單丹
乍然相逢
我這一生都很少出入歡樂而豪華的場合,每一次意外出席,都會帶來一些驚嚇后果。
比如遇見小惠。
參加那次Party本來就是個錯誤。是在三里屯的一家著名夜店,我知道地點后就一再拒絕,但是邀我去的人是圖書公司的老板,說在場的還有好幾個影視公司的人,有意將我的小說改編成電視劇。
于是我去了,因為還抱著一絲奢望。
但到場之后,我馬上發(fā)現(xiàn)自己犯了錯:圖書公司的老板介紹我是“著名美女作家”,在座的影視公司人士馬上發(fā)現(xiàn)這一點名不副實。然后在他們講了幾個笑話我沒接茬,倒了幾次酒我沒喝之后,他們就徹底對我失去了興趣。
那天晚上,整個包房的主角是一群穿著白裙的女孩子。在我看來,她們長得都差不多,長發(fā),大眼,尖下巴,從裙子的開衩露出的白皙的腿。她們有的坐在沙發(fā)上,有的坐在別人腿上,無論坐在哪里,都顯得非常自然,只反襯出我的局促不安。
我坐了一會兒,拿起包去洗手間,想借機開溜。我把涼水往臉上潑的時候,一個穿白裙的女孩叫了我一聲:“燕子姐?!?/p>
我吃了一驚。因為這是我的小名,除了童年的熟悉的朋友,再不會有人這樣叫我。
“剛才我就認出你來了。但怕你不方便,就沒叫你。”
我定睛看著她。大眼睛,尖下巴……忽然我尖叫了起來:“小惠!你怎么在這里?”
紙醉金迷
小惠是我鄰居家的妹妹。當時我們住在一個大院,大家都沒什么錢,但好像也并不為沒錢所苦。小惠的父母經(jīng)常吵架,有時候吵得摔掉全家的碗碟,這時候小惠就躲到我們家來,我媽媽會給她做吃的。后來,小惠跟著媽媽走了,去了大城市,過更好的生活。我有時候會想起她來,但我無論怎樣都想不到,我和小惠會在這樣的情形下遇見。
我走出夜總會大門的時候,小惠也跟著出來。她說她今晚不舒服,而且看樣子那些人都沒打算給什么小費,不如干脆溜走。她說很久沒見我了,想去我家看看。我說行,你跟我走。
“跟你走?你住在附近?”
“怎么可能???跟我去坐地鐵?!?/p>
“坐地鐵?”她大驚失色,“我在北京就沒坐過地鐵?!?/p>
小惠伸手就招了一輛出租車。我記得很清楚,那天晚上出租車到我家,車費是120塊。小惠二話不說就把錢付了,根本沒給我搶單的機會。但是,當她在我窄小的臥室里坐下,甩掉她的高跟鞋之后,卻用小時候那種口氣,可憐兮兮地問我:“燕子姐,我沒地方去,也沒錢交房租,可不可以在你這兒住一段時間?”
于是她住了下來,我想,沒準兒她在看到我的那一刻,就已經(jīng)做好了打算。
如果當天沒遇到我呢?我想大概也沒事,她年輕漂亮,又能隨機應變,總能找得到去處。不過她住在我這兒,對她并不方便。我住的地方屬于北京郊區(qū),跟她要去工作的地方離得很遠。她說,沒關(guān)系,這段時間她正好想休息。
我問她,為什么要到夜總會去做陪酒,她滿不在乎地回答我:“這樣掙得多。”
“掙得多,那你怎么沒錢交房租?”
“掙得快花得也快?!彼f,“有時候跟姐妹逛個商店吃個飯就沒了?!?/p>
我無言以對。她說她的錢大部分買了衣服鞋子,但是因為跟以前合租的室友吵翻了,不想回去拿?!安贿^也沒關(guān)系,反正我也打算重新開始?!?/p>
“重新開始干什么?”
“干更掙錢的事啊?!彼f,“女人的青春有多久?你多大了?二十八有了吧?老女人了,不賺錢沒出路的。”
我真想抽她,但知道她說這話也沒惡意。她跟小時候相比變化挺大。那種拐彎抹角的羞怯,如今在她身上無影無蹤。她懶懶散散,總是在屋里閑逛,穿得很少,甚至只穿著內(nèi)衣玩自拍,一邊拍一邊還自言自語:“不行,腰粗了,要減肥……”
躊躇滿志
說實話,我有些討厭她。但是礙著過去的面子,不好趕她走。她和我的作息時間正好相反,經(jīng)常整夜不睡,不過大概是為了用我的電腦。
有一天我登錄微博,居然自動連上她的,那個微博還認證了,認證資料里寫的是:演員,模特。
“你當過模特?演過戲?”
“沒有?!彼蠈嵒卮?,“不過我簽了一家模特公司。公司會給我們認證,這樣好找工作?!?/p>
我瞅了一眼她的微博,沒有什么實質(zhì)性內(nèi)容。都是把一張張自拍照發(fā)上去,然后轉(zhuǎn)發(fā)一些她姐妹們的微博。
“我想去整一下臉?!彼f,“燕子姐,你覺不覺得我下巴這里太寬了?”
“沒必要啊,我覺得你現(xiàn)在挺好看的?!?/p>
我只是客氣,誰知道她一下來了勁兒:“是吧!是不是還是天然美比較好?你看這些人—”她點開她微博里的圖片,“你看這個,雙眼皮拉的。你看這個鼻子,假的。這個,下巴削過。這個,一臉玻尿酸,還裝純?!?/p>
“不是說是你姐妹嗎?”
