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東育
一個思考方式的轉變,或許能給東亞問題的觀察和理解賦予某種新的維度:如果允許把文明視為生命形態(tài),將東亞這一區(qū)域指代還原成息脈相通和損益攸關的生命共同體,那么,迄今發(fā)生的許多問題“盲點”,大概可以在新的觀察系統(tǒng)中得到部分澄清??僧斘覀冊噲D這樣做時卻發(fā)現,至少在形式上,該方案并不是今天才有的。早在上個世紀五六十年代,日本生態(tài)學家和文化人類學者梅棹忠夫,就曾提出過“文明生態(tài)史觀”的命題,并把“文明生態(tài)”定義為一定法則規(guī)約下的“共同體生活方式”。這一不乏價值的學術見解之所以沒有獲得普遍的認可,甚至還不時引來措辭嚴厲的批判,恐怕與梅棹氏埋伏于問題背后的超學術立意有關:他把歐亞大陸分為“第一區(qū)域”和“第二區(qū)域”,把日本和西歐劃歸現代文明高度發(fā)達的前者,而將中國和其他地區(qū)劃入古代繁榮而現代凋零的后者以及試圖通過這一區(qū)分來表達只有日本才堪與西歐比肩并行等言說,似乎也只能引來反復的攻訐和無盡的煩惱。重要的是,他并不想證明日本的現代化與西歐有什么聯(lián)系,而是強調即便沒有西歐,日本憑優(yōu)越的生態(tài)條件也可以步入現代文明國家的行列(《文明の生態(tài)史観》)。唯此,他不但認為日本是“存在于遠東地區(qū)的另一個歐洲”,而且還旗幟鮮明地宣稱:“日本可以拒絕承認自己是亞洲的一員?!保ā度毡兢趣虾韦罚╋@然,“脫亞不入歐”或“脫亞自為歐”,已成為梅棹忠夫的重大理論“創(chuàng)新”??捎捎谶@種創(chuàng)新過度地偏離了事實,結果反而使自國熱愛情懷被病態(tài)化了。梅棹氏用中國等“第二區(qū)域”的寒傖來反襯日本的不凡,固然使他享受了“落差”制作所能帶來的快感,但這種做法不僅糟蹋了“文明生態(tài)”的命題,還無法不把自己的言說嵌入“日本主義”的老套。大概,離開前近代東亞環(huán)境和近現代西歐規(guī)則而探討所謂日本的“文明生態(tài)”,結果也只能如此。
這意味著,只有把研究對象投放到其應有的場域時,原本有價值的觀察維度才能獲得切實的意義。這不僅構成了重新討論“文明生態(tài)”問題的真正前提,而且,當我們去關注東亞世界的“文明生態(tài)”時,雅斯貝斯(K.Jaspers)的“軸心期”(axial period)理論給古典中國所賦予的核心文明地位,還使如何為區(qū)域世界“立價值”和“定規(guī)矩”的“軸心”要義,獲得了空前的凸顯(《歷史的起源和目標》)。只是,某種價值和規(guī)矩能否得到確立,一般取決于其賴以確立的充分條件是否具備。這至少需要滿足兩個必要條件:一、是否代表了強勢、優(yōu)勢和趨勢;二、是否能準確地反映并回應接受者的欲望和需求。
