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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空城計

      2013-04-29 00:44:03夏艷平
      安徽文學 2013年9期
      關鍵詞:水珠書香語文

      夏艷平

      李美琴感覺自己與朱顏改可能要發(fā)生點事兒。

      李美琴的這種感覺,是在第一次見到朱顏改時產生的。

      那天,李美琴與人相約著到書香花園看房子,看完房子出來,在書香花園那條整潔的通道上,迎面碰上了一名戴寬邊眼鏡的青年男子。這名戴寬邊眼鏡的青年男子就是朱顏改。

      世間的事物都不是彼此孤立的,任何一個細小的事件都有可能使事物發(fā)生改變。何況人?李美琴與朱顏改就是這樣發(fā)生改變的。

      在與朱顏改相向走過后,李美琴仍按照原先的步速,自顧自地往前走去。走過一段,李美琴覺著身后有了變化,像一支正在演奏的樂隊突然沒了伴奏似的,她那雙高跟鞋敲擊路面發(fā)出的聲響,一下子變得孤清和冷寂了。

      李美琴茫然地回過頭去,才知那位領她看房的房主沒有跟上來——他正與那戴寬邊眼鏡的青年男子面對面地交談著,兩人的手緊緊地握在了一起,遠遠看去,就像兩棵樹間懸著的一架秋千,正被風吹得不停地晃蕩。顯然,他們是熟識的,從他們那股親熱勁上看,兩人可能有一段時間沒見面了。

      李美琴只得停了腳步,站在一旁等著。

      剛開始時,李美琴完全就是一個局外人,站在一旁看著他倆津津有味地聊。看過一陣,李美琴就感覺有些無趣??蔁o趣歸無趣,要她撇下房主一人先走又不好意思,買賣還沒成交呢,況且那樣做也不合禮數(shù)。

      干等也是等。李美琴就想著也能參與其中,那樣興許還能獲得一些樂趣,最起碼比站著干等強吧。等人的滋味是不太好受的。

      李美琴的參與,當然不是要跑攏去跟他們一起交談,不說她與那戴寬邊眼鏡的青年男子并不認識,就是認識,男女之間也還橫著一條無形的河呢,她沒有涉水的必要。李美琴的參與是部分參與,也就是讓耳朵和眼睛參與,就像看電影或電視一樣,他們站在畫面里,她站在畫面外。

      李美琴權當是看電影或電視,一邊聽著他倆的交談,一邊把目光移到了那位戴寬邊眼鏡的青年男子身上,細細地打量起來。戴寬邊眼鏡的青年男子身材頎長,面目俊朗,聲音明亮,氣質儒雅,一舉一動都很合范兒,特別是那副寬邊眼鏡,不時地閃著亮光兒,把她的心照得一蕩一蕩的。李美琴越看越覺得有形,越看越覺著有味,越看越覺著眼熟。

      是不是在哪里見過?

      李美琴皺著眉,瞇著眼,一番冥思苦想之后,將來時就變成了現(xiàn)在時,把應該是幾年后才可能出現(xiàn)的細密皺紋,想到了她當下這張白瓷樣光潔的圓臉上。她那樣子,就像一個刻意裝扮老太婆的少女,有點滑稽,也有點可愛。

      在李美琴冥思苦想之時,那位戴寬邊眼鏡的青年男子不知為什么,突然側過臉來,往她這邊看了一眼。他這一眼像掠過花朵的一縷春風,柔柔的,暖暖的,有點興奮,有點迷醉,還有幾分探究的意味??吹剿桥d奮、迷醉、探究的眼神,李美琴心里禁不住一動,可能要與他發(fā)生點事兒的感覺就是此時產生的。

      因了這個感覺,李美琴一下子變得規(guī)矩起來,目光不再像剛才那樣,肆無忌憚地在那戴寬邊眼鏡的青年男子身上左沖右突地亂逛,此刻的李美琴,就像一支夏日的荷,靜靜地站立一旁,隨著陣陣和風,輕輕地搖曳,臉上和眼里閃耀著粉紅色的笑意。

      房主終于與那位戴寬邊眼鏡的青年男子揮手道別了。那位戴寬邊眼鏡的青年男子剛一離去,李美琴就迫不及待地問房主,他是誰?

      三個字一出口,李美琴就暗暗吐了吐舌頭,她意識到這個問題問得有點突兀。他是誰跟她有什么關系?跟她買房有什么關系?但她愣是這樣問了,而且還問得急切切的,等她吐出舌頭想將其召回來,已來不及了,那三個字叛賊般倉皇逃到了敵營中。

      房主扭頭朝后面看了看,說,他呀?是我們學校最年輕的教授,叫朱顏改,教古典文學的。房主似乎有點炫耀之意。

      他是教授?這么年輕就是教授?還教古典文學?李美琴像個好奇的幼兒園小朋友,已管不住自己的嘴了。

      是,你別看他年輕,可學問大著呢。房主繼續(xù)炫耀著。李美琴聽了,目光急速地往那戴寬邊眼鏡的青年男子離去的方向追尋著。那戴寬邊眼鏡的青年男子已上樓去了,連個背影也沒給她留下。

      李美琴的神思忽地變得縹緲起來。待她收回縹緲的神思,房主已走到了她的身旁,她悵然若失又滿懷希望地問房主,他也住這里?

