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 相 錄
(河南師范大學 文學院,河南 新鄉(xiāng) 453007)
從《樂善堂全集》與《御制詩集》看乾隆對唐詩的接受
周 相 錄
(河南師范大學 文學院,河南 新鄉(xiāng) 453007)
清乾隆皇帝愛新覺羅·弘歷是清朝第六代皇帝,掌管清朝六十余年,開創(chuàng)了所謂的“盛世”。雖然是皇帝,但有那么點兒“不務(wù)正業(yè)”,喜歡詩歌創(chuàng)作,自稱“平生結(jié)習最于詩”[1]1307冊四集卷25,681郭知達集九家注杜詩、“笑予結(jié)習未忘詩”[1]1311冊五集卷70,31玉瀾堂。乾隆一生創(chuàng)作弘富,登基之前創(chuàng)作的詩歌收錄在《御制樂善堂全集》(卷14-30)之中,登基之后創(chuàng)作的詩歌收錄在《御制詩集》(初集44卷、二集90卷、三集100卷、四集100卷、五集100卷)之中,退位之后做太上皇時創(chuàng)作的詩歌收錄在《御制詩集》(余集20卷)之中。乾隆一生創(chuàng)作的詩歌作品的數(shù)量,歷來沒有一個絕對精準的統(tǒng)計,但大約有四萬三千首,這個數(shù)字是不會有問題的。乾隆一生寫作之詩歌,幾乎是一部《全唐詩》的詩作數(shù)量,無疑算得上古今一人,無人能出其右?!稓J定四庫全書總目》卷一七三《御制詩集提要》云:“自古吟詠之富,未有過于我皇上者?!钡艟唾|(zhì)量而言,很不幸,幾乎無一首寫得很成功的作品。可能是因為乾隆的詩歌寫得不怎么高明,數(shù)量又多,距唐代又比較遙遠,其詩歌創(chuàng)作對前代詩歌的接受這一頗值得關(guān)注的課題,至今尚未引起學人應(yīng)有的關(guān)注,從未有一篇文章專門探討這一問題。至于學術(shù)專著,更對這一問題不置一辭,似乎它根本就不存在一般。事實上,對于文學史的研究來說,寫得不怎么成功的作品,無疑文學價值不高,但文學價值不高的作品并不是沒有價值,很可能對文學史的生態(tài)有不可低估的影響,其文學史價值并不低。探討乾隆對唐代詩歌的接受這一問題,不僅有助于我們了解乾隆的詩歌創(chuàng)作,也有助于我們了解唐代詩歌在后世被接受的一些情況。而了解了這些問題,無疑可以幫助我們更好地理解中國古代文學發(fā)展的歷史進程與發(fā)展軌跡。
清乾隆時期所纂修的有唐一代詩歌總集《全唐詩》,共收錄兩千余位詩人的四萬余首作品(包括殘篇)。一個時代有一個時代的創(chuàng)作風氣,一個人有一個人的詩學觀點,而且,一個人往往有自己對某個時代、某一作家、某一類詩歌作品的獨特偏好。受這些因素的影響,作家在自己的詩歌創(chuàng)作過程中,就會有選擇性地對某一時代的詩歌、某一作家的詩歌、某一類型的詩歌,有更多的關(guān)注、學習或模仿。研究者從作家的這種選擇性接受中,就可以獲知這位作家詩歌創(chuàng)作的一些
“密碼”,并借以窺知這位作家的詩歌創(chuàng)作與他所處時代的一些也許有些隱秘的關(guān)系。通過對乾隆詩歌創(chuàng)作的考察,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以下一些值得注意的地方。
