皮書有關辛亥革命資料選譯》下冊,第493頁。
可以說,袁世凱決定南下宣誓就職,既是南方讓步的結果,又是時局變化的結果,也是袁急于實現(xiàn)南北統(tǒng)一的需要,是從全局出發(fā)而做出的決定。然而,長期以來,研究者對于此點認識不足,未能站在南北統(tǒng)一的高度來解釋袁的作為,因此才有了袁不愿離開北方老巢,故而策劃兵變,制造混亂,以為不能南下之借口,這樣一種看似有理,實則與當時實際情形并不符合的認識。須知在南方已經(jīng)做出重大讓步的情況下,袁短暫南下就職,不但不會影響其在北方的統(tǒng)治,反而如戴·福來薩所觀察到的那樣,“他的影響和權力將會驟增”。遺憾的是,袁身邊的人并不能站在袁的高度來看問題,也不具有袁的眼光,他們更關心袁南下會給自己的前途和既得利益造成怎樣的損害。在他們看來,袁如果去南京宣誓就職,很可能意味著在未來新政府的組成中,南方將占據(jù)主導地位,北方一些官僚將因此有失去固有的權力,北方軍隊也將有一部分會被裁汰,這都是袁周圍那些人不愿意看到的。因此,在得到袁同意南下受事的消息后,“各部首領及各軍隊”“爭論甚烈,意謂如袁總統(tǒng)受事后赴南巡視,尚屬可允;若必迫令赴南,始能交卸,決不容有此強硬辦法”。①《袁總統(tǒng)一時決不南行》,《光華日報》,1912年2月28日,第2版。前引蔡元培《告全國文》中,曾提到袁世凱“與各統(tǒng)制及民政首領商留守之人,會商諸君尚皆謙讓未遑,故行期不能驟定”。所謂“謙讓未遑”,其實不過是要給袁制造障礙,阻撓其南下而已。
不僅如此,在蔡元培等到來前,袁世凱的長子袁克定,就已經(jīng)在同袁的一些心腹幕僚和第三鎮(zhèn)統(tǒng)制曹錕等密謀發(fā)動兵變,以恐嚇歡迎使團,阻止袁世凱南下。第三鎮(zhèn)參謀楊雨辰詳細記述了策劃過程:
在二月二十一日 (舊歷正月初四日),袁世凱的長子袁克定,曾在地安門黃城根他的公館里召集姜桂題、曹錕、楊士琦、楊皙子等人談話。因為我是曹錕的參謀,經(jīng)常跟他在各處走動。這一天,我雖沒有跟隨曹錕一同前去,但他們開會的情況,曹錕卻在事后閑談中向我講過。據(jù)曹說,當時先由袁克定把南京政府的情況簡單作了一番介紹,最后說到,南邊堅持要大總統(tǒng)南下就職,大總統(tǒng)要走,兵權就得交給別人?!罂偨y(tǒng)只能帶一標人去作衛(wèi)隊,至多也不能超過一協(xié),其余的人恐怕都要裁汰調動。袁說到這里,大家都很動容,因為這是直接影響個人前途出路的事?!谑悄阋谎晕乙徽Z嚷嚷了半天,可是誰也想不出個正經(jīng)主意。最后袁克定忍不住了,就說:“我看等那些專使來的時候,把他們嚇回去再說?!薄搅硕露?(舊歷正月初六日),袁克定又找曹錕到他家去,這天我也去了?!硕ㄓ职涯翘焖f的話重復了一遍,最后加重語氣強調說:“難道大清皇上遜位,北洋軍官也要遜位嗎?”袁克定“啟發(fā)”了半天,大家還是沒有人吭聲,于是曹錕就說:“我想這件事他媽的好辦,只要去幾個人把專使的住處一圍,一放槍,大伙兒嘴里再嚷嚷:‘宮保要走了,我們沒人管了’只要咱們一嚇唬,他們就得跑。”袁克定聽了,不住點頭說:“只要你們一鬧,把他們嚇跑了,那就好辦了。到那時候,外交團也能出來說話,不放總統(tǒng)南下。這樣建都北京就不成問題了。”在兵變發(fā)生以后,袁世凱曾把曹錕叫去厲聲申斥了一頓。據(jù)曹錕事后在閑談中說:“那一天可把我嚇壞了。宮保把我叫去,大聲喝道:‘跪下。’我立刻跪下了。接著他就把兩個大眼珠子狠狠地瞪住我說道:‘你摸摸你的脖子,腦袋還在脖子上長著沒有?’接著把我大罵了一頓,才叫我‘滾蛋’。這么冷的天,嚇得我混身是汗。我跟宮保多少年,從來沒有見他發(fā)過這么大的脾氣!”由此可見,袁世凱似乎不曾“密令”曹錕來一次北京兵變。②楊雨辰:《壬子北京兵變真相》,中國人民政治協(xié)商會議全國委員會文史資料研究委員會編:《辛亥革命回憶錄》(八),文史資料出版社1982年版,第438-441頁。
袁世凱的女兒袁靜雪后來也說:“兵變的借口是反對我父親離開北京。事后聽說這次兵變的把戲,是我大哥串通第三鎮(zhèn)統(tǒng)制曹錕搞起來的,我父親事先并不知道?!雹墼o雪:《我的父親袁世凱》,中國人民政治協(xié)商會議全國委員會文史和學習委員會編:《文史資料選輯》第74輯,文史資料出版社1981年版,第140頁。
兵變使袁世凱南下就職之事戛然而止。由于制造兵變的是袁的親信部隊,袁又是兵變受益者,因此后來的人們很自然將懷疑的目標指向袁世凱。于是,南方為請袁世凱南下就職而做的種種退讓被有意無意掩蓋了、忽略了,袁世凱有關南下的積極表態(tài)和實際動作,則莫名其妙地被研究者看成袁世凱為導演兵變而實施的障眼法。而楊雨辰所記袁克定策劃兵變一事,則又常被研究者以一種懷疑的態(tài)度,勉強解釋為袁克定很可能得到了袁世凱的命令或同意,否則他怎敢擅自發(fā)動一場兵變。其實,作為袁世凱的長子,袁克定雖然沒有乃父的謀略,但也久歷官場風濤。袁世凱任直隸總督時,袁克定便“納粟為候選道”。后為盛京將軍趙爾巽“招入幕,參軍事”。光緒、宣統(tǒng)間已官至農工商部右丞署左丞。在袁世凱迫清帝遜位過程中,袁克定也“與有力焉”。④袁克文:《大兄傳》,《辛丙秘苑》,上海書店2000年版,第36頁。曾在陸軍部任職的惲寶惠說:“凡袁世凱的部屬,皆稱克定為‘大爺’,克定久隨乃父左右,與北洋將領皆有交情”。⑤惲寶惠:《談袁克定》,中國人民政治協(xié)商會議全國委員會文史和學習委員會編:《文史資料選輯》第26輯,中華書局1962年版,第139頁。袁克定的妹妹袁靜雪則說“他對舊時官場中的事情,非常熟悉通達,因而他在政治上也很有野心”。⑥袁靜雪:《我的父親袁世凱》,中國人民政治協(xié)商會議全國委員會文史和學習委員會編:《文史資料選輯》第74輯,第194頁。然而,由于他平日“建言策政”,袁世凱“多不納”,他的野心一直沒有能夠得到施展,為此“心輒郁郁”。⑦袁克文:《大兄傳》,《辛丙秘苑》,第36頁。袁南下就職將直接威脅他和袁周圍其他一些人的前途和既得利益,因此,他才利用其在北洋將領中的影響,私自策劃了這樣一場兵變。這當中,不能排除袁克定策劃兵變,是擔心袁世凱南下就職后,其“皇太子”的美夢將會破滅,因此他以袁若南下北洋軍將會遭到裁減這樣一種可以說得出口的煽風點火之詞,挑唆曹錕等制造兵變,從而達到阻止袁南下就職的目的。袁的幕僚張一麐就曾暗示袁克定發(fā)動兵變的目的是為了“奪清帝位,效黃袍加身故事”。①張一麐:《五十年來國事叢談》,《心太平室集》卷1,第26頁。這應該不是空穴來風。只不過清帝雖已遜位,當時尚有禁衛(wèi)軍護衛(wèi),袁克定的目的未能達到。
三