體現中華價值的“華夷秩序”,原本是“三代”時發(fā)生在中國大陸內部的文明系統(tǒng)。但秦始皇對王朝的疆域圈定,在宣示該體系已完全被郡縣化的同時,也表明秦對建制以外的世界,并沒有寄予特別的關心。長城的修建,體現了這一邏輯。是后來匈奴對漢朝的叛服無常,才逐漸喚起郡縣制帝國發(fā)生之前的區(qū)域支配理念——“天下觀”。鄭玄對“君天下曰天子”一句的注釋,提示了這一點:“今漢于蠻夷稱天子,于王侯稱皇帝?!庇腥さ氖?,周邊政權與漢簽訂盟約時,往往會有一旦背約則“違天不祥”的觀念(如南匈奴呼韓邪單于之于漢元帝),所以才有了“夷狄只知畏天,故舉天子以畏之也”等說法(《禮記·曲禮下》)。周邊“蠻夷”更習慣于接受三代以來的“天子”稱謂,而不習慣于秦漢以來才有的“皇帝”稱號這一現象,曾引起過西嶋定生的注意。于是,為了讓郡縣制以外地區(qū)的蠻夷首領與中國皇帝實現結合,使中國皇帝統(tǒng)治體制得以外延并形成東亞世界,皇帝觀的變化乃至皇帝統(tǒng)治體制的變化,就顯得十分必要。這種可能,在漢高祖即位后才開始出現。因為他重新允許皇帝下面可以設有王和侯,并置有南越王、閩越王、東甌王以及朝鮮王等不一(《中國古代國家と東アジア世界》)。漢武帝對郡縣制的全面推進雖一時中斷了兩種體制的并存局面,但東漢光武帝首次賜予海上小邦奴國金印的故事,使迄今一直以朝鮮樂浪郡為媒介間接接受中國王朝影響的日本,開始了直接與大陸接觸的歷史。嗣后東亞諸政權與中原間的關系還表明,在帝國內部基本被廢棄的“封建制”,在域外卻有著廣袤的邏輯伸展空間。這個曾以“華夷秩序”或“封貢體制”形式存在了兩千余年的前近代東亞關系體系,在公元六六六年(乾封元年),曾展示過“古來帝王封禪未有若斯之盛”的宏大場面:這一年的正月,唐高宗率突厥、于闐、波斯、天竺國、烏萇、昆侖、倭國、新羅、百濟、高句麗等諸蕃酋長和使者與諸州的都督、刺史等人一道,封禪于泰山。
然而,如果我們把這種情形解釋為中原帝國或周邊哪個政權的一廂情愿,并以為它足夠圓滿,那就過于天真了。事實是,除了中原統(tǒng)治者欲借此鞏固國內統(tǒng)治并對外展示其正統(tǒng)地位等因素外,周邊政權間的相互爭斗和由此而導致的生存危機,也構成了他們向“大邦”聚攏或依附的重要原因。東亞史長卷中的部分截圖,或許有利于我們對該區(qū)域生態(tài)機理的動態(tài)了解。三世紀時,邪馬臺國女王卑彌呼之所以對魏行朝貢之舉,通常的說法,一是因為當時朝鮮半島南部諸韓勢力強大,魏王朝需要通過倭來達到從背后牽制半島的目的;二是卑彌呼痛感其鄰邦狗奴國的襲擾給邪馬臺所帶來的威脅,故遣使赴魏以尋求庇護。五世紀時,高句麗一方面與南朝締結了封貢關系,同時亦向北魏遣使貢獻。而同樣與劉宋締結了封貢關系的百濟,因不勝高句麗牽制之苦,也開始向北魏朝貢,并修撰長文向魏“乞師”。這一時期的日本,“倭五王”特別是“倭王武”對南朝的朝貢,據說是想借助南朝政權所封之“安東大將軍”名號,來掌控“倭、百濟、新羅、任那、加羅、秦韓、慕韓七國諸軍事”。但“倭五王”最終也沒能實現將百濟納入勢力范圍的夙愿,顯示出南朝對他們的提防。當然,這種提防也導致了日本“朝貢”南朝行為的終止。饒有興味的是唐與新羅的關系。六至七世紀,半島形成了新羅、百濟、高句麗三國拮抗的局面。為了自身的安全和制衡對手的需要,他們分別請封于唐朝,以占先機。先是,新羅和百濟向唐朝狀告高句麗,接著,新羅還控告百濟對它的侵攻。后來,百濟與高句麗聯(lián)手攻新羅,唐太宗出兵相救,新羅與唐的關系,由是日密,以致新羅之正朔服飾,亦均依唐制。