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寶

前言：他攥住她的下顎：“其實要我放了你的心上人也可以，不過你得聽我的話。”

（一）滴水之恩，以身相許

報社的門被推開，秘書臺的人抬頭望了一眼，然后面無表情地朝里面喊了一聲：“珍兒小姐來了?！?/p>

珍兒身穿黑色的高領旗袍，綢底上還鑲著金邊，衩開得極高，走起路來步步生蓮。報社的男記者們盯著珍兒曼妙的身影，眼睛眨都不眨。而珍兒并未朝他們看一眼，徑直走進了最里面的一間房間。

“Daring，今天怎么不出來迎接我？”珍兒從背后擁住秦書保，溫熱的語氣灑在他的側(cè)臉上，秦書保感覺耳根滾燙。

“乖，我要趕一條稿子，你等我一下?！鼻貢厝岬貞馈?/p>

“什么稿子比我還重要？”珍兒不依不饒。

“督軍大人段英正暴斃于自家別墅，大家都在猜測幕后黑手可能是他的情人?！鼻貢＿吀鋬航忉?，手上的活兒卻一時也沒停下來，桌上的打字機“噠噠噠”發(fā)出很有節(jié)奏的聲響。

“我還以為是什么正事兒呢，原來是在忙八卦新聞?！闭鋬簩⒛X袋枕在秦書保肩上，說著說著，她的眼神由先前的柔情似水變得狠戾。她從袖子里掏出一把尖銳的匕首，一手捂住秦書保的嘴，一手將匕首準確無誤地刺進了秦書保的心臟，時間前后不過一秒。

殺死秦書保后，珍兒開始翻閱散落一桌的紙，找尋自己想要的東西。

有人推門而入，手上還端著一杯咖啡，來人看到眼前的景象，忍不住驚聲尖叫。

匆忙中，珍兒將桌上所有的紙卷成一團放入袖子內(nèi)，然后跳窗逃走。

午夜城郊。

男人站在風口，珍兒走到他跟前時已經(jīng)累得快虛脫了。

“東西拿到了嗎？”

“左右不過在這堆紙里，你自己找吧。”珍兒將袖子里的一團紙塞給他，氣喘吁吁。

“任務完成得不錯。”男人翻看著那堆紙，嘴角揚起一絲上升的弧度。

“那你能兌現(xiàn)你的承諾了嗎？”珍兒問。

“什么承諾？”男人反問。

“放了溫良?！闭鋬和腥说难垌?，一字一頓道。

男人卻像聽到了什么笑話一般，冷哼一聲，隨后捏著珍兒的下顎，眼睛一直在珍兒的胸前掃來掃去，緩緩道：“滴水之恩，以身相許。你受我這么多年恩惠，難道不應該回報些什么嗎？”

“我以身相許后你就能放過溫良嗎？”珍兒的語氣突然變得很曖昧。

“當然?！蹦腥苏f。

“那你轉(zhuǎn)過身，我脫衣服?！闭鋬喝鰦?，然后作勢要解開胸前第一顆盤扣。

男人真的轉(zhuǎn)身，珍兒卻用對付秦書保的方式同樣殺死了男人。

男人指著珍兒，一副死不瞑目的樣子。珍兒蹲下來，咬著牙根道：“用你教我的東西來殺死你，這是我給你最好的回報。你就安——息——吧?！?/p>

（二）拱手河山討你歡

低矮潮濕的西廂房內(nèi)響起一聲嬰兒的啼哭。

“生了，是個女孩兒?！狈€(wěn)婆的臉上生出許多喜氣。一般來說，生男孩兒才值得高興，可對于下人來講，生男孩兒卻是個負擔，反倒是女孩兒好養(yǎng)活，將來嫁人了也跟自己沒太大關系。