百年來幾乎人人都將袁世凱視為兵變主謀,但出人預料的是,竟然沒有一條令人信服的材料可以證明這一點。被研究者廣泛征引的劉成禺所記“民元北京兵變內幕”,其實是一條假材料,并不能證明袁世凱就是兵變主謀。而那些可以證明袁世凱對于兵變事前并不知情的材料,則總是被研究者有意無意棄而不用。
仔細翻檢兵變后一個月內,即1912年3月的各種報刊報道及評論資料,到目前為止,還沒有發(fā)現(xiàn)一條材料明確將袁世凱視為幕后主使,這不能不讓我們懷疑長期流行的袁世凱策劃北京兵變說的可靠性。在其他資料中,也只有極少人懷疑或暗示袁為主謀。如《泰晤士報》記者戴·福來薩在給莫理循的信中,猜想兵變可能性之一,是“袁策動這一事件以說明他難以到南方去,結果控制不了自己放的火”。②《戴·福來薩來函》(南京,1912年3月8日),[澳]駱惠敏編:《清末民初政情內幕》上冊,第914頁。京師大學堂總監(jiān)督嚴復在給友人的信中談及兵變后外交團對袁的態(tài)度變化時,有“即項城亦有悔怯之萌”,“使其早見及此,其前事必不爾為”等話,③《與熊純如書》(1912年3月27日),王栻編:《嚴復集》第3冊,中華書局1986年版,第603頁。暗示兵變系袁所為。但不論福來薩還是嚴復,都是與兵變毫無關系之人,而且都未提出任何證據(jù)。
1912年4月,胡鄂公所著《辛亥革命北方實錄》出版,其中寫道:“二月二十九日,予返天津。是夜即有北京兵變之事。在世凱之意,不過暗示曹錕部下士兵一二排嘩變以為自己藉口而已,但影響所及,而北京、保定、天津、通州之兵亦尤而效之。是即所謂一夫夜呼,亂者四應?!雹芎豕?《辛亥革命北方實錄》,中華書局1948年版,第140頁。這大概是目前所能看到的明確將袁視為兵變主謀的最早記載了。然而,胡鄂公乃革命黨人,并非知曉袁內幕之人,且兵變當時他并不在京,因此其所言并無說服力,后來研究者也未見有引以為據(jù)的。再往后,將袁世凱視為兵變主謀的,就是1916年6月袁死當月由上海文藝編譯社印行的《袁世凱全傳》與《袁世凱軼事》了。前書編譯者不詳,后書署名“野史氏”編輯。關于兵變,《袁世凱全傳》寫道:“袁既不愿南來,又苦無所借口,乃嗾令北京一部份之軍隊,以二十九日夜間頓起暴動,數(shù)日以內都城全市盡在兵匪紛擾之中,燒商店,殺良民,搶劫一空,備極殘酷。”⑤佚名編譯:《袁世凱全傳》,文藝編譯社1916年版,第65頁。《袁世凱軼事》則寫道:“先是袁以南方要求甚力,卻既不可,留亦無辭,正計議間,楊度忽以煽動兵變之策進。袁掀髯大笑曰:‘皙子真可兒也?!蛄⒄俳y(tǒng)領曹錕至,密語良久,曹唯唯聽命。是夜其部下兵士即四出焚掠,三日后秩序始漸恢復,然人民之生命財產損失已不可勝計矣。蔡元培、汪兆銘輩皆書生也,絕不料此事為袁之主謀?!雹抟笆肥?《袁世凱軼事》,文藝編譯社1916年版,第74頁。
需要特別指出的是,上引《袁世凱全傳》關于兵變的記述中,從“以二十九日夜間頓起暴動”以下至“備極殘酷”一句,基本抄自日人內滕順太郎所著《袁世凱》一書的中譯本。該書中譯本共有兩種,一種由“江寧范石渠”翻譯,上海文匯圖書局1914年9月初版發(fā)行;另一種由張振秋翻譯,上海廣益書局1914年10月發(fā)行。關于兵變,范譯本寫道:“不意二十九日夜間,北京一部份之軍隊忽焉暴動,數(shù)日以內都城全市盡在兵匪紛擾之中,燒商店,殺良民,搶劫一空,備極殘酷。”⑦[日]內滕順太郎著,范石渠譯:《袁世凱》,第178頁。張譯本則寫道:“然至二十九日之夜,北京一部之軍隊,俄然暴動,數(shù)日數(shù)夜之間,北京都城化為兵匪紛擾之衢,商廈被燒,良民被殺,搶掠一空,慘憺已極。”①[日]內滕順太郎著,張振秋譯:《袁世凱》,廣益書局1914年版,第175頁。而《袁世凱全傳》中的“袁既不愿南來,又苦無所借口,乃嗾令北京一部份之軍隊……”一句,則在兩種中譯本都沒有。由此可知,無名氏編譯的《袁世凱全傳》將袁視為兵變主謀,完全是其個人添加的內容,而且沒有提供任何證據(jù),故后來研究者絕少引以為據(jù)?!对绖P軼事》繪聲繪色地記述了楊度獻策、袁世凱主謀兵變的情形,但因沒有提供任何證據(jù),同樣很少為研究者引用。其中所云“留亦無辭”也非事實,袁留京有充足理由,并且數(shù)次向南方提出過,此點前文已有詳細論證。30年代白蕉編著的《袁世凱與中華民國》認為兵變?yōu)樵绖P“用楊度計,嗾令第三鎮(zhèn)曹錕所部于二月二十九日晚在北京嘩變”,②白蕉:《袁世凱與中華民國》,人文月刊社1936年版,第26頁。很可能是采信了《袁世凱軼事》的說法,但同樣極少為研究者征引。此后還有一些人將袁視為兵變主謀,如鄒魯《中國國民黨史稿》、居正《梅川日記》以及《胡漢民自傳》等等,③鄒魯:《中國國民黨史稿》,第933頁;居正:《梅川日記》,《居正先生全集》上,臺北: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1998年版,第192頁;胡漢民:《胡漢民自傳》,中國社會科學院近代史研究所近代史資料編輯組編:《近代史資料》總45號,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1年版,第61頁。但因出自革命黨人一面之詞,并不能作為可靠證據(jù)。
近數(shù)十年來,被研究者普遍視為袁世凱策劃兵變的“鐵證”而反復征引的材料,其實只有1946年成書的劉成禺《世載堂雜憶》所記“民元北京兵變內幕”一條,其中寫道:
唐少川告予曰:“當時兵變發(fā)生,南代表束手無策,促予黎明訪袁。予坐門側,袁則當門而坐,曹錕戎裝革履,推門而入,見袁請一安,曰:‘報告大總統(tǒng),昨夜奉大總統(tǒng)密令,兵變之事,已辦到矣。’側身見予,亦請一安。袁曰:‘胡說,滾出去!’予始知大總統(tǒng)下令之謠不誣?!雹軇⒊韶?《世載堂雜憶》,臺北:文海出版社有限公司1971年版,第171-172頁。
劉成禺在兵變當時是南京臨時參議院湖北籍議員,他在這條材料中自稱其所記“內幕”得自唐紹儀之口,而唐為南北議和時袁世凱的代表,兵變前又成為南方派出歡迎袁世凱南下就職代表之一,碰巧他在總統(tǒng)府聽到了袁、曹二人的對話,于是這條材料就成了后來研究者斷定袁世凱為兵變主謀的“鐵證”,凡記述此段歷史的論著,幾乎無不引以為據(jù)。然而,這條材料的可靠性其實非常值得懷疑,研究者對這條材料的解讀,也存在著非常嚴重的問題。
