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國語·晉語一》“重僨可疾”,自韋昭注釋以來,學者均無異議。然而韋注并非確詁,尚可商榷。文章認為,“僨”通“憤”,應(yīng)釋為“盈”或“滿”,此句大意為:志氣充盈的人可招人厭惡。本章“而大志重”之“重”字后疑脫去“僨”字。
關(guān)鍵詞:《國語》 韋昭注 僨
《國語·晉語一》:“其為人也,小心精潔,而大志重,又不忍人。精潔易辱,重僨可疾,不忍人,必自忍也。辱之近行。”韋昭注曰:“小心,多畏忌。精潔,不忍辱。大,年長也。重,敦重也。僨,僵也。惇重者守節(jié)不易其情,則可疾斃僵也。”韋氏之后,學者大都襲用其說,特別是對“僨”的訓(xùn)釋,歷來鮮有質(zhì)疑者。韋注的大意是說:惇重的人能夠守住節(jié)度,不改變自己的想法,那么別人就會厭惡嫉恨他,使他跌倒摔跟頭。此訓(xùn)不僅難合事理,且不合于原文。惇重之人即使守節(jié)不易其情,也不一定就招致別人的厭惡詆毀,兩者之間并無必然的聯(lián)系。同時,韋注謂“則可疾斃僵也”,也誤解了原文“重僨可疾”的句法結(jié)構(gòu),遂致失其本意。原文“重僨可疾”與上句“精潔易辱”句式相同,系主謂句,語意亦相類,謂精潔者易見辱,重僨者可致疾。若如韋昭所注,原文“重僨可疾”則當作“重可疾僨”,“僨”與“疾”在句中應(yīng)為連動關(guān)系。韋注顯然未得其解。
欲求“重僨可疾”句之正詁,首先要解決其中“僨”字的釋義問題?!皟f”之訓(xùn)“僵”,雖為常訓(xùn),但施之于此句則齟齬不合:“重僨”之“僨”,與上句“精潔”之“潔”對舉,很明顯是形容詞,而釋為“僵”,則成動詞,與語境不合。故此“僨”當另求新解。我們認為,此“僨”通“憤”,當釋作“滿”或“盈”。
古代文獻中,“賁”“憤”“僨”常相互通借?!抖Y記·樂記》:“粗厲,猛起,奮末,廣賁之音作,而民剛毅?!编嵭ⅲ骸百S,讀為憤。憤,怒氣充實也?!贝耸墙琛百S”為“憤”?!抖Y記·射義》:“賁君之將,亡國之大夫,與為人后者不入?!编嵭ⅲ骸百S,讀為僨。”此是借“賁”為“僨”。《漢書·鄒陽傳》:“此鮑焦所以憤于世也?!薄稘h書·韓王信傳》:“此伍子胥所以僨于吳世也。”以此二句相比勘,知“僨”與“憤”通?!端螘ぶ镜谖濉罚骸坝钫吧搅辏詳f?!薄皟f”借為“憤”也。此處“重僨”之“僨”即通“憤”,當訓(xùn)為“滿”或“盈”?!斗窖浴贰稄V雅》并曰:“憤,盈也。”《周語上》:“陽癉憤盈?!表f注:“憤,積也。盈,滿也?!比绱?,“精潔易辱,重僨可疾”就可以解釋為:“潔身自好的人易被人侮辱,志氣厚實充盈的人會招人厭惡。”這樣訓(xùn)釋,既合于事理,也與原文的句法結(jié)構(gòu)相一致。
“僨”字訓(xùn)作“盈”“滿”,方為得其正詁,那么前代學者如韋昭之屬,為何不曾窺及此點呢?推究其根由,恐與上文“而大志重”句在傳寫過程中存在文字脫漏有關(guān)。
上文“而大志重”,其中“重”字后疑脫漏一“僨”字,原本應(yīng)作“而大志重僨”。揆之文勢語脈,下文“精潔易辱,重僨可疾”與上文“小心精潔,而大志重”緊相呼應(yīng),“精潔”承“小心精潔”而來,“重僨”當承“而大志重”而來。循此以觀,“而大志重”的“重”字之后當有一“僨”字,否則下文“重僨”之“僨”憑空而出,無所依承,頗顯突兀。原文有此脫字,遂致全句語意不足,結(jié)構(gòu)不明,所以韋昭據(jù)此訓(xùn)釋下文,就難免不出現(xiàn)誤解。如釋下文“大”為“年長”,“重”為“惇重”,“僨”為“僵”,即是如此。清人徐元誥《國語集解》引汪遠孫說:“大志與小心對文,《論語》曰:‘仁以為己任,不亦重乎?