“女孩兒好，女孩兒是媽的貼心小棉襖?！碧稍诖采系膶O媽臉上生出欣慰的笑，然后沉沉地睡去。

與西廂房喜慶的氣氛截然不同的是東大院。

一群妾侍跪在陸老爺?shù)拇睬翱蘅尢涮?，陸老爺病重昏迷，與其說她們在哭老爺，還不如說是在哭自己。陸夫人坐在椅子上，神色迷惘。

陸老爺是這西南三省的總督軍，可是他現(xiàn)有的地位并不是白手起家奮斗來的，而是因為他娶了一個好夫人。陸夫人嫁過來時帶來一筆豐厚的嫁妝，陸老爺帶頭起兵時便用這些嫁妝換得銀兩來犒賞士兵，這么一來，愿意跟著他的人自然便多了起來。陸老爺為人風流，納了幾房妾，這些妾侍也知道，如果陸老爺這一去，她們的日子就不會好過了，陸夫人是出了名的厲害。

一個丫鬟匆匆步進來，將柴房孫媽生了個女兒的事告訴了夫人。夫人眼前一亮，因為之前有個算命的曾說過，如果能有新生兒沖喜，老爺?shù)牟【蜁棉D(zhuǎn)。

就這樣，陸夫人強行收了尚在襁褓中的女嬰做養(yǎng)女，取名珍兒。

珍兒是個福星，自從有了她，老爺?shù)牟【驼娴暮昧?，而且不多時日，嫁來一直無孕的夫人居然也懷上了，十月后生下一男嬰，取名溫良。

珍兒和溫良從小青梅竹馬，無憂無慮地長大。到底不是自己親生的，陸夫人對珍兒的態(tài)度很冷漠，卻把溫良捧在掌心里，有求必應。

有一天，孫媽偷偷給自己的女兒縫制了一個布娃娃，珍兒很喜歡，天天抱在手上。陸溫良看見了便要奪走，兩個人爭執(zhí)不下就鬧到了夫人那里。夫人很不屑地將布娃娃丟到炭爐里，并說：“男孩子有空就多習字練武，別老是和黃毛丫頭一般玩物喪志。”

陸溫良被夫人一訓就哭，而珍兒卻有著不同于這個年紀的成熟，她低著頭，一動不動地站著。

夫人走后，珍兒撲到炭爐前從火中撿起殘缺的布娃娃，然后回到自己房里。她不哭不鬧，卻不肯跟陸溫良再說一句話。陸溫良一路跟著她，看她用水給布娃娃洗澡，接著把殘缺的部分用針線補齊。她專注又淡然的側(cè)臉散發(fā)出一種光芒，這種奇異的光芒驅(qū)使陸溫良突然握住珍兒的手說：“等我繼承了家業(yè)，我會買很多漂亮的布娃娃給你?！?/p>

珍兒將陸溫良的手甩開，面無表情，看不出喜怒。

“比這布娃娃好看很多倍的?！标憸亓加种钡匮a充道。

“這是我媽做給我的?！闭鋬航K于開口說話，態(tài)度卻淡之又淡。

“那我就把整個綢莊的絲綢都送到你媽跟前，讓她隨便選布料給你做?！标憸亓祭^續(xù)說。

“好?！闭鋬耗樕辖K于露出了和煦的笑容。

自此以后，陸溫良再也沒有搶過珍兒的東西，相反，他會把自己擁有的好東西全部送給珍兒，只為博她一笑。

很久之后，陸溫良在書中讀到一句話：戀戀不忘舊風景，拱手河山討你歡。他想起當日在窗下，他就曾經(jīng)對珍兒許過這樣的諾言。

（三）不能這樣委屈你

陸溫良長到十八歲的時候，已經(jīng)是一個面若冠玉的美男子，而一起長大的珍兒也出落得面如桃花。就是在這一年，陸夫人給陸溫良安排了一門親事，對方是位官家小姐。

陸溫良哪里肯依，他鐵了心要娶珍兒為妻。夫人撇了撇嘴：“一個下人生的孩子，哪里能配得上你？”