百濟敗退后,乃派使者赴日本求援,這引發(fā)了六六三年唐與新羅聯(lián)軍會戰(zhàn)日本軍的“白村江之戰(zhàn)”。六六八年,高句麗亦在唐與新羅聯(lián)軍的合圍下,宣告滅亡。最富戲劇性的一幕,發(fā)生在百濟和高句麗滅亡后。由于擊敗兩大對手后一國獨大的新羅,打破了以往三國共事唐朝時的區(qū)域平衡感,于是開始將下一個目標對準唐朝羈縻下的高句麗和百濟故地。它利用高句麗遺民的反叛和唐在百濟統(tǒng)治力量不足的空隙,展開了對這些地方的蠶食鯨吞行動。隨著熊津都督府的潰滅,唐不得不退回本土,其對半島的間接統(tǒng)治亦告終結,新羅于是乎完成了所謂“半島統(tǒng)一”。唐雖不悅,但因新羅謝罪態(tài)度誠懇,乃恕宥后再封,加之新興的渤海國亦受封于唐,這樣,到了八世紀,以中國王朝為核心的冊封體制,便形成于唐、新羅和渤海之間。從此,一個新的相對平衡而穩(wěn)定的區(qū)域秩序,出現在東亞地區(qū)。
這一看似混亂的東亞關系縮影,卻生動地體現了圈域內“文明生態(tài)”的實況。人們看到,無論周邊政權出于怎樣的目的,中原帝國都無法不成為被環(huán)繞和拱衛(wèi)的“中心”。盡管這給“中心”增加了不輕的負荷,包括平衡牽扯壓力,但正如前面所說,“中心”能成為“中心”,取決于它所代表的強勢、優(yōu)勢和趨勢,以及周邊政權對諸“勢”的借助和需求愿望。反過來說,這個圈域能否結成,一方面取決于“中心”文明的能量是否足夠大,另一方面也決定于周邊政權在多大的程度上認可被編入其中的“中心”規(guī)則。而所謂“中心”規(guī)則,亦如筆者在別處所稱,往往通過文化上的“華夷關系”、政治上的“宗藩關系”和經濟上的“封貢關系”來體現。由于這是中國古代“金字塔”規(guī)則的外推,而如此高下秩序在某種意義上又是早期政治力學的產物,因此,上述“三大紐帶”事實上是建立在“三大落差”的基礎上的,即與“華—夷”對應的“文—野”價值落差、與“宗—藩”同構的“中—邊”地位落差和與“封—貢”相應的“厚—薄”豐瘠落差。在關系穩(wěn)定的情況下,三者的作用發(fā)揮往往是共時性的。于是人們看到,為了文化品位的提升,周邊列國往往視自身的“變夷為夏”為荷祿承恩,感戴不忘。朝鮮如此(《李朝實錄》),越南如此(《大越史記全書》),日本亦未嘗不然(《大日本史》)。同時,“落差”本身還給參與到這一體系中的政權賦予了某種在體系之外者不可能獲得的“權力”。就是說,它不但為“禮樂征伐自天子出”賦予了“自明”的正當正義性,而且這種正當正義性還在“秩序”所及的范圍內明顯表現出層級式輻射效應。這也是中原周邊政權紛紛把自國畿內視為“華”,而將地方和擬拓殖區(qū)域視為“夷”的原因。僅就日本而言,自八世紀負責鎮(zhèn)撫“蝦夷”的日本遠征軍指揮官自稱為“征夷大將軍”起,鐮倉以降的室町幕府將軍和德川幕府將軍,均對此相繼依仿,沿用不爽。至于經貿上的好處,則周邊列國就更有實際的利益在。《明太祖實錄》等記載顯示,有些朝貢使假公濟私,大量運來在明朝早已堆積如山的滯貨,讓明朝高價吃下??捎捎诿鞒v政治,所以,明太祖時定下的“凡海外諸國入貢,有附私物者悉蠲其稅”調子,被明成祖大方地繼承下來,理由是:“商稅者,國家以抑逐利之民,豈以為利?今夷人慕義遠來,乃欲侵其利,所得幾何,而虧辱大體萬萬矣!”
