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 妍
(中國人民大學 文學院,北京 100872)
布爾加科夫的創(chuàng)作時間大約有20年,其小說創(chuàng)作大致可以劃分為兩個時期,前期從作家踏入文壇至1927年,后期從1928年至1940年。其中《白衛(wèi)軍》(1922-1924)集中體現(xiàn)了作家的宗教思想,宣揚基督教信仰和基督之愛的宗教精神,塑造了在受難中的信仰者形象和基督式的英雄形象。本文從以下幾個方面分析該小說中的人物形象。
《白衛(wèi)軍》開篇就引用《啟示錄》中“于是死人們都按各自做過的事情和書中所寫的內(nèi)容受審”[1]1一句,這使全書蒙上一層神秘主義色彩和啟示錄情緒,也點明了小說的主旨:人需要在戰(zhàn)爭與苦難中接受信仰的考驗。作家通過幾組人物的對比來表現(xiàn)這一主旨,即棄城逃跑的黑特曼統(tǒng)治階層、生活在社會中上層的圖爾賓一家與社會底層的瓦西里夫婦。對于深陷戰(zhàn)爭危機的市民階層而言,對物質的焦慮與需求使他們呈現(xiàn)動物般的生存狀態(tài);而 “彼特留拉”暴徒——來自曠野的野獸般丑陋而頑強的烏克蘭農(nóng)民代表原始的生命力,他們不斷從曠野入侵城市,踐踏城市精致而孱弱的文明。 圖爾賓一家是城市守護者的代表。尼克爾卡·圖爾賓是作家的自傳性人物,他有以履行軍人職責為原則的榮譽觀和責任感,這種天真的、視榮譽為生命的理想主義使他迫切地投入荒誕的戰(zhàn)爭,他渴望將生命奉獻給受難的同胞,這也是一種基督教式的愛的激情與受難的激情。阿列克謝·圖爾賓是布爾加科夫自傳色彩濃厚的“諷刺性同貌人”,作家以諷刺和憐憫的口吻塑造了這個人物,他的價值觀和對基督教的理解都有些狹隘,經(jīng)歷生死考驗之后他逐漸成熟起來。與天使般的尼克爾卡相比,阿列克謝則陰郁、理性得多,他認識到在黑特曼棄城逃跑后參軍是種向死而戰(zhàn)的行為,腐敗的統(tǒng)治者根本不值得效忠。他并不是個全知全善的人物,而是站在?;庶h立場上抱著狹隘的偏見憎惡烏克蘭民族分裂勢力和布爾什維克,其立場沒有正義性,在現(xiàn)實層面上是個失敗者。但是,在精神層面上,他堅守獨立的、個人的道德抉擇,通過勇敢的行動履行人生的職責,仍然不失為受難卻不喪失信念的英雄人物。在《白衛(wèi)軍》改編的劇本《圖爾賓一家的日子》中,作家把阿列克謝與納-圖爾斯合并為一個人物,這正是具有歷史局限性的人所能達到的精神高度。
與圖爾賓一家形成鮮明對立的是機會主義者塔爾貝格,他是黑特曼政權的代表人物,在危難中拋棄妻子、見風使舵。黑特曼統(tǒng)治下的城市失落了“新耶路撒冷”的精神氣質,變得像巴比倫一樣充滿了庸俗市儈氣息,統(tǒng)治者與市民階層一邊趁危機尚未降臨奢侈享受,一邊斂財為棄城逃跑準備后路。城市失去了它的永恒性,成了各種勢力輪番掌控撈取利益的墮落之城。逃跑的塔爾貝格和棄城的黑特曼政權是世俗性玷污神圣的永恒性的象征,而圖爾賓一家則是神圣的、永恒的家園與城市的守護者?!盁粽质巧袷サ?。永遠,永遠也不要從燈上摘下燈罩!永遠也不要鼠竄般地沒有明確目標地逃避危險。在燈罩旁邊打瞌睡吧,讀書吧——讓暴風雪去吼叫,——等著吧,讓人家來找你?!盵1]25
