納爾遜·曼德拉
在獄中,所有的囚犯都被當局劃分成A、B、C、D四類當中的一類。A為最高級別,享受最好的待遇;D類是最低的級別,享受最差的待遇。一切政治犯,即被當局稱作“治安犯”的犯人,自然被劃歸為D類。與這些類別劃分有關的待遇包括探視、書信、學習和購買日用品的機會,所有這一切對每個犯人的生活來說都是必需的東西。一個政治犯一般要花幾年的時間才能從D類升為C類。
我們對這種分類方法十分反感,因為這樣的分類是不道德的、有辱人格的。它不僅對普通犯人是一種打擊,而且對政治犯也是一種特別的打擊手段。我們要求,所有的政治犯應該被劃成一類。盡管我們對這種劃分提出了抗議,但是我們不能忽視的一點就是,這種劃分在監(jiān)獄生活中是無法變更的。如果你抗議作為一名D類囚犯每六個月只能收到一封信,監(jiān)獄當局就會說:“改進你的行為,成為一個C類囚犯后,你每六個月就能收到兩封信?!比绻惚г钩圆伙?,監(jiān)獄當局就會提醒你,如果你是一個A類囚犯,你就能從監(jiān)獄外得到錢,那樣,你就可以在監(jiān)獄的糖果店內購買額外的食物。即使是一位自由戰(zhàn)士,能購買日用品和書籍也是大有益處的。
作為一名D類囚犯,監(jiān)獄當局只允許我每6個月有一次被探視的機會,只能寫一封信和收一封信。我認為,這是監(jiān)獄系統(tǒng)最不道德的規(guī)定之一。與家人溝通是一種人權,不應受到監(jiān)獄系統(tǒng)人為分類的限制。但是,這卻是監(jiān)獄生活中的一個事實。
探視和書信僅限于“直系”親屬,我們發(fā)現(xiàn),這個限制不僅是令人討厭的,而且也是一種種族歧視。非洲人直系親屬的概念與歐洲人或西方人的直系親屬概念大不相同。我們的家庭結構更大,更具有包容性,任何來自一個共同祖先的后代都被視為同一家庭的組成部分。
在監(jiān)獄里,比來自家中的壞消息還要壞的事情莫過于根本就沒有家人的消息,思念家人的不幸和悲傷比實際上的憂傷和失望更令人難以承受。我們寧愿收到一封寫著壞消息的信,也不愿意連信都收不到。
更有甚者,這個令人痛苦的限制也被當局濫用了。期待來信的心情是非常迫切的。每月有一次通知來信的機會,有時六個月過去了,但一封信也沒有。雖然六個月允許收一封信,但是六個月卻沒有收到一封信,這是一個更大的打擊。誰不想知道自己的夫人和孩子們、母親和姊妹們發(fā)生了什么事情?當我接不到信的時候,我感覺心情像大卡魯高原一樣干旱和荒蕪。有時,當局還常常惡意扣壓信函。我不會忘記獄警們說的話:“曼德拉,我們收到了給你寄來的一封信,但是,我們不能給你?!彼麄儾徽f明為什么,也不告訴你信是誰寄來的。這時,要完全靠自我約束,不能為這樣的事情發(fā)火。后來,我通過適當?shù)那捞岢隽丝棺h,有時還真能要回自己的信。
在頭幾個月里,我收到了一封溫妮的來信,但是,信卻被當局作了審查和刪節(jié),除了問候之外幾乎什么內容也看不清。島上的審查人員竟然用墨水把不允許讀的段落全部涂掉,但是,當他們發(fā)現(xiàn)我們能把涂在信上的墨水清洗掉從而看清墨水下面的內容時,他們于是又改變了刪節(jié)方式。他們用刀片把要刪節(jié)的內容裁下來,由于多數(shù)信反正兩面都寫了字,因此其反面上的內容也往往被剪掉。看來,他們巴不得把信弄成碎片。對信箋的審查和刪節(jié)往往延誤信的分發(fā)時間,因為有的獄警文化水平不怎么高,所以審查、刪節(jié)一封信可能要用一個月的時間。我們發(fā)出的信也要經(jīng)過審查和刪節(jié),常常與收到的信一樣,被剪得亂七八糟。