“可我就是要跟珍兒一起，我們已經(jīng)私訂終身了?！标憸亓挤纯沟?。

夫人嗤笑，從小到大陸溫良的很多事都是由夫人做主，唯獨這件事，陸溫良一直在掙扎，最后夫人不得不讓步：“你要喜歡，將她納作妾也行，左右不過是多一個人吃飯?！?/p>

“我才不要納她作妾呢，我又不是爹?！标憸亓茧S口反駁的一句話卻讓夫人瞬間怒氣沖天，老爺流連花叢這件事一直是她的一塊心病。

“你別不識好歹！”夫人指著他。

“我……”陸溫良正欲回嘴，一直沉默著的珍兒卻拉了拉他的袖子：“其實只要能和你在一起，我不在乎名分的。”

“可我不能這樣委屈你?！标憸亓及櫭嫉?。

“有你這句話，我算不得委屈?！闭鋬汉芏碌鼗卮稹?/p>

夫人大抵是見不得兩人相愛的場景，從牙縫中擠出一句：“你日后再說這句不委屈也來得及。”

要珍兒不受委屈是不可能的事。官家小姐入門八抬大轎，鳳冠霞帔。珍兒卻只能穿著粉色的衣裳給家中的長輩奉茶，這樣就算禮畢了。

陸溫良除了新婚夜之外，其他每一個夜晚都是在珍兒房中度過。官家小姐哪里受過這樣的窩囊氣，于是鬧上門來。

“今天叫你陪我去寺廟燒香，你怎么不來？”官家小姐趾高氣昂。

“我身體抱恙，已經(jīng)叫丫鬟去回話了?！闭鋬旱膽B(tài)度不卑不亢。

“你哪門子的身體抱恙，人不都常說粗賤之人身子骨硬朗嗎？我看你好得很。”官家小姐道。

珍兒彎了彎腰，小姐看出她要離開的意圖，一把揪住她的頭發(fā)。珍兒吃痛，反手扭住小姐的手腕，就在這時，陸溫良走了進來。

珍兒并沒有要放手的意思，官家小姐卻眼淚汪汪地向陸溫良求救。

“珍兒，我在采芝齋給你買了你最愛吃的桂花糕，趕緊趁熱吃吧?！标憸亓紝⑹稚系母恻c擺放到桌上的盤子內(nèi)。

“溫良，你沒看見她剛才怎么以下犯上的嗎？”官家小姐氣急敗壞道。

“按照珍兒的脾性，你不招惹她，她斷不會這般對你。還有，她不是下，你也不是上，至少在我心中。”陸溫良的語音語調(diào)不緊不慢，連正眼都不曾瞧過她。

官家小姐氣得奪門而出。

“你就那么信任我？”珍兒含著笑問。

“與你一同長大，我不信你該信誰？”陸溫良望著她的眼眸里溫柔得能滴出水來。

“怕就怕她現(xiàn)在又去找夫人訴苦了?！闭鋬嚎嘈?。

“娘最近總是不在家，她要惡人先告狀估計沒戲?！标憸亓紦崦鋬旱拈L發(fā)，鼻尖蹭她的鼻尖，這是他們之間的親昵方式。

“你總護著我。”珍兒有感而發(fā)。

“小時候老是欺負你，現(xiàn)在護著你些是應該的?！标憸亓蓟卮稹?/p>

“那要是有一天你受到了不公平的待遇，我也會舍身去護你的?！闭鋬亨嵵氐匕l(fā)誓。

（四）我一定會救你

這天是珍兒的生日，陸溫良為了討珍兒開心，特地帶她去洋人開的餐廳吃飯，還訂做了一個生日蛋糕，珍兒從未見過蛋糕，驚喜地瞪大了眼睛。

“洋人發(fā)明的玩意兒，說叫什么生日蛋糕，你嘗嘗?！标憸亓紝⒌案馔频秸鋬好媲埃瑢櫮绲赝龑⒛逃宛さ搅俗旖?。

珍兒低頭專注吃蛋糕，抬頭的時候卻瞧見陸溫良正透過她盯著她背后的某一個角落，眼神憤怒且不可置信。珍兒扭頭順著他的目光望過去，居然看到夫人挽著一個男子的胳膊緩緩步出餐廳。

