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桑

父親是中學(xué)語文老師，他從不體罰學(xué)生，但他會體罰我。

一次，他讓我背《行路難》，12句詩，被我背得七零八落。那時，我爸打我是全院小朋友最精彩的節(jié)目。

高二那年，很迷漫畫的我決定報考動漫專業(yè)，學(xué)校在遠(yuǎn)離北方的廣東。新生報到，送機那天，父親也去了，還要了我的QQ號。

就在我轉(zhuǎn)身離開時，身后傳來父親蒼老的聲音，他抑揚頓挫地朗誦起那首我曾經(jīng)背不出的《行路難》。我聽見有工作人員在勸阻，但他依舊不管不顧地大聲念著：“長風(fēng)破浪會有時，直掛云帆濟滄海！”

大學(xué)生活很美好，假期我從沒回過家。進修，打工，我可以找到太多的理由。

大四那年寒假，父母來看我。那個晚上，父親喝得有些多，醉醺醺地拉著我說：“爸爸以前打你，你還記恨我不？”

我半開玩笑地說：“當(dāng)然記恨了，要不我考這么遠(yuǎn)干嘛?！?/p>

他突然大聲說：“這輩子要能重來就好了！”他一口喝光杯子里的酒，很用力地抱了抱我。

畢業(yè)后，我在珠海找到了工作。年底，我把年終獎金全部寄了回去。

第二天，我給家里打電話，是母親接的。我說：“爸呢？”忽然很想和父親說話，母親卻猶豫了一下?！澳惆炙??！薄按蟀滋斓倪€睡啊，脾氣越來越怪了?！蹦赣H無語地笑了。我沒能聽見掛了電話后她的一聲嘆息。

2012年12月的一個晚上，很意外的，家里打來了電話?？墒菬o論我怎么問，那邊都只有呼吸聲，沒人說話。我正尋思出了什么事，就隱隱聽見電話里傳來了母親顫抖又嚴(yán)厲的聲音：“你做什么呢！你爸不是叫你別玩手機嗎？”

真相是父親患上了老年癡呆。母親怕我擔(dān)心，沒告訴我。

春節(jié)，我趕回了家。到家時，已是深夜。父親坐在床上，像是在找什么。我叫他，他不應(yīng)。我一字一頓地問母親：“爸這是做什么？”

母親無奈地說：“他在找電腦。你走了以后，他常給你留言，后來發(fā)現(xiàn)你經(jīng)常不在線，就到你空間里留言。現(xiàn)在腦袋全糊涂了，能記住的，就剩下這個了……”

我忽然想起，當(dāng)年因為怕麻煩，給了他一個不用的QQ號，加了他之后，基本沒上過。我憑著記憶登上QQ，發(fā)現(xiàn)空間里積滿了父親的留言。有長篇大論的勵志文，有瑣碎的生活惦念。我仿佛看見一個漸漸衰老的父親一個人對著電腦，對著一個幻想中的兒子自言自語的落寞。

我翻到最后一頁，一點一點往前看。越近的留言變得越短了。這之中有一條特別顯眼?！皠e恨爸了，回家來看看，我快要記不住你的樣子了?！边@是2010年1月16日留的，是最后一條留言。

那天，我緊緊地抱住床上的父親，泣不成聲?？伤麉s像受不了我突來的親熱，推開了我。我握住了他的手，那雙枯瘦的大手。我看見他眼里有光，他想對我說什么。我滿懷期待地看著他，說：“不著急，慢慢來?！?/p>

他最后說：“你……是誰??？我們認(rèn)識嗎？”

（鄭杰摘自《第二課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