對我們這些身在獄中的人來說,時間似乎是靜止不動的,但是,對監(jiān)獄外的人,時間則是不停步的。當我母親于1968年春天來探望我的時候,我就有這樣的感覺。自從利沃尼亞審判結束之后,我就再也沒有見到過她。變化是逐漸地、一點一點地發(fā)生的。當你生活在你自己的家中,你很少注意到家人的變化。但是,當你多年不見你的家人的時候,他們的變化則讓你感覺是非常明顯的。我母親似乎一下子變得很老了。
對我們來說,體力勞動的結束是一種解放?,F(xiàn)在我可以讀書、寫信和與我的同志們討論問題,或者處理法律文件。自由時間允許我去找回我在羅本島養(yǎng)成的最大的業(yè)余愛好:收拾菜園和打網(wǎng)球。
要在監(jiān)獄里存活下去,你必須要找到在日常生活中感到滿足的辦法。你可以通過許多辦法去實現(xiàn)這種滿足,例如:洗衣服,使自己的衣服特別干凈;打掃走廊,使走廊上沒有一點兒灰塵;收拾自己的牢房,使自己的牢房盡可能有更大的空間。一個人在監(jiān)獄外干大事會感到自豪,而在監(jiān)獄內干小事同樣會感到滿足。
幾乎自從我在羅本島上開始服刑,我就要求監(jiān)獄當局允許我在院子內開辟一個菜園子。幾年中,他們毫無理由地拒絕了我。不過,最終他們總算同意了,我在對面的墻根處開墾了一片狹長的小塊土地,搞了個小菜園。
園子內的土地非常干旱,而且有很多石塊。院子是用廢渣墊起來的,為了開辟菜園,我必須把大量的石塊挖出來,使植物有生長的空間。那時候,我的一些同志與我開玩笑,說我是一個不折不扣的礦工,因為我白天在石料場挖石灰石,而業(yè)余時間又在院子內挖石頭。
監(jiān)獄當局為我提供了種子。開始,我種植了番茄、辣椒和洋蔥,都是一些不需要沃土或精心照料的耐寒植物。第一茬收成不怎么好,但后來收成很快增加了。當局并沒有為允許我開辟這個小菜園而感到后悔,因為這個小菜園綠色滿園之后,我常常為獄警提供最好的番茄和洋蔥。
雖然我一直喜歡種植蔬菜,但是直到我被關進監(jiān)獄后我才能夠得到一小塊土地種植蔬菜。我第一次在菜園里種菜是在福特黑爾大學學習的時候。在那里,作為大學要求體力勞動的一部分,我曾經(jīng)在我的教授的一個菜園里勞動過。作為腦力勞動的一種調節(jié),我喜歡與土坷垃打交道。到了約翰內斯堡后,一開始是學習,然后是工作,我既沒有時間也沒有地方去施展我的園藝才能。
我開始訂購種植蔬菜和園藝方面的書籍。我學習了各種種植技術和施肥技術。但是,我沒有那么多書中介紹的材料,只能通過試驗并在一次次的失敗中學習種植技術。有一段時間我想種花生,用了不同的土壤和肥料,但是最終還是沒有成功。這是我遭遇的唯一一次失敗。
對我來說,種植蔬菜是監(jiān)獄中為數(shù)不多的自己能說了算的事情之一。先是播種、觀察各種植物的生長,然后是照料植物,最后就是收獲。這樣的勞動過程可以提供一種簡單但卻是經(jīng)久的滿足。作為這一小塊土地的主人,它為我提供了一點自由的感覺。
從某種程度上說,我把菜園作為我的生活的某些方面的象征。一位領導人也必須管理好自己的菜園,他也要播種、看護、耕作,最后才能去收獲。像一個園丁一樣,一個領導人必須對他所培育的東西擔負起責任。他必須關心自己的工作,要驅趕敵人,要保留可以保留的東西、除掉不應保留的東西。結束人工勞動的一個意想不到的結果是我的體重增加了。盡管我們在石料場很少干得滿身是汗,但是,來回步行去石料場足以使我保持著原來那修長的體形。
我一直認為,做操不僅對身體健康十分重要,而且對心情平和也非常關鍵。以前,我有時只能通過擊打沙袋而不是拿同志或警察消除氣憤和驅趕煩惱。做操能消除緊張,而緊張是心情平靜的敵人。我發(fā)現(xiàn),當我身體狀況好的時候,我的工作也會好,而且腦子也好使。因此,做操成為我生活中雷打不動的活動。在監(jiān)獄里,有一種驅除煩惱的方式是絕對重要的。