男子的模樣看起來很眼熟，似乎在哪里見過。

“是段英正，爹手下一個部隊的將領?！标憸亓嫉?。

珍兒沉默，對于夫人外遇這件事，她沒有立場表明什么。反倒是陸溫良，在停頓了幾秒后，望向珍兒的眼眸又重新浮起笑意：“沒事兒，你吃你的，別影響你的心情?！?/p>

可是珍兒過生日的氣氛早已被打破，而且紙包不住火，這件事最終還是被陸老爺知道了。

整個家里的氣氛都很壓抑，陸老爺手里掌握了足夠的證據(jù)，而夫人也沒打算隱瞞，干脆破罐子破摔。

“身為婦人卻沒有婦德，你就不怕我休了你？”老爺氣得摔了茶壺。

“婦德？我的婦德早在你始亂終棄的時候就被敗完了?，F(xiàn)在想要一腳踹開我？你覺得可能嗎？”夫人冷笑著。

“來人，來人??！”老爺氣得大口喘氣，可是喊了半天，竟沒人應他。

就在陸老爺不知所措的時候，所有人都聽見了整齊的腳步聲自地面?zhèn)鱽?，然后越來越近?；仡^一看，竟然是段英正帶著部隊圍了整個陸宅。

陸老爺曾是西南名聲響當當?shù)能婇y，可惜這些年沉迷于酒色，身體被掏空了，就連權力也旁落于別人手中。自己一手帶起來的部隊現(xiàn)在居然幫著別人來對付自己。

珍兒往后退了一步，陸溫良拉住她的手柔聲問：“是不是怕？不如你先回房?！?/p>

“不是怕，只是感覺要發(fā)生什么大事了?！闭鋬夯氐溃矓D出的笑容卻十分蒼白。

珍兒的預感是靈驗的，夫人以老爺年老為由，要求他退位將督軍的位置傳給陸溫良。老爺哪里肯依，在被大軍圍困了幾天幾夜之后的一個雨天，老爺和陸溫良一起失蹤了。

陸宅包括整個西南三省一夜之間換了主人，由姓陸改為姓段。

依舊是一個濕濕的雨天，珍兒順著狹窄的通道終于抵達了地下室的囚牢前。

“珍兒，珍兒！”陸溫良極高興地爬到了鐵欄前，用手握住她的手。一日不見如隔三秋，他被囚禁在這兒，首先想到的不是自己，而是珍兒。

珍兒心酸，她趕緊從懷里拿出一塊滾燙的熱餅遞給陸溫良，因為藏得太隱蔽，她胸前的肌膚都被燙傷了。

一個月前，段英正成了新的督軍，他將整個陸宅重新改造，陸老爺原先的書房便成了廢屋。珍兒就是從這個廢屋里找到了密道，然后發(fā)現(xiàn)陸老爺把陸溫良囚禁在這里。說起來陸老爺也真是喪心病狂，連自己的親生兒子都不放過，可再怎么樣，這天下還是易了主。

“你放心，我一定會想辦法救你出來的?！闭鋬旱馈?/p>

“你照顧好自己，娘和小柔有沒有為難你？”陸溫良口中的小柔便是他被迫娶的那位官家小姐。

“夫人忙著鞏固自己的地位，哪有空理會我。小柔回自己家去了，說是要改嫁?！闭鋬夯氐?。

“這樣也好?！标憸亓夹牢康?。

“那老爺有為難你嗎？”珍兒反問。

“我是他親生的，他怎么會為難我。如今左右不過是氣娘和外人溝壑一氣罷了?！标憸亓夹α诵Γ胱屨鋬喊残?。

二人在兩兩相望的時候，突然聽到有腳步聲接近。

“爹來了，你快走?！标憸亓挤磻獦O快地推了珍兒一把。

“我不走，我要跟他說說理?！闭鋬赫酒饋?，語氣篤定。

“他不會聽你說的，你再不走就來不及了。”陸溫良十分焦急。

可是已然來不及，陸老爺已經(jīng)走到了二人跟前，他看到珍兒先是一愣，接著笑起來：“你果然是個十分聰明的女子，竟然能找到這里來，不過你這么聰明的女子，埋沒在這里太可惜了。”