      是啊,他就住我家樓上。

      他就住你家樓上?你說他就住你家樓上?李美琴莫明其妙地欣喜起來,她感覺自己說話的聲音都有些顫抖。

      房主得意地點了點頭。

      房主的頭還在慣性地點著,李美琴就對房主說,你那房子我買了。

      房主看著李美琴,半是驚訝半是驚喜地問,你不考慮了?

      李美琴說,我已經考慮好了!

      李美琴住進書香花園后,心里一直在琢磨,自己真的能跟朱顏改發(fā)生點事兒嗎?能發(fā)生點什么樣的事兒呢?她像一名得到過神諭,但神又沒有明確地告訴她結果的孩子,既鎮(zhèn)定自若,又焦躁不安。

      隨著時間的推移,她那份鎮(zhèn)定有如含在嘴里的雪糕,不斷地在融化著,而那份不安就像退潮后的島嶼,越來越清晰地凸現(xiàn)了出來——盡管她與朱顏改樓上樓下的住著,卻連個照面也難得打上一次。

      李美琴與朱顏改的職業(yè)不同,作息時間也是完全不同的,她在北城開有一家美容美發(fā)店,每天清晨必須早早地趕到店里去,而此時的朱顏改也許正在睡夢中,他教書的學校就在隔壁,不過200米的路程,而且大學又不像初中高中那樣緊張,他是不需要起早的;等她晚上忙完生意鎖了店門回來,朱顏改可能早就躲進小樓成一統(tǒng)了——一個教古典文學的教授,定然有好多比磚頭還厚的書等著他去研讀呢。即使有時沒事呆在家里,各家的門也都關得嚴嚴實實的,她能聽到樓上人走動的聲響,卻見不到樓上人的身影。

      兩人連面都碰不上,還能發(fā)生什么事兒呢?

      人活著不能沒有一點念想,有了念想不能實現(xiàn),也會讓人焦躁不安。李美琴時常被這種焦躁不安的情緒折磨著。

      一天上午,她正幫一名顧客洗頭,突然就走了神,把洗發(fā)水一個勁地往顧客的頭上擠。過量的洗發(fā)水已流進了顧客的脖子里,可她仍在機械地擠著。顧客從面前的大鏡子里看到她那癡呆呆的樣子,就喊,哎,妹妹呀,你的洗發(fā)水不要錢,我的脖子可受不得涼呢。顧客這一喊,她才醒過神來,忙收了手,說聲對不起,又趕忙找來一條干凈的毛巾,幫顧客擦那流進脖子里的洗發(fā)水。幸好現(xiàn)在她自己是老板,不然,不知要挨怎樣的罵呢,或許早被老板哄出了門。

      經歷過這樣的事情后,李美琴自己也覺得很搞笑,心說,我何苦這樣來著,這不是自尋煩惱嗎?可過了一段時間,她依然會焦躁,依然會走神。見她一副魂不守舍的樣子,在她店里打工的何曉文關切地對她說,琴姐,你要是不舒服就回去歇兩天吧,店里我?guī)湍阏湛粗?。李美琴說,我還真的有些不舒服,那就麻煩你了。說罷,把柜臺抽屜里的錢往小坤包里一塞,隨后將一串鑰匙丟給了何曉文,連個交待的話也不說一句,就提著小坤包一搖一擺地出了店門。

      她的這一舉動,把店里三個打工的姐妹驚得瞪圓了眼睛。

      這在以往是不可想象的。自從開了這家美容美發(fā)店后,她一天到晚像個陀螺在店里轉著,輕易是不肯離開店里半步的,就算是生了病她也會硬挺著。她知道,在她店里打工的三個姐妹,一個比一個精明,一個比一個滑頭,避開她的眼睛就會做手腳,把錢揣進自己的荷包里。

      她接手這家店子為什么?一天到晚吃苦受累為什么?不就是為了多賺幾個錢嗎?要是錢被別人揣進了荷包里,她還賺什么?

      可現(xiàn)在她顧不了那么多了,現(xiàn)在她只想著能盡快地回到書香花園去,好像那里有更誘惑人的東西在召喚著她。出了店門,她手一招,一輛面的就“哧”地一聲停在了她的面前,她拉開車門對司機說,去書香花園!

      面的穿街過巷,把她送到了書香花園的門口。司機車還沒停穩(wěn),她就拉開車門要下車,司機趕忙側過身一把拉住她,說,好妹妹,你不能害我呀,你這樣急慌慌的要下車,別人還以為我在車上把你怎么樣了呢。莫要急嘛,急出了問題我可擔當不起。

      她用力掙脫了司機捏著她胳膊的那只手,假裝生氣地說,你給我當心點,我這就打110報警去。邊說邊把早就拿在手上的一張五元零票扔給了司機。她心里明白,這是司機借機占她的便宜。像她這樣有幾分姿色的年輕女子,走到哪里都會遇上想占便宜的男人,她已經習慣了。這也讓她對自己充滿了信心。

      下了車,她一路小跑著往家里趕,上樓梯時,她聽到她那雙高跟鞋橐橐的聲響比以往清脆得多,節(jié)奏也比以往歡快了不少。

      一口氣跑上五樓,她還是感到有些累,進了家門,就一屁股坐在客廳的沙發(fā)上,大口大口地喘粗氣。氣還沒喘順,她就像記起了什么事,突然站起身,往陽臺上跑去。跑上陽臺,一把掀開那副絳紅色的落地窗簾,接著,撳開鋁合金玻璃窗的按扭,兩只手分別握著兩扇鋁合金玻璃窗的外沿,用力一撕,原本合得嚴絲密縫的兩扇鋁合金玻璃窗,被她硬生生地撕開了一道雪亮的口子。