布爾加科夫筆下的城市是神圣、永恒的家園的象征,這表現(xiàn)在它的居民——誓死保衛(wèi)城市的圖爾賓式的人物身上,也表現(xiàn)在它的自然風光、歷史遺跡甚至現(xiàn)代化氣息之中。作家以詩意的筆觸描寫城市,把它上升到了基督教精神家園的高度,這從小說中多次提到的弗拉基米爾的雕塑可以看出來。電器化時代的到來昭示了人類力量的強大,但并未撼動上帝的神圣看護,弗拉基米爾的雕塑手持白色電十字架,仍然給迷失的小船指引方向。布爾加科夫的筆下的城市凝縮了自然與歷史、上帝與人世,從空間的廣度和時間的跨度上都可謂是一幅神圣之城的歷史畫卷。基輔是俄國基督教的早期堡壘,古老的文化中心,在俄國歷史上以“俄國大地上的耶路撒冷”、“俄羅斯城市之母”而著稱,于1853年樹立的弗拉基米爾紀念碑代表俄國在988年定東正教為國教并接受洗禮。《白衛(wèi)軍》中描寫的那座城市是以基輔為歷史原型,同時也是宇宙的象征:它是文化的先驅與文化生活的一種濃縮。莫斯科建立布爾什維克政權后,大量資產(chǎn)者逃往基輔,這些外來者徹底擾亂了城市的文化氛圍,把城市掃蕩一番后棄城逃亡西歐;代表神秘自然力量的“彼特留拉”也將繼續(xù)與基督教文明的沖突。生活在城市一隅的圖爾賓一家跟其他基輔市民和外來者一樣,深陷這個狂風暴雪般的歷史社會變革中,盲目而堅定地抗爭著。盲目是因為作為普通市民,他們?nèi)鄙偃值恼我曇?,作為生命個體,脆弱的肉身不堪炮火侵襲。作家以人物片面的、不確定的視角來觀看戰(zhàn)爭,沒有確切的信息,只有不可靠的預兆和判斷,人們因為盲目而恐慌、喪生,這種手法最大程度地傳達了人在戰(zhàn)爭時代的存在感,同時也對統(tǒng)治者的不負責任進行道德批判?!袄≌Z的turbo-turbinis意指‘玩物’及‘旋風、颶風、風暴’。圖爾賓一家是歷史環(huán)境的玩物,但是憑他們本身的資格來講也是積極力量?!盵2]100
從以上分析可見,圖爾賓一家是城市的守護者,更是基督教精神的捍衛(wèi)者,他們在這種摧毀文化的戰(zhàn)爭中的抗爭與受難正是對信仰的考驗,從中體現(xiàn)出人性的高度,他們在戰(zhàn)爭中成為精神貴族與信仰的騎士。
小說中的基督式人物納-圖爾斯上校,是一名戰(zhàn)敗軍人,在黑特曼政權逃跑后自發(fā)組織白衛(wèi)軍保衛(wèi)城市,“用布爾加科夫的話說,他是一個‘遙不可及的、抽象的人物’,代表著‘我想象中理想的俄國軍官的思想觀念’”[2]99。納-圖爾斯上校有著 “純凈,深沉無底,從內(nèi)部發(fā)亮”、“使人心中暖和的蔚藍色”目光,他的聲音是“清爽的、像城市森林中的小溪一樣透明”。作家的這些贊美性的文字表明他是一個道德上十分純凈的人物。納-圖爾斯以驚人的行動力組織義勇兵團,有著作為一名軍人極高的職業(yè)素質。這個憂郁而沉默寡言的人更令人欽佩的是他對士兵的關愛,他懷著這樣的戰(zhàn)爭道德觀:保衛(wèi)城市者同樣需要得到保護,沒有皮帽和氈靴等必備的物資而讓士兵去冒死打仗是不道德的,是對士兵生命的不負責任和不尊重。但納-圖爾斯這樣一名理智與道德兼?zhèn)涞能娙藚s遭遇腐敗的官僚體制,只能用極端手段解決問題,他的膽識與正氣讓外強中干的官僚膽寒。