進一步觀察還會發(fā)現,在上述表象背后,還或隱或顯地通行著“華夷”價值下的交往“規(guī)矩”。首先是“事大字小”(《孟子·梁惠王下》);其次是“厚往薄來”(《禮記·中庸》);第三是“興滅繼絕”(《論語·堯曰》)。在這三大“規(guī)矩”中,第一點固有秩序意蘊,卻不乏倫理內涵;第二點雖主貿易互惠,卻不乏濟世情懷;第三點雖有地政意味,卻力主和平共處。然而,這些列國相處之道,落實起來卻并非順暢。在“封貢體系”最為典型的明清時期,對有的國家可以做到政治、經濟和文化上的全面合作,如朝鮮;而對有的國家則只能次第減項,如日本。后世日本人對足利義滿的朝貢行為往往鄙薄有加,其實,他們只是看到明朝對幕府將軍形式上的“冊封”,而忘記了“勘合貿易”下的日方獲取。一四零四年的朝貢協(xié)議中方只要求每十年派一次貿易使團,但一四零四到一四零九年間記載的卻有六次之多。于是有學者指出,貿易的巨大收益,事實上已為足利將軍“緩和了尊嚴問題”(霍爾:《日本:從史前到現代》),盡管這未能阻止日人的掠奪行為:“景泰(代宗)四年(一四五三)入貢,至臨清,掠居民貨。有指揮往詰,毆幾死。所司請執(zhí)治,帝恐失遠人心,不許?!保ā睹魇贰ね鈬鴤鳌と毡尽罚┊斨腥照侮P系出現空白,致使經貿往來無法獲得官方保障時,“倭寇”的上門搶劫,還在東亞歷史上留下了很不光彩的一頁。然而,明朝之所以不計委曲,且處處表現出襟懷大度,顯然與明太祖早年頒布的“十五不征國”令有關(《皇明祖訓》)。這對于穩(wěn)定區(qū)域秩序和列國關系,意義不可為菲。利瑪竇見證了這一點:“大明聲名文物之盛,自十五度至四十二度皆是。其余四海朝貢之國甚多?!逼洹独ぽ浫f國全圖》(一六零二)的遠東部分,是最早記錄下封貢圈域及其內部關系的東亞地圖,當然,他“有意抹去了福島(西班牙加那利群島)的第一條子午線,在地圖兩邊留下一條邊,使中國正好出現在中央”(《利瑪竇中國札記》)的做法,也照顧了明廷的“中心”心理。他十分了解東亞的內部關系,如在“朝鮮”的圖注中稱:“朝鮮乃箕子封國,漢唐皆中國郡邑,今為朝貢屬國之首?!倍凇叭毡尽眻D注中,則只留下一段“日本乃海內一大島”之類的白描。這反映了一個事實,即繪制該圖時室町幕府與明初之封貢關系早已斷絕,加之利瑪竇所在的萬歷時期剛剛發(fā)生過豐臣秀吉入侵朝鮮而明軍舍生馳援的“壬辰倭亂”,故圖注中未稱日本是“朝貢國”,亦不違歷史實然。不過這一實然,曾被指責為破壞了既有區(qū)域關系的“悖倫”行為。李氏朝鮮國王宣祖稱:“設使以外國言之,中國父母也,我國與日本同是外國也,如子也。以言其父母之于子,則我國孝子也,日本賊子也?!保ā缎鎸g録》卷三十七)值得關注的是,朱元璋早在“十五不征國”令中,就已經明確表達了對日本的“絕之”態(tài)度。而所有這些,其實已透露出前近代東亞圈域內部的生態(tài)變異信息。
早年,中國近鄰政要最為渴求的,是如何通過與中國的交往,學到“中心”之所以為“中心”的制度優(yōu)長。這樣才能解釋為什么七世紀中葉新羅國王金春秋命令臣下模仿唐朝律令,修訂并施行了《理方府格》六十余條(《三國史記》),也能理解日本何以會全面導入中國律令制的原因(《養(yǎng)老律令》、《大寶律令》)。由于制度本身是價值觀念、政治規(guī)則和經濟思想的凝結物,因此,一定意義上說,掌握了中華制度,也就等于了解了中華體系的生成“密碼”。然而,也正由于各類制度的引進,東亞的區(qū)域生態(tài)才開始了可以逆料的變化。它至少為我們展示出兩條規(guī)律性線索。首先,是“中華”從“一元”到“多元”的演變。這緣于周邊國對中華價值和相關制度的持續(xù)接受、認可,以及在接受與認可過程中逐漸確立起來的“小中華”意識與自信。