1.最喜愛中唐詩人及其作品
唐代詩歌的發(fā)展,一般分為四個階段,即初唐、盛唐、中唐、晚唐。最初的九十年左右是初唐時期,唐玄宗開元之后至唐代宗永泰年間的五十余年為盛唐時期,唐代宗大歷之后至唐文宗大和九年約七十年為中唐時期,唐文宗開成之后至唐滅亡的七十左右為晚唐時期。雖然整個唐代詩歌在后人眼中成就甚高,是足以模仿效法的樣板,但每個時期由于發(fā)展階段的不同而各有其特點,后世文人因而對各個階段詩歌的評價存在一些差別,對各個階段詩歌的接受也有所不同。據(jù)筆者對《御制樂善堂全集定本》《御制詩集》的統(tǒng)計,僅就題目中所涉及的唐代詩人,就有40余位,其中涉及最多的詩人是中唐時期的詩人,約占所涉及的唐代詩人總數(shù)的一半。其次是初唐時期,共涉及9位詩人。再次是盛唐時期,共涉及7位詩人。最后是晚唐時期,共涉及6位詩人。初、盛、中、晚唐各個階段的時間長短并不絕對一致,詩人數(shù)量的多少也并不絕對相同,《御制樂善堂全集定本》《御制詩集》涉及初、盛、中、晚唐詩人數(shù)量的多少并不具有絕對的可比性,但畢竟初、盛、中、晚四個階段的時間長短與詩人數(shù)量并不是天壤之別,因此,對《樂善堂全集》《御制詩集》涉及初、盛、中、晚唐不同階段詩人數(shù)量的統(tǒng)計,在一定程度上仍能說明乾隆皇帝對唐代文學各個階段的不同喜好程度。
2.最偏愛元稹、白居易等詩人
在《御制樂善堂全集定本》《御制詩集》所涉及的初、盛、中、晚唐四個階段的詩人中,乾隆也不是“一視同仁,平等對待”,而是有所側(cè)重。對有的詩人,或吟詠其事跡,或追和其詩作,或模擬其詩作,或化用其詩作之詞句,乾隆一再提及,表現(xiàn)出對該詩人及其詩歌的極大興趣;而對有的詩人,即使存世詩歌數(shù)量不少,其中也不乏非常有影響的成功之作,但乾隆在其創(chuàng)作中則略而不言;對有些詩人,乾隆或偶一言之,也帶有極大的偶然性、隨意性,根本談不上喜歡與否。而對有些詩人及其作品,則一再涉及,充分證明了乾隆對這些詩人及其作品的偏好。在初唐詩人中,涉及最多的是李嶠,雖然只有兩題,但其中一次就追和李嶠作品120首,單次追和規(guī)模之大,無人能及。其次是沈佺期,共9首,其中一首詩作被乾隆八次追和,創(chuàng)下了唐人單篇詩作被追和的歷史記錄。應(yīng)該說,李嶠與沈佺期創(chuàng)作的文學價值很高的詩歌并不多,甚至可以說很少,今日中文系畢業(yè)的大學生能背出兩人的一兩首詩歌的人很少就是一個很好的證明。而對今日文學史所述及的最重要的詩人初唐四杰,古今唐詩選本選錄其作品往往多于李嶠與沈佺期,但《御制樂善堂全集定本》《御制詩集》則很少涉及或根本就不涉及。
在盛唐詩人中,《御制樂善堂全集定本》《御制詩集》涉及最多的詩人是杜甫,僅題目所涉及之詩作就有33題,作品范圍之廣,形式之多樣,都是其他作家無法望其項背的。其次是李白,僅題目所及之詩作就有14題。另外,題中涉及劉長卿的詩作也較多,共7題11首。李白、杜甫是古今公認的唐代詩歌成就最高的詩人,《御制樂善堂全集定本》《御制詩集》涉及其作品較多很好理解,但乾隆對并不甚出名的劉長卿青睞有加,而對于現(xiàn)在公認的詩歌大家王維、高適、岑參、孟浩然等,則或涉及甚少,或根本就不置一辭,則多少有些出乎人的意料之外。而且,在涉及杜甫、李白的詩作中,多是讀李杜之作品有感而作,或吟詠相關(guān)本事而作,而在藝術(shù)技巧上則受李杜影響并不是太大,遠遠沒辦法與中唐的元白甚至初唐的李嶠、沈佺期等人相比。