此即重字之義。韋注大為年長,失之。”汪氏認為“大志”與“小心”相對,不當釋“大”為年長。我們認為其說甚允,只是未能進一步認識到“重僨”與“精潔”相對,“重”與“僨”義相近,不免于憾。其實,“重”義為“厚”,“僨”義為“盈”,“大志重僨”意即“志氣大,厚實充盈”。用“憤盈”字來稱說“志氣”,古書不乏其例?!痘茨献印镎撚?xùn)》:“憤于志,積于內(nèi),盈而發(fā)音,則莫不比于律而和于人心。”其中“憤于志”即“盈于志”,也即“志氣充盈”。人之常言“發(fā)憤”“氣憤”“憤然”,其“憤”也都是以“憤盈”為其義。若此,原文“其為人也,小心精潔,而大志重僨”云云,其大意是說:申生為人小心,潔身自好,卻志氣充盈,又不忍心害人。潔身自好的人容易受到侮辱,志氣充盈的人會招人厭惡。
“而大志重”后補一“僨”字,能使本句的結(jié)構(gòu)更加合理,語意更加明順,然而其是否能與下文很好地照應(yīng)呢?下文有這樣一句話:“驪姬曰:‘重,無乃難遷乎?”單出一“重”字,并未“重僨”同出,這是否與前文“而大志重僨”矛盾呢?
我們認為,兩者之間并無矛盾,“而大志重僨”能夠與下文很好地照應(yīng)。第一,此段為優(yōu)施與驪姬的對話,先是優(yōu)施對太子申生個人性格、為人特點的評說,認為他“小心精潔,而大志重僨”。接著,驪姬發(fā)問,認為既然如此,想要改變其心志是否很困難。既然是驪姬就優(yōu)施對申生的評說而提出發(fā)問,雙方所談?wù)摰脑掝}很明顯,驪姬毫無必要引用優(yōu)施的原文進行提問,撮其大要即可。古人行文,凡提問之句大都簡潔,只要可以表達所提問內(nèi)容的大要就可以了。如果,非要“重僨”同出,反而顯得行文死板,也不符合口語對話簡短明快的實際情況。第二,此處并沒有對文這種句法形式的制約,驪姬答語與上文“而大志重僨”沒有形式上一致的必要。第三,“重,無乃難遷乎?”單提一“重”字完全可以表達驪姬所要提問的具體意思?!爸亍迸c“僨”意思相近,提一“重”字,其所問意思就已明了,優(yōu)施也完全可以理解驪姬所想。第四,在此問句之下,優(yōu)施是這樣回答的:“知辱可辱,可辱遷重……且吾聞之:甚精必愚。精為易辱,愚不知避難。雖欲無遷,其得之乎?”顯然,此段是優(yōu)施對“精潔易辱”的具體解釋。單提一“精”字,已經(jīng)可以闡明“精潔易辱”的意思。驪姬所問單提“重”字,優(yōu)施所答亦單舉“精”字。簡潔明了,符合口語對話的實際情形??傊?,我們認為僅僅因為后文“重”字單出就否認“重僨”系同義并列而又脫漏“僨”字是難以成立的。
通過以上的論述,我們認為韋昭對“重僨可疾”的注解有誤?!爸亍睉?yīng)釋為“厚,深”,“僨”通“憤”意為“盈”或“滿”,此段“而大志重”后脫漏一“僨”字,原句當為“小心精潔,而大志重僨”。需要指出的是,我們認為原文脫一“僨”字,雖似有改動原文以求注解的嫌疑,實則不然。我們對“重僨可疾”的訓(xùn)釋是在分析韋注疑誤的基礎(chǔ)上按照韋注本的原文得出的,并不是在改動后的文本上進行訓(xùn)釋。這也是我們先探求“僨”字的正詁,后討論“僨”字脫漏問題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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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家傲 湖北武漢 華中師范大學文學院 43007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