      口子一開,陽光,還有風就乘虛而入。在陽光和風從那條口子里急著往里涌的時候,她卻俯下身子,把腦袋慌慌地往外探,惹得脾氣不好的風發(fā)出了呼呼的抗議聲。對風的抗議,她懶得理,也顧不得理了,兩眼專注地朝著那條進出書香花園的通道上看去。她那樣子,就像一名經驗老到的獵人,設好了陷阱后躲在一邊,只等著獵物自投羅網(wǎng)了。

      上午十點鐘左右,是書香花園相對比較安靜的時辰,該上班的上班去了,該上學的上學去了,外出過早的和買菜的也已回到了家中,所以,那條進出書香花園的通道上,進出的人并不多。李美琴看了一陣,沒見目標出現(xiàn),就有些懨懨的。她伸了個懶腰,想離開窗臺休息一下,剛要轉身,卻聽到對樓有人扯著嗓子唱:我正在城樓觀山景……

      李美琴一驚,跟著臉上就涌起了一層被人窺破心思的紅。

      莫不是對樓有人在注視著自己?她趕忙收回目光向對樓看去,耳朵同時警覺地豎了起來。聽了一會,她無聲地笑了,那聲音應該是從電視機或者音響里發(fā)出來的,帶有一種電磁的味道,還有鼓板和京胡的伴奏聲。

      李美琴聽出,對樓那唱的是京劇《空城計》里的一個經典唱段。李美琴本來是不喜歡聽京劇的,她喜歡聽周杰倫,喜歡聽鳳凰傳奇,此刻卻像一個老戲迷一樣,聽得津津有味的,腦袋甚至還不由自主地跟著那唱一起搖晃起來。她覺得京劇字正腔圓、一板一眼的,入心入肺,又韻味十足,其實還蠻好聽的,特別是“我正在城樓觀山景”一句,簡直就是給她唱的,眼下,她不也正在樓上觀風景嗎?

      因了這句戲詞的提醒,她真的開始欣賞起書香花園的風景來了。站在五樓上看書香花園,看到的是一團團的彩,一條條的綠。彩的是花,花五顏六色,姹紫嫣紅;綠的是樹,樹高矮參差,青翠欲滴。這跟平常在地面上看到的情景是完全不同的。她喜歡這種從上往下看的感覺。

      耳朵聽著京劇,眼睛看著風景,李美琴的心慢慢地靜了下來。她重又俯下身子,把腦袋探向了窗外。此時的風也變得溫順和友好了,用一只愛人般溫柔的小手,輕輕地撫弄著她的面頰,還頑皮地撩起了她額上的幾縷青絲。為討她的歡心,風還為她送來了一陣陣淡雅的花香。

      李美琴輕輕吸了吸鼻子,那香里有茉莉花的味道,有玫瑰花的味道,還有一些她叫不出名兒的花的味道?;ㄏ阋豢|一縷的,扭在一起往上飄。她覺得,那扭在一起往上飄的花香,極像一位心靈手巧的母親給她心愛的小女兒頭上扎的一條朝天翹的小羊角辮。小羊角辮像被人使了魔法,打著旋兒直往她的鼻腔里鉆,鉆進她的鼻腔后,又蛇一樣攪動起來,把她的鼻腔攪得癢癢的,她忍不住打了兩個大噴嚏。兩個噴嚏一打,她的精氣神又來了,思維也變得活躍起來,很快,她就由花香想到了書香,又由書香想到了兩句廣告詞:

      住書香花園,與書香相伴!

      這是當年書香花園的開發(fā)商打出的售房廣告。這兩句看似平常的廣告詞,卻收到了令人意想不到的效果——它使地處偏僻的書香花園里的房子,一下子變成了令人垂涎的香餑餑,很快就被搶購一空了。開發(fā)商因此賺了個缽滿盆盈。

      她想,這些開發(fā)商真是精啊,現(xiàn)在有些人雖然每個毛孔都散發(fā)著銅臭味,心里卻想著要棲身在一個飄滿書香的花園里??磥?,不管做什么事情,都要有一個好的創(chuàng)意,找到一個好的賣點,有了好的創(chuàng)意和好的賣點,就不愁賺不到錢了。

      跟許多人一樣,李美琴也是被這兩句廣告詞撩撥得心癢難忍后,才想著要在書香花園買房子的。

      那時候,她剛從鄂東大別山里的一個小山村來到這座位于長江之濱的巴州城,還在一家美容美發(fā)店里做學徒,手頭沒有一點余錢。可看了電視里播放的這則售房廣告后,心里就多了一份向往,想著將來有了錢,也要在書香花園里買一套房子。她喜歡書香,她想,這書香花園與巴州唯一的高等學府巴州大學一墻之隔,應該是個可以聞到書香的地方。

      李美琴是個心里藏不住事的人,她把這一想法說給了跟她一起打工的幾個小姐妹聽,幾個小姐妹一聽就笑了,說,你盡做美夢。

      小姐妹沒有理由不笑,一個小小的打工妹,出來還沒有幾天,就想著要在書香花園里買房子,這不是做美夢是做什么?

