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喬生
1932年11月,魯迅赴北平探望母親期間,分別應北京大學、輔仁大學、女子文理學院、北京師范大學、中國大學之邀,發(fā)表了著名的“北平五講”:在北京大學講《幫忙文學與幫閑文學》,在輔仁大學講《今春的兩種感想》(以上均為11月22日),在女子文理學院講《革命文學與遵命文學》(24日),在師范大學講《再論“第三種人”》(27日),在中國大學講《文藝與武力》(28日)。前兩篇經魯迅修改,收入《集外集拾遺》,其余演講內容沒有留存。魯迅在《答楊人先生公開信的公開信》中說:“聽說北平有一本《五講》出版,那可并不是我做的,我也沒有見過那一本書。”可能是當時聽講者將筆記整理印刷的,迄今沒有找到。又魯迅1932年12月21日致王志之信中說:“我此次赴北平,殊不值得紀念,但如你的友人一定要出紀念冊,則我希望二事:一,講演稿的節(jié)略,須給我看一看,我可以于極短時期寄還,因為報上所載,有些很錯誤,今既印成本子,就得改正;二,倘搜羅報上文章,則攻擊我的那些,亦須編入,如上?!渡鐣侣劇分?。”但后來未見這個紀念冊出版。
關于這些演講,后人有很多記述,從中可以看出那時魯迅在北平文壇引起轟動的盛況和魯迅的風采。
11月22日下午,魯迅由臺靜農陪同,往北京大學第二院演講40分鐘。事前魯迅曾要求聽眾只限于國文系,學校在講演前三小時才貼出布告,結果禮堂還是擠滿了聽眾,多達七八百人。講題是《幫忙文學與幫閑文學》,有柯桑記錄稿,發(fā)表于本年12月《電影與文藝》創(chuàng)刊號。魯迅對這個記錄稿并不完全認可。1934年12月23日致楊霽云信說:“《幫忙文學》,并不如記者所自言之可靠,到后半,簡直連我自己也不懂了,因此刪去,只留較好的上半篇,可以收入集里。有這一點,已足說明題目了?!濒斞刚J可的上半篇,經他本人修改,原擬收入《集外集》,但被審查機關抽去,后收入《集外集拾遺》。
魯迅在講演中說:“大凡要亡國的時候,皇帝無事,臣子談談女人,談談酒”,這就是幫閑文學;“開國的時候,這些人便做詔令,做敕,做宣言,做電報”,這就是幫忙文學。他還認為中國文學可以分為兩大類:“(一)廊廟文學,這就是已經走進主人家中,非幫主人的忙,就得幫主人的閑;與這相對的是(二)山林文學。后面這一種雖然暫時無忙可幫,無閑可幫,但身在山林,而‘心存魏闕。”
無論“幫忙文學”或“幫閑文學”,它們的實質都是“官僚文學”。不但過去歷史上有這種“官僚文學”,而且這種文學在當前還大量存在,“惟方法巧妙得多了,竟至于看不出來”,例如所謂“為藝術而藝術”者便是。魯迅指出,提出這樣主張的人是毫無反抗性的,“不但沒有反抗性,而且壓制新文學的發(fā)生。對社會不敢批評,也不能反抗,若反抗,便說對不起藝術”,也變成了幫忙加幫閑了。
在北大二院講演完后,魯迅稍事休息,又趕赴輔仁大學講演40分鐘,題目是《今春的兩種感想》。
《今春的兩種感想》的主題是“青年應該走怎樣的道路”。他講了兩種感想:第一,青年們做事太不認真,凡事說說算了,而不認真去做。因為不認真去做,所以要吃虧。他舉出抗日問題作為例子,說,青年們成立了許多“抗日團體”而“并不一定抗日”;成立了“學生軍”,也只把操衣“放在家中”,并不操練,然而一旦被日軍查出,卻是“必定要送命”的。更進一層,魯迅指出不要把希望寄托在另外那些人身上。魯迅說:“中國實在是太不認真,什么全是一樣。文學上所見的常有新主義,以前有所謂民族主義的文學也者,鬧得很熱鬧,可是自從日本兵一來,馬上就不見了。我想大概是變成為藝術而藝術了吧。中國的政客,也是今天談財政,明日談照相,后天又談交通,最后又忽然念起佛來了。”第二種感想是:“眼光不可不放大,但不可放得太大?!彼麆窀媲嗄陚冏⒁猬F(xiàn)實,多參加實際工作,切不可走兩種極端。這兩種極端就是:“我們常將眼光收得極近,只在自身,或者放得極遠,到北極,或到天外,而這兩者之間的一圈可是絕不注意的?!?/p>