由于某種外來文明能不能在異地落戶生根,取決于該文明可否與當地風土發(fā)生有機的結合,因此,摻入了朝鮮和日本等各自特色的所謂“小華”或“小中華”,其全部內涵,與大陸的中華本家文明之間已然無法盡同。無法盡同卻俱謂“中華”,“中華”的多元化局面于是乎形成。特別在區(qū)域內的共有“中華”價值因久歷年所而日趨同質,而彼此的存在感又必須靠特色來維持和體現時,其“平視”中華的現象和對本土特色的“正當化”訴求與強調行為,便構成了東亞列國的事實走向和邏輯走向。但“中華”的多元化卻并不意味著“小中華”對“大中華”從此便無所關心。其亟欲平視“大中華”且每每與中原帝國搶奪“中國”名稱的心態(tài)所透露的,其實已不乏據有“大中華”的地位包括疆域的沖動——這一點,在日本身上表現得比較突出。而這也就觸及了東亞生態(tài)發(fā)生變異的另一個規(guī)律性線索,即圈域內相吸、相斥與相爭行為的屢現迭出,還在一定意義上凸顯了“華夷秩序”本身的優(yōu)長和容易引發(fā)的誤解?!爸腥A”價值在前近代東亞地區(qū)曾發(fā)揮過極強的吸引力,這一點毋庸諱言。但趨同的文明類型本身,雖可締結親緣,也極易發(fā)生“同性相斥”現象。特別是“封貢體制”的“金字塔”式結構,在給東亞地區(qū)帶去禮序的同時,也播撒下了“獨尊意識”和“等級主義”的種子。這些種子,容易給秩序所及的時間和空間布設一個模仿“尊大”、“差等”意識的溫床和培育異己力量的框架。而在如此溫床和框架中,除非沒有能力,只要條件具備,邊地政權就會甘冒一次或數次“入主中原”的風險,以為只有這樣,才能甩掉“夷狄”的帽子,使其寤寐思服的所謂“正統(tǒng)性”獲得真正的實現。臺灣學者張啟雄,曾將近代中日紛爭解釋為前近代規(guī)則下的“爭天下”現象(《中華世界帝國與近代中日紛爭》)。但日本顯然對“華夷體系”存在著誤解,以為中國的“天下”概念便意味著對“普天之下”的占領。
實際上,這些不乏誤解的思想和行動,近世以來才步入系統(tǒng)展開期。有一個事實無需回避,即明清兩代的后期,中國用以維系“華夷秩序”的經濟前提開始不再堅挺。以不再堅挺的經濟來繼續(xù)支撐政治、文化上的優(yōu)越地位,是鮮存可能的。這也是周邊各國不但向中國要求政治平等,還進一步提出不要“夷狄”稱謂以謀求禮儀平等的事實背景。與此相連動,華夷體制早前設定的“三大落差”,至此已不再明顯;隋朝時即欲與中華帝國相抗衡的日本,這時在對華態(tài)度上也變得越發(fā)強硬:它可以接受沒有政治關系的經濟關系(只貢不封),卻不能容忍沒有經濟關系的政治關系(只封不貢);而對朝鮮,它可以接受半島政權的對華“事大”,卻不能容忍朝鮮向“中心”方面做“一邊倒”。這種欲與鄰國爭雄長的特性,凸顯了其“小中華體系”的建立目的在于最終取代“大中華體系”的行事邏輯。琉球和朝鮮對中日兩方的雙向朝貢現象還表明,在近世東亞的地緣政治中,“偏正兩極”的對峙格局,已初現雛形。其所謂“華夷變態(tài)”的“明清鼎革”事件,還顯然為日本公開宣稱“自己才是中國”,提供了價值上的支持。于是,在琉球社稷被日本傾覆后,朝鮮的命運,也開始了可以預料的逆轉。這意味著,在歐洲“條約體系”系統(tǒng)涌入東亞以前,東亞內部已經發(fā)生了固有生態(tài)的變異。由于“華夷秩序”的自解體內情在很大程度上決定了東亞國際關系的本質,因此,它可以解釋為什么日本在肢解“華夷秩序”時表面上依據“條約體系”而實際上仍按傳統(tǒng)指標行事的真實原因(諸如對琉球國主和朝鮮國王的冊封),也才能理解福澤諭吉何以在“啟蒙”、“文明”的旗幟下首先要解決其與中國的東亞地位問題,當然,亦更有助于人們去思考,為什么西方的“民族國家”原則推展于東亞地區(qū)已一個半世紀的今天,人們卻仍然在暗自爭訟:“誰是東亞的老大?”