在中唐詩人中,《御制樂善堂全集定本》《御制詩集》涉及最多的詩人是韓愈、白居易、元稹三人。其中白居易尤多,僅題目所及的詩作就有30余題。至于元稹,《御制樂善堂全集定本》《御制詩集》題中所及的詩作有10題108首。韓愈、元稹、白居易都是元和前后詩壇的大手筆,《御制樂善堂全集定本》《御制詩集》多有涉及是情理之中的事,但涉及之多仍有些超出人的意料之外。劉禹錫、柳宗元也是中唐的大詩人,其作品也頗具特色,而《御制樂善堂全集定本》《御制詩集》則涉及甚少,同樣有些超出當代學人的預(yù)期。而且,元稹、白居易的詩歌作品雖然涉及較多,但寫得最成功、最負盛名的代表作,如白居易的《長恨歌》《琵琶行》,元稹的悼亡之作,則完全沒被乾隆納諸視野,在其作品中幾乎從不涉及,仍然讓人乍看上去有些難以理解。
至于晚唐作家,《御制樂善堂全集定本》《御制詩集》所涉及的作品普遍不多,題目中涉及最多的是杜牧,亦僅有4題,一題為效杜牧體,兩題為用杜牧詩之韻,一題為讀杜牧集有感而作。其他23題涉及杜牧的詩歌都是化用杜牧的詩句或意境。而對于晚唐詩歌成就最高的詩人李商隱,乾隆則在其詩作題目中根本就沒提及過,只是在詠瑟(《御制詩集》二集卷58《瑟》、四集卷63《題舊端石雁柱硯》),詠夜雨(四集卷58《文徵明春山夜雨即用其韻》),詠嵐靄(四集卷83《嵐靄》、五集卷12《停靄樓口號》),詠夕陽晚照(余集卷19《宜照齋》),詠碧城(二集卷85《香扆殿》),詠綾(二集卷58《綾》、三集卷15《清綺書屋》),詠樓(四集卷84《不遮山樓》)時偶及之,既未模擬其體,亦未沿用其韻。因此,我們可以說,杜牧也好,李商隱也罷,都不是乾隆學習的主要對象。在乾隆的意識里,晚唐詩歌遠沒有中唐、盛唐甚至初唐詩歌顯得重要,具有效法的價值。
后人接受前人之作,有兩個要素需要重視:一是接受的對象是什么,二是接受的方式怎樣。同一個受后人喜歡追捧的作家,不同的人的接受方式也可能不一樣。從后人接受前人之作的不同方式,亦可窺見接受者的價值取向。乾隆接受唐詩的方式,主要有以下幾種:
1.追和前人詩作
唱和詩是中國古代一種特殊形式的詩歌,有較強的溝通人際關(guān)系的作用,它由一唱一和、一唱多和及酬和他人原唱、唱和自己舊作幾種形式。如果從原唱與酬和用韻之關(guān)系看,唱和又可分為和意不和韻的一般唱和、依韻唱和、用韻唱和、次韻唱和。在這四種形式中,酬和難度最小的無疑是一般唱和,即和意不和韻,而唱和難度最大的無疑是次韻唱和。因為一般酬和只是就原唱之意表達相同或不同的看法,而依韻酬和、用韻酬和,則要求用原唱之韻、用原唱原韻之字,甚至所用之韻不僅與原唱全同,而且次序也和原唱一模一樣。中唐時期的元稹、白居易是唐代唱和詩發(fā)展史上最為關(guān)鍵的兩個人物,唱和詩發(fā)展到元白,在體制上發(fā)生了重大的轉(zhuǎn)變,由原來的主要和意不和韻發(fā)展到以和韻為主,出現(xiàn)了思想情感的交流被技巧的競賽所取代的發(fā)展趨勢。元白之后,唱和詩的形式又增加了追和古人作品一類。