魯迅演講很吸引年輕人,木將回憶說:在輔仁大學的講演,我是聽過的。那是一個寒冷的下午,大約3點鐘以后了,一個同學悄悄告訴我,要我去聽一個講演。我沒問講演人是誰,便同他一起去了。我們匆匆向輔仁大學走去。路上,不時碰見和我們一樣的三三五五的青年人。到輔仁大學的大禮堂時,那里已經坐滿了人。屋子里沒有生火,很冷,只聽見有人咳嗽,但沒有人說話,靜極了。這樣的氣氛使我感到溫暖。一下子好像全屋子里的人都親近起來了。先生穿著一件灰樸樸的長袍,和在相片上所見到的一樣,短發(fā)直直地立著,留著胡子,臉是蒼白和瘦削的,沒有笑,堅定地站在那里,兩眼平和地看著大家。他不是叱咤風云、鋒芒畢露地口若懸河,而是聲調平緩地在講話,像年老的長輩為孩子們講滄海桑田的生活故事。
當我們離開輔仁大學大禮堂時,我看見一群群一簇簇的青年人都來了。他們都是聽說先生來講演,臨時沖出學校趕來的?!棒斞赶壬v完了嗎?”“魯迅先生到哪里去了?”他們急促地問著,深為沒聽到先生的講演而悔恨著。
11月24日,魯迅到女子文理學院講演約40分鐘,講題是《革命文學與遵命文學》。講演通過對葉靈鳳、張資平等作家的剖析,說明不能只看牌子,不看實質。雖然這些作家所講的十分高超,但其實是替統(tǒng)治階級服務的“遵命文學”。魯迅再次強調作家必須具有無產階級的立場和意識,才能成為無產階級的忠實代言人。講完后,學生又請教了許多問題,魯迅當場作答。關于這次講演的記錄稿,魯迅說:“我決計不要它,因為離實際太遠。大約記者不甚懂我的話,而且意見也不同,所以我以為要緊的,他卻不記,或者當作笑話。”魯迅原來準備將演講內容寫成文章,但未能實現(xiàn)。五次演講留下了照片的,是在北京師范大學演講的一次。
1932年11月25日魯迅日記:“師范大學代表三人來邀講演,約以星期日?!边@三人是王志之、張松如、潘炳皋,代表北師大文藝研究社:明天是禮拜,不知道周先生有沒有時間?“明天……”周先生閉著眼想了一會兒,“好吧,我大概在最近就要走,就在明天上午十點吧,是不是還要先定一個題目?”得到了我們的答復,他又接著問:“就講第三種人的問題好嗎?”“囑咐他們不要貼通告,人來得太多,我又講不出什么來,怕使別人太失望。”結果決定違反老頭子的意思,當天晚上把通告貼出去了。
學生代表把魯迅領到學生自治會休息。那間大屋板凳上、窗臺上擠滿了人。有人問魯迅的帽子戴了多少年了,有人問他一天抽多少煙,不停地與他說笑。他們對魯迅表示敬意并不由于虛偽的客氣,而是止不住的發(fā)狂的親切。
演講的教室里聽眾已經擠得水泄不通。幾個人用盡全力掙扎,把魯迅護著。待到擠上講臺,主持人大氅的紐扣擠掉了兩個,出了一身大汗。魯迅站在講臺一側,一邊擦汗一邊喘氣。主持人大聲介紹魯迅,底下的人呼喊:“我們聽不見!”于是,有人提出,到外面,請魯迅先生露天講演。魯迅點點頭。主持人擔心風大,魯迅身體受不了,但聽眾已經往外涌動。等魯迅跟出去,操場上已經擺好一張方桌。大家把魯迅從頭頂上抬上方桌。這天的講題是《再論“第三種人”》。魯迅說:四年前,泥腿的工農踏進了文壇,于是發(fā)生了斗爭。皮鞋先生反對新興的普羅文學,想用皮鞋腳把泥腳踢出去?!暗谌N人”說,文學是“鏡子”,沒有階級性。