首先,材料中以唐紹儀的口吻說:“當時兵變發(fā)生,南代表束手無策,促予黎明訪袁。”這很容易讓人理解為兵變發(fā)生時唐紹儀正與南方代表在一起,或者兵變發(fā)生當晚,唐紹儀和南方代表之間曾經(jīng)通過電話,因此才會發(fā)生后者促前者“黎明訪袁”之舉。然而,事實是,唐紹儀在北京自有住處,⑤蔡元培:《自寫年譜》,中國蔡元培研究會編:《蔡元培全集》第17卷,浙江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第464頁。并不與蔡元培及其他代表同住煤渣胡同貴胄法政學堂。據(jù)1912年3月5日莫理循寫給達·迪·布拉姆的信,莫理循曾于兵變第三天即3月2日 (星期六)與唐紹儀見過面,信中并提到“唐紹儀從騷亂一開始就沒有離開過旅館”,⑥《致達·迪·布拉姆函》(北京,1912年3月5日),[澳]駱惠敏編:《清末民初政情內幕》上冊,第912頁。這一信息顯然是莫理循在同唐紹儀面談過程中了解到的,可以證明兵變發(fā)生后唐紹儀并沒有去過蔡元培等住處。而從兵變當時的各種記載中,我們也未發(fā)現(xiàn)任何一條材料提到兵變當晚南方代表曾去過唐紹儀住處,或者唐紹儀和南方代表之間曾經(jīng)通過電話。事實上,兵變當晚南方代表四處尋找躲避之處,已經(jīng)與唐紹儀失去聯(lián)系,在他們逃至六國飯店后發(fā)給時在上海的溫宗堯的電報中,就有“唐紹儀不識在何處”的話。⑦“譯電”,《時報》,1912年3月3日,第2頁。唐紹儀對于南方代表住處遭變兵襲擾也全然不知 (參閱下文)。因此,所謂“南代表束手無策,促予黎明訪袁”一事并不存在。
其次,按劉成禺的記述,唐紹儀是在“黎明訪袁”時,碰巧聽到了袁、曹二人的對話,從而獲悉是袁下達了兵變密令。然而,相關材料證明,唐紹儀在3月1日黎明乃至整個上午,根本就沒有去拜訪過袁世凱。兵變發(fā)生當晚就在袁世凱身旁的葉公綽事后曾有這樣的記述:“……擾攘許久,天已微明,即接汪精衛(wèi)等人由六國飯店送來致唐少川一信,余知必重要,乃陳明項城拆視,知歡迎團(即歡迎總統(tǒng)南下就職者)如蔡孑民、魏注東諸君,皆已逃至六國飯店,且衣履均不備,余尚多失蹤,希望趕緊訪尋云云?!翆⑹r,始陸續(xù)知各人下落,遂召開會議,決電南京,主項城改在北京就職焉?!雹偃~暇庵:《辛亥宣布共和前北京的幾段逸聞》,《越風》,第20期,1936年10月10日,第5頁。在另一篇文字中,葉公綽又寫道:“待我回至迎賓館時,唐紹儀適到,遂將經(jīng)過情形向唐報告。”②葉公綽:《民元北京兵變時我之見聞》,中國人民政治協(xié)商會議全國委員會文史和學習委員會編:《親歷辛亥革命:見證者的講述》下,中國文史出版社2010年版,第1358頁。由葉公綽的記述可知,黎明時分唐紹儀并不在袁世凱處,因此葉公綽才因事情緊急而陳明袁世凱,拆閱了汪精衛(wèi)等人給唐紹儀的信。由葉的記載還可以知道,他在六國飯店辦完事時已經(jīng)過了中午12點,等他再回到迎賓館總統(tǒng)辦公處的時候,正好碰到唐紹儀來 (此處與莫理循的說法有所不同)。由此可知,唐紹儀即使拜訪過袁世凱,也已經(jīng)是3月1日下午的事了。另據(jù)《時報》報道,兵變發(fā)生次日上午,曾有奉天代表朱、張二人“至唐少川寓所報告專使等不知下落。唐大驚,當傳總統(tǒng)府派來衛(wèi)隊某長官,詢以專使所在”。③《蔡專使脫難詳情》,《時報》,1912年3月11日,第3頁??梢姡斕焐衔缣平B儀的確仍在寓所,并沒有去拜訪袁世凱。從唐“大驚”的情況來看,他顯然也沒有接到汪精衛(wèi)等送往總統(tǒng)府要求他訪尋專使等下落的信。這些都可證實葉公綽所記不假。因此,所謂唐紹儀“黎明訪袁”純屬子虛烏有,當然他也就不可能聽到袁、曹二人對話。就算3月1日下午他去拜訪了袁世凱,也不可能聽到袁、曹二人對話,因為兵變在前一天晚上就已發(fā)生,袁世凱不可能到第二天下午才叫曹錕去匯報,曹錕也不可能到第二天下午才向袁世凱報告。
再次,由于發(fā)動兵變的是曹錕所部,因此,兵變發(fā)生后,袁、曹二人一定在第一時間見過面。二人見面后談話內容如何,對于判斷兵變是否為袁世凱策劃至關重要,但遺憾的是,迄今為止,沒有一條可靠的材料可以告訴我們二人究竟談了什么。很多研究者根據(jù)劉成禺所記對話,斷定袁世凱就是兵變主謀,然而,唐紹儀既然在3月1日黎明至中午不曾見過袁世凱,那么劉成禺借唐紹儀之口所轉述的袁、曹對話,也就不足采信。其實,從劉成禺所記對話本身,我們就可以發(fā)現(xiàn)一大漏洞。假使袁世凱直接給曹錕下過密令,那么曹錕在報告時只需要講“報告大總統(tǒng),兵變之事已辦到矣”就可以了,而不應該在中間加上“昨夜奉大總統(tǒng)密令”這樣一句很突兀的話。顯然,這句話是為了強調袁世凱為兵變主謀而刻意添加上去的。殊不知,正是這句刻意添加的話,弄巧成拙,暴露出了造假的馬腳。
由上述論證可知,劉成禺所記“民元北京兵變內幕”其實就是一條假材料,完全不能證明袁世凱為兵變主謀。至于是劉成禺還是唐紹儀編造了故事情節(jié),我們不得而知。唐紹儀是堅決主張袁世凱南下就職的,劉成禺則是南京臨時政府方面的人,他們將袁世凱視為兵變主謀并不讓人覺得奇怪。不過從這條材料在唐紹儀于1938年死后多年才出現(xiàn),而且只有劉成禺一人記載了這一故事情節(jié)來看,劉成禺造假的可能性顯然很大。④不管是劉成禺還是唐紹儀編造了袁、曹對話情節(jié),其目的都是想證明袁世凱是兵變主謀。然而,在我們發(fā)現(xiàn)唐紹儀當時并不在場之后,劉成禺所記對話情節(jié)已經(jīng)不足采信。退一步講,即使袁、曹有過那樣的對話,但由于唐紹儀不在現(xiàn)場,袁世凱罵曹錕“胡說,滾出去!”,也就不是做給第三者看的,而是因為他的確沒有下過兵變密令。當然,不排除還有一種可能,就是袁克定假借袁世凱的名義給曹錕下了兵變密令,而曹錕不知就里,袁世凱也被蒙在鼓里,因此發(fā)生了曹錕向袁世凱報告時,被袁世凱責罵之事。在前引第三鎮(zhèn)參謀楊雨辰的回憶中,也曾提到曹錕事后被袁世凱責罵之事,說明這種可能性還是很大的。
除劉成禺所記外,還有幾條非常重要的材料,對于了解兵變真相極有幫助,但卻很少為研究者所征引。第一條是兵變發(fā)生時就在袁世凱身旁的幕僚葉公綽所寫《辛亥宣布共和前北京的幾段逸聞》,其中寫道:
新春兵變之夕,余在馬大人胡同內閣官舍,同數(shù)人方晚膳,忽聞槍聲劈拍,起于所坐窗外,始以為新年爆竹,乃空中人聲鼎沸,旋而紅光燭天,知必有變。因同出天井,則衛(wèi)兵秩序紛亂,出入雜遝。項城神色頗荒〔慌〕,屢由電話問西城情形,蓋其時本有禁衛(wèi)軍欲入城為變之謠也。乃電話旋斷,電燈亦滅,眾益無措,項城乃與余等避入地窖。旋命將某處解來之餉,賞與衛(wèi)隊每人數(shù)千元。時探報迭至,已知是兵變搶劫,項城色定,言“他們如此胡鬧,拿我的家伙來——等我去打他們!”⑤葉暇庵:《辛亥宣布共和前北京的幾段逸聞》,《越風》,第20期,1936年10月10日,第5頁。
再一條是幕僚唐在禮的回憶,兵變時他也在袁世凱身邊,兵變后又作為袁世凱的特派代表南下報告北方情形。他在回憶中寫道:
