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文怡
直至十多歲,在電視新聞報道上看到輪船觸礁翻側(cè)或遇大風(fēng)浪沉沒的畫面,才慚愧地理解“行船跑馬三分險”,知曉爸爸的航海工作是如何危險。
爸爸是一個見慣大風(fēng)浪的人,但他說一生無風(fēng)也無浪,非常幸運。
爸爸是海員,由姐姐還未出生到我大學(xué)畢業(yè),二十多年都在船上工作,賺錢養(yǎng)家。他讀書不多,只有小學(xué)程度,但機械常識豐富,曾在理工工業(yè)學(xué)院半工讀進修。他語文能力不高,但能用蹩腳英語與外籍上司溝通,還能捧著字典用英文寫報告。他由輪船機房的最低級“打磨佬”,一直努力學(xué)習(xí),累積經(jīng)驗,晉升至“車人”,并由四車順利升職至華人大車,負責(zé)客輪、貨輪的機房操作和運行。
上世紀六七十年代全球航運發(fā)展蓬勃,爸爸的貨輪專門運送鋼鐵來回美國和日本兩地,每次一個多月天連海、海連天的航程,隨時會遇上惡劣天氣,幾十米的巨浪可以吞噬整艘貨輪。
小時候,我最愛聽爸爸說驚險航海故事,但聽得多了,又好像每次都差不多,竟覺得不夠刺激,完全不懂得替爸爸的安全擔(dān)心。直至十多歲,在電視新聞報道上看到輪船觸礁翻側(cè)或遇大風(fēng)浪沉沒的畫面,才慚愧地理解“行船跑馬三分險”,知曉爸爸的航海工作是如何危險。幸好他的航海生涯,總是有驚無險,從未遇過意外。
所有海員都是以合約形式聘用,所以爸爸每兩三年才“放船”回家一次,休息兩三個月再出海。小時候,我們真的認不清楚爸爸的樣子。記得有一次,他放船回家,姐姐和我從防盜眼瞥見一個又高又大的胖子在門外,恍似早前那個到我們家化緣但兇神惡煞的和尚,我們驚慌地跑進廚房告訴媽媽:“大頭和尚又來了?!弊源恕按箢^和尚”成為爸爸的昵稱。
爸爸跟我們聚少離多,一直都渴望能上岸工作。但他的航海知識在岸上無用武之地,只能嘗試干粗活搬運水泥板。當(dāng)樓房蓋至十多層高時,他畏高雙腳發(fā)軟,更禍不單行,腳板被水泥釘刺穿,發(fā)炎紅腫。最后只好放棄留在岸上工作的念頭,繼續(xù)航海生涯。
媽媽常說爸爸是“太平王”,四個孩子出生的時候,他都不在媽媽身邊,待“放船”回家,每個孩子都已學(xué)會走路,還會叫爸爸。媽媽雖然常將此事掛在口邊,但從沒真正埋怨他。
媽媽勤勞儉樸,理財有道,管教子女嚴厲。爸爸五十多歲退休上岸,和我們感情要好,又薄有積蓄,生活大致無憂。航海生活枯燥,再加上煙酒免稅,船員閑來只有抽煙、喝酒和賭博三種娛樂。爸爸年輕時樣樣皆精,幸好他能臨崖勒馬,三十多歲戒賭;五十多歲退休后再沒工作壓力,說戒就戒掉煙癮;七十多歲因痛風(fēng)癥遂自動戒酒。一切都來得不大吃力,順乎自然,止所當(dāng)止。
爸爸不善辭令,說話又“慢三拍”,但常愛說口頭禪:買東西最重要是“平、靚、正”,稱贊媽媽的美味飯菜就是“嫩、滑、香”,每天總要說上好幾次,逗得孫兒呵呵笑。
去年復(fù)活節(jié),爸爸突然吃不下媽媽“嫩滑香”的飯菜,更不時嫌味道太咸或太甜,完全不合口味。一向身體健壯的他,疲累乏力、面色蒼白。進醫(yī)院檢查,已是末期肺癌,并已擴散,只余幾個月壽命。當(dāng)知道這消息后,他很冷靜,說人總有一死,認為這是一個幸運的終結(jié),不用擔(dān)心半身不遂或老年癡呆等疾病的長期折磨,負累媽媽和我們。
在最后的兩個月,爸爸留在醫(yī)院接受藥物舒緩治療,我們每天都陪伴他,喂食、按摩、誦經(jīng),希望減輕他的痛楚。他最愛聽我誦讀《般若心經(jīng)》,每聽到“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就好像有所領(lǐng)悟,含笑點頭。
在爸爸還清醒的時候,我含著淚水問他有什么未完的心愿,他聲音沙啞,話說得不清,就在我的手掌寫上“心滿意足”四個字,眼角有滴淚珠,我泣不成聲。
最后的兩星期,爸爸已不能進食,醫(yī)生以高劑量嗎啡為他止痛,他有如老僧入定,讓我們準備他的離去。
清晨6時,爸爸心跳停止,瀟灑地獨自航行遠去,享年80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