      李美琴沒笑,她認真地對幾個小姐妹說,我這不叫做美夢。有小姐妹問,那你這叫做什么?李美琴說,我這叫做理想。幾個小姐妹又笑了,說,還不都一樣,只是叫法不同而已。李美琴說,理想與做美夢是不一樣的。小姐妹說,有什么不一樣?李美琴皺著眉想了想,覺得一句兩句說不清,就說,我懶得跟你們說了,說了你們也不懂。

      店里跟李美琴一起做學徒的幾個小姐妹,雖然和她一樣都來自鄉(xiāng)下,但她們的情況是不一樣的,那幾個小姐妹是因為讀不進書才出來做學徒的,所以做了學徒仍像一只只快樂的山雀子,整天嘰嘰喳喳的叫個不停;而她是因為家貧讀不起書才出來做學徒的,做了學徒,仍念念不忘上大學的事——上大學是她自小就樹立的一個理想,如今,這理想被現(xiàn)實無情地擊成了一堆碎片,所以,她總是悶悶不樂的。直到那天聽了那兩句廣告詞,她的心才春水般又活泛了起來,她想,上不了大學,能與大學做個鄰居也好啊。

      李美琴性格比較倔強,心里想著的事兒就要做成。自此后,她就拚命地掙錢,拚命地攢錢。每個月發(fā)了工資,別的小姐妹相約著一起出去買好吃的好喝的,買漂亮的衣服穿,她不去。她去銀行辦了一張卡,把錢全部打進了卡里。她自己舍不得用,也不舍得給家里寄,她怕父母問她要錢,一年到頭都不愿回家一次。

      李美琴心里清楚,打工每月只有那么幾個工資,就是不吃不喝,一生也難攢夠買房的錢。這樣下去,恐怕真的就是做美夢了。要想早日實現(xiàn)自己在書香花園買房的理想,就得自己當老板。打了幾年工后,她還真的自己租門面開了一家美容美發(fā)店??傻鹊剿龜€夠了錢,書香花園的房子早就名花有主了。

      李美琴沒有放棄,她想,買房就像找對象一樣,講求的是個緣分,沒有緣分的兩個人,就算是走到了一起,就算是用繩子捆綁著,遲早也是會分開的,有了緣分,就算是隔著千山萬水,就算是歷盡千難萬險,也會走到一起的。

      還真的讓她碰到了這樣的一個機會,她前面的房主因要到南方一座城市發(fā)展,急著要賣房,一個熟人把這個信息告訴了她。那天看房,她本來還有點猶豫,嫌那房子的裝修不好,位置偏,離她的美容美發(fā)店比較遠,而且價格也有點貴,沒想到遇上了朱顏改,遇上朱顏改她就下了決心,把這房子買下來了。這也許就是緣分吧。

      想起這些,李美琴有點辛酸,也有點欣慰,她終于把夢想變成了現(xiàn)實,她相信,她聞到了花香,肯定還會聞到書香的。

      對樓還在不知疲倦地唱著京劇,唱的還是“我正在城樓觀山景”那一段。李美琴想,這一定是一位骨灰級的戲迷所為。她自己也經常這樣,要是喜歡哪首歌曲,就在酷狗音樂播放器上點單曲循環(huán),這樣,就可連著聽那首喜歡的歌曲了。對喜歡的歌曲光聽肯定是不過癮的,還要會唱。有了電腦,學唱歌曲變得簡單了,至少是不需要請老師,只要跟著播放器模唱幾遍就會了。她現(xiàn)在會唱的歌曲,大多是這樣學會的。莫非對樓那位戲迷也在模唱這一段?

      終點又回到了起點,對樓再一次唱到“我正在城樓觀山景”時,李美琴的眼睛忽地亮了一下,接著,心里一緊,心跳也快了,她看到進出書香花園的那條通道上,飄蕩著一個熟悉的身影。

      李美琴的目光其實一直沒有離開過那條通道。她怕自己看走了眼,就手搭涼棚,瞇了眼向那個身影看去,她看到了那副閃著亮光兒的寬邊眼鏡??吹侥歉遍W著亮光兒的寬邊眼鏡,她心里就有了底——等待的目標終于出現(xiàn)了!

      在目標得到確認后,李美琴突然變得有點手足無措了,不停地在陽臺上轉圈圈。轉了幾個圈圈,又跑回到客廳,對著墻上掛著的那面大鏡子,扭著身子照,并用兩只手把額前的劉海兒往兩邊不停地劃拉,劃拉開劉海兒,她的臉就如一輪升上天空的滿月,把那面大鏡子照得更亮了。她本想給臉上補補妝,但估摸著朱顏改可能上樓來了,就順手拿起一本以前看過的雜志,慌慌的往門口走。走到門口,她停住腳步,作了兩個深呼吸。聽到樓梯上的腳步聲越響越近,她終是忍不住了,一把拉開那扇藍色的防盜門。正好,朱顏改上來了!