“什么姐妹,互相介紹點生意罷了,有的場子一個人不敢去?!?/p>
有一天,她氣得渾身發(fā)抖,原來是在網(wǎng)上跟人吵架,她甚至還拉我去給她幫忙:“姐,你是作家,你幫我罵罵她!太不要臉了,說我是小姐!她自己是什么貨色呀,倒貼都沒人要呢!”
我覺得她價值觀非?;靵y??墒?,她又像找到了人生目標般躊躇滿志。
某天,她忽然從我的住處消失了,這一次,我真是松了口氣。
飄零之燕
她再回來我這里的時候可不得了了,開著一輛寶馬5系,挎著Prada的殺手包。那時是清晨,陽光勾勒出她小巧的身軀,皮膚是耀眼的金棕色,頭發(fā)上灑滿了金粉,好像剛剛從一場盛宴歸來,整個人都有種金光閃閃的味道。
我住的地方?jīng)]有電梯,她咚咚咚地跑上了樓,然后整個人像癱了似的往床上一倒:
“燕子姐,我有點累。在你這歇會兒,成嗎?”說完便用被子蒙住了臉。
我任由她躺著,也不跟她說話。過了很久發(fā)現(xiàn)有點不太對勁兒,回頭掀開被子一看,她臉上都是眼淚。
她就那樣無聲無息地哭了好久。
也就是在那天,我才知道了她這些年來真正的故事。首先是她媽媽的故事。她媽媽當年其實根本不是找了個有錢人,而是找了個比她大十幾歲的老男人,沒什么本事,甚至靠她媽媽養(yǎng)活。兩人結(jié)婚以后還天天吵架,日子和過去沒什么兩樣,甚至更糟糕。
“我十三歲的時候就交了男友?!毙』莸牡谝粋€男人是她繼父的朋友。那時候她太小,甚至不知道這件事是怎么發(fā)生的,只知道那個男人對她很好,給她買東西,請她吃好吃的。這件事終究還是被她媽媽發(fā)現(xiàn),被痛打一頓,她一氣之下離家出走。
她來北京,是因為和男朋友分手之后,收到一個模特公司的招人廣告,說月收入兩萬,還包吃住。
她傻傻地來應聘,發(fā)生了什么可想而知。
徒有青春
那段時間,小惠住在我家,顯得很乖,她從來不跟我講,她消失的那段時間去干了什么,但也不會特別跟我掩飾她身上的傷痕。那是些很詭異的傷痕,青紫色,盤旋在她身上,透出邪惡的味道。
“燕子姐,你能把我的故事寫成書嗎?我覺得我的人生特別傳奇?!彼f,帶著一絲憂傷,又有些莫名的自得。
她說那輛寶馬不是她的,是有人借給她開的。包,也是那人幫她買的。這個人想包養(yǎng)她,可是她拒絕了,因為被包養(yǎng),一個月只能拿固定的錢,不如接活跑場子掙得多??墒?,將來呢?
“將來必須找個有錢人嫁了。”她斬釘截鐵地說。
“呵呵。”我只能這么反應。
“你不害怕嗎?”她問我。
“害怕什么?”
她咬著嘴唇:“怕沒錢。怕沒人愛你。誰都不要你。”
“怕啊……”我說,“但怕又能怎么樣?”
“小時候我好羨慕你啊。你爸爸媽媽從不吵架。你總是有好的零食吃。那時候我想,以后我如果當了媽媽,絕對不跟我孩子的爸爸吵架。我要買很多的零食給我的孩子吃,全世界最好吃的零食,我都給他買?!?/p>
“所以,我必須要掙很多很多的錢,或者嫁一個很有錢的男人?!?/p>
我不知道應該說什么。在這種時候,說什么好像都免不了顯得虛偽。
只影縹緲
那天傍晚,小惠接了個電話,然后就匆匆收拾衣物離開了。我站在陽臺上,看著她拉開寶馬車的車門絕塵而去。我到底還是沒有喊她讓她留下。
小惠說她的一個姐妹最近成功上岸,嫁了個富二代。但我也聽她說過,另一個姐妹染上了艾滋病,才二十出頭。她說:“像我們這行就是這樣,用青春賭明天?!?/p>
那之后我們沒有再聯(lián)系,但我會偷偷去看她的微博。不外乎是那些內(nèi)容:買了新包、新鞋,飛去某個海島度假,盛大的Party,香檳開得像噴泉一般,紙醉金迷。
然后忽然有一天,她所有的微博都被刪除,只留下了一張照片。
看日期,似乎是她剛來北京不久的時候。那張照片里,小惠坐在酒店的明亮大堂里,長發(fā)燙成華麗的大卷,眼影里混著金粉,嬌俏地伸出一雙腳:腳上是碩大的山茶花,很明顯的假貨,但依然很美。
那是一種純真無邪的美……我盯著看了好久,然后我明白了,其實小惠不比我更復雜世故,從某種程度上來說,她甚至更單純。只是怕沒錢,怕沒人愛她,怕誰都不要她,所以想要買很多的零食給她的孩子吃,全世界最好吃的零食都給他買。
我們抱著夢想來到這個世界,而后往往明白那真的只是夢而已,于是緊緊抓住自己僅能擁有的東西,縮回自己小小見方的房間。小惠比我更有資格被這個世界嚇壞,但她畢竟還沒有放棄,盡管她走向夢想的路如此曲折而陰暗。
我給小惠留言,她沒有回復。我卻在那條微博下發(fā)現(xiàn)其他人的留言。后來,甚至有人點起了蠟燭,祝她“一路走好”。
我再沒有小惠任何信息了,甚至無法從她的家人身上驗證消息的真?zhèn)巍5覍幵赶嘈牛』葜徊贿^是忽然交了好運,換了個名字,在另一個更好的地方,過上了她夢想的生活,買著她從童年時代就沒吃過的全世界最好的零食。
(選自《女報·時尚》2013年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