就是在羅本島上,我仍然堅持我以前的拳擊訓練模式,從禮拜一到禮拜二,我堅持跑步和體能訓練,然后,休息三天。禮拜一和禮拜二早晨,我在牢房里跑45分鐘,然后做100個俯臥撐、200個仰臥起坐、50個下蹲運動和其他各種體能訓練活動。
在我給我的孩子的信中,我經(jīng)常督促他們堅持做早操,參加像籃球、足球或網(wǎng)球之類的快速體育活動。通過參加這些活動,就可以消除一切可能發(fā)生的煩惱。盡管我在督促我的孩子們堅持身體鍛煉方面不能算是那么成功,但是,我仍然設法影響我那些更不愿意活動的同事去參加鍛煉。對于我這個年齡的非洲人,做操通常不是能夠堅持下來的一種運動。經(jīng)過一段時間之后,瓦爾特早上也開始在院子里跑上幾圈。我知道有些年輕同志看我在那里鍛煉,他們會自言自語地說:“如果那個老年人能鍛煉身體,我為什么不能呢?”于是,他們也開始做操。
從一開始與監(jiān)獄外的探視者和國際紅十字會的來訪者見面時,我就在強調為我們提供適當?shù)腻憻挄r間和設施的重要性。可直到20世紀70年代中期,在國際紅十字會的資助下,我們才得到了像網(wǎng)球和乒乓球臺這樣的運動設施。
在我們停止了石料場勞動的同時,一位獄警主張把我們的院子改造成一個網(wǎng)球場。院子的大小倒是正合適。于是,普通犯人監(jiān)禁區(qū)的囚犯把水泥面涂成綠色,然后,按照傳統(tǒng)網(wǎng)球場的樣子畫上白線。幾天后就拉起了球網(wǎng),我們忽然在前院里有了自己的溫布爾登球場。
我在福特黑爾大學讀書的時候打過幾次網(wǎng)球,但無論如何也稱不上是網(wǎng)球手。我的正手相當有力,而反手卻比較弱。但是,我打網(wǎng)球是為了鍛煉身體,并不是為了追求風度。這是取代來回去石料場步行的最好的、唯一的一種運動方式。在我們監(jiān)禁區(qū)中,我是第一批打網(wǎng)球的人之一。我是一位后場網(wǎng)球手,輕輕一抽就可以過網(wǎng)。
結束體力勞動后,我有了更多的讀書時間。開始,我想閱讀一些關于南非的書或由南非作家寫的書。我閱讀了納迪尼·高迪莫寫的所有當時未被禁止的小說,學到了大量有關白人自由敏感性的知識。我還讀了許多美國小說,印象特別深的是約翰·斯坦貝克寫的《憤怒的葡萄》。我發(fā)現(xiàn),該書中描寫的移民的困境與我們南非勞動人民的處境十分相似。
我多次反復閱讀過的一本書是托爾斯泰的巨著《戰(zhàn)爭與和平》(盡管書名中有“戰(zhàn)爭”二字,但是,這本書卻允許閱讀)。我特別喜歡關于庫圖佐夫將軍的描寫,俄國宮廷中的每個人都低估了他。庫圖佐夫之所以打敗了拿破侖,正是因為他沒有被宮廷大臣們那種目光短淺的觀點所動搖,并在對他的將士和人民的深切理解的基礎上作出了自己的決定。這就又一次提醒我,一個人要想真正領導他的人民,那么他必須真正地了解他的人民。
我知道,每個人的內心深處都存在著仁慈和慷慨。沒有一個人由于他的皮膚,背景或宗教而天生仇恨另一個人。人們一定是通過學習才會有恨,如果他們能夠學會恨,那么他們也一定更能夠學會愛,因為愛在人類的心中比恨來的更自然。即使是在監(jiān)獄里那些最冷酷無情的日子里,我也會從某個獄警身上看到若隱若現(xiàn)的人性,可能僅僅是一秒鐘,但是,它卻足以使我恢復信心并堅持下去。人的善良就像是一條可以隱藏但絕對不會熄滅的火焰。
東方企業(yè)家2013年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