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一一
她的新公館落在朝陽門外的東大橋住宅區(qū)里,是一幢舊式老房。淡淡乳黃的墻紙,淺褐色上面有華麗花紋的落地窗簾。平日里藍色是她最喜歡的顏色,寧靜而收斂。香檳色帶不同層次花紋的純木質(zhì)沙發(fā),人一坐下去就陷進了一半,倚在柔軟的絲枕上,十分舒適。客廳案頭是通透的厚玻璃的質(zhì)料,沒有任何裝飾,一目了然。上面經(jīng)常擺報紙雜志和甜食盒。柜子里有幾本厚厚的相簿。照相簿是她的寶貝,珍藏許多泛黃的照片。雖然她不是一個愿意總生活在過去的人。她總是在往前走著,往前,一往無前。相簿里有一張母親新鳳霞的劇照,雙手合抱在胸前,微微一低頭,含著笑,美極,極美。她像一尊觀世音,通透一切。在母親的那個時代,被掂量,被冷落,被勸退,被消磨。但她的母親是如此轟轟烈烈的興,坦坦蕩蕩的滅,燒盡了的灰是漂亮的完整的一段白。
那時候的藝人,是奇特的一群,在創(chuàng)造燦爛的同時,也陷入卑賤。時代的潮汐、政治的清濁,將其托起或吞沒。但有一種專屬于他們的姿態(tài)與精神,保持并貫通始終。伶人身懷絕技,頭頂星辰,去踐履粉墨一生的意義和使命。春夏秋冬,周而復(fù)始。僅此一點,就令人動容。她的母親便是如此。
上世紀,幾乎無人不知新鳳霞——京城天橋來了一個嬌女子,她唱的曲兒天下無雙。人人都愛《花為媒》。所有的評劇只要她一唱,別人不便再在公開場合唱起了。她是評劇皇后。但她克己,“不搶他人的飯碗”,不樹敵,將自己設(shè)置得很低。她是舊禮教壓迫下滋養(yǎng)出一個純簡的人,樂觀明朗,善良,愿意相信福報。
而她的父親,上世紀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的吳祖光,年少成名,是一等一的戲劇大師。在她的印象里父親總愛坐在自己的書房,癡癡狂狂寫為他的戲劇,《花為媒》《風(fēng)雪夜歸人》,而電影《國魂》是中國有史以來首次入圍戛納電影節(jié)的電影。他的人生準則“不屈為至貴,最富是清貧?!?/p>
她生在兩個哥哥之后,是家里唯一的女孩子,所有人投來的都是無止境的愛,萬千寵愛。她是十足的小姐,公主。到哪,哪里都介紹她是“吳祖光新鳳霞之女”,起初她也無所謂,次數(shù)多了,她厭倦了,到了叛逆的年齡,生出想逃離的想法——學(xué)新的戲種——花腔?;ㄇ坏恼_叫法是“西洋唱法花腔女高音”。
評劇是完全貼近大眾的心,甚至于就像從他們心里生長出來的,因太過親民顯得不夠高雅的藝術(shù)。而她不想重走母親之路。她要做別樣的自己,過別致的生活。而花腔,是國際范的,小眾而高雅的。
當(dāng)然母親的每一個戲段,她都熟讀得像是自己的段子。隨時拈來,無論什么場合。她那貞亮的喉嚨,“哦噢噢噢噴噢!哈啊啊啊啊??!”細頸大肚的長明燈,玻璃罩里火光小小的顫動是歌聲里一震一震的拍子。
她見過大世面,那時代的風(fēng)云人物莫不是她家的??汀}R白石是母親的繪畫老師,趙麗蓉是母親的助手。老舍是父母的“紅娘”。周總理珍視父親的才華,在非常時期,一再叮囑要保護“吳祖光”這個大才子。象珍視國寶,百年難遇。