乾隆追和前人之詩,絕大部分都采用和韻的形式,尤其是次韻,更是乾隆的偏好。以乾隆最喜愛的元稹、白居易為例,乾隆追和白居易詩20題,全部為次韻;追和元稹9題111首,只有《雜和唐元稹東川詩四首》非次韻,但亦有兩首與元稹原唱用同一韻部,而其余則全部次韻追和。而且,乾隆往往多次次韻追和前人之某一首詩或某一組詩。如元稹有《生春二十首》,乾隆四次寫作《生秋詩詠元微之生春詩韻》《生春二十首用元微之韻》《生夏二十首仍用元微之生春詩韻》《生冬二十首仍用元微之生春詩韻》以追和;白居易有《白云泉》一詩,乾隆六次寫作《白云泉》詩并次白居易原唱之韻。元白之外,乾隆還數(shù)次次韻追和李白、杜甫、沈佺期、劉長卿、張祜等人的詩歌。因此,乾隆追和前人詩作特好用次韻追和,特好多次次韻追和,是一個頗值得關(guān)注的事實。
2.反前人詩意
所謂“反其意”,就是不同意原作者在詩歌作品中表達的看法,有意在自己的詩作中與原作者唱反調(diào),以表達自己不同于原作者的認識。這些作品在《御制樂善堂全集定本》《御制詩集》中共有9篇,它們是:《反元稹將進酒樂府》《古筑城曲效元微之體亦反其意也兼用其韻》《反白樂天放言句》《反白居易陰山道樂府》《再反白居易陰山道樂府仍用其韻》《反韓偓斗雞詩》《反李白丁都護歌》《反韋應(yīng)物采玉行即用其韻二首》《詠金廷標四皓圖反杜牧詩意》。其中“反”元稹原作之意者兩篇,“反”白居易原作之意者三篇。如元稹《筑城曲》謂辛苦“塞下丁”以筑城,其實不是消除邊患的根本措施,根本措施是修明政治,不筑城而國防自安。而乾隆《古筑城曲》則謂新疆邊地筑城,乃利用“鎮(zhèn)撫兵”之“余閑”,并不給百姓造成負擔,而邊地筑城,保證了邊塞地區(qū)的和平安定。顯然,元稹之詩,是站在具有民本思想的官吏的立場上,“哀民生之多艱”,有感而作。而乾隆之詩,則是基于皇帝之立場,為邊塞筑城進行辯護。其他原作與“反其意”之作,與元稹、乾隆《古筑城曲》,題材雖然不同,但原作者與乾隆的創(chuàng)作立場卻是基本相同的。在這里,作者之“立意”是第一位的,藝術(shù)上的雕琢或錘煉則是次一位的,如果說,乾隆與原作者有爭勝之意在,那也主要是在“立意”上有意一決高下,而不是在藝術(shù)上爭奇斗巧。這些作品是貫徹作者詩學主張的“成功”之作,雖然藝術(shù)上算不上特別成功。
3.效前人之體
乾隆詩歌作品中,效前人之體之作數(shù)量亦不少,尤其是效唐代詩人作品之體,數(shù)量之多超出一般人的想象。據(jù)統(tǒng)計,僅題目或詩序中明確標明“擬”、“效”、“用”唐代詩歌之體者,就有30題161首之多。在唐代詩人中,效元稹、白居易之體者最多,其中效元稹之體者6題86首,效白居易之體者10題59首。其次是杜甫、李白、韋應(yīng)物、李世民等,但最多也不超過4首。效某人之體,是作者偏好某個詩人詩作的一個明顯標志,它比出于某種考慮而表達的理性的詩學觀點,更能真實顯現(xiàn)出作者更為真實的審美趨向。可以說,乾隆真正喜歡的詩人不是李白、杜甫,更不是王維、孟浩然,也不是劉禹錫、李商隱,而是在中唐時代曾經(jīng)風靡一時,在后世也頗多追隨者的元稹、白居易。
4.化用前人詩句