二月二十九日那天,袁世凱住在石大人胡同外交大樓?!斖砦乙苍谀抢?。約在八時左右正吃晚飯的時候,忽然在東安門及前門一帶發(fā)生兵變。一時槍聲四起,火光燭天,市內擾攘,人聲喧噪,約有半個鐘頭不到,電話即打不通?!斖磉@種情況一出現(xiàn),就有“禁衛(wèi)軍要進城”的說法。這個傳說最駭人聽聞,因當時禁衛(wèi)軍確有四旅駐扎西郊,我們就怕宗社黨勾著他們鬧事??傊?,大樓里的人都惴惴不安,若大難將臨。袁世凱倒是指揮若定。一方面,他很鎮(zhèn)定地指揮著軍隊保衛(wèi)周圍的治安,對江朝宗、姜桂題指示:“你們要調度好自己的軍隊,必須守衛(wèi)好自己的防衛(wèi)地帶,切不可擅離防地去打變兵。只要你們守好自己的駐防地區(qū),不叫變兵進來,北京城就亂不了。對付變兵,我有辦法。”……另一方面,袁也積極作應變的準備。他平日總是穿長衣服的時候多,那天兵變發(fā)生以后他就換了短裝,上身穿著類似中山裝的上衣,下身穿著一條馬褲,腳上登一雙青布便鞋,此外還整理了幾個衣箱,打點了些穿的用的雜物。后來鬧得厲害的時候,袁曾親自領了幾個人到地窖去看了看。我看那時候事情的發(fā)展,他自己也沒有把握,真正鬧大了,變兵鬧到近邊來,他也有動身逃避的準備,并且連隨扈的幾個人也確定了。①唐在禮:《辛亥革命前后我所親歷的大事》,中國人民政治協(xié)商會議全國委員會文史資料研究委員會編:《辛亥革命回憶錄》(六),文史資料出版社1981年版,第340-341頁。
第三條是第三鎮(zhèn)軍官陳文運的回憶,兵變當天下午至晚上他都在帥府園第三鎮(zhèn)司令部。后來回憶說:
2月29日下午,曹錕召集我們在帥府園司令部開會。……一直呆到晚上十點多鐘,忽然聽見東北方向有“轟、轟、轟”的炮聲。大家相顧失色,正在摸不清頭腦的時候,有人跑來送信,說:“齊化門外炮隊開炮了,兵變了!”這時,大家都吃驚不小,紛紛走散,電話鈴響了好久,也沒有顧得去接。我信手接過來一聽,大概是總理辦事處打來的。大意說:“剃小辮,自由;加餉,照舊;米貼也照常。趕緊通知隊伍,不要鬧事?!痹瓉硎勘鴤冊诖蛘虝r另加餉銀一兩,另外還有米價補貼。最近聽說南北議和,沒有戰(zhàn)事了,加餉和米貼都要裁減,還因為民國成立,士兵也要剪去小辮,軍隊里很多人表示不滿。袁世凱認為這是釀成兵變的原因,所以臨時發(fā)出命令,指示這三件事都照常不變,安定軍心。②陳文運:《當我調回第三鎮(zhèn)以后》,中國人民政治協(xié)商會議全國委員會文史資料研究委員會編:《辛亥革命回憶錄》(八),第517-518頁。
第四條是2010年出版的《許寶蘅日記》的記載,許當時是總統(tǒng)府秘書,兵變發(fā)生時也在袁世凱身邊。他在當晚的日記中寫道:
八時正晚飯,忽報齊化門外所駐第三鎮(zhèn)之九標炮輜各營兵變,攻入齊化門,因傳說將下剪發(fā)令,又因陸軍部將該營加餉扣減,遂爾嘩潰。正在查詢,即聞槍聲甚近,蓋府內尚駐有十標一營與變兵相應,遂與總統(tǒng)避入地穴內,一面派人宣諭并無扣餉、剪發(fā)之事。又聞槍聲甚急,一面派人分頭探察宣諭,勸令歸伍?!瓨屄暽赃h,侍總統(tǒng)回至辦公室,知照各路偵探?!綀笞儽笏翐屄?,又報南京來使有洪軍保護無虞,又報第三鎮(zhèn)九標一營赴帥府園保護曹仲山統(tǒng)制。二、三兩營擬出營救火,請總統(tǒng)命令,余謂黑夜之間未叛之兵不宜輕出,遂止其出營。又報東四牌樓一帶無處不搶。又執(zhí)法處報西城尚安靖。本府衛(wèi)兵亦有離府出搶者。至三時后,各處火勢漸衰,烏金吾報已調消防隊救火。槍聲漸少,至四時倦極,在椅上躺睡。此次變端,初無所聞,事后無從彈壓,惟有靜以待旦。③許恪儒整理:《許寶蘅日記》第2冊,中華書局2010年版,第398-399頁。
還有一條是《時報》所載兵變發(fā)生后,奉天代表朱、張二人當晚及次日尋找專使蔡元培等下落的報道:
火起后九點四十分鐘,有奉天代表張、朱兩君,商請美使館派赴保護青年會及教堂之美國兵三十人,前往法政學堂援救南使。不料行至煤渣胡同,叛兵人數(shù)異常擁擠,美兵等以不便開槍,由朱、張派人查視學堂,專使等已不知去向,行李一空,只得退出。待至天明,再赴學堂探詢,巡警等答以不知。復至趙首領家探詢,趙之閽人答以一夜未睡,無暇見客。及告以此來專為探詢專使等所在,姑派一人告以,頃據(jù)招待員馬警兵報告專使等均在學堂,尚睡未起等語。朱、張等無可與辯,一笑置之。復至唐少川寓所報告專使等不知下落,唐大驚,當傳總統(tǒng)府派來衛(wèi)隊某長官,詢以專使所在。某答以事起時已由總統(tǒng)命段芝貴派兵保護專使行臺,已照辦,當可無事。唐以報告不實,斥之。繼某長官又來報,稱南使等已不知去向,所有物件,大兵進去后均被土匪搶去。唐嗤之以鼻。無何,有招待員數(shù)人至唐寓報告,所言又與馬警官如出一轍。唐不與辯,囑以速分途往探專使等下落。招待員始失色,倉惶他去。嗣由朱、張兩君至美使館遇鈕君永建,至六國飯店遇蔡專使、王正廷、汪兆銘、魏宸組諸君,心始大安。當專差至總統(tǒng)府送信,意始安。后招待員至總統(tǒng)府報告時,為袁大總統(tǒng)面加申斥,略謂:當此時代,諸君猶如此蒙蔽,教我何面目以見南使云云。①《蔡專使脫難詳情》,《時報》,1912年3月11日,第3頁。
以上五條材料的記載者都是當事人,因此所記都很具體,其中有幾方面的細節(jié)值得特別注意。
一是袁世凱在聽到兵變發(fā)生時最初的反應。葉恭綽記載說袁世凱得到兵變消息后“神色頗荒〔慌〕,屢由電話問西城情形”。之所以有此舉動,是因為馮國璋統(tǒng)領的禁衛(wèi)軍大部分駐在西苑,而此前已有“禁衛(wèi)軍欲入城為變之謠”。這一點正好可與唐在禮回憶中所云“當晚這種情況一出現(xiàn),就有‘禁衛(wèi)軍要進城’的說法”相印證。而從其他相關資料記載來看,禁衛(wèi)軍叛亂的確是此前袁世凱最大的擔憂之一,第三鎮(zhèn)之所以由東北調駐京城,主要就是因為宣布共和時,“恐禁衛(wèi)軍作梗,特調此軍入城以制之”。②惲毓鼎:《澄齋日記》(一),浙江古籍出版社2004年版,第579頁。為了防范禁衛(wèi)軍叛亂,袁曾多次派人向該軍“詳切演說不可暴動之理由及實行共和后與該軍之利害,設有暴動,不惟無裨時局,且反破壞北京治安”。③《勸阻禁衛(wèi)軍暴動之演說》,《大公報》,1912年2月3日,第1張第5版。兵變是從東城開始的,倘若為袁所策劃,他豈能不知,怎會屢次打電話問西城情形?又怎會“神色頗慌”?這只能說明袁不知內情,以為是城西的禁衛(wèi)軍發(fā)動了叛亂。其實,在兵變次日,袁世凱的心腹幕僚阮忠樞就曾給袁的表弟河南都督張鎮(zhèn)芳發(fā)出過一封信,告知“此次變起倉猝,實出意外”,④張鎮(zhèn)芳存札,檔案號甲264-4,中國社會科學院近代史所特藏室藏。此條材料由近代史所馬忠文先生提供,謹此致謝。這應是可靠的說法。20世紀50年代初,葉恭綽在接受金毓黻訪談時,更明確說道:“兵變時余在袁側,見其神色大變,斷為事出意外。惟聞是時內務總長趙智庵 (秉鈞)在私宅,聞訊后未見驚惶之色,旋語其左右曰:可命全城警察撤崗,以避其鋒。余以為此事應與袁大公子克定有關,若由克定與智庵共囑曹錕為之,亦屬近情?!雹萁鹭鬼?《靜晤室日記》,遼沈書社1993年版,第6940頁。