“溫良是你親生的，你放了他好不好？很多事情跟他無關。”珍兒從小便懂得接受世事無常，所以她從不求人，但是為了陸溫良，她竟然向老爺下跪了。

陸溫良驚詫不已。

“他也是他娘親生的，可那婆娘是怎么對我的呢？背著我偷漢子，還讓我失去了督軍的位置。”老爺不知在哪兒喝了酒，腳步有些踉蹌，語氣很沖。

珍兒正不知如何反應時，老爺卻又忽然攥住珍兒的下顎，逼著她與他對視。

“其實要我放了你的心上人也可以，不過你得聽我的話?！?/p>

（五）都說天意弄人

敵國的軍隊攻進這座城市的時候，段英正沒有反抗，而是帶領軍隊直接選擇投降。因為他的態(tài)度好，敵方保留了他督軍的職位，也保留了他的榮華富貴。

只是這幾日，城內(nèi)血流成河，尸橫遍野，孫媽也丟了性命，死之前連親生女兒的最后一面都未見到，反而是藏在地下室的陸氏父子逃過了一劫。

城市淪陷，在敵軍的統(tǒng)治下，竟慢慢又恢復了歌舞升平的景象。

亂世出佳人，最近，上流社會中就出現(xiàn)了一名叫珍兒的絕代佳人。能讀書識字，會喝酒打趣，就連蘇州評彈也是拿手好戲。

珍兒游刃有余地游走于兩個男人之間，一個是報社主編秦書保，另一個就是督軍段英正。只不過一個在明，一個在暗。

最近大家都在瘋傳一條消息，說是秦書保掌握了段英正最大的秘密，段英正要將秦書保滅口。

可是繼段英正暴斃于自家別墅后，秦書保也慘死于辦公室，這個結(jié)果不免讓人欷歔。

珍兒從生下來便未曾想過自己會殺人，還是同時殺了三個人。

她顫抖著手從陸老爺身上摸出地牢的鑰匙，然后迅速奔走。城郊的黑夜，冷風一直拼命往她脖子里鉆，珍兒在心中一遍遍地告訴自己，她所犯下的罪孽都是為了救出陸溫良，所以她不是一個壞女人。