她的出國,起初或者有負氣,等到了國外的一步,卻是心平氣和,把事情看得非常明白簡單。出國并不壞,雖然先前便是小姐,一心一意做著名門家的小姐,兩袖清風(fēng),然而落入到國外,一個無人知曉她家底的地方,她結(jié)結(jié)實實自由了。忽而象找到了福地,她對自己說,從此以后我都要成為自己。這福地終將要塑造她,終于到了一個十分自由的國度。從此可以不再謹慎的做作與小心,抬起手臂揮一揮,三步并做兩步,從此走向一條更寬闊的路。
那一段美國歲月,給她的性格烙上深刻的印記。舉目無親,靠自己。她為自己制造了應(yīng)有的神秘與尊嚴的空氣,同時又有一種新的自由,青翠的快樂。她與內(nèi)地之間已經(jīng)隔了相當(dāng)?shù)木嚯x了——幾萬里路,新的事,新的人。她學(xué)會投資理財,也立在美國餐館里洗盤子,要在國內(nèi),她可是大家閨秀,芊芊小姐呀。但她伶俐要強,一切倚賴自己,對困難不躲不藏,直立面對。
美國的春天——窗戶里太陽斜了。遠近的禮拜堂里敲著昏昏的鐘。太美麗的星期日,可以覺得它在窗外漸漸流了去。她在流年里學(xué)習(xí),她的教授卡·威廉斯是美國最知名的黑人第一代女高音歌唱家。她那一招一式,學(xué)得頭頭是道。因她血液里這種歌唱的天分加上努力,短短幾年時間里,她獲得了成功。她的那種嗓音條件歌唱家里很少見,充滿強烈技巧性。當(dāng)她回國,已然是國內(nèi)最好的花腔女高音。且在那樣的美好光景里,她遇見了愛情。
一個幸福的家庭,它的組合通常要有好的男人以及好的女人。好的男人,能夠幫助一個女人提升自己。帶她摸索靈魂的另一個層面,替她打開一扇門,看到別處的天地。她因此而更喜歡那個新的被發(fā)掘的自己。被一雙聰慧的手雕琢,有了高貴的線條。她獲得改造。而好的女人,同樣能夠提升身邊的那個男人。為他設(shè)置一種不同俗世的判斷標(biāo)準,讓他立于崇拜與贊美之中,如置鮮花叢中,久而久之,他的身體與精神自然香氣撲鼻。被一種聰明的女人所崇拜,有了一種潔凈的英雄氣質(zhì)。他獲得力量。而她和她的丈夫便是最好的組合。
在愛情的縈繞里,她抵制時日年長堆積的豐腴,披著長長的鬈發(fā)也不怕熱,肌膚緊繃,顯然是稀有的幸運。好像讓人覺得有一種鮮華。她的臉上特別帶著一種天真的微笑,又干練,噼里啪啦,反應(yīng)極快,好像不在說人的事情。她談?wù)撛S多污濁的圈子,她一身獨立,不傾軋之中。她生活得從容,她的美又是最容易保持的那一種,有輪廓,有神氣,氣定神閑。
她十分在意吃品,若是一個癡迷于吃的人必定她的廚藝了得。當(dāng)四下找不到佳肴,她便自己出山。她廚藝的婉轉(zhuǎn)優(yōu)美并不是一時而得。當(dāng)年美國留學(xué)的頭幾年,在廚房里她忙得像個受驚的鳥,撲來撲去。先把一張可以折疊的舊式大菜臺搬進房去,鋪上臺布,湯與肉先送進去,再做甜菜。甜雞蛋到底不像話,她一心軟,做了雞蛋餅。如今等同吳大廚,在廚房悠游自得。出自她的手之廚藝,一件一件標(biāo)示著屬于她的藝術(shù)品。她招呼人家吃菜,忙得興興頭頭。她的家族觀念很重,對父母,對丈夫兒子,對兄長,對朋友,她無不盡心幫助,出于她的責(zé)任范圍之外。
年過五十,她的腦子是一個寶藏。寶藏里裝滿生活的智慧,事業(yè)的點子。在娛樂圈,要有一種精神,既入得鎂光燈下,掌聲擁抱起來,又轉(zhuǎn)得回去,平淡得如現(xiàn)世中普通的人。張弛有度,是能力,亦為命數(shù)。