二是袁世凱所采取的應對兵變的措施。以往常常把兵變爆發(fā)后袁世凱應對不力作為證據(jù),懷疑兵變?yōu)樵绖P所主使,但從《許寶蘅日記》來看,袁曾在第一時間“派人宣諭并無扣餉、剪發(fā)之事”,以安撫變兵。而陳文運的回憶說他在第一時間接到了總統(tǒng)府臨時發(fā)出的命令,要他通知士兵:“剃小辮,自由;加餉,照舊;米貼也照常。趕緊通知隊伍,不要鬧事。”兩條材料正好可以互相印證。另外,特別需要指出的是,葉公綽記載袁世凱得知是變兵搶劫,而非禁衛(wèi)軍暴動后,膽子大了起來,說:“他們如此胡鬧,拿我的家伙來——等我去打他們!”而唐在禮的記載則說兵變發(fā)生后,袁世凱指示江朝宗、姜桂題“必須守衛(wèi)好自己的防衛(wèi)地帶,切不可擅離防地去打變兵”??雌饋硭坪跏窍嗷ッ艿挠涊d。但從《許寶蘅日記》可知,是許寶蘅提出“黑夜之間未叛之兵不宜輕出”,為袁世凱所采納。許并解釋說:“此次變端,初無所聞,事后無從彈壓,惟有靜以待旦?!绷碛幸徽f,當晚事起時總統(tǒng)府即得警報,“當發(fā)命令派衛(wèi)隊設法攔截,詎為段芝貴、曹錕、梁士詒輩力阻,其大致不外時在昏夜,一經(jīng)開仗,恐玉石不分。實則段等恐衛(wèi)隊一出,附和叛兵,且恐總統(tǒng)府兵力單薄可慮,故竭力阻撓?!雹蕖恫虒J姑撾y詳情》,《時報》,1912年3月11日,第3頁。不論哪種說法,都可以證明,兵變未能在第一時間得到制止,并非由于袁世凱故意縱容,因此而懷疑袁為兵變主謀,顯然難以成立。
三是袁世凱為保護個人安全而采取的應急措施。如情況危急時“避入地窖”,換上便于行動的短裝和青布便鞋,整理衣箱,打點穿的用的雜物,確定隨扈人員等,這些在葉公綽、唐在禮、許寶蘅的記載中都有所反映。特別值得注意的是,袁世凱有一舉動,就是“命將某處解來之餉,賞與衛(wèi)隊每人數(shù)千元”,對此葉公綽曾表示不解。⑦葉公綽:《民元北京兵變時我之見聞》,中國人民政治協(xié)商會議全國委員會文史和學習委員會編:《親歷辛亥革命:見證者的講述》下,第1358頁。其實,這一方面是因為當時袁的衛(wèi)隊中也有人外出參與搶劫,袁試圖通過這一措施來安穩(wěn)衛(wèi)隊;另一方面也是袁在緊急情況下為了保護自己的安全而做出的反應。就在三個多月前,袁的兒女親家端方在四川資州為了安撫軍心,答應手下兵士將有若干軍餉發(fā)放,結果到期軍餉未至,革命黨士兵起而變亂,端方也身首異處。不知袁世凱當時是否想到了端方,但他的舉動完全符合一個人在危急情況下的反應。倘若兵變?yōu)樵邉潱瑒t他事前早有準備,怎會有如此舉動?
四是袁世凱為保護歡迎專使而采取的措施。從《時報》的記載可知,兵變發(fā)生后,袁世凱不但派了衛(wèi)兵去保護唐紹儀,而且“命段芝貴派兵保護專使行臺”。由《許寶蘅日記》的記載也可看出,袁世凱很擔心南方代表的安全,曾派探報查看情形,回報說“南京來使有洪軍保護無虞”。另據(jù)蔡元培講,兵變第二天,袁世凱曾派孫寶琦來六國飯店慰問,孫說:“昨夜我正在總統(tǒng)處,總統(tǒng)聞兵變,即傳令須切實保護梅酢胡同,并說:‘人家不帶一兵,袒然而來,我們不能保護,怎樣對得住?’”①蔡元培:《自寫年譜》,中國蔡元培研究會編:《蔡元培全集》第17卷,第464頁。這些舉動表明,袁世凱并沒有借兵變來恐嚇歡迎專使的想法。不過,由兵變發(fā)生后蔡元培等人住所很快遭到襲擾的事實以及《時報》的記載來看,段芝貴等人并沒有執(zhí)行袁世凱的命令。不僅如此,在奉天代表朱、張二人及唐紹儀等打探專使下落時,從趙秉鈞處到唐紹儀處,招待員都以謊言搪塞。顯然,這些人都參與了謀劃兵變,而袁世凱則被蒙在了鼓里。因此,袁在事后面斥招待員時,才有“當此時代,諸君猶如此蒙蔽,教我何面目以見南使”等話。
由上述細節(jié)可以看出,這些材料多能相互印證,具有較高的可靠性,同時也清楚地反映出袁世凱事前對于兵變的發(fā)生確不知情,②不僅袁世凱事先不知情,就連袁世凱的另一個兒子袁克文也不知情,以至于袁克文當晚在城外與友人小酌后,乘車回城時,突遇兵變,車燈也被槍彈打碎,并且因為無法進入袁世凱所居之外交部大樓,不得不避至英國使署過夜。以上情節(jié),袁克文在《壬子兵變記》一篇中有詳細記述。參見袁克文:《辛丙秘苑》,第9頁。事后也沒有借兵變恐嚇歡迎專使的目的。其中《時報》的記載向來不曾引起研究者注意。葉公綽、唐在禮、陳文運三人的記載,雖然收入了中國史學會主編的中國近代史資料叢刊《辛亥革命》及政協(xié)全國文史資料委員會所編《辛亥革命回憶錄》這兩種最常見、最基本的辛亥革命史料集當中,但由于不利于證明袁世凱為兵變主謀,因此幾十年來鮮有研究者征引。而新出的《許寶蘅日記》,則再次證明袁世凱確非兵變策劃者,兵變未能在第一時間得到制止也不能全都歸咎于袁。
四
就“北京兵變”最初的爆發(fā)而言,可以說完全是政治性的,目的是恐嚇歡迎使團,阻止袁世凱南下就職。然而,由于清帝遜位以來,北方基本處于無政府狀態(tài),袁世凱南下消息喧傳,導致人心惶惶,軍隊紀律廢弛,兵士滋事不斷,加之存在兵餉減發(fā)及強令兵士剪發(fā)等情況,又有宗社黨人從中煽惑,土匪亦趁火打劫,結果兵變很快失去控制,從北京蔓延至津、保等地,成為一場“真性”兵變。兵變固然使袁世凱成為受益者,但也沉重打擊了袁的威望,并對新政府的建立和民初政治產生一定影響。
關于北京兵變的性質,陶菊隱曾講過如下一段話:“北京兵變完全證實是袁所指使的,但是各地的兵變卻都是沒有任何人指使的‘真性’兵變,那些紀律廢弛的北洋軍,沒有了解北京兵變的政治意義,而只羨慕他們的同道用這個新奇的行動大有所獲,于是紛紛步其后塵而暢所欲為。”③陶菊隱:《北洋軍閥統(tǒng)治時期史話》,三聯(lián)書店1983年版,第137頁。如前所論,北京變兵并非袁所指使,陶菊隱的說法不能成立。不過,陶菊隱把北京的兵變與各地的兵變從性質上加以區(qū)分,對于解讀整個兵變過程頗有提示意義。