然而畢竟,近代以來促使東亞生態(tài)發(fā)生巨變的力量,來自日本。西方“價值”及其“規(guī)矩”體系對東亞的席卷,使明治政府敏銳地意識到新的話語權對于日本主導東亞事務的權威借助意義。但正如馬丁·雅克所指出的那樣:“中國和所有從屬國之間的巨大差距是朝貢體系的一個基本特征,是這種體系長期特有的穩(wěn)定性的根本原因……換句話說,以朝貢體系為依托,國家間被拉大的差距培育出了潛在的穩(wěn)定性?!保ā懂斨袊y(tǒng)治世界》)這意味著,有誰想在這個早已習慣于“落差”支配邏輯的地區(qū)推展一個新的文明形態(tài),那么,新的“落差”制作,就成為不可或缺的行動前提。福澤諭吉無疑深諳此道。但由于福澤先要解決的問題不過是翻版于近代化名義下的東亞老問題,而這種翻版的核心目的之一是如何以“禮樂征伐自東洋出”來取代“禮樂征伐自中華出”,因此,新“落差”的出臺和落實,便注定要以破壞曾維系前近代東亞固有生態(tài)的“落差”和“紐帶”為前提,即:以“國民國家”取代“華夷體系”的政治正義性、以“近代文明”征服“中世野蠻”的文明正當性和以“資本經濟”改造“自足經濟”的經貿優(yōu)位性。它催生了福澤的如下邏輯:倘欲在新的文明大勢下聯(lián)合東亞特別是中國和朝鮮一起對付歐洲,其最有效的方式反而是對這兩位近鄰的政治破壞甚至武力打擊,以為如此才可敦其“覺醒”和“進步”??墒?,這種“為了讓你活得更好,需首先剝奪你活的權利”的悖論式言說卻意味著,原本曾是東亞圈域重要組成部分的日本,大概也只有通過“脫亞入歐”或“脫亞不入歐”等宣言,才能為它近現代以來的周邊侵越行動找到一個心安理得的說法。西嶋定生由此慨嘆:“日本可謂東亞世界生下的‘鬼子,這個鬼子通過咬破自己母胎的行為和促使東亞世界解體的行動,才變成了近代世界的一員?!保ㄎ鲘肭敖視〇|亞各國對日本的不寬宥言行,無疑體現了強烈的倫理譴責和道德義憤。但若從“共同體生活方式”的角度看,東亞固有紐帶的強韌存在,還在更根本的意義上透露出母體犯瀆行為必然要遭遇反彈的“生態(tài)”反應依據:“朝貢體系……直到十九世紀行將結束時才被終結,甚至到了那個時候也沒有完全終結,作為一段長久歷史的產物,該體系實際上已成為風俗習慣,潛藏在新近占主導地位的威斯特伐利亞體系下?!保R丁·雅克前揭書)由于這意味著來自圈外的打擊和殘害所能造成的創(chuàng)痛烈度,要遠遠小于圈內的相應行為后果,因此,東亞被侵略過的國家難以平復的歷史心結,已不啻用價值判斷的形式傳遞了文明生態(tài)的自然反應。圈域內國家指責日本時所動用的東亞尺度以及日本對這一尺度的超常在意,反向證明了日本的全部“脫亞”努力,其實并無意義;而中國復興所引起的周邊猜疑和焦慮,亦自屬圈域內的正常反應,里面有“生態(tài)”的,也有“心態(tài)”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