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莎
(南京大學 歷史學系,江蘇 南京 210093)
《漢書·藝文志》(以下簡稱《漢志》)是東漢史學家班固(公元32-92年)所著斷代體史書《漢書》100卷之一,它以劉歆的《七略》為藍本,是我國也是世界上現(xiàn)存最早的成熟書目分類系統(tǒng)?!稘h志》分為《六藝略》、《諸子略》、《詩賦略》、《兵書略》、《數(shù)術略》、《方技略》六類。其中《兵書略》又分兵權謀、兵形勢、陰陽、兵技巧四類,著錄圖書五十三種,其兵書著錄時期主要集中在春秋戰(zhàn)國。
成書于唐初的 《隋書·經(jīng)籍志》(以下簡稱 《隋志》)是繼《漢書·藝文志》以后的我國現(xiàn)存最古的第二部史志目錄,是一部反映隋代當時藏書和梁代以前圖書流通情況的全國綜合性圖書目錄,也是唐以前典籍存亡狀況及東漢以來學術的總結(jié)?!端逯尽吩谌龂嵞摹吨薪?jīng)》、晉代荀勖的《中經(jīng)新簿》甲乙丙丁四部分法、李充的《晉元帝四部書目》、南朝宋王儉的《七志》以及梁阮孝緒的《七錄》等編纂體例的基礎上,首次采用經(jīng)、史、子、集四部分類法,統(tǒng)一并奠定了四部分類體系,對我國古代目錄學影響深遠。其中,《隋志》把《漢志》的兵書略合并為兵類歸入子部,著錄書籍一百三十三種。其兵書著錄的時期主要集中在魏晉南北朝。
近年來學術界對《漢志》和《隋志》的編纂過程、著錄體例以及內(nèi)容的研究可謂百家爭鳴、精彩紛呈,其中在著錄內(nèi)容上對經(jīng)學、諸子中得對儒家、道家、法家、小說家等分析比較尤多,但據(jù)筆者所見有關《漢書·藝文志》與《隋書·經(jīng)籍志》的學術論文,似不見有關兵類目錄的比較。筆者試就兩志的兵類目錄做個比較,以探討二者在數(shù)量、種類、形式、注解等方面的不同,從而見出兵家的流變。
從《漢書·藝文志》到《隋書·經(jīng)籍志》,中間經(jīng)過了五、六百年,圖書分類法從“六分法”演變?yōu)椤八姆址ā?,兵類文獻也發(fā)生了很大變化。
首先,兩者在著錄的分類形式上有重大區(qū)別。
《漢志》總共分為六略,而《兵書略》是其中之一,其地位是與《諸子略》在同一層次的,也就是說它是一個學科而非一個學派,其中還把《兵書略》分為四小類,即權謀、兵形勢、陰陽、兵技巧;而《隋志》則合為兵類歸入子部。如果拿其與史部的流變相比,在《漢志》里史書主要在《春秋類》,而經(jīng)過兩志之間六百年的演變,史部被獨立出來,并分正史、古史、雜史、霸史、起居注、舊事、職官、儀注、刑法、雜傳、地理、譜系、簿錄十三類。史部的分類是逐漸細化,而兵類的分類則是單一化,雖然從中可看到隨著時代的發(fā)展和社會文化的進步,文獻分類愈加專業(yè)化,但也可窺見兵類的地位有所下降。
其次,從《漢志》到《隋志》兵類文獻目錄數(shù)目有較大程度的增多。
《漢志》著錄兵書五十三家,七百九十篇,圖四十三卷①今計五十六家,八百零六篇,多十六篇,圖五十卷,多七卷。,《隋志》著錄一百三十三部,五百一十二卷,較《漢志》多八十種。但《隋志》里出現(xiàn)了大量《漢志》未著錄的先秦兵書,如《皇帝兵法一卷》、《太六韜五卷》至《黃石公兵書三卷》二十一種,還有《老子兵書一卷》等。其中大量估計都是魏晉南北朝人托古所作。
第三,文獻種類增加并趨于細化。