兵變是在歡迎專使蔡元培等到達北京兩天后發(fā)生的,由前引楊雨辰的回憶可知,袁克定等策劃兵變的目的很明確,就是要恐嚇歡迎專使,阻止袁世凱南下就職,可以說純屬政治考量。從兵變開始以后,蔡元培等人的住所很快便遭到襲擾、蔡等被迫避往六國飯店的情形來看,楊雨辰所述是可信的?!睹駠貉鄬O先生士詒年譜》的編者也承認:“變兵實有圍嚇南來諸使住所情事,當不無政治意味?!雹茗P岡及門弟子謹編:《民國梁燕孫先生士詒年譜》,臺北:商務印書館1978年版,第123頁。因此,陶菊隱把北京的兵變看成是具有政治意義的事件是有道理的。不過,在筆者看來,即使是北京的兵變,恐怕也只有2月29日晚變兵襲擾蔡元培等人住所的舉動具有政治意涵,稍后變兵便如曹汝霖所說,“假戲真做,乘火打劫,大肆搶掠”,①曹汝霖:《一生之回憶》,臺北:傳記文學出版社1980年再版,第97頁。從而失控成為以焚燒搶掠為主要特征的“真性”兵變了。之所以這樣講,是因為恐嚇歡迎專使的目的通過當晚的兵變已經(jīng)達到,照理講兵變很快就應該結束,然而,3月1日、2日卻又接連在城內多處發(fā)生焚燒搶掠之事,并且很快又蔓延到了天津、保定等地。這說明兵變性質很快發(fā)生了變化,并已失去控制,以至于外界所觀察到的只是變兵燒殺搶掠的行為,兵變發(fā)動者的政治意涵反而被掩蓋了。如《民立報》就有評論寫道:“察叛兵之舉動,多志在搶劫財貨,則知亂事之根,大率以餉源之支絀為近,而與政治上無大關系,并不少挾有排外之性質?!雹谘獌?《論北京之變亂》,《民立報》,1912年3月4日,第2頁。日本駐滬領事有吉明在回答《民聲日報》記者的提問時也說:“據(jù)北京電報,亂兵之目的確非政治的,蓋恐袁之南下,將遭解散,故及其未解散,各行搶劫,以作歸田生活計而已。觀其搶劫焚燒洵、濤及亡清各王公大臣之邸第與一般無所擇,則其非政治的可知?!雹邸毒┙虮兣c日本之關系》,《民聲日報》,1912年3月6日,第1頁。即使是蔡元培等人在兵變次日發(fā)給南京的電報中也稱變兵“專為搶掠起見,與政治無關,亦未濫殺人”。④“北京電報”,《民立報》,1912年3月3日,第3頁。
而對于導致兵變發(fā)生的原因,當時有許多報道和分析,大體上有以下幾個方面的因素最值得注意:一是袁世凱南下消息喧傳,導致軍心不穩(wěn);⑤國事新聞社編:《北京兵變始末記》,第6-7頁;《歐陸各報論京津兵變 (三月三日)》,中國史學會主編:《辛亥革命》(八),第513頁;《朱爾典爵士致格雷爵士函》(1912年3月18日收到),胡濱譯:《英國藍皮書有關辛亥革命資料選譯》下冊,第492-493頁。二是陸軍部裁餉引發(fā)士兵不滿;⑥《袁總統(tǒng)代表談話》,《民立報》,1912年3月11日,第7頁;《北京兵變之禍首》,《時報》,1912年3月12日,第3頁;《致達·迪·布拉姆函》(北京,1912年3月5日),[澳]駱惠敏編:《清末民初政情內幕》上冊,第913頁;惲毓鼎:《澄齋日記》(一),第579頁。三是強迫剪辮引起士兵反抗;⑦惲毓鼎:《澄齋日記》(一),第579頁;《京師兵變匯記》,《順天時報》,1912年3月2日,第7頁;《第三鎮(zhèn)兵變之確因》,《申報》,1912年3月15日,第1張第2版;“特別要聞”,《光華日報》,1912年3月2日,第2版。四是宗社黨四出煽惑,圖謀復辟;⑧《致袁世凱電》,上海社會科學院歷史研究所編:《辛亥革命在上海史料選輯》,上海人民出版社1966年版,第1003頁;《嚴緝宗社黨人》,《申報》,1912年3月9日,第2張第7版。五是軍紀敗壞,屢屢滋事。⑨國事新聞社編:《北京兵變始末記》,第2、3、6頁;《北京兵變之前因后果》,《申報》,1912年3月14日,第1張第2版;珮稿:《陸軍第三鎮(zhèn)兵變慨言》,《順天時報》,1912年3月5日,第2版;夢幻:《敢問政府何以回復北方秩序》,《大公報》,1912年3月7日,第1張第2版。軍紀敗壞應與當時袁世凱對軍隊不能進行強有力控制有關。北方陸軍雖由袁世凱編練,但如袁克文所說,“自鐵良長陸軍,即以中央集權說盡奪各省兵權”。袁世凱出山后,面臨的情況是,“舊兵多已退伍,中下軍職幾盡非舊部,咸以金易得,多無軍事學識”,因此,兵變發(fā)生后很難控制。參見袁克文:《壬子兵變記》,《辛丙秘苑》,第8-9頁。各種說法不一,撲朔迷離,但綜合來看,袁世凱南下消息傳出后在其親信部隊中所引起的不安,應該對兵變爆發(fā)起了催化作用?;蛘呖梢哉f,袁克定等人正是利用這種不安,策劃了兵變,以達到恐嚇專使、阻止袁世凱南下的目的。然而,如陳文運所言:“兵猶火也,放火容易收火難,發(fā)動兵變不難,想要收拾可不是容易的事?!雹怅愇倪\:《當我調回第三鎮(zhèn)以后》,中國人民政治協(xié)商會議全國委員會文史資料研究委員會編:《辛亥革命回憶錄》(八),第520頁。兵變開始以后,由于裁餉、強迫剪辮等而導致的兵士的不滿同時被引發(fā),結果紀律早已敗壞的兵士們很快便開始在京城各處肆意焚燒搶掠。而其中難保沒有宗社黨人乘機煽惑以及土匪乘火打劫,于是兵變很快失去控制,由京城蔓延至津、保等地。
當然,以上所述還只是一些導致兵變發(fā)生及蔓延的具體因素,倘若從根本上講,恐怕與南北雙方遲遲未能就統(tǒng)一政權的建立達成一致而導致的無政府狀態(tài)有極大關系。袁世凱雖然被選為中華民國臨時大總統(tǒng),但在他到南京宣誓就職前,并不能以“臨時大總統(tǒng)”名義發(fā)號施令;而他以清帝退位詔書為據(jù),用“全權組織臨時共和政府袁”的名義發(fā)號施令,則又遭到南方堅決反對。因此,北方在一段時間內事實上出現(xiàn)了某種程度的無政府狀態(tài)??梢哉f正是這種新舊政權更替間隙的無政府狀態(tài)所引發(fā)的恐慌不安、投機冒險等種種心理,引發(fā)了變亂的發(fā)生與蔓延。白作霖在給蔡元培等人信中就認為:“此次各處騷動,不約而同,固由人心不靖所致,而其重要原因當在改革初定,人人有一無政府觀念,以致無所畏憚如此。”①《白作霖致蔡元培鈕永建函》(1912年3月5日),黃彥、李伯新選編:《孫中山藏檔選編》,第167頁。賀良樸在給蔡元培的信中也將兵變蔓延歸咎于南北雙方“爭執(zhí)都會地點,成此無政府之現(xiàn)狀有以致之”。②《賀良樸致南京專使蔡元培書》,國事新聞社編:《北京兵變始末記》,第112-113頁。一般報刊輿論也多有類似看法。如《時報》就有評論認為:“此次京津保變亂之原因,言人人殊,然總其要歸,大約不離乎新政府未成立,致陷北數(shù)省于無政府地位之所致。”③孤憤:《論建設統(tǒng)一政府為弭亂之上策》,《時報》,1912年3月5日,第1頁?!豆馊A日報》也刊登評論道:“……大總統(tǒng)已舉定,而政府久未成立,識者已竊憂之,懼匪徒之倡亂也。夫中國人民程度低下,安于習慣,能明共和原理者絕少。詔旨宣布,既疑不能明,而政府又迄未成立,審判、警察皆遇事遷就,新舊軍麕集,大總統(tǒng)無真實統(tǒng)治之權,統(tǒng)兵長官務為姑息,猶之炸藥四伏,導線一燃,有不暴裂者乎?且自去年八月至今,幾閱半載,此半載中,士則廢學,工則輟業(yè),商賈則停貿易,勞動則失衣食,所謂四民失業(yè),民窮財盡,愁嘆之聲,隨處皆是。聚無數(shù)梟桀之少年、游怠之小民于輦轂之下,無食則思食,無衣則求衣,而君權已去,僅恃一破碎不完全之內閣,其能終持而不敝者,有是情乎?”④《無政府之恐慌》,《光華日報》,1912年3月4日,第1版。