“賦得”指摘取古人成句為題以寫作詩歌,南朝梁元帝已有《賦得蘭澤多芳草》之詩。后科舉時之試帖詩、應(yīng)制之作及詩人集會分題之作,亦往往取前人詩文中之成句,而于題中冠以“賦得”二字。因此,“賦得”類詩作實際上就是取前人之意(境)而再“形容”之,亦是后人接受前人影響的一個重要方面。乾隆詩歌中以“賦得”為題者共293題,其中以唐代詩人作品中之辭句為題者較多。值得注意的是,效其體、次其韻等沒有涉及或很少涉及的詩人的詩歌,在“賦得”類詩歌作品中出現(xiàn)的頻率卻比較高,如王維《山居秋暝》:“空山新雨后,天氣晚來秋。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竹喧歸浣女,蓮動下漁舟。隨意春芳歇,王孫自可留?!鼻∮小顿x得明月松間照》:“朗徹三千界,弗承照者誰?如何右丞句,獨謂老松宜。秉是孤高性,撐為瀟落枝。流光寒不濕,寫影正兼奇。鑒似軒皇鑄,濤如仙樂吹。童童迎迥矗,皎皎傍疏移。岱岳姓名著,廣寒宮殿披。猶疑峙丹桂,吳質(zhì)那能斯!”[1]1305冊三集卷34,763-764王維之詩寫“山居秋暝”,“明月松間照”只是其中一景,而乾隆之詩則僅賦“明月松間照”,故著意寫“松”,寫“明月”。
除“賦得”式詩歌之外,尚有將前人作品中的詩句整句用在自己的作品中或稍作變動化用在自己的作品中。用前人詩中成句,如乾隆《偶題》:“山行數(shù)息樹邊身,不為己勞為眾人。設(shè)使浪仙獨臨此,驀前寧復(fù)肯逡廵。”[1] 1306冊三集卷59,247就化用了賈島《送無可上人》頸聯(lián)中的下句“數(shù)息樹邊身”。用前人詩句而稍加變化,如乾隆《山桃花》:“花光如草色,遙看近尚無?!躅}卻見春,待客欣相于。負陰抱陽陽巘,暖律偏吹欨。荑蕚綻芳條,蜂蝶環(huán)瓊株。對之意邈然,武陵了不殊。”[1]1303冊二集卷39,697-798就化用了韓愈《早春呈水部張十八員外二首》之一的首聯(lián)下句“草色遙看近卻無”。這種對前代詩歌的接受,是許多詩人采用的慣常手法,不是乾隆的特色,沒必要細致分析討論。
通過以上統(tǒng)計分析,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乾隆雖然如其他后世詩人一樣,喜歡用前人詩中之詞語、句子于自己詩中,也喜歡吟詠前人詩歌之意境或?qū)⑶叭嗽姼柚饩吃傩型蒲?,但他對唐代詩歌的接受有明顯不同于他人的選擇性:乾隆最喜歡中唐詩人及其詩歌作品,尤其是元稹、白居易,而在對元稹、白居易的偏好中,又尤其偏好其次韻唱和之作;乾隆喜歡寫翻案之作,有意與唐代詩人唱反調(diào),在這一點上也以元稹、白居易為較突出;乾隆喜歡用前人詩作之韻來寫作詩歌,尤其是在追和唐代詩人的作品時更是如此。
中唐詩歌是唐代詩歌發(fā)展史上新變特征比較明顯的時期,且不說它在藝術(shù)風格、題材內(nèi)容上的窮力開拓,只說中唐詩歌在藝術(shù)技巧上就不斷花樣翻新,爭奇斗巧??嘁髟娕傻摹耙靼惨粋€字,捻短數(shù)莖須”,元稹、白居易在唱和詩體制、用韻方面的不斷探索,韓愈的怪怪奇奇與“以文為詩”等等,都是中唐詩歌在新變大潮中最為耀眼的“表演”。乾隆對中唐詩歌引人注目的接受,在中唐詩歌領(lǐng)域?qū)υ椎摹扒橛歇氱姟?,在追和前人詩歌上一而再、再而三的次韻等,都正說明他有意在詩歌藝術(shù)技巧、在立意方面欲與前人一比高下。