其實不對。就說“鏡子”吧,它所照的也由于實物的不同而各異,何況階級社會里的人,決不是一面鏡子。因為階級的背景不同,每個人的這面鏡子早就涂上了不同的色彩,他怎能超階級呢?他們又說文藝是屬于將來的,要創(chuàng)造為將來的永久的文藝,像托爾斯泰那樣。這話也不對。托爾斯泰寫東西,是寫他那時的現(xiàn)在,并不是寫將來的。如果他的寫作脫離了現(xiàn)實,就失掉了價值,不成東西了。魯迅又說,新興藝術的發(fā)展是時代的必然趨勢。我們要接近工農大眾,不怕衣服沾污,不怕皮鞋染土。知識者的事業(yè)只有同群眾相結合,他的存在,才不是單為自己了。
魯迅講完,又被群眾擁入學生自治會休息。大家向他提出各種愿望和問題。魯迅又跟他們親切交談起來。
這些操場上演講的照片,既顯示了魯迅剛毅的一面,也顯示魯迅親切幽默的一面,效果很好。但實際上,魯迅已經是50多歲的老人,人們的印象并不像照片上那樣。王志之第一次見到魯迅,得到的印象是:“恍惚感到當前坐著的那位老頭子是灰黑色的,一切都很模糊,好像剛從牢里放出來,濃密的眉毛和胡須好像在很活躍地聳動,顯得有很厚的涵蓄……消瘦的臉是那樣的憔悴,只剩一層慘白的掀起無數(shù)皺紋的皮膚,包著突出的顴骨……”辛朗的回憶是,魯迅“面貌是瘦的,身體甚至于手,都是異常孱弱的……那天我知道他要去北平的師大演講了,我預先便在那里候著,許多青年男女,無數(shù)的一群都擁擠在那‘風雨操場里。魯迅到的消息傳來了,人數(shù)也就更增加了。房中容不下,只好又擠在空場中,中間一個方桌上便站著魯迅。語句很沉著,間或幾句使聽的人發(fā)笑了,但他卻像并不有意,繼續(xù)著他的話,眼望著遠方,雖然并不嗔怒,卻更能使人感知,他雖然并沒有發(fā)出激越的聲調,但聽的人誰都聽得很真切。講演完了,他向外走著,一重一重的人海還是圍繞著他,要不是你預先知道那是魯迅,準會由他陳舊的帶著許多塊油漬的長袍上想到是一個販買古董舊貨的商賈……”
在北平的最后一天,午前,魯迅應邀到西城二龍坑口袋胡同中國大學時代讀書會講演20分鐘。因聽眾過多,臨時又改為露天講演。魯迅后來談到這兩次演講說:“還有兩回是上車之前講的,一為《文藝與武力》,其一,則連題目也忘記了。其時官員已深惡我,所以也許報上不再登載講演大略?!?/p>
因此講稿不存。據(jù)當時報紙和一些回憶錄的記載,這次講演的大意是:文學是有階級性的。無產階級革命文學是勞苦大眾的文學,它與統(tǒng)治階級的舊文學,必然形成尖銳的對立。舊文學注定要滅亡,但統(tǒng)治階級卻竭力要消滅新文學。古今中外,進步的文學和言論總要遭到統(tǒng)治階級的壓迫。他們先以武力征伐,然后用風花雪月之類的文學麻醉人民,麻醉法無效,他們只好又用武力,所以許多進步作家慘遭迫害。不過,他們終究不能將新文學消滅,先驅者的鮮血必將在新文藝的園地澆灌出更多的爛漫的鮮花來。
傍晚,魯迅離開北平回滬。
戲劇家于伶回憶說,當時魯迅先生很少笑,可是大家卻從他揭露一些人臉譜時的話引出笑來。一次演講完畢,有人說:今天大家為瞻仰您的風采……魯迅立即接上話:“不很好看,三十年前還可以?!边@幽默逗得學生們大笑。還有人問:“先生留在北平教書吧?”魯迅回答:“我一到此間,即有人說我卷土重來,故我不得不卷土重去,以免搶飯碗之嫌?!?/p>
(編輯·韓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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