      李美琴裝出一副不經意的樣子,款款地走出門來,看到一個臺階一個臺階往上攀升、慢慢高大起來的朱顏改,先是微微一笑,接著柔聲問道,朱老師回來了?問完,又自覺往自家門口退了兩步,將轉向臺全讓了出來。她側身站在門框下,一手扶著門框,一手把那本雜志護在不停起伏的酥胸前,像個有問題請教老師的學生,滿懷期待地看著朱顏改。

      聽到李美琴的問話聲,朱顏改微微一怔,剛踏上轉向臺的那只腳也退了回去。他這一退,身子就跟著矮下去了一截。

      站在上轉向臺的那級臺階上,朱顏改抬眼看了看李美琴。朱顏改的目光并沒有在李美琴的身上停留,李美琴迎上來的目光像一道防火墻,防火墻一啟動,他的目光就驚慌地折了回去。

      朱顏改木然地抬起手來,把戴得很周正的寬邊眼鏡再正了正,然后看著對面那堵灰白的墻壁,似有若無地“嗯”了一聲。嗯完就上了轉向臺,目不斜視地從李美琴讓出的地方,幾步跨了過去。

      看到朱顏改慌忙離去的背影,李美琴一下子僵在了那里,直到樓上響起“砰”的關門聲,她才醒過神來。她感到心里空空的,有些痛,就捂住胸口,退回到了門里,慢慢地把門關上了。

      關上門,她渾身沒了力氣,一屁股跌坐在客廳的沙發(fā)上。坐了一會兒,她不由皺了眉瞇了眼,像個老人回憶往事那樣,回想著剛才發(fā)生的事兒。仿佛那事兒發(fā)生在很久很久以前,具體的情景竟有些想不起來了,她只記得,朱顏改那陌生而冷漠的眼神,還有那一聲似有若無的回答。

      李美琴想,這個朱顏改比守財奴還吝嗇呢,連那陌生和冷漠的眼神也不愿在我的身上多停留一下。你是怕我的身子臟,污了你的眼睛?還是怕我身上有火,灼傷了你的目光?更可氣的是他那聲含含糊糊的回答,李美琴斷定,那絕對是從鼻腔里發(fā)出的,你的喉嚨堵了不成?想到這里,李美琴的胸脯急速地起伏著,氣也喘得粗了。她有一種摔東西的沖動,舉目四望,沒發(fā)現(xiàn)應手的東西,就把手里拿著的那本雜志狠狠地摔在了地板上。

      雜志在地板上翻了兩個跟頭,瑟瑟地抖著,像個無辜的孩子。李美琴的心也跟著抖了一下。她連忙彎下腰把雜志撿了起來,重新貼在胸口上,用手輕輕地撫。這時,對樓的京劇又傳了過來:我正在城樓觀山景,耳聽得城外亂紛紛,旌旗招展空翻影,卻原來是司馬發(fā)來的兵……

      李美琴聽得有些心煩,就起身去了陽臺,把鋁合金玻璃窗重新關上了,把絳紅色的窗簾重新放了下來。那道雪白的口子彌合了,對樓的京劇也被隔在了窗外,她的心煩卻沒有絲毫減弱。從陽臺上走回到客廳,又從客廳走回到陽臺上,她像一個六神無主的蒼蠅,嗡嗡地到處亂撞。撞了一陣,竟找不到一個可以落腳的地方,就抓起那個小坤包匆匆出了門。

      李美琴又坐上了一輛面的。司機問她去哪里,她說,朝前開。司機開了一陣,覺得有點不對勁,又問她去哪里?她還是說,朝前開。這次司機把車停在路邊,不開了。她問司機,你怎么不開?司機扭過頭來反問她,你到底要去哪里?她說,你管我去哪里,坐你的車我付錢就是。邊說邊從小坤包里抽出一張百元大鈔,對著司機揚了揚,司機一看就笑了,說,這也是個話。說完,用力踩了一腳油門,面的“轟”地一聲重新上了路。

      面的拉著李美琴在大街上跑,司機悠閑地吹起了口哨,李美琴一直悶悶地坐著。李美琴發(fā)現(xiàn),司機并沒有按照她的意思:朝前開,而是圍著她的美容美發(fā)店在轉圈。轉了幾個圈,李美琴覺得沒有什么意思,當面的再次轉到美容美發(fā)店前時,她對著司機喊道,停車!司機剎住車,對著她壞笑,說,怎么?不朝前開了?李美琴說,開你個頭!

      李美琴下車后,司機輕輕地按了一下喇叭,李美琴知道,這是司機在給她打招呼。她心里一動,忙抬頭用柔柔的目光看著那輛緩緩啟動的紅色面的,直到它消失在車流中,她才轉過身來,向自己的美容美發(fā)店走去。

      李美琴一進美容美發(fā)店,幾個小姐妹就迎了上來,問,琴姐,你怎么這么快就回來了?你不是說要好好休息幾天嗎?李美琴把小坤包往柜臺上一摔,說,沒意思。她這句沒頭沒腦的話,把幾個小姐妹弄懵了,她們以為,她是沖著她們來的,至少是沖著她們中的某個人來的,所以沒有人敢接腔。幾個小姐妹尷尬地站了一會兒,就各自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做自己的事去了。

      何曉文連忙取過那串鑰匙,晃晃蕩蕩地交到李美琴手上。交了鑰匙,何曉文準備向李美琴匯報她不在時店里的營業(yè)情況,一抬頭,發(fā)現(xiàn)她的臉紙樣的白,就關切地問,琴姐,你的臉色好像有點不對,是不是病了?李美琴氣沖沖地答,有什么不對的?是要死了!聽了李美琴的回答,何曉文的臉也白了。

      心情不好的李美琴,晚上卻做了一個美夢,她夢見自己在家鄉(xiāng)那所中學后山的一片桃林中,跟她最喜愛的一位年輕語文老師追逐嬉戲。

      桃林里桃花盛開,輕煙彌漫,仙境一般。語文老師在前面慢慢地跑,她在后面緊緊地追,盡管如此,她還是追不上。她急著大喊,哎,你等等我呀。聽她這么一喊,語文老師才慢慢地停住了腳步。她喜不自禁,嬌喘微微地跑上前,正要往他的懷里撲,忽然發(fā)現(xiàn),那不是自己喜愛的語文老師,而是朱顏改。

      李美琴愣怔了一下,隨后驚喜地叫了一聲,朱老師,原來是你呀!