《隋志》雖然把兵書都統(tǒng)歸一家,但《漢志》里的權謀、形勢、陰陽以及技巧類書籍《隋志》都有著錄。如:權謀類《孫子兵法一卷》、《吳起兵法一卷》,形勢類《金策十九卷》,陰陽類《鬼谷先生占氣一卷》、《五行侯氣占炎一卷》,技巧類《馬槊譜一卷》?!端逯尽凡坏兄鬟€出現(xiàn)了注、集解、鈔,如:《孫武兵經(jīng)二卷》張子尚注,《孫子兵法一卷》魏武、王凌集解,《鈔孫子兵法一卷》賈詡鈔。而且《隋志》的著作種類已經(jīng)細化,其種類有兵家《司馬兵法三卷》、兵法《兵書七卷》、兵略《軍國要略四卷》、陣法《陣圖一卷》等。
此外,《隋志》把 《雜博戲五卷》《投壺經(jīng)一卷》《雙博法》、有關棋勢的書籍十二部、象經(jīng)的書籍四部都納入兵類著錄。體現(xiàn)了技巧類的兵書在魏晉南北朝時期的地位有所變化,即兵書技巧由重技藝轉(zhuǎn)化到重謀略。
第四,從收錄現(xiàn)存文獻到收錄散佚的存目。
《漢志》考證了各種學術別派的源流,記錄的是存世的書籍。而《隋志》不但收錄現(xiàn)存文獻,而且注意亡佚書目。如:
雜兵書十卷(梁有雜兵書八卷,三家兵法要集三卷,戎略機品二卷,亡。
它的小注,把梁代阮孝緒《七錄》里著錄②“梁有”正確的理解應該是“南朝梁阮孝緒《七錄》著錄有”。任莉莉《說〈隋書·經(jīng)籍志〉注中的“梁有”》(《文獻研究》總第185期,第78頁)論證了“梁有”的涵義,她認為周大璞、趙振鐸、錢劍夫等把“梁有”當成“梁代擁有的書籍”來理解是錯誤的,她引錢大昕在《廿二史考異》卷三十四《隋書·經(jīng)籍志考異》中的按語說:“按:阮孝緒《七錄》,撰于梁普通中,《志》所云“梁”者,阮氏書也?!?,后來的章宗源、姚振宗先后作《隋書經(jīng)籍志考證》,皆吸收了錢氏之說。、而隋代已經(jīng)散佚或殘缺的圖書情況附注在本書條目之下,使人們得以考見梁代的藏書及梁代以來書籍的離散存亡,起到了“存今書,考佚亡”的雙重作用,這是《隋志》勝過《漢志》的地方。
第五,《漢志》中的兵類文獻,到《隋志》中散佚殆盡。
《漢志》中的權謀類十三家,二百五十九篇(實際計有十三家,二百七十篇,多出十一篇),到《隋志》中僅殘有《孫子兵法》和《吳起兵法》兩家;形勢類十一家,九十二篇(實際計有十一家一百零二篇,多出十篇)只殘有《尉繚》③但此書在《隋志》中被歸入雜家,在清《四庫全書》中被歸入子部兵家類。;兵陰陽類著有十六家二百四十九篇 (實際計有十六家二百二十七篇,少二十二篇)和技巧類十三家一百九十九篇(實際計有十三家,二百零七篇,多出八篇)全部亡佚。而亡佚的原因《隋書·經(jīng)籍志》開篇有論述:
董卓之亂,獻帝西遷,圖書縑帛,軍人皆取為帷囊。所收而西,猶七十余載。兩京大亂,掃地皆盡。元帝克平侯景,收文德之書及公私經(jīng)籍,歸于江陵,大凡七萬余卷。周師入郢,咸自焚之。
孝文徙都洛邑,借書于齊,秘府之中,稍以充實。暨于爾硃之亂,散落人間。
大唐武德五年,克平偽鄭,盡收其圖書及古跡焉。命司農(nóng)少卿宋遵貴載之以船,溯河西上,將致京師。行經(jīng)底柱,多被漂沒,其所存者,十不一二。其《目錄》亦為所漸濡,時有殘缺。
究其原因,一是中央不斷地把各地的書籍集中到中央,書籍存放過于統(tǒng)一集中,容易被集體焚燒;二來戰(zhàn)亂頻繁,不斷地焚毀,導致了大量書籍的散失。
下面從《漢志》到《隋志》兵家類書目的變化看其學術流變和影響。
《漢志》中的兵家著作大都寫明作者,而《隋志》中的一百三十三部中,有作者的包括只做注的作者也只有四十七部,只占總數(shù)的35%強,而其中由魏武帝、梁武帝、梁元帝等皇帝著述和做注、集解的有十四部。而未著名字的占65%。一來可見魏晉南北朝著錄兵書的人不是特別著名,愛托古,專注于兵書的人士大都是非士族類;二來如前所述散失過多,遺失著作者也是可能的。除了幾位著兵書的君主外,其他著錄名字的人如東晉江都相孔衍、許昉、司馬彪、趙煚、劉祐、莫珍寶、蕭吉、沈敞、王子沖、王褒、王裕、何妥、袁遵、范汪等,有傳的只有趙煚、劉祐、蕭吉和王裕,而在史書上出現(xiàn)較多的只有司馬彪、何妥、范汪,其他人均無較多記錄。可見魏晉南北朝時期兵書著錄除了出身于寒族或武力起家的君主外,其兵書著錄大多是非當朝的著名人士即底層化,至少說明在當時,士族是不崇尚武功的,因此也不注重兵書的著述。