兵變發(fā)生后,鑒于袁世凱忙于恢復北方秩序以及處理同各國的關系,加之各方輿論紛紛反對其離京南下,南京臨時政府不得不讓步,同意袁于3月10日在北京就任臨時大總統(tǒng),并在不久后將臨時政府遷至北京。袁看起來成了兵變的最大受益者,因此,兵變由袁幕后主使之說也就逐漸流布開來。其實,袁固然是兵變受益者,但兵變對袁的打擊同樣極為沉重,而這卻是過去研究者未加注意的。
兵變使袁在國人心目中的威望大打折扣。《大陸報》刊登了有關消息,稱“袁世凱之威望因此頓失”。⑤轉引自勞祖德整理:《鄭孝胥日記》,中華書局2005年版,第1402頁。賀良樸寫信給蔡元培,指出兵變蔓延,“項城之咎無可辭矣”。⑥《賀良樸致南京專使蔡元培書》,國事新聞社編:《北京兵變始末記》,第111頁。陸鴻逵致袁思亮信中也寫道:“津京有此變故,項城威信一掃而空矣?!雹摺蛾戻欏又略剂習罚鯛柮艟?《袁氏家藏近代名人手書》(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史料叢刊45),臺北: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2001年版,第550頁。嚴復則在給熊純如的信中發(fā)出了“威令不出都門,統(tǒng)一殆無可望”⑧《與熊純如書》(1912年3月27日),王栻編:《嚴復集》第3冊,第603頁。的感嘆。
兵變同樣使列強深感失望。莫理循在一封信中寫道:“袁世凱最親信的士兵和衛(wèi)隊發(fā)動這次兵變,使我感到痛心已極。我一直認為第三師是可以完全信賴的?!藗冊谶^去幾個月里見到我,一直把袁世凱說成是大局的唯一希望,我真不知道人們現(xiàn)在會怎么想?!雹帷吨聠獭し啤っ舷购?北京,1912年3月2日),[澳]駱惠敏編:《清末民初政情內幕》上冊,第904頁。在另一封信中,莫理循又寫道:“這整個事件對于袁世凱來說是丟盡了臉。”⑩《戴·福來薩來函》(南京,1912年3月8日),[澳]駱惠敏編:《清末民初政情內幕》上冊,第913頁。兵變發(fā)生后,駐京外交團團長英國公使朱爾典立刻給袁世凱發(fā)去英文密函一件,詰問袁“能否照滿清原定各約章程,保護各國人等之生命財產,請即日答覆”。?《外交團對于兵變之詰問》,《大公報》,1912年3月3日,第1張第3版。美國政府駐代表倡議,“以中國既經(jīng)共和,而各處尚有擾亂,袁世凱之力實不足以維持大局,擬請各國政府派兵至中國,分別保護”。?“專電”,《時報》,1912年3月4日,第2頁。袁世凱不得不向外交團致送英文道歉信,表示“保護京師治安,實有重責,今變起不測,各外交團忽受虛驚,不勝歉仄”。?《袁項城向外交團之道歉》,《順天時報》,1912年3月2日,第7版。為了維護北京秩序,袁世凱曾試圖通過唐紹儀請外兵幫忙,結果又招致外界尖銳批評,認為此舉將“致啟外人干涉之禍”。?《魏勖致孫中山函》(1912年3月4日),黃彥、李伯新選編:《孫中山藏檔選編》,第160頁。
袁世凱對其威望受損,內心也是很清楚的,兵變次日見到其次子袁克文后,即“嘆曰:‘予練兵三十年,威信一旦喪矣’”。?袁克文:《壬子兵變記》,《辛丙秘苑》,第9頁。
不僅如此,兵變還嚴重影響到了新政府的借款計劃。本來在前清時期,財政就已十分困難,??拷柰鈧S持。經(jīng)過辛亥革命后,“全國損耗,尤為不可計數(shù),民生凋敝,達于極點”,而民國初建,“一切建設需費至繁,若求之國內,不獨民不能堪,于國家發(fā)達前途亦必大受影響”,因此,“一切政費,舍借助外資,別無良策”。①《四國銀行團愿輸款于民國》,《光華日報》,1912年2月26日,第2版。兵變前唐紹儀曾與英法美德四國銀行團議定借款五萬萬至六萬萬,分若干期繳付,“第一期已付三百萬兩矣,迨第二期將屆,北京忽起兵變,四國財政團因即止付”。唐紹儀只好轉向比國借款,結果又引起四國公使抗議,認為“中國失信”。②高勞:《臨時政府借債匯記》,中國史學會主編:《辛亥革命》(八),第568頁。此后各國銀行團提出“監(jiān)督財政”等苛刻條件作為大額借款前提,結果袁世凱政府很長時間不能與各國財團達成協(xié)議,導致新政府建立之初遭受到了極大的財政困難,加之袁的威望因兵變大受打擊,使得新政府在一段時間內實際上成為一個弱勢政府。袁就任臨時大總統(tǒng)之初,之所以極力拉攏國民黨人,與他的這種弱勢地位是有關系的。
五
結論:從清帝退位到袁世凱在北京就任臨時大總統(tǒng)這段歷史需要重寫。
袁世凱策劃民元“北京兵變”說既然不能成立,那么從清帝退位到袁世凱在北京就任臨時大總統(tǒng)這段歷史就需要重寫。其中有下面幾個過去沒有受到重視或遭到曲解的關鍵問題,應當給予充分重視,并加以糾正:1.應當正視南方在永久首都和臨時政府地點問題上所做的重大妥協(xié),正是因為有了這種妥協(xié),袁世凱才不會因“爭都”而策劃兵變;2.應該認識到,袁世凱對南下就職的態(tài)度,并非簡單的拒絕,而是有一個變化過程,起初因有后顧之憂而不愿立刻南下,而后隨著局勢變化,逐步變?yōu)榉e極行動,只不過由于袁克定等突然發(fā)動兵變而中止;3.袁世凱是新當選的中華民國臨時大總統(tǒng),盡早實現(xiàn)南北統(tǒng)一,將其統(tǒng)治權力擴張到全國,是其當時考慮的首要問題,由此高度來解釋袁的所言所行,方符合其身份及史實,而不應像以往那樣將袁視為一個只關心其在北方統(tǒng)治利益的人物;4.袁克定、曹錕等人之所以要背著袁世凱策劃兵變,阻止袁南下就職,恰恰就是因為他們只關心自身前途和既得利益,而不能像袁那樣站在南北統(tǒng)一的全局和高度來考慮問題;5.從最終結果來看,袁世凱固然是兵變受益者,但也應該充分看到兵變給袁所造成的負面影響以及對民初政治的影響。
以下是筆者以概述方式重寫此段歷史的一個初步嘗試。