當然我們也沒忘記乾隆在自己文章中表述出來的詩學觀點。乾隆《杜子美詩序》云:“詩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無邪,孰謂詩僅緣情綺靡而無關(guān)學識哉?然三百篇之詩,不拘格律而音響中度,所謂太羹不和而又至味也。漢變四言為五言,間亦有七言之體,至魏晉而音韻愈盛,入唐而格律益精。鹽梅之設(shè),太羹之害也;七竅之鑿,混沌之賊也。至有不言性情而華靡是務(wù),無勸懲之實,有淫慝之聲,于詩教之溫柔敦厚,不大相刺謬乎?”[2]乾隆認為:“尋常題詠,亦必因文見道?!盵1]1311冊余集卷19,783自稱:“予向來吟詠,不為風云月露之辭,有關(guān)政典之大者,必有詩紀事。即游藝拈毫,亦必于小中見大,方之杜陵詩史,意有取焉。”[1]1311冊余集卷2,570他還明確宣稱,詩歌寫作的目的就是宣揚忠孝:“離忠孝而言詩,吾不知其為詩也?!盵3]1301冊初集卷12,114然而,從上文對乾隆接受唐詩的考察來看,乾隆有太多的詩,正務(wù)技巧而落性情,務(wù)音韻而離“忠孝”,背離其所謂之“詩教”亦遠甚矣。理性的宣傳是一回兒事,實際的詩歌創(chuàng)作又是一回兒事。
那么,乾隆對唐詩的選擇性接受,是什么樣的心態(tài)起著不可忽視的重要作用呢?我以為自卑心理扮演著非常重要的作用。
清朝是我國少數(shù)民族滿族建立的一個政權(quán),原先的政治制度、經(jīng)濟、文化明顯落后于其前漢族建立的政權(quán)。隨著勢力的擴張,其政權(quán)日漸漢化,至乾隆時,統(tǒng)治階級的漢化已達到比較高的程度。乾隆精通漢文化,可能不亞其父,他在詩、書、畫等方面都有較高的修養(yǎng),但他與他的祖先們始終覺得自己是一個異族的主子,始終覺得自己祖宗建立的清朝是一個少數(shù)民族統(tǒng)治多數(shù)民族的外來政權(quán),而且,始終覺得漢族知識分子看不起清朝皇室并不高貴的出身、有些野蠻的風俗、有些粗鄙的生活方式、與漢族相比低下得多的文明水平,由此產(chǎn)生了一定的自卑心理。心理學家認為,當人們對自卑感覺的應(yīng)對覺得無法得心應(yīng)手時,常常變?yōu)閷ψ约鹤杂X不如者的加倍壓制甚至滅之而后快,以重新肯定自己的重要性,找回失落的自尊。因此,臣民一旦無意中以小過錯或不是過錯的過錯,觸動了皇帝的自卑神經(jīng),就會招來殘酷暴虐的訓斥、貶謫甚至誅戮。清末民初天嘏著《滿清外史》曾記載乾隆皇帝一次訓斥大學者紀曉嵐:“朕以汝文字尚優(yōu),故使領(lǐng)四庫書,實不過以倡優(yōu)蓄之,汝何敢妄談國事?”著者評論說:“夫協(xié)辦大學士,位亦尊矣,而曰‘倡優(yōu)蓄之’,則其視群臣如草芥,摧殘士氣為何如者!”[4]滿清的文字獄達到了整個中國封建社會的最高峰,乾隆時期的文字獄達到了整個滿清歷史上的最高峰,就與這種潛隱的自卑心理有著密切的聯(lián)系。