如今她開口盡唱,變著法兒,唱她的“笑唱花腔”。其實她的技巧在于無技巧,歌唱成為血液里的一部分,隨便出來,都自然而然。但她想著打個圈兒將歌唱蹦出來。明亮、豐富、圓潤而又具有金屬色彩、富于共鳴的特殊音質(zhì),以及良好的音質(zhì),從她胸腔噴薄而來的音質(zhì)是既明亮又圓潤,所謂“又明又暗”,在她那里組合得天衣無縫。
你若閉上眼睛,絕想不出這個聲音來自一個嬌小的身體,卻如此力道,噴涌而來,絕響而去,留下層層情感的漣漪。時間別瞧長,可嗓子是越唱越亮,大氣磅礴,穿云裂石。模仿哭泣時的聲音——聲音變寬變暗,自然伸展喉嚨,整個咽部激動擴張,聲帶變薄,不壓舌根,軟腭興奮抬起,好一個蕩氣回腸。
她最好的時刻便是當(dāng)下,通透自如。智慧幽默,她那總有一籮筐的話,因為她又是作家,善于捕捉生活中的細節(jié),接地氣,于是在她那,她可以與任何人交談。她的言語不自然夾雜幾句英文。她也酷愛旅游。她喜歡的作家是白先勇先生,也迷張愛玲,她深讀《紅樓夢》,讀得如癡如醉。她是一個直截的女人,又有趣,情趣頗多。生之爛漫。
她還是那種百分之三百的樂觀主義者,不論遇見怎樣的情境,哪怕社會撲過去涼涼的風(fēng),在她那里也是如火爐般暖暖。這種性情保存得很好,即使當(dāng)她身處少年之時,世局震蕩,她的家庭受到牽連,盛名的家庭若是在順境之時,它是一種庇護。而若是遇上變故,槍打出頭鳥,這變成一種災(zāi)難,但并不是所有人能從災(zāi)難中走出。然而她以那一團紅紅的善獨善其身,有了珍貴的精神島嶼。因此她如此地有尊嚴的活著。
她在美國待了許多年,被問及宗教信仰時,她想也不想說“佛教”,其實她更多地信自身??墒撬譄o例外受到基督教的影響,對于生死,她的解釋是人所謂的死,不過是去了極樂世界。佛法對于她而言不是一種亦步亦趨的引導(dǎo),她更多把它看做一種哲學(xué)思想。佛法,不是用來解決個人問題的工具,而是她看世界的工具——寧靜方能致遠。人生中出現(xiàn)的一切,都無法擁有,只能經(jīng)歷。深知這一點的人,就會懂得:無所謂失去,而只是經(jīng)過而已;亦無所謂失敗,而只是經(jīng)驗而已。用一顆瀏覽的心,去看待人生,一切的得與失、隱與顯,都是風(fēng)景與風(fēng)情。
如今的人身處碩大的城市之中,繁忙穿梭在擁擠的人行街道,時常感到焦慮和茫然充斥著生活。不唱歌不寫字的日子,她便晃晃悠悠在博物館出現(xiàn),化著淡淡妝,衣著得體,帶著水和面包,有時候在博物館一呆就是一天。如此獨立、美妙、享受藝術(shù)、保有尊嚴。
精神豐盈,那么歌聲流出來也厚重。并不是所有人,年過五十,都唱得動。她另辟蹊徑——每首歌都有她的絕活,用戲曲、電影、相聲、雜劇的招用到她的歌劇里頭。她有她自己的旋律。有她自己的拍子。絕不因外界的遷異,影響到她的均衡。母親的天分遺傳到了她的血液里。而父親的寫作才華亦流入她的身軀。能文能武,能說能唱,德才兼?zhèn)?。也因此容易遭嫉?/p>
車爾尼雪夫斯基說過一句話,這世界上一切事情都是男人做得最好,除了歌舞劇中的女演員。她唱起花腔,她的音質(zhì)如此純凈……花腔應(yīng)用得非常自如,表情卻是罕見地豐富。
她是吳霜,她終于褪去父母的光環(huán),成為了她完整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