1912年2月12日,清帝下詔退位,袁世凱立刻將此消息電告南京臨時政府。2月13日,孫中山復電袁世凱,表達了要其盡早南下接事之意。當晚,孫中山遵守諾言,向參議院提出辭職。2月14日,孫中山又電告袁世凱,他已向參議院正式提出辭去臨時大總統(tǒng)職務,并推薦袁為臨時大總統(tǒng),“以新總統(tǒng)接事為解職期”。同時對于清帝退位詔書中有由袁“全權組織臨時政府”一語表示不滿,請袁即速來寧,并請“舉人電知”南方,“畀以鎮(zhèn)守北方全權”。陸軍總長黃興及各軍隊長也紛紛電請袁世凱南下。袁回復“真”電,一方面表示“極愿南行”,另一方面又提出北方“軍旅如林,須加部署”,另外東北還未承認共和,“一旦動搖,牽涉各國”,希望南方能夠體諒他不能即刻南下的苦衷。孫中山接電后,立即復電,強調“共和政府不能由清帝委任組織,若果行之,恐生莫大枝節(jié)”,請袁“即速來寧,以副眾望”。并再次提出:“如慮一時北方無人維持秩序,當可由執(zhí)事舉人,電知臨時政府,畀以鎮(zhèn)守北方全權?!?/p>
此時的袁世凱正面臨著重重壓力。外蒙已在俄國實際控制之下,取消獨立看不到希望;東三省官紳軍民拒不承認共和,勤王隊首領張作霖并與日本駐奉天總領事秘密接觸,試圖將東三省出賣于日本;宗社黨分子除在京城活動外,又紛紛潛往東三省活動,并與日本方面暗中勾結;日本方面也蠢蠢欲動,準備東北一旦出現(xiàn)動亂,即乘機出兵占領滿洲。在京城,袁世凱為了防止清帝退位前后出現(xiàn)秩序混亂,調集大批軍隊進駐城內外,結果反而加劇了緊張氣氛,軍隊滋擾市面之事時有發(fā)生。在這種情況下,袁世凱于2月14日回復“咸”電,除了繼續(xù)表示極愿南行外,再次強調了北方危機隱伏的情形,同時對于南方不能體諒自己的苦衷表達了強烈不滿,有“與其孫大總統(tǒng)辭職,不如世凱退居”等帶有要挾意味的話語。同日,在京蒙古王公聯(lián)合會致函袁世凱,支持其為臨時大總統(tǒng),北方形勢稍有緩和。2月15日,臨時參議院正式選舉袁世凱為臨時大總統(tǒng),并決定臨時政府地點設在南京。孫中山立刻將這一消息電告袁世凱,并告訴袁世凱將派專使歡迎他南下就職。參議院也電袁,請其即日駕蒞南京受職。2月17日,孫中山又一次電告袁世凱,如果他不速來,將“恐失各省及軍人之信仰”。
面對南方一次次的催促,袁世凱進退兩難。一方面,盡快實現(xiàn)南北統(tǒng)一是袁世凱此時考慮的頭等大事,他急需通過南行,取得南方信任,特別是取得革命黨激烈分子的信任,以便消除統(tǒng)一阻力,同時孫中山在辭職時提出的“以袁公到南京接事日為文解職之期”,也使他不能不認真考慮南行之事;另一方面,東三省仍未承認共和,這成為他南行最大的后顧之憂。2月18日,孫中山將北上歡迎專使及歡迎員名單通知袁世凱,同時表示永久首都可留待“大局既奠”后再“決之正式國論”。2月19日,經(jīng)過袁世凱方面的反復工作,東三省總督趙爾巽終于代表官紳軍民發(fā)表通電,表示贊成共和,支持袁世凱為臨時大總統(tǒng)。這一重大的局勢變化使得袁世凱南行一下變得柳暗花明。袁立刻在當天將這一消息電告孫中山,并表示自己將取道天津或漢口南下。2月21日,歡迎專使蔡元培等自上海啟程北上。同日,臨時政府外交總長王寵惠向外界明確釋放出南方不拒絕以北京為永久首都的信息,孫中山也向外界傳達出對袁即將南下表示滿意,并計劃在袁南來后全程親自陪同,以防激烈分子暗殺袁。
2月26日,歡迎使團到達天津。當天下午,唐紹儀和汪精衛(wèi)等先行入京,蔡元培等則暫留天津。唐、汪入京后受到熱烈歡迎,唐在車站向民政部首領趙秉鈞提出,蔡元培等人到時,應該打開正陽門南門迎接,趙向袁進行通報,得到袁的同意。當晚,唐、汪見到袁世凱,表示南方在永久首都和臨時政府地點問題上并無成見,但袁世凱需要到南方一行,以收服人心。次日,唐又見到袁,表達了大致相同的意思。與此同時,在天津,各團體代表、各軍隊以及許多政治人物,紛紛向蔡元培表示反對遷都南京,反對袁世凱南下。蔡向新聞界表示,他此來對于建都地點“絕不稍存偏私意見”。又向歡迎他的天津官紳表示,如果北方比南方更需要政府坐鎮(zhèn),那么“可請袁大總統(tǒng)南去兩星期,以行兩總統(tǒng)交替式,然后再來北京組織臨時政府”。2月27日,蔡元培等到達北京,受到各界更為隆重的歡迎。鑒于北方輿論幾乎一邊倒地反對遷都,蔡在與袁會談時明確表達了“臨時政府設于北京或天津無所不可”的意思,只從法理上強調袁必須南下就職,也就是說袁是參議院選出的臨時大總統(tǒng),袁應該遷就參議院,而不能由參議院遷就袁。袁只需要南下兩星期,到參議院宣誓就職,完成權力交接儀式,并借此機會聯(lián)絡南北感情,然后即可北返,而不必常駐。
由于南方作了重大讓步,同時由于北方局勢已大大穩(wěn)定,袁又急于實現(xiàn)統(tǒng)一,因此雙方很快就達成一致,即一旦袁確定留守人員,就南下就職,并初步確定經(jīng)由漢口赴寧。蔡元培等立刻將此消息電告江蘇都督莊蘊寬,并向外國媒體表示“袁之必于二星期內赴寧,則殊無可疑”。王正廷則將此消息電告在武漢的副總統(tǒng)黎元洪,黎又立刻給孫中山發(fā)出急電,請他令海軍部預先準備軍艦,以便護送袁世凱經(jīng)水路由漢赴寧。然而,袁周圍的人并不能像袁那樣從南北統(tǒng)一的全局和高度出發(fā)來考慮問題,他們更關心袁南下會對自己的前途和既得利益造成怎樣的影響。因此,在確定留守人員時,袁遇到了阻力,一時難以決定。與此同時,由袁的長子袁克定牽頭,袁的一些心腹幕僚和親信將領,在歡迎專使北上和袁準備南下的消息傳出后,即召開秘密會議,謀劃在京城制造騷亂,以達到恐嚇歡迎使團和阻止袁世凱南下的目的。
2月29日晚,也就是蔡元培等到達京城兩天后,屬于曹錕第三鎮(zhèn)的一部分士兵突然發(fā)起兵變,焚燒店鋪,搶劫財物,并且很快就襲擾了專使駐地。從當晚到次日清晨,使團成員陸續(xù)逃至六國飯店集中,所帶行李盡失。由于兵變發(fā)生在夜晚,袁世凱采納了總統(tǒng)府秘書許寶蘅的建議,沒有貿然派兵出營鎮(zhèn)壓,而是命令其他各營堅守營地,以防未變之兵亦加入搶劫。但由于清帝遜位以來,北方基本處于無政府狀態(tài),軍隊平日紀律渙散,加之存在兵餉被克扣或減發(fā)以及強令剪發(fā)等情況,又有宗社黨人從中煽惑,土匪亦趁火打劫,結果兵變很快失去控制。3月1日、2日在京城內外接連有多處被燒搶。此后兵變又蔓延至天津、保定等地。鑒于北方局勢混亂,袁既要平定叛亂,又要安撫列強,一時難以南下,蔡元培等致電南方,建議袁世凱在北京就職。3月10日,袁世凱在北京就任臨時大總統(tǒng)。
兵變使袁世凱成為受益者,但也給袁以沉重打擊。由于發(fā)動兵變的是袁的親信部隊,袁世凱的威望不僅在國人心目中大打折扣,而且使一直對袁穩(wěn)定局勢的能力深抱信心的外交使團大為失望。袁不得不發(fā)出英文信函向外交團道歉。為了穩(wěn)定局勢,袁試圖向列強提出增兵保護北京,結果遭到輿論尖銳批評。更為嚴重的是,原本與英法美德四國銀行團達成的借款協(xié)議,也因兵變而中止,使得新政府的建立和運作遇到極大困難,在一段時間內成為一個弱勢政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