每個人都有程度不同的自卑感,因為每個人都希望改善自己原來的地位,使自己變得更好。但并不是人人都能正確對待人生中所遭遇的各種問題,克服或超越自卑感對自己帶來的心理壓迫。個體心理學創(chuàng)始人A.阿德勒(Alfred Adler)博士認為:“由于自卑感總是造成緊張,所以爭取優(yōu)越感的補償動作必然會同時出現(xiàn)?!盵5]48爭取優(yōu)越感的一個補償動作,就是“希望能成為整個世界注意的中心,成為四面八方景仰膜拜的對象?!盵5]55僅僅做一位有權(quán)有勢的皇帝,并不能讓乾隆獲得足以完全戰(zhàn)勝自卑的優(yōu)越感,因此,他一生總是富于強烈的爭強好勝,不斷地炫耀自己的文治武功,不斷地炫耀自己超出他人的成就,將自己打扮成一個領(lǐng)袖群倫的高高在上者、無所能及的成功者。日人稻葉君山《清朝全史》:“乾隆帝雖惡旗人之感染漢習,而在己一身,則甚耽漢人之文化。其御制詩至十余萬首,所作之多,為陸放翁所不及。??淦洳┭?,每一詩成,使儒臣解釋,不能即答者,許其歸家涉獵。往往有翻閱萬卷而不得其解者,帝乃舉其出處,以為笑樂?!盵6]這雖然是就乾隆詩歌用典而言的,但我們完全不難從被問者瞠目結(jié)舌、拜服贊嘆的恐懼與膜拜中,從乾隆勝利者的“笑樂”中,領(lǐng)悟到乾隆不甘屈居人下而一定超越眾人的爭勝心態(tài)。他是政治上的皇帝,但又不甘僅僅做政治權(quán)威,還要做文化權(quán)威,使自己在文化上處于高高在上的位置,使自己擁有超越漢人的文化上的話語權(quán)?!坝枰酝胖辏矌着c全唐一代詩人篇什相埒,可不謂藝林佳話乎?”[3]1301冊余集卷2,702自封“十全老人”,是乾隆在軍事上的自詡;“所集篇什幾與全唐一代詩人篇什相埒”,是乾隆在文化上以數(shù)量找到的一點兒自信。這就印證了A.阿德勒所指出的觀點,即“爭取優(yōu)越感的動作總是朝向生活中無用的一面,真正的問題卻被遮掩起來或摒開不談”[5]48。
在清朝歷史上,乾隆還算是一個有所作為的皇帝,在其統(tǒng)治期間,清朝帝國的疆域比較遼闊,國力還比較強盛,沒有淪為異族統(tǒng)治的危險,但這些并沒有消除他心靈深處的民族與文化上的自卑感。這種自卑感使他在接受唐詩這份豐厚的遺產(chǎn)時,極力想超越前人的創(chuàng)作,因此,他反前人詩歌之意以凸顯自己的識見上的高明,次韻追和前人詩作以凸顯自己在藝術(shù)技巧上的更為嫻熟,效法前人詩作之體以突顯自己寫作能力的超群絕倫。乾隆自稱的“不為炫能頻疊韻”[1]1305冊三集卷22,603、“不欲與文人學士爭巧”[3]1301冊初集卷9,90,不但不可信,而且有欲蓋彌彰之嫌。
[1]愛新覺羅·弘歷.御制詩集[G]//文淵閣四庫全書.臺北:臺灣商務(wù)印書館,1983.
[2]愛新覺羅·弘歷.御制樂善堂全集定本:卷7[G]//文淵閣四庫全書:1300冊.臺北:臺灣商務(wù)印書館,1983:334.
[3]愛新覺羅·弘歷. 御制文集[G]//文淵閣四庫全書.臺北:臺灣商務(wù)印書館,1983.
[4]天嘏.滿清外史[M].臺北:廣文書局.1960:30.
[5]阿德勒.自卑與超越[M].北京:作家出版社.1986.
[6]稻葉君山.清朝全史:第3冊[M].上海:中華書局.1931:17-18.
[責任編輯海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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