荒誕的是,已經(jīng)棄城逃離的黑特曼政權的司令部竟然還在向前線軍人下達作戰(zhàn)命令,讓不知內(nèi)情的保衛(wèi)者去遭受無意義的屠殺。雙方交戰(zhàn)的地點在“一個完全死掉一樣的十字路口”[1]157,這是十字架的隱喻,意味著死亡和受難。年輕的尼克爾卡成了犧牲品,還在幻想著戰(zhàn)死的榮譽,被英雄主義沖昏頭腦一心要赴死。可是,納-圖爾斯上校死得并不像尼克爾卡幻想的那樣悲壯,反而是滑稽可笑的:“他一只腳跳了一跳,另一只腳揮舞一下,像在跳華爾茲舞,又像在舞會上一樣露出一個不合時宜的笑容?!盵1]173納-圖爾斯上校給他的遺言是“您不要充英雄了”。尼克爾卡經(jīng)歷了母親的去世和圖爾斯的犧牲,但對死亡仍然懵懂無知,也不懂得生命的意義。在此,作家對廉價的英雄主義榮譽觀作了辛辣的諷刺,他用滑稽的場景取代悲壯,告訴讀者:任何犧牲都是不得已的,如果把犧牲的價值無限抬高成引人追逐的虛幻理想,就成了魔鬼的誘惑,模糊了生命的真正尊嚴與意義。納-圖爾斯是個理想的人物,但作家花的篇幅并不多,而且主要通過外部描寫如外貌、簡短的對白、較晚的出場時間等,不像描寫阿列克謝那樣表現(xiàn)人物的情感、思想、情緒、夢境等。納-圖爾斯是個“被看者”,像基督一樣受難、犧牲,以死亡保護、啟示他人;死后尋找他的尸體成了尼克爾卡的主要任務,最終獲得珍貴的生命領悟;他的死亡給母親和妹妹帶來了悲痛,得到她們的愛與哀悼,讓人聯(lián)想到基督受難后圣母瑪利亞以及抹大拉的瑪利亞的悲痛。他還在阿列克謝的天堂之夢中出現(xiàn),是小說中唯一經(jīng)歷了人世、地獄(儲存尸體的地窖)、天堂三重世界的人物。
尋找納-圖爾斯遺體的情節(jié)是對《圣經(jīng)》的仿寫?!瓣愂哪嵌吻楣?jié)在布爾加科夫的創(chuàng)作中只有一個類似的情節(jié),即《大師與瑪格麗特》中約書亞被釘十字架?!盵2]96《圣經(jīng)》中記載:站在耶穌十字架旁邊的,有他的母親與他母親的姐妹,及格羅罷的妻子馬利亞和抹大拉的馬利亞。也就是說,見證耶穌受難的有三位女性,她們的名字都是馬利亞;而三天后,前往墳墓看耶穌遺體的女性就是抹大拉的馬利亞。納-圖爾斯上校的母親的名字也是“馬利亞”,在上校死后三天,尼克爾卡前往陳尸所領取遺體的情節(jié)與《圣經(jīng)》暗合。陳尸位于地窖中, 正是一個現(xiàn)代的“沉落地獄”,這既是一個古希臘羅馬神話原型,也有基督教“圣母瑪利亞沉落入地獄”的意味。就如《大師與瑪格麗特》“撒旦的盛大舞會”一章,身份各異的死者、魔鬼、女巫和腐尸匯聚一堂,《白衛(wèi)軍》也有類似的地獄場景:“他抓住一具女尸的一只腳,滑溜溜的女尸咚的一聲滑到了地板上。尼克爾卡覺得她非常美,像一個女巫,并且是黏糊糊的。她的眼睛張著,直盯著菲奧多爾看?!盵1]293“尼克爾卡直接看看納-圖爾斯的眼睛,張大的、玻璃般的眼睛沒有會意的反應?!盵1]294在尼克爾卡眼中,死者似乎也是有生命的,因為根據(jù)基督教觀念,人不會只死一次,在末日審判的時候,死者終將復活。地獄也不過是末日審判前關押罪人的臨時空間,圣母沉入地獄憐憫受懲罰的罪人,向上帝祈求寬恕,死者在煉獄贖罪之后就能上天堂。死去的英雄納-圖爾斯在死后三天得以離開陳尸所,在上帝的殿堂里安息。上校的葬禮是溫馨的,甚至是愉快的,因為死者為自己能夠安息感到高興。作者在此確認了基督教的永生觀念。尼克爾卡完成了納-圖爾斯的葬禮,履行了人生中比起逞英雄地送死更有意義的事,因而解了生與死的意義,也體現(xiàn)了對于犧牲、受難者給予愛的回饋的基督教精神。
