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不信由你,我可是覺得喜歡文學的人一般不會是壞人,即使壞也壞不到哪里去,例如我。我固然有種種缺點,如剛愎自用、口出狂言、憤世嫉俗等,但人肯定不壞,不壞別人——有壞別人的工夫,還不如看螞蟻上樹,聽知了歌唱,不如對著狗尾草尖那只紅腦袋蜻蜓發(fā)發(fā)呆,不如目送那片飄零的梧桐葉感悟人生的遭際和歸宿。何況,“屈平辭賦懸日月,楚王臺榭空山丘,功名富貴若常在,漢水亦應西北流?!鼻脚c楚王、辭賦與功名富貴之間,孰重孰輕,豈非自明之理!
當然,如今文壇風氣往往為人詬病。但畢竟沒聽說哪個作家、哪個作協(xié)主席副主席貪污受賄多少銀兩而被逮了進去。鬧出風流韻事者倒有若干,但較之官場和演藝界也全然不可同日而語。一句話,文學讓人超越,讓人追求詩意,讓人關心靈魂的超度和彼岸世界的風景。
不瞞你說,我特別喜歡熱愛文學的學生。若有哪個女生或男生對我說特愛文學尤其愛看我的譯作和文章,我就歡喜得,恨不得立馬給他加20分推免讀研。說玄乎些,喜愛文學和不喜愛的人的眼神都不一樣。一次上課我對學生說,哪個昨晚看書了甚至看什么書了,老師一眼就看得出來——看書之人和看電視之人的眼神能一樣嗎?看唐詩宋詞之人和看黃色小說之人的眼神能一樣嗎?聽得學生們眼神當即緊張起來。這是戲言,又不純屬戲言——文學不就是這樣的玩藝兒嗎?
不過說到底,文學是不大適于談論的。作為翻譯家,我自以為能夠很大程度上傳達原作之為文學的精妙之處,而作為文學研究者,我每每感到絕望——文學的精妙之處恰恰是學術研討的死角或盲點。作為教員在課堂上講授的也大體如此,我能講授的往往是作為欣賞角度和理論分析最成熟、最規(guī)范以至常識性的部分。不用說,理論、規(guī)范和常識之于文學是最無用的東西。在這個意義上,中國古代文學理論較之西方不夠系統(tǒng)和發(fā)達。極端說來,文學猶禪學,崇尚不立文字。因此,在課堂上、在論文中談論文學固然迫不得已,亦是為稻梁謀之需,而在此外場合,我盡可能避免,寧愿半躺在書房角落昏黃的燈光下捧一本書默默傻笑。我的老伙計村上春樹君也對這點心領神會;“寫文章的訣竅就是不寫文章”。戲仿一句,“談論文學的訣竅就是不談論一丈學。”
話雖這么說,終究還得談論一次。
家人去海南島旅游了,跟團去的。行前問我去不去,我說如果去也要自己去,我最討厭跟在導游后面賊溜溜地左顧右盼,活像難民,傻氣!這么著,落得我一個人在家清靜自在,多好!不料當天就有電話擾人清靜。一個女孩打來的:“林老師記得我嗎?我就是春天你在圖書館講文學的時候特意從北京跑來聽的那個女孩,一起照了相,后來你還用伊妹兒鼓勵我搞文學創(chuàng)作。這次我又特意從北京跑來,帶來了寫好的一篇小說……”女孩要來我家跟我談文學,要我指點她寫的小說。小說?小說那玩藝兒我可從未寫過,以后怕也寫不來,若是談小說翻譯倒也罷了……但我終歸無法拒絕女孩的來訪。好賴為人師表,怎么好意思拒絕一個兩次從北京特意跑來的文學女孩的來訪呢?何況記憶中她又足夠漂亮,家人又不在家,這本身都快成小說了……
文學女孩來了,打扮也足夠文學,差不多只露兩只眼睛。進書房坐下解除武裝后,我的記憶才倏然復蘇。四川口音,成都女孩,明眸皓齒,顧盼生輝。工作是在北京一家房地產(chǎn)公司做導購。倒是怎么看她都不像啥子導購,清純得很!
女孩掏出打印好的小說,連文件夾一起遞給我。她說這是壓縮本,3萬來字,以便節(jié)省我的時間。于是我一頁頁翻看她的小說,她一眼眼打量我的書房。小說不錯,情節(jié)輕松有趣,語言生動活潑,有幾個比喻俏皮至極。但終究是一般性少男少女故事,上大學、談戀愛、畢業(yè)后的小資性糾結啦。大致看罷,我在充分肯定其文學才華的基礎上煞有介事地說了三點——她趕緊搬椅湊過來聽——首先,盡管莫言在斯德哥爾摩說他是“講故事的人”,但我認為寫小說不是講故事,小說是隱喻。你要通過小說隱喻什么呢?你的靈魂制高點在哪兒?其次,你這樣的年齡段這樣的閱歷,情節(jié)與人相近在所難免,但文體不能也不可以重復,文體要“陌生化”。換句話說,你使用的磚塊必須是只有你自己才燒制得出的磚塊。第三,要有方向感。為此我借用村上君的話:“怎樣寫文章,同怎樣活著基本是一回事。一如怎樣向女孩子花言巧語、怎樣吵架、去壽司店吃什么等等”。也是因為天色晚了,最后我提議:附近真有一家壽司店,如果不介意,一起去那里吃壽司如何?當然我不至于花言巧語——這把年紀了,花言巧語也不頂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