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款吃喝風的危害,輕則浪費公帑,重則腐化整個官場風氣,歷代王朝都想剎住官員揮霍無度的公款吃喝習氣。
就制度建設來說,宋朝對公款吃喝的管理是歷代中較為完善、合理的。首先,宋朝的財政會撥給地方官一筆“公使錢”,即用于公務接待的特別費,換言之,宋朝承認公務接待的合法性與合理性。但是,公款招待必須按照法定的規(guī)格、標準。這方面宋朝訂立了非常周密的規(guī)章制度,凡官員出差公干、下基層考察,均由政府發(fā)給“券食”,憑券供給飲食,“依條計日支給人吏券食”(《慶元條法事類》卷七)?!叭场钡馁M用到年終由各州的常平主管官統(tǒng)一結算,上報戶部審計,如果發(fā)現(xiàn)“有過數(shù)取予及違戾者,并重置典憲”,即超標、違規(guī)的公費接待,以重典處置。
不過,有完備的制度是一回事,制度能否得到執(zhí)行則是另一回事。應該說,在宋朝的政治清明時期,官員如果大搞公款吃喝,一旦被臺諫官發(fā)覺,立即就會受到彈劾,罪輕者降職丟官,罪重者領受刑責,如知靜江府的張孝祥曾因為“專事游宴”,被臺諫彈劾而罷官,知嘉州的陸游也因“燕飲頹放”而受到撤職處分。
發(fā)生在北宋慶歷四年(1044年)的進奏院聚宴案,就導致著名的大才子蘇舜欽被削職為民。宋朝的進奏院有點類似現(xiàn)在的“駐京辦”,負責將朝廷的文書印成報紙,轉發(fā)給地方政府。蘇舜欽當時正好經(jīng)宰相范仲淹提拔,以“集賢校理官”的身份“提舉進奏院”,即主持進奏院的工作。另一位宰相杜衍也很賞識蘇舜欽的才干,干脆將女兒嫁給他。大家都相信小蘇毫無疑問是一個很有前途的“年輕人”。
宋朝京師有一個慣例,每到春秋兩季的賽神節(jié),京城各單位都會將積下來的多余物資賣掉,換成酒食錢,大伙痛快吃喝一場。慶歷四年的秋季賽神會,蘇舜欽便依照慣例將進奏院的舊報紙賣了,然后召集了一幫同僚與文友,到酒樓吃喝玩樂。因為預計賣報紙所得的公款不足消費,大家又湊份子補足,蘇舜欽自己掏了十貫錢助席,其他“預會之客,亦醵金有差”,換成現(xiàn)在的話,即AA制。酒酣之際,還叫了幾名優(yōu)伶、官妓陪飲助興。
活該蘇舜欽倒霉。恰好有個叫李定的官員也想?yún)⒓樱巳巳似泛軌?,蘇舜欽瞧不起他,不但拒絕了,還將他諷刺了一番。李定懷恨在心,便托人探聽蘇舜欽聚飲的詳情,再添油加醋描述出來,到處散布。消息很快就傳到御史中丞王拱辰(李清照的爺爺)的耳朵里—王拱辰是前宰相呂夷簡的同情者。
慶歷四年,朝廷正在推行由范仲淹主持的新政,而呂夷簡則是新政的反對者,朝中隱然分成兩個派系,明著暗著角力?,F(xiàn)在新政陣營中的蘇舜欽鬧出“預妓樂宴會”的丑聞,正好給反對派王拱辰抓到了把柄。王拱辰便聯(lián)合其他御史,以蘇舜欽濫用公款、召妓宴樂為由,對蘇舜欽等人提出彈劾案,指控蘇舜欽已經(jīng)構成“監(jiān)主自盜”罪。
按宋朝的法律,官員如果在公務性接待之外“預妓樂宴會”,要處以“杖八十”的刑責;“監(jiān)主自盜”更是重罪,最高刑罰可以是死刑。不過宋朝很少以極刑對待士大夫,最后蘇舜欽被“削籍為民”,一個大有前途的政治新秀從此結束了政治生命;參與進奏院聚飲的其他人,也“皆斥逐”。
對這個嚴厲的處罰結果,蘇舜欽自然是憤憤不平的。其實在官官相護的政治生態(tài)中,蘇舜欽這點事完全不至于丟官,甚至連被調查的風險也不會有,要知道蘇舜欽并非沒有后臺,而是后臺很硬。但宋朝的政治有一個顯著的特點,即大體上保持著制衡性與競爭性,首先是政府—臺諫的二權分立,臺諫完全獨立于政府。宋人說,“本朝諫臣之盛,古未有也。”這不是吹牛,至少在仁宗朝,臺諫“言及乘輿,則天子改容;事關廊廟,則宰相待罪”。在咄咄逼人的臺諫官之前,身為宰相的范仲淹與杜衍也不敢庇護蘇舜欽。
另一個創(chuàng)造了政治制衡的機制,是表現(xiàn)為“異論相攪”的派系競爭。慶歷四年的“進奏院獄”具有不必諱言的黨爭背景,據(jù)《東軒筆錄》記載,王拱辰在扳倒蘇舜欽等人之后,曾向前宰相呂夷簡表功:“聊為相公一網(wǎng)打盡!”
我們現(xiàn)在知道宋朝的黨爭導致了很多惡果,不過也應承認,那是黨爭惡化的衍生品,良性的黨爭則可以創(chuàng)造一種政治壓力,讓執(zhí)政團隊保持警醒,以免被反對派抓住把柄。蘇舜欽若非公款吃喝,也不至于受到彈劾。進而言之,若非有“異論相攪”的政治競爭,大概也沒有人敢打當朝宰相女婿這只“老虎”。
治理公款吃喝是一項系統(tǒng)工程,不但需要建立嚴密的規(guī)章制度,而且必須有一套使制度啟動起來的機制。宋朝并未能根治公款揮霍之風,因為一套制度運行起來,免不了要打一個折扣。不過比之明清筆記所記錄的觸目驚心的官場吃喝風氣(可參見《道咸宦海見聞錄》、《官場現(xiàn)形記》等),宋朝的政治生態(tài)畢竟要健康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