地牢中，她順利打開門鎖，救出了陸溫良。陸溫良已經(jīng)餓得面黃肌瘦，見到珍兒的那一瞬間，滿臉綻放出光彩。

“你終于來了，珍兒，你知道嗎？我每天活著最大的信念就是見你?！标憸亓嫉氖肿ブ鋬旱谋郯?，力量大得仿佛要將他的信念刻進珍兒的血液中。

“我也是?！泵看瓮瓿扇蝿?，每次忍著惡心與別的男人親昵，其實支撐著自己做完這些事的最大信念也是見到你。

“爹呢？”陸溫良像想起了什么似的突然問。

珍兒露出為難的表情。

“被我殺了。”珍兒說這句話的時候，眼見著陸溫良的臉色由欣喜轉(zhuǎn)為錯愕。

“你爹他不是個好人，我為他辦事，他卻要非禮我，我不得已，我真的不得已……”珍兒的情緒突然激動起來，她害怕面對陸溫良。

陸溫良眼底深藏的暗涌說不清道不明，他過于痛苦，自己的親爹被殺害，是被自己最愛的女人所殺害，可是整件事情他也是知情的，并不能怪珍兒，要怪只能怪天意弄人。

“我們走吧?！标憸亓嫉恼Z氣淡得不能再淡，徑直往地牢外走，看也沒再看珍兒一眼。

走又能走到哪里去呢？原本完整的家被戰(zhàn)火與命運摧殘得面目全非。最終，陸溫良跟珍兒決定北上，最起碼那里還沒有被敵軍占領。

（六）同床卻異夢

到了新的城市，陸溫良找到了一份教書的工作，珍兒洗盡鉛華，挽起頭發(fā)，穿著深色的衣衫，每天洗衣做飯。這樣的生活雖然清貧，但卻安逸，珍兒似乎快要忘卻從前。

又一年珍兒的生日。

陸溫良晚上回來吃飯的時候發(fā)現(xiàn)碗里盛著面條，陸溫良是南方人，不喜歡吃面食，他蹙著眉頭問珍兒：“家中沒米了嗎？”

“不是，還有?！闭鋬涸谒麑γ孀?。

“那怎么吃面條？”陸溫良復問。

“今天是我的生日。”珍兒端起飯碗，淡淡地吐出這句。

陸溫良愣住了，他想不起這個原因。從小到大，珍兒的生日是他記得最清楚不過的日子，如今卻忘記了珍兒的生日。不知是他不愿想起，不愿對這個殺害他至親的女子太好，還是生活的瑣碎已經(jīng)磨平了他所有的浪漫心性。

空氣有些沉默，珍兒卻好似無所謂地笑了笑：“今年的生日沒有蛋糕吃，有面條也一樣。媽曾說面條里放蔥花好吃，你嘗嘗？”

陸溫良沒有回話，只是低下頭默默地吃著面條。

這一夜，珍兒無眠。銀白的月光從漏風的窗戶透進來，照著滿地的清輝。

自打出生以來，很多事便由不得自己。原本長在媽身邊，應該也能開心地長大，結(jié)果因為出生的時間被夫人奪去給老爺沖喜了。她與陸溫良青梅竹馬長大，卻不得已因為身份的卑微做了他的妾。因為命運的捉弄，她又淪為老爺復位的棋子，最后又不得已殺了老爺。

“爹，爹——”陸溫良呢喃的夢囈擾亂了珍兒的思緒。

珍兒轉(zhuǎn)過身，為陸溫良蓋好被子，心中的難過再一次翻涌上來。

其實無論老爺做了多少錯事，在他心中，老爺永遠是他的爹?？墒侨缛舨粴⒘死蠣?，她和他又會落入怎樣的境地，珍兒連想都不敢想，只得噙著自嘲的笑。

所謂同床異夢，大抵如此了。

（七）我不能跟你走

次日清晨，珍兒照舊起早去買菜，卻在回來的路上，發(fā)覺行人總是盯著自己看。很長一段時間的間諜生涯讓珍兒的感官變得異常靈敏，很快，她看到了貼在墻上的告示。

白紙黑字，這是一張通緝令。珍兒清楚地看到自己的名字跟三個男人的名字貼合在一起。真相大白，原來段英正與秦書保并不是自相殘殺，而是死于她手中，秦書保的案件甚至還有目擊證人。

珍兒心下一慌，面上卻強裝鎮(zhèn)定，腳步匆匆地往家趕。

陸溫良今天回家出奇的早，他沉著臉，面色焦灼，應該也是看到了貼得滿城都是的通緝令。

“這里不能再待了，我會被抓起來的?！闭鋬赫f。

陸溫良蹙著眉頭，仿佛在思考著什么。

“我們偷渡去國外吧。”珍兒繼續(xù)說道。

陸溫良抬頭看著她，珍兒強調(diào)：“我知道碼頭每天都會有許多艘到美國的郵輪，我們?nèi)ッ绹]有人認識我們的地方重新開始，好不好？”