      朱顏改沒有回答,只默默地看著她笑。

      李美琴有一種醉酒般的感覺,朱顏改那古銅色的笑,在鮮艷的桃花映照下,既古典又現(xiàn)代,真是太迷人了。

      李美琴覺得,朱顏改的笑不是體現(xiàn)在某個局部,而是全方位的,可謂無處不在,眼睛里有,臉面上有,嘴巴上有,全身上下都有。每個局部的笑各有特點,生動有趣,組合在一起又是那么的協(xié)調,比如嘴角兩邊那道小括號似的弧線,簡直就是兩個笑的小天使,不停地跳著舞蹈,可愛極了。李美琴很想伸手去摸一下,又怕把她們摸壞了,更怕把她們驚飛了。

      也不管朱顏改同不同意,李美琴上前小鳥一樣依偎在他的身邊,她太喜歡這樣笑著的朱顏改了。依偎在朱顏改的身邊,李美琴還有些不放心,又伸出一條胳膊,把朱顏改的一條胳膊緊緊地箍著。她這樣箍著朱顏改,慢慢地走到一棵高大的桃樹下,那里正好有一塊長方形的石頭,夠兩個人坐。

      朱顏改坐得端正,李美琴把他端正的軀體當成了自己的依靠。她把頭靠在朱顏改的懷里,瞇了眼,將溢滿幸福的臉直接對著桃樹上那些紅燦燦的桃花。

      李美琴感到,那些桃花更艷了,艷得耀人的眼。

      李美琴索性瞇起眼,靜靜地靠在朱顏改寬寬的懷里,周圍的一切也都靜靜的,只有那些桃花們使著勁地艷。李美琴想,要是就這樣坐到地老天荒該多好啊。

      地老天荒只是一個傳說,一滴水就把李美琴從那個傳說中驚了回來。坐在凝固的時間里的李美琴,忽然覺得臉上被什么東西燙了一下。她一驚,以為是朱顏改將他那滾燙的嘴唇貼了上來,她溫柔地迎合著,可手摸到的是一團涼涼的濕。接著,又如前面一樣,臉再次被燙了一下。她睜開眼,看到頭頂那朵碩大桃花的一片花瓣上,正凝著一顆欲滴未滴的水珠,那顆水珠晶瑩剔透,似一位美麗的小姑娘眼角沁出的一滴淚。

      李美琴有些奇怪,這些美麗的桃花們會有什么傷心的事呢,好端端的怎么突然就流起淚來了?她搖了搖頭,表示不理解,她覺得這些桃花們也太不知足了,長得這么漂亮還要流淚??蛇^了一會兒,她又埋怨起自己來,覺得自己太不懂花們的心思了,這些桃花們流的是傷心的淚嗎?她們流的是幸福的淚呀!

      人在高興的時候也是會流淚的,這個她在看奧運會轉播的時候看到過,那些最后站在最高領獎臺上的運動員,哪個不是淚流滿面的?就像那首歌里唱的,淚水伴著歡笑流?;ǜ艘粯樱齻円惨欢ㄊ怯錾狭烁吲d的事兒。

      眼看著那顆水珠一點一點地飽滿,熟得就要掉下來了,李美琴急忙張開小嘴,她想讓那顆幸福的水珠滴落進自己的嘴里。

      李美琴仰起臉靜靜地等待著,她終于看到那片孕育了那顆幸福的水珠的花瓣輕輕地顫動了一下,她的心也跟著顫動起來,她知道,那顆幸福的水珠已經飽滿成熟,并告別了那爿花瓣,就要掉進自己的嘴里了。

      那顆水珠直直地往下滴落,可在即將掉進李美琴嘴里的一剎那,突然寒光一閃,變成了一把鋒利的匕首,呼嘯著向她身后的朱顏改刺去。

      李美琴嚇得大叫一聲……

      李美琴驚惶地坐在自家的床頭,眼里沒有了鮮艷的桃花,耳朵里卻響著水珠滴落的聲響。噠、噠、噠……

      她慌忙開了燈,發(fā)現(xiàn)被面上濕漉漉一片,仰起臉往上一看,叭,一滴冰涼的水珠正好打在她的臉上。她一怔,不知自己是不是還在夢里。

      她終于看清了,水珠是從天花板上滴落下來的。難怪這水珠不像剛才夢里的水珠那樣,滴在臉上燙人。夢里的水珠可是在那朵桃花滾燙的心里煮沸了的?

      天花板上怎么會有水珠滴落下來?李美琴抬起頭,疑惑地向上看著。她看到天花板像下雨時的天空一樣,布滿了陰云,陰云上綴著密密麻麻的水珠,新釘?shù)膱D釘般閃閃發(fā)亮。

      這些水珠們的再生能力很強,一顆水珠掉下來,原地立馬就會生出一顆相同的水珠來。水珠們生生不息,前赴后繼,叫人眼花繚亂,心生敬意,響聲此起彼伏,清脆悅耳,像在彈奏《十面埋伏》的琵琶曲,坐在床頭的李美琴,無意中扮演了一回被困垓下的項羽。

      只是眨眼的工夫,就床頭屋漏無干處,雨腳如麻未斷絕了。李美琴慌了手腳,再這樣下去,整個房子的裝修,還有這些家具不就全廢了?

