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遲子建是出生于黑龍江北部并長期生活在黑龍江的一位作家,他的作品中滿是北國風(fēng)情,滿是濃郁的地域色彩和北方民俗氣息,這也使得小說語言呈現(xiàn)出獨(dú)特的風(fēng)貌?!额~爾古納河右岸》是遲子建獲得第七屆茅盾文學(xué)獎的一部長篇小說。小說描寫了生活在黑龍江北部地區(qū)的鄂溫克族人近百年的生存史,也見證了這一弱小民族的獨(dú)特風(fēng)俗習(xí)慣,他們靠飼養(yǎng)馴鹿、打魚狩獵為生,特有的飲食、服飾、用具、宗教信仰等民俗民風(fēng)都深深烙印在他作品的語言之中。
關(guān)鍵詞:遲子建 語言 民俗化
語言與文化密切相關(guān),語言既是文化的一種形態(tài),同時也是文化表達(dá)的一種載體。不同民族、不同地域的文化形態(tài)也對語言的變遷產(chǎn)生深遠(yuǎn)的影響,使得語言往往帶上一定的民族特色、民俗氣息。文學(xué)是語言的藝術(shù),文學(xué)的意義與曼妙不僅生成在語言之中,也生成在語言之外。黑龍江作家遲子建在其長篇小說《額爾古納河右岸》中用語言展示了一個神奇而壯美的世界,同時也讓我們享受到了一個神秘而超現(xiàn)實(shí)的世界。遲子建出生于黑龍江的漠河,并長期生活在黑龍江,對家鄉(xiāng)的熱愛和懷念以及對家鄉(xiāng)的人和事的關(guān)注,使得遲子建的作品滿是北國風(fēng)情,滿是濃郁的地域色彩和北方民俗氣息,這也使得其小說語言呈現(xiàn)出獨(dú)特的風(fēng)貌。
《額爾古納河右岸》是遲子建獲得第七屆茅盾文學(xué)獎的一部長篇小說。小說描寫了生活在與俄羅斯接壤的黑龍江北部地區(qū)的鄂溫克族人近百年的生存歷史,他們以部落的形式聚集生活在森林之中、河流之畔,他們以飼養(yǎng)馴鹿和狩獵為主要的生存方式,他們擇草而居,過著原始的游牧生活;他們與大自然無比親近,與自然萬物親密無間,對大自然的一切有他們的理解和感悟。遲子建在展現(xiàn)鄂溫克人生存狀態(tài)的同時,也為我們展現(xiàn)了一幅鄂溫克人的原始民俗畫卷,讓我們歆享了一次語言的民俗盛宴。
《額爾古納河右岸》講述的是遠(yuǎn)離城市生活的一個游牧民族的興衰史,他們與大自然直接接觸,他們過著山林野居的生活,不可避免地就會有一些特定的事物和名稱。
(1)我從小看到的房屋就是像傘一樣的希楞柱,我們也叫它“仙人柱”。希楞柱很容易建造,砍上二三十根的落葉松桿,鋸成兩人高的樣子,剝了皮,將一頭削尖了,讓尖頭朝向天空,匯集在一起;松木桿的另一端則戳著地,均勻地散布開來,好像無數(shù)條跳舞的腳,形成一個大圓圈,外面苫上擋風(fēng)御寒的圍子,希楞柱就建成了。早期我們用樺皮和獸皮做圍子,后來很多人用帆布和毛氈了。
(2)我和列娜從小就跟著母親學(xué)活計,熟皮子,熏肉干,做樺皮簍和樺皮船,縫狍皮靴子和手套,還有烙格列巴餅,擠馴鹿奶,做鞍橋等等。
(3)我們最早使用的槍是“烏魯木苦得”,就是打小子彈的燧石槍,這種槍射程短,所以有時還得使用弓箭和扎槍。后來從俄國人手中換來了打大子彈的燧石槍,也就是“圖魯克”。接著別力彈克槍來了,它比圖魯克要強(qiáng)勁多了??墒歉钟斜葎e力彈克槍還要有殺傷力的槍,那就是連珠槍,它可以連續(xù)發(fā)射。
他們住的是類似于帳篷的希楞柱,他們不習(xí)慣漢人住的那種房屋,政府雖然給他們在山下建了白墻紅頂?shù)姆孔?,但“我不愿意睡在看不到星星的屋子里,我這輩子是伴著星星度過黑夜的。如果午夜夢醒時我望見的是漆黑的屋頂,我的眼睛會瞎的”;他們吃的是生肉、肉干或烤制的獵物,穿的是獸皮、魚皮或羽毛縫制的裙子、鞋子、襪子、手套等衣物,看似粗糙的制品在他們靈巧的手中變得生動而美麗,“我永遠(yuǎn)忘不了母親那天的衣著,她上穿一件米色的鹿皮短衣,下穿尼都薩滿送她的羽毛裙子,腳蹬一雙高兒狍皮靴子”;他們喝的是馴鹿奶,每天早晨一碗馴鹿奶是流入他們心中的甘泉;他們戴的飾物也多是獸骨磨制出來的,“安草兒把一個樺皮簍放在我面前,那里面裝著幾樣?xùn)|西,是他掃營地的時候撿到的:一只狍皮襪子,一個鐵皮小酒壺,一方花手帕,一串鹿骨項鏈和幾只白色的鹿鈴”,他們衣物上的紋飾也多是他們見到的大自然的饋贈,“而達(dá)瑪拉給尼都薩滿做的,卻是用短毛狍皮做的五指手套,這樣的手套做起來非常費(fèi)時。