當然兵家的興衰演變也與當時的政治和社會環(huán)境有著密切的關系。《漢志》著錄的兵書主要集中在春秋戰(zhàn)國時期,春秋戰(zhàn)國處在中國歷史劇烈變化的時期,諸侯混戰(zhàn),戰(zhàn)爭頻發(fā),軍事改革和技術迅速發(fā)展,反過來技術的發(fā)展也促進了戰(zhàn)爭的更加頻繁。據(jù)不完全統(tǒng)計,春秋時期的軍事行動多達438次,戰(zhàn)國時期,兵戈不可一日或止①王兆春:《中國歷代兵書》,北京:商務印書館,1996年,第14頁。。所以在這個時代應運而生了很多軍事學家如伍子胥、孫武、孫臏、吳起等,他們著立兵書、研究兵法,游說各國,這一時期是我國兵書著述的第一個高潮。
魏晉南北朝雖然也是戰(zhàn)亂時期,但當時的世家大族興起并掌權,他們執(zhí)掌著教育文化,注重“清流”、愛“清談”,不屑于武人,不事武功。《晉書》卷九三《外戚·王濛傳》王濛勸王導別用武人匡術兄弟時就說:
開國承家,小人勿用?!蜍妵庥茫奈洚惾?,豈可令涇渭混流,虧清穆之風?
《晉書》卷六五《王導傳》,王導的長子王悅“弱冠有高名,事親色養(yǎng)”,而次子王恬“多技藝,善弈棋,為中興第一”,只是由于“少好武,不為公門所重。導見悅則輒喜,見恬便有怒色”②田余慶:《東晉門閥政治》,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9年,第157頁。。
諸如此類的例子不勝枚舉。前面所述的技巧類兵書包含了棋藝類的書也說明了南朝士大夫生活的雅化,他們?nèi)绻皇抢凼赖娜寮掖笞?,便是會談“玄”抑或崇佛,很少有鉆研兵法的,這是魏晉尤其是六朝時候的社會特征所決定的。正是因為如此,在儒家(主要是儒家中的經(jīng)學、禮學、春秋學、易)、道家、史書類、詩賦類大幅度成長的情況下,魏晉南北朝時期的兵類的地位卻有所下降,社會的統(tǒng)治階層(主要是指世家大族)對其重視程度不夠。但盡管如此,在客觀上,在經(jīng)濟發(fā)展技術變革的基礎上兵類還是有所發(fā)展有其前進的步伐。
此外,筆者認為春秋戰(zhàn)國時期的兵書著錄不但是為了戰(zhàn)爭的需要去鉆研兵法,還有對兵法本身的崇尚,其兵書的繁盛成就了許多軍事家如吳起、孫武、孫臏等,并且單就射箭的方法就有八家著述。而魏晉南北朝時期的兵書卻主要是為了戰(zhàn)爭的需要,研究兵法的君主,如說魏武帝和梁武帝,就是出身于寒族或武人并善于打仗用兵的,很少見其他著名的士人去鉆研著錄兵書。
總的來說,從《漢書·藝文志》收錄的兵類文獻到《隋書·經(jīng)籍志》收錄的兵類文獻,我們可以看出二者的變化,窺見歷代統(tǒng)治者對兵類的重視和需要程度。從中我們看到了兵類發(fā)展的一面,如數(shù)量增多、文獻種類增多以及其著錄的廣泛化和底層化。但是也體現(xiàn)出了其發(fā)展的不足,即地位下降、相比其他諸家重視程度不夠高。在《漢志》到《隋志》幾百年的歷史長河當中,在魏晉南北朝士族重文輕武的情況下,兵家的發(fā)展是不突出的,其影響力也是不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