      她跳下床來,左摸摸,右翻翻,但無濟于事,她沒有辦法不讓那些熟透了的水珠往下滴落。

      她抬起頭,細細地往上看,這些水珠是從樓上滴落下來的。

      莫非樓上出了什么問題?

      應該是樓上出了問題。一想到是樓上出了問題,李美琴就不急了,她甚至有些高興了,臉上的笑也像夢里的桃花,悄悄地開放著。她心里說,看你這回還敢不理我!

      李美琴重新坐回到床上,像剛才在夢里一樣,靜靜地看著那些水珠一顆一顆地飽滿,一顆一顆地成熟,然后,一顆一顆地往下滴落。

      李美琴終是坐不住了,她不知樓上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情,她必須盡快上樓去看個究竟。

      李美琴慌慌地穿上衣服,開了門就往樓上跑去。跑到朱顏改的家門口,又有些猶豫了,因為她想起了剛才夢里的事,她不好意思就這樣去見朱顏改,再說,這夜深人靜的,她一個單身的年輕女子去敲人家的門,人家會怎么想啊。

      要是他家真的出了問題怎么辦?李美琴不敢再猶豫了,她一手按著咚咚亂跳的心,一手按響了門鈴。門鈴響了一陣,里面卻沒有一點動靜。李美琴更急了,重又抬起手來,不管不顧地在門板上重重地拍。

      拍了幾下,里面有動靜了,先是門縫里射出一縷亮光來,接著,傳來了“誰呀”的問話聲。

      李美琴連忙回答,是我,樓下的小李。

      有什么事嗎?

      嗯,有點事,你家的水是不是出了問題?都滴到我家里去了。

      哎呀!哎喲!李美琴聽到了腳踩在水里發(fā)出的聲響。

      李美琴正想著里面的情景,門開了,朱顏改提著褲腳涉水而來,他身后的積水在燈光的映照下,漾著粼粼的波光。

      看到這情景,李美琴驚驚地叫了一聲,呀,怎么搞成這個樣子?朱顏改顫著聲說,剛才停水,我忘了關水龍頭。說罷,慌慌張張地跑進了廚房。

      從廚房出來,朱顏改張開滴著水珠的兩只手,呆呆地站在屋子中央,一副不知所措的樣子。李美琴急了,說,你還站著干什么?快想辦法把水弄干呀。朱顏改看了一眼李美琴,怯怯地說,那你的屋子漏水怎么辦?

      聽了朱顏改的回答,李美琴哭笑不得,她說,你這人怎么這樣,哪輕哪重都拎不清,堵水先堵源頭啊,把你家屋子里的水弄干了,我家的屋子不就沒有水漏了?埋怨完,李美琴心頭卻涌起一股熱流,這個時候他還能想到別人。

      你說得對,你說得對。朱顏改連連點著頭,樣子謙恭得像個小學生??吹剿菍擂味只艁y的神情,李美琴想笑又不好意思笑,此時的朱顏改與往日判若兩人,已找不出半點大學教授的影子了。

      到底還是一個大學教授。

      朱顏改從廚房里找出一把紅顏色的塑料小舀瓢,蹲下身子,把水一下一下地往一個綠顏色的塑料小桶里舀,小桶舀滿了才提到衛(wèi)生間里倒,樣子斯文得像是在演戲。李美琴一見,就知他不是一個做事的主兒,這么厚厚的一層積水,像他這個舀法要舀到什么時候?

      李美琴抬起腳,想進去幫他舀,但朱顏改沒有邀請,她也不好貿然進屋,只得把那抬起的腳又輕輕地放回到原處。

      就在李美琴猶豫不決的時候,對樓又傳來了《我正在城樓觀山景》的歌聲,那聲音隱隱約約的,似有若無,李美琴卻聽得真切:

      到此就該把城進

      為什么猶疑不定

      進退兩難為的是何情

      左右琴童人兩個

      我是又無有埋伏又無有兵

      你不要胡思亂想心不定

      來來來

      請上城來聽我撫琴

      那唱反反復復的,很有耐心,像是在做李美琴的思想工作,李美琴卻沒有了耐心,她一腳跨了進去。腳落地時,四周驚飛出一支支雪亮的箭。其中一支射在了朱顏改的臉上,朱顏改身體向后一仰,但沒有倒下,他用手抹了一把臉,隨后抬起頭來,說,你……說出一個“你”字,就張著一張大嘴,驚訝地看著雙腳插進水中的李美琴,不知說什么好了。

      李美琴說,你什么?像你這個舀法,啥時才舀得完?說罷,不由分說地拿起一把鏟垃圾的鐵勺,把水一個勁地往衛(wèi)生間里鏟。

      李美琴的做法卓有成效,沒過多久,房間里的積水就退潮般往下矮。

      李美琴揮舞鐵勺鏟水的動作,既潑辣又好看,把個朱顏改看得有些呆了,竟忘了舀水。直到李美琴額上閃耀著晶亮的汗珠,他才想起要去替換她一下。

      走到李美琴面前,朱顏改說,你歇一下,我來鏟。李美琴笑笑說,你會鏟了?朱顏改說,原先不會鏟,現(xiàn)在興許會鏟了。說著接過鐵勺,也像李美琴一樣,手握勺柄,弓下腰,一下一下卓有成效地鏟著。