達(dá)瑪拉挑針走線地足足做了半個月,她在手套的腕口處繡了三圈花紋,一圈是火紋,一圈是水紋,一圈是云紋”;他們能使用獵槍和彈藥,他們個個都是打獵能手,但由于毫無節(jié)制地開采和砍伐,野生動物越來越少,他們最后只好放下了獵槍,成為文明人。
(4)幾乎每個烏力楞在山中都建有“靠老寶”,少則兩三個,多則四五個。蓋“靠老寶”要在林子中選擇四棵粗細(xì)相等、間距適中的松樹,把樹身的枝椏打掉,再截斷樹冠,以這四根自然豎立著的樹干為柱子,然后在這四根柱上搭上用松木桿鋪成的底座和長方形的四框,框子上面苫上樺樹皮,在底部留一個開口,作為送取東西的進(jìn)出口。
鄂溫克族是和馴鹿相依為命的,他們逐馴鹿喜食而搬遷、游獵,“我們的馴鹿,它們夏天走路時踩著露珠,吃東西時身邊有花朵和蝴蝶伴著,喝水時能看著水里的游魚;冬天呢,它們扒開積雪吃苔蘚的時候,還能看到埋藏在雪下的紅豆,聽到小鳥的叫聲”,所以很多人因?yàn)轳Z鹿而對山下的定居生活充滿了疑慮?!翱坷蠈殹笔撬麄冞@種游獵生活的產(chǎn)物,“靠老寶”從不上鎖,是鄂溫克人為自己部落也是為其他部落留下的隨時取用的一個倉庫,見證了鄂溫克人的善良和博大的胸懷。
鄂溫克人在游獵生活中積累了豐富的生活經(jīng)驗(yàn),對他們周圍的野生動植物的特性和習(xí)性有充分的了解,“堪達(dá)罕和鹿喜歡舔舐堿土,獵人們掌握了這個習(xí)性,就在它們經(jīng)常出沒的地方,先把地面的土挖出一尺來深,然后再用木楔鉆出一個個坑,把鹽放進(jìn)去,再把挖出的土培上,使土地堿化”。但他們并不貪婪,在一種自給自足的生活中與動物、與森林、與河流、與大自然的一草一木都能和諧共處,他們才是這片森林的主人。
遲子建用其親切而精妙的語言不但給我們展現(xiàn)了鄂溫克人百年來的生存現(xiàn)狀,也給我們帶來了這個民族特有的事物和名稱,使我們仿佛置身于鄂溫克人一個個神秘而生動的生活瞬間。
《額爾古納河右岸》以鄂溫克族最后一個酋長的女人的敘述構(gòu)成了小說的基本話語,她以一種平靜而略帶滄桑的口吻向我們講述她近百年的經(jīng)歷、見聞與感受,訴說著他們對自然的深切感受。她更像一個向?qū)?,在她的娓娓講解中引領(lǐng)我們走進(jìn)她所歷經(jīng)的滄桑和那個民族所經(jīng)歷的并不遙遠(yuǎn)的歷史。
當(dāng)年的鄂溫克人生活在20世紀(jì),山下已經(jīng)進(jìn)入了新的文明社會,但他們絲毫不受外界的影響,依然過著他們自由自在的近乎原始的游獵生活,依然保持對大自然的獨(dú)特感受和認(rèn)識,這也使得這篇小說的語言中明顯地帶有一種神秘氣息和宗教色彩。
首先,在鄂溫克人看來,萬物都有神靈,大自然的一切都是有靈性的,所以整篇小說的語言敘述中所有事物都被賦予了生命和靈性。火是人們生活的必需品,在鄂溫克人的游獵生活中更是不可或缺的,甚至是一種神靈,“火中有神”,“我們是很崇敬火神的。從我記事的時候起,營地的火就沒有熄滅過”,他們搬遷的時候首先要帶的是“瑪魯神”,其次就是火種了,“我們把火種放到埋著厚灰的樺皮桶里,不管走在多么艱難的路上,光明和溫暖都伴隨著我們”。鄂溫克人認(rèn)為沒有火的日子是寒冷和黑暗的,他們的火不同于城市里的火,他們的火里充滿了陽光和月光,能照亮人的心和眼睛。在鄂溫克人的心里,“山有山神,河有河神,樹有樹魂,各種動物各有其神,就是天上的雷電和風(fēng)雨也各有其神”{1}?!