珍兒用殷切的眼神望著陸溫良，直到看到陸溫良點頭，她才放下心來。

用了一晚上的時間整理行李，卻發(fā)現(xiàn)要帶的東西并不多。這個地方本不屬于她，她能做的就是將不好的回憶還回去。

次日凌晨，殘月還掛在空中，碼頭邊停靠了數(shù)只漁船和幾艘游輪。

珍兒和陸溫良匆忙跳上其中的一艘游輪，然后藏進內(nèi)艙。

這一夜，珍兒靠著行李，枕著陸溫良的肩膀，兩個人在狹小的空間里相依而眠。

早晨，江邊漫起薄薄的霧氣。游輪鳴笛一聲，陸溫良突然驚醒：“爹！”

珍兒也悠悠醒轉(zhuǎn)，在老爺死去的時光里，陸溫良總是半夜被噩夢驚醒，他說爹托夢給他。

此刻，陸溫良像丟了魂一樣往外沖。

“溫良，你去哪兒？”珍兒喊住他。

“我又夢見爹了，他要我聽他的話，我不能跟你走?！闭f著陸溫良便以極快的身手逃出船艙，往甲板的方向跑去。珍兒跟在他的后面，卻怎么也追不上他。

陸溫良已經(jīng)跑回岸上。這時的碼頭上多了許多人，他們都是來送別留學生的。陸溫良穿梭在他們中間，很快珍兒就望不到他了。

游輪開始行駛，珍兒站在甲板處遠望著陸溫良消失的背影，她突然感覺似乎有什么重要的東西要從她的生命中剝離了，眼睛一酸，就忍不住流下了眼淚。

她從未在陸溫良面前流過眼淚，一次都沒有。

媽曾說過，流淚是解決不了問題的，所以那時珍兒在夫人面前即便受了再多屈辱，她都不曾哭。

可是現(xiàn)在她哭了，但她曾經(jīng)當作信念的男人已經(jīng)不會回頭了。

（八）執(zhí)子之手，與子偕老

三年后，美國西雅圖。

珍兒已經(jīng)學會了英文跟打字，她成了一家華人開的公司里的秘書。有很多人喜歡珍兒干練又俏麗的模樣，向她表白卻被她一一拒絕。

“陸溫良居然死了，他怎么能死？！”公司里一個男人手中攥著一張報紙，語氣里滿是驚訝跟痛心。

珍兒握著電話的手顫了顫，三年后再次聽到這個名字，居然就是跟“死”掛鉤。

“給我看看?！闭鋬哼B忙從同事手中奪過報紙，中英雙譯的報紙上用整版來報道陸溫良。

原來當年他回去后，繼承了段英正的職位，大力整頓軍事?？墒堑紫碌能娛總円次鬅煟赐媾?，心氣早就散了。

再努力的將軍遇不到敢于赴死的士兵，也打不贏仗。

與敵軍殊死搏斗的那一日，他底下的士兵臨陣反戈，陸溫良身中一槍，還捂著傷口打死了兩個敵人。

臨死前，有人問他可否還有什么遺言要講，他緩緩道：“我這一生自認為只對不起過兩個人。一是我爹，但我已經(jīng)用我的生命來報答他的養(yǎng)育之恩了。旁人都說我貪圖榮華，其實我只是完成爹的夢想。督軍這位置，原本就應該是我爹的。他是個英雄，最起碼在我心中他是，所以我也要當一個英雄?！?/p>

“二是與我青梅竹馬一同長大，我至今深愛著的女人，只可惜我沒有辦法再見她一面說聲我愛她了?！?/p>

他愛她，這是他斷氣前說的最后一句話。

珍兒凝視著報紙上，陸溫良的黑白照片緩緩說：“Daring，我也至今深愛你。只可惜我沒有辦法送你最后一程，天堂的路走慢一些，我隨后就來?！闭f完，兩行清淚緩緩流下，氳濕了報紙上的字，陸溫良的照片也漸漸變模糊，看不真切還以為是十八那年，杏花落滿地，他牽著珍兒的手道出的一句，執(zhí)子之手，與子偕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