      見朱顏改鏟得有了模樣,李美琴禁不住說了一句,你也不笨啊。朱顏改說,你以為我笨???李美琴說,我想,你也不會笨的,笨人當不了大學教授。李美琴說完嘿嘿地笑起來,朱顏改也跟著笑,笑得像個大男孩,羞羞澀澀的。笑過后,朱顏改說,我其實是很笨的,真的。朱顏改說著扭過頭來看了一眼李美琴。

      朱顏改的目光一觸到李美琴的身上,李美琴的臉就紅了,心也慌慌的,她連忙找來拖把,用力把地板上的水往朱顏改面前趕。趕了幾下她才說,你莫要謙虛啊,你要是笨,這世上就沒有聰明人了。朱顏改說,我真的很笨,笨得連水都不會鏟。

      李美琴停了趕水,拄著拖把對朱顏改說,你這不是笨,因為你生來就不是鏟水的。朱顏改又扭過頭來,有點調皮地問,那我生來是做什么的?李美琴說,這還用問,你生來就是當教授的唄。朱顏改搖搖頭說,沒聽說過有誰生來就是當教授的。李美琴用手指了指朱顏改,說,你就是!朱顏改問,為什么?李美琴說,因為你連水都不會鏟啊。

      李美琴說完拄著拖把大笑起來,朱顏改忍了一下沒忍住,也像李美琴一樣開懷大笑著,鐵勺從他手上掉到地板上,興奮得跳起了搖頭舞。

      第二天早晨,李美琴從睡夢中醒來,伸手穿衣服時,感到兩條胳膊上有些酸痛,這酸痛的感覺,把她帶回到了昨天晚上的事件中。

      李美琴有些奇怪,自己昨晚干活怎么就那么舍得下力氣,她有好多年沒像昨晚那樣下力氣干活了。她覺得下力氣干活也是一種樂趣。

      想到了干活,李美琴自然也會想到那個奇怪的夢。想到那個奇怪的夢,李美琴的臉上不由得發(fā)起燒來,連耳根都紅得燙人。難怪第一次見到朱顏改時就覺得眼熟,原來是家鄉(xiāng)中學那位年輕的語文老師的形象在她眼前顯影。

      那位語文老師也像朱顏改一樣,戴一副寬邊眼鏡,而且特別會講古文,每次講到動情處,那兩個鏡片上就會閃出亮亮的光來。那亮亮的光有一種懾人心魄的魔力,把李美琴的神都牽去了,李美琴的心總是不由自主地跟著那兩團亮光跳動。李美琴特別喜歡上語文課,語文成績也出奇得好。

      離開學校這么多年了,李美琴還清楚地記得那位語文老師講課時的情景。那天講酈道元的《三峽》,當講到“絕巘多生怪柏,懸泉瀑布,飛漱其間”時,那位語文老師的兩個鏡片就亮了。他說,同學們,酈道元這個“漱”字用得多妙啊,不僅準確生動,還有畫面感,讓人產生無盡的聯(lián)想,我每次讀到這里,總會想到同學們每天清晨刷牙漱口時,最后噴出的那一口水。

      語文老師此語一出,全班的同學幾乎都笑岔了氣。自此后,大家記住了《三峽》這篇美妙的課文,也記住了這個有趣的“漱”字,更記住了那位幽默可愛的語文老師。

      李美琴對那位語文老師還有一種更為復雜的情愫。記得上高二那年,因為家里拿不出交學費的錢,父親要她輟學打工。那位語文老師知道情況后,騎著一輛破舊的自行車趕了20多里山路,到她家里做她父親的工作。面對咬著牙不松口的父親,語文老師說,她的學費我?guī)退觥?/p>

      語文老師這句話把李美琴感動得熱淚流了一臉,可父親的牙咬得更緊了。

      在送語文老師返校的途中,李美琴很想對語文老師說一聲,老師,我愛你!但她沒敢說出口,只是低著頭默默地把他送了一程又一程。

      一晃許多年過去了,李美琴如今想起這些,仍有一種澀澀的酸楚。她不知語文老師現(xiàn)在生活得怎樣,找了一個什么樣的愛人,他愛人是否深深地愛著他。

      李美琴這樣想著,腦子里忽然又冒出了一個問題,怎么沒見朱顏改的愛人?是兩地分居?還是離異?或是根本沒有?她埋怨自己光顧著干活,沒有順便把這事兒也問一問。

      李美琴的臉上現(xiàn)出了一絲落寞和惆悵的表情。這時,對樓又響起了《我正在城樓觀山景》的唱:

      我也曾差人去打聽

      打聽得司馬領兵往西行

      一來是馬謖無謀少才能

      二來是將帥不和失街亭

      你連得三城多僥幸

      貪而無厭又奪我的西城

      諸葛亮在堞樓把駕等

      等候你到此談吶、談、談談心

      聽到這里,李美琴不由得罵起司馬懿來,她說,老東西,你是真糊涂還是假糊涂啊,那里明明就是一座空城嘛,你為什么不進去呢?

      罵完司馬懿,李美琴抬頭看了一眼天花板,天花板上布滿了地圖一樣的水漬,看到那些水漬,李美琴想,我何不趁此機會,把這房子按照自己的意圖,重新裝修裝修呢?

      李美琴決定去找朱顏改,跟他商量商量重新裝修房子的事。

      責任編輯 李國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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