鞍啄遣椤笔撬麄兊纳缴?,“少年時進(jìn)山拉燒柴的時候,我不止一次在粗壯的大樹上發(fā)現(xiàn)怪異的頭像,父親對我說,那是白那查山神的形象,是鄂倫春人雕刻上去的”{2},依靠山林生活的鄂溫克人與鄂倫春人有相同的信仰,他們都信仰山神白那查,他們認(rèn)為白那查山神主宰著山林中的一切,那時候額爾古納河右岸的山林中有很多刻有白那查山神的大樹,從山神身邊經(jīng)過時是不能吵嚷的,“但路過參天大樹的時候,林克就不敢打口哨了,他怕驚擾了山神白那查”。獵人遇見山神白那查時要敬拜,打到獵物時更要把野獸身上的血和油涂抹到神像上,顯然這是對山神饋贈野獸的一種感謝,是對山神庇佑的一種感謝,更是對山神的一種敬仰和敬畏。即便是他們獵取的野獸也是有靈性的,他們在獵取野獸后總要先祭奠各路神靈,給野獸做一次風(fēng)葬后才開始享用美食。小說中正是用這種充滿靈性的語言為我們描繪了一個靈性十足的大自然,這樣富有靈性的大自然正是鄂溫克人的精神家園,他們依戀著這個靈性十足的大自然,他們與這個大自然中的所有靈物都密不可分。
其次,鄂溫克人的原始宗教信仰——薩滿教,給小說蒙上了一層神秘的色彩,使小說的語言也披上了一件神秘的紗衣。我國北方地區(qū)多信仰薩滿教,薩滿教沒有艱深的教義,沒有繁雜的宗教儀式,只是在人們遇到困難或者災(zāi)禍的時候,用跳神的方式尋求解決的方法。在鄂溫克人的信仰中,薩滿不是普通人,薩滿是神,是能通神靈的神。新薩滿要在舊薩滿去世后的第三年才能產(chǎn)生,是在一種看不見摸不到的神秘力量的召喚下誕生的。即將做薩滿的人都會有一些不同尋常的舉動,尼都薩滿奇跡般地止血,幾天幾夜不吃不喝卻精力充沛,光著腳走路也不會劃傷扎刺,能一腳踢飛巨石,“大家從這超乎尋常的力量上,知道他要做薩滿了”。妮浩薩滿聽神歌的時候一直打著哆嗦,跟在尼都薩滿后面撿拾著尼都薩滿丟下的神衣和法器,能光著腳在雪地上奔跑,能一口吃掉“瑪魯王”的鈴鐺并在新“瑪魯王”誕生的時候吐出來,“魯尼滿懷憐愛地把妮浩抱在懷中,用手輕輕撫摸她的頭發(fā),是那么的溫存和憂傷。我明白,他既希望我們的氏族有一個新薩滿,又不愿看到自己所愛的人被神靈左右時所遭受的那種肉體上的痛苦”。小說中用一種平靜而略帶憂傷的語言,濃墨重彩地描寫了兩位薩滿在跳神中的神人合一及跳神的結(jié)果,神秘而悲壯?!八秊榱司戎鷦e人總是失去自己的孩子,盡管滿身心的酸楚,明知道即將失去親人,但每一次面對救助的時候她仍然說:‘我是薩滿,怎么能見死不救呢!字字泣血,包含著一個母親偉大的胸襟。在她身上我們看到了世間大愛,那是一種怎樣的悲壯?。∽詈?,她為了滅掉森林的大火犧牲了自己,在血和淚中完成了最后一次薩滿的使命?!眥3}這就是薩滿,他們用神賦予的力量和能力甚至自己的生命保護(hù)著自己的氏族。
最后,鄂溫克人崇尚的風(fēng)葬儀式,美麗的神話和傳說,薩滿們吟唱的歌謠,這些浪漫而富有詩意的敘述,讓我們領(lǐng)略了鄂溫克人的親情與愛情是那樣的溫柔和美好,他們對待生死是那樣的從容和豁達(dá)。每當(dāng)親人去世后,他們總要在森林中選好地方,搭好親人的最后一張鋪,然后用白布把去世的親人裹上,放到這張鋪上,自然風(fēng)化。風(fēng)葬儀式莊重卻不沉重,鄂溫克人相信死去的親人去了另一個世界,那里有陽光,有月光,也是這樣的溫暖和幸福。鄂溫克人還有許多美麗的神話和傳說,山神、火神、雷神、熊的前世等等,仿佛鄂溫克人生活在一個童話世界,美好而浪漫。就是他們最喜歡跳的“斡日切”舞,也有一個美麗的傳說:
(5)母親說,很久以前,我們的祖輩被派遣到邊境守邊,有一天,敵軍包圍了人數(shù)不多、糧草已絕的鄂溫克兵丁,突然,空中傳來聲勢浩大的“給咕給咕”的叫聲,原來是一群天鵝飛過。敵軍聽到這聲音,以為鄂溫克的援兵已到,就撤退了。人民念著天鵝的救命之恩,就發(fā)明了“斡日切”舞。
敘述者以一種沉靜溫婉的語調(diào)述說著這些美麗的神話和傳說,讓我們感受到了鄂溫克人熱愛生活、積極樂觀的精神和態(tài)度。薩滿們吟唱的歌謠,給小說的敘述話語添上了一層神秘氣息。薩滿們的歌謠是與神靈的一次對話,是為逝者遠(yuǎn)去的靈魂送去的一種安慰,是為逝者做的最后一次祈禱,聲調(diào)悲涼悠遠(yuǎn),歌詞意蘊(yùn)悠長。
(6) 滔滔血河啊,
請你架起橋來吧,
走到你面前的,
是一個善良的女人!
