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某金
物理課,我一如既往地從書包里掏出白光光的素描紙,拿出各種規(guī)格的鉛筆。教室里一陣嘩啦啦的騷動,接著是沙沙的筆尖劃過紙張的聲音。我低下頭,冥思苦想幾分鐘后仍是沒想出今天要畫的主題,抬頭,卻已是一黑板晃眼的白字。
某一題是關(guān)于加速度的,一滴水從四樓落下,求解水滴恰好經(jīng)過二樓窗戶時的加速度。扭頭瞅了瞅同桌的草稿紙,一個黑黝黝的實心圓上畫了好幾道橫七豎八的受力分析線。靈感突然就撞擊了大腦,我埋下頭,勾勒了一個很精致的窗戶輪廓。我畫了圓圓的太陽,一束束溫暖的太陽光打在窗戶上。就在我精心添置窗簾時,半截粉筆打在了我的畫紙上。
“林小娜,外邊陽光正好,你上外邊畫去?!?/p>
我默不作聲,站起來,拿了一把鉛筆,將素描紙夾在畫板上,走出教室。外邊陽光真的很好。我已經(jīng)不是第一次被老師請出教室曬太陽。我瞇著眼,細(xì)細(xì)的陽光鉆進眼縫,匯聚成一條亮麗的七彩色譜。物理老師說過,這是衍射的結(jié)果。后來我的頭皮被熱辣辣的太陽曬得發(fā)麻,我甚至可以聞到頭發(fā)里的水分被蒸發(fā)的味道。我轉(zhuǎn)身向辦公樓跑去,哭喪著一張臉,火急火燎地推開班主任的辦公室門。
我說,老師,我向你請假,我爸打電話來說家里出事了。說罷,眼睛很配合地氤氳了。班主任一臉的驚慌,忙不迭地許了假,并不斷囑咐一路小心。那刻心里還是有點酸的,因為曾經(jīng)的我也是個不會撒謊的小孩。
我拿著自制的畫夾徑自去了公園。綠油油的草,紅艷艷的花,我倚著一棵枝繁葉茂的大樹席地而坐。陽光透過稀稀疏疏的樹葉打在素描紙上,有一丁點兒光亮正好落在我畫的窗戶上。我拿出最黑的鉛筆,一筆一筆畫在那片光亮處,后來,那片紙黑得發(fā)亮,卻也沒能掩藏住那丁點兒光芒。我看著一紙的烏黑,眼淚就那樣撲簌簌地掉了下來。
曾經(jīng)我是志在四方的少女,現(xiàn)今,我依舊年少,夢想?yún)s被現(xiàn)實毀得支離破碎。我一直都在反抗,但是力不從心。我所有的叛逆、倔強都不能撼動高考制度分毫,甚至說服不了我曾經(jīng)最敬愛的父親。而我的父親,在兩年半之前破滅了我當(dāng)畫家的夢想。
天色暗了下來,空氣越來越冷,我蜷縮著身子還是抑不住地顫抖。那晚的天很黑,天上沒有月亮,我高度近視的眼睛看不到是否有星星。后來,一雙手按在了我的頭上,我抬起頭看到了媽媽濕融融的眼睛,旁邊站著拿著手電筒的父親。
媽媽試圖攙扶我站起來,我的腳因為長時間被壓著根本動彈不了。爸爸走過來,伏下身子。我知道他的意思是讓我趴在他的背上。情緒就在那刻失控了。我哭喊著,像個瘋子大吼大叫。我說,你走開,你不讓我畫畫,不讓我當(dāng)畫家,你毀了我的未來,我沒有你這樣的爸爸。后來,我和媽媽的哭聲都小了下去,爸爸重新靠過來伏下身子。我不理睬,將頭歪向一邊,于是他干脆伸出手將我拉在他的背上。心臟突地一下——有多久我沒鬧著讓他背了。
第二天我賴著不起床,我以為媽媽會像以前一樣來催我起床,但是沒有。日上三竿時,我終于忍不住,蓬頭垢面地去了客廳。半碗米飯下肚,爸爸說:“你明天跟你媽去上班,你受得了苦,以后的路你就自己走?!蔽蚁膊蛔詣?,但還是壓制住內(nèi)心的澎湃,說:“這是你說的,只要我做到,你以后就不會干涉我的生活了?”
那天,我們很早就出發(fā)了,走了足足半個多小時的路,到了幾間低矮的土房子前。房子前便是光禿禿的土地,挨著墻堆著的是燃燒過的煤渣。每個人都頂著素色的圍巾,戴著口罩,穿著厚實的衣服。大家都跪在煤渣前撿沒有被燒透的煤渣——跪著,腿不容易酸。那也是我第一次討厭太陽,炙熱的太陽烤著身體,裸露的地方被烤得生疼。我不得不穿上厚實的衣服。衣服擋住了紫外線,身體卻像個蒸機一樣。
那是我十七年來最難熬的日子,但終歸是熬了下來。我也終于拿到了人生的第一份工資。十個小時的工作量,僅僅二十五塊錢,還被老板訓(xùn)斥揀得不干凈。
暮色四合時我們回到了家。橘色的燈光那么溫暖,從來不下廚的父親準(zhǔn)備了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囊蛔雷硬?。父親問:“明天還去上班嗎?你看,你一天的工資還不夠買一盤排骨?!笔堑模覐膩聿恢浪麄兊墓ぷ鲿绱诵量?,而他們從來不曾要求我節(jié)省生活開支。
我徹夜不眠。我悄悄地將那兩張紙幣與我的畫夾放在一起,鎖在箱子里。
我不再埋怨父親。
自我總結(jié)
培養(yǎng)一個畫家需要付出的代價,是我的家庭所不能承受的,砸鍋賣鐵去指望我以杰出畫家的頭銜來光宗耀祖是父親不敢冒的險。而我固執(zhí)地把喜好當(dāng)夢想,把夢想當(dāng)飯票,卻不想自己的一意孤行傷了最疼愛自己的人。我想我最終會實現(xiàn)我的理想,但是,是靠自己。現(xiàn)在,或許我們該為了一直以來為我打拼的父母暫時放棄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