《白衛(wèi)軍》中的女性形象也與俄羅斯文學的“永恒的女性”宗教文化傳統(tǒng)相關,她們是家庭的守護者,是圣母精神的化身。根據(jù)《圣經(jīng)》的記載,在 “主叫拉撒路復活”一章中有一個重要的女性——死者姐姐馬利亞,“耶穌看見她哭,并看見與她同來的猶太人也哭,就心里悲嘆,又甚憂愁”[3],有感于馬利亞的悲痛,耶穌行奇跡讓死者復活。與《圣經(jīng)》神話一致,《白衛(wèi)軍》同樣讓瀕死的阿列克謝的姐妹葉蓮娜的哀痛和哭泣感動了基督,這體現(xiàn)了小說的重要觀念——家園與親情,兄弟姐妹之間的親情是人類最美好的情感之一,能夠感動上帝降下奇跡。《圣經(jīng)》中“馬利亞往看墳墓”一章中記載耶穌被釘十字架后三天,抹大拉的馬利亞前往墳墓親眼見證了耶穌的復活?!妒ソ?jīng)》中與“復活”相關的場景都有女性的存在,她們是母親、姐妹和受難者(有罪的女人如抹大拉的馬利亞)。姐妹葉蓮娜正是在為兄弟的瀕死哀哭時看到了基督的幻象,緊接著就是阿列克謝奇跡般的康復。也就是說,小說中阿列克謝“復活”的情節(jié)是對《圣經(jīng)》“復活”場景的仿寫。更引人注意的是,葉蓮娜并沒有直接向基督祈禱,而是求助于圣母瑪利亞,以圣母為中介求上帝顯容基督行奇跡。圣母瑪利亞曾在十字架旁目睹了基督的受難與死亡,拉撒路的姐姐馬利亞也經(jīng)歷了兄弟的死亡,而葉蓮娜也正面臨兄弟的死亡,這是一個以女性情感體驗的共通感為紐帶的關系,葉蓮娜覺得圣母最能體會她的痛苦,她一直強調圣母與基督的家庭關系,多次稱圣母為庇護者。葉蓮娜本人也正是圖爾賓一家的庇護者,是圣母般的永恒女性的形象。
《白衛(wèi)軍》中有一個略顯突兀的人物:梅毒患者魯薩科夫。他在小說的第九章和最后一章出現(xiàn)過。在第九章中,魯薩科夫作為白軍裝甲營指揮官米哈伊爾的“對比人物”出現(xiàn),米哈伊爾過著令人羨慕的“健全”生活,似乎是一個全面發(fā)展的模范人物。而事實上,他卻是個自私自利的機會主義者,喪失了基本的良知和責任感,是一個空有一副好皮囊卻對他人、社會無益的“多余人”。魯薩科夫是米哈伊爾文學社交圈的一個不受歡迎的成員,他稱米哈伊爾是“城市里所有人中最強的”、“如此漂亮,似乎有點太健康了”,而自己則像這個城市一樣“正在爛下去”。梅毒患者與城市一起被這些所謂的“強者”和“健全者”拋棄,自生自滅。魯薩科夫是有罪的弱者,他曾狂妄地寫詩諷刺基督教理想,患上了虛無主義的時代病,相信人可以像米哈伊爾那樣憑借自己的健康、才智獲得幸福,但當他染上梅毒后,才醒悟并求助于上帝的憐憫,明白基督教對于弱者的愛與拯救是不可或缺的崇高道德與精神慰藉。健康與否是個偶然事件,但人的幸福不能建筑于偶然性之上,機會主義者由于隨波逐流追求短暫的物質、個人滿足,其精神世界是空虛不定的,人的幸福只能以永恒的信仰為根基,愛與良知同樣如此?!凹膊『屯纯嘣谒磥硎遣恢匾?,非本質的。他沒有感覺到害怕,而是感到了一種明智的順從和敬仰之情?!盵1]319身體的疾病讓他認識到精神的病態(tài)才是真正的頑疾,才是需要醫(yī)治與救贖的。最后,他徹底否定了米哈伊爾這種“反基督者的先驅”,找回了信仰,在神父的勸導下重新拾起生活的信念,在基督教精神指引下尋求“復活”。
[參 考 文 獻]
[1] 布爾加科夫文集:第3卷[M].北京:作家出版社,1998.
[2] 萊斯利·米爾恩.布爾加科夫評傳[M].北京:華夏出版社,2001.
[3] 新舊約全書[M].南京:中國基督教協(xié)會,1989:1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