如果她腳上沾有鮮血,
那么她踏著的,
是自己的鮮血;
如果她心底存有淚水,
那么她收留的,
也是自己的淚水!
如果你們不喜歡一個女人
腳上的鮮血
和心底的淚水,
而為她豎起一塊石頭的話,
也請你們讓她平安地跳過去。
你們要怪罪,
就怪罪我吧!
只要讓她到達(dá)幸福的彼岸,
哪怕將來讓我融化在血河中,
我也不會嗚咽。
這是尼都薩滿為“我”的母親、他的愛人達(dá)瑪拉吟唱的一首葬歌,為了達(dá)瑪拉能平安渡過那條通往幸福世界的血河,尼都薩滿不惜用一種符咒似的語言與神靈對話,不惜將自己融化在血河中,只要達(dá)瑪拉能在那個世界過上幸福的生活。這是怎樣的一種愛戀,怎樣的一種情感啊!而當(dāng)我們聽到妮浩薩滿每一次跳神救人后為失去的自己的孩子而吟唱的神歌時,我們不僅震撼了:“太陽睡覺去了,林中沒有光明了。星星還沒有出來,風(fēng)把樹吹得嗚嗚響了。我的百合花呀,秋天還沒到來,你還有那么多美好的夏日,怎么就讓自己的花瓣凋零了呢?你落了,太陽也跟著落了,可你的芳香不落,月亮還會升起?!弊匀粯闼氐綐O致的歌詞卻讓我們感受到了一種深沉至極的母愛,那種失去愛子的痛是那樣的痛徹心扉,也是那樣的無奈和悲涼,只因她是一個薩滿,是一個要用生命保護(hù)氏族的薩滿。一首首悲涼凄婉的神歌,強(qiáng)化了敘述語言的神秘性,使敘述成為一曲悠長哀婉的挽歌。
語言是文學(xué)的生命,是文學(xué)的靈魂。遲子建的小說創(chuàng)作過程堪稱是語言錘煉和鑄造的過程?!额~爾古納河右岸》在語言上一如既往地承繼了遲子建作品的自然樸素、清新流暢、詩意盎然的特點(diǎn),同時,也給我們提供了一種民俗化的語言形態(tài)。中國北方邊地的地域特點(diǎn),中國北方邊地少數(shù)民族的生活狀態(tài),中國北方邊地少數(shù)民族的精神信仰,讓我們從語言走進(jìn)了鄂溫克人的生活和心靈,走進(jìn)了鄂溫克人的民俗和信仰,讓我們充分了解了鄂溫克人這一弱小民族在與大自然的和諧共處中也備嘗艱辛,也讓我們看到了鄂溫克人在與命運(yùn)的抗?fàn)幹?,從容面對生死,不屈不撓的民族精神,也讓我們感受到了鄂溫克人的美好人性和熾烈的情感?/p>
{1} 孫德喜:《生態(tài)文化與小說語言》,《綏化學(xué)院學(xué)報》2009年第10期,第8頁。
{2} 遲子建:《額爾古納河右岸》,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08年版,第251頁。
{3} 楊坪:《〈額爾古納河右岸〉的詩性之美》,《語文知識》2011年第1期,第61頁。
作 者:閆晶淼,綏化學(xué)院文學(xué)與傳媒學(xué)院副教授,南京師范大學(xué)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漢語及語言學(xué)教學(xu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