甫爺
推薦:尋尋覓覓,天上人間,前世,他是天上的藥仙,她只是他撿到手中的一只瓢,
因為她,他愛上了釀酒,成了酒仙……
而她,也因為他,追下凡間,成了皇后……
引
月夜,夜涼如水。
身著華服的女子孤身從禁宮的側(cè)門飄然而出,足踏絲履,守衛(wèi)宮門的侍衛(wèi)見她紛紛行禮卻不阻攔。
女子冷然屹立在軒漓江畔,江中巨大的魚龍穿梭來往,散發(fā)出幽藍的光。突然,有一條金黃的魚龍凌空躍起,龐然的身體濺起的水浪直涌岸邊。
女子眼中毫無波瀾,她輕輕張口,如吐幽蘭:“找不到的,終究找不到了?!?/p>
雙膝一軟,癱倒在岸邊。
一 玉墜
那年上元節(jié),一個萬家燈火、煙花漫天的夜里,當(dāng)今皇上李璟為顯天子與民同樂,也登上了一艇金碧輝煌的龍舟,在軒漓江上緩行。
兩岸是早已聚集起來的驚嘆不已的圍觀群眾,都想一睹圣容。
并駕齊驅(qū)的魚龍,在水下潛行。
魚龍,軒漓江中一種巨大而神奇的生物,有幽藍的熒光與金碧的巨鱗。人們不知其來由,亦不知其歸宿。大明國的百姓把他們尊為江神,崇敬膜拜,不敢打擾。
可今夜,在皇上的御駕邊,魚龍卻也如往常依舊。
李璟傲然立于船頭,以君臨天下的氣勢俯視著一切。
身后端送茶水的宮女奉上熱茶,卻不想水下的魚龍突然一個擺尾,巨大的力量使船劇烈地顛簸了一下,不慎手滑,手中的瓷壺直直地飛出去,撞到欄桿撞了個粉碎,熱茶四濺。一塊碎瓷片飛向李璟腰間,李璟伸手欲阻,卻終來不及,碎瓷片劃破了腰間一個玉墜的掛繩,玉墜直直地跌入江中。
李璟的心當(dāng)下一驚,那玉墜,是前朝皇后生前留給他的唯一物品,雖普通不過的玉料,琢出的,卻是兩條纏綿悱惻的魚龍。
那個失手的宮女早已惶恐地跪在一旁,要知道這軒漓江水寒冷刺骨,深不可測,除了魚龍以外的生靈即便是失足落入江水,也會輕則染上風(fēng)寒,重則喪命,更不用說下水撈取失物了。
也就是說,那塊玉墜是回不來了。
李璟無可奈何地擺擺手讓那宮女退下,卻突然看見一葉小舟從岸邊駛來,舟上站著一個衣著普通的女子。近旁的侍衛(wèi)道:“皇上,這個女子自稱會水,希望見您一面?!?/p>
“陛下,民女侯若曦愿為您取回那玉墜。”女子低眉順眼道。
“哦?”李璟不由得驚喜,表面上卻依舊不動聲色,“若你真取回那玉墜,朕必重賞你?!?/p>
語畢,只見那女子便縱身一躍,那身影一會兒就在冷冷江水中失去了蹤跡。
再看到她時,她已渾身濕透,散發(fā)著陣陣寒氣。臉上卻滿是喜悅,一手抓著那失落的玉墜,明晃晃的。
侯若曦的劉海兒一徑向腦后順去,仰起臉來。李璟這才第一次看清她的面龐,明眸皓齒,清麗脫俗,一如當(dāng)年那個人。他不由得一怔。
李璟回過神來,微微一笑,沉吟道:“姑娘果然好身手,若是姑娘不嫌棄,朕就將這玉墜贈與姑娘,未知姑娘意下如何?”
“好啊,那我就收下了,謝陛下?!焙钊絷刈匀粷M心歡喜,應(yīng)允下來,卻不見李璟身后當(dāng)朝權(quán)相周丞相一臉陰郁的神情。
那件事情在宮中早已成了盡人皆知的秘密,當(dāng)年前朝皇后臨終前親手將這玉墜賜給當(dāng)今圣上,而這玉墜,終將傳給那個坐鎮(zhèn)中宮,鳳儀天下的女子。
二 進宮
皇上在上元節(jié)的晚上將六宮鳳印交給一個初次見面的民間女子,這則消息第二日便在宮中不脛而走。一時間,議論聲四起。
有人說,當(dāng)朝周丞相的女兒明貴妃已居貴妃之位多年,按理再晉一晉位分,這后位倒該是她的?;噬洗伺e,無異與周丞相公然對峙,恐怕周丞相不會善罷甘休。
也有人說,這皇上一眼便看中的女子卻有許多蹊蹺之處。不僅只身下了無人能入的軒漓江,更令人吃驚的是,據(jù)當(dāng)年服侍過前朝皇后的老宮女所說,這女子長得倒與前朝皇后有幾分神似。
不管怎樣,這件事情鬧得宮中頗不太平。
聽到這些傳言時,侯若曦正端坐在御賜的坤寧宮中,回味著昨晚的一夜歡寵。
一雙手泡在玫瑰花水中,那個人的溫柔,那個人的炙熱,那個人的情欲,似乎又浮現(xiàn)在眼前。
侯若曦淺笑,事情發(fā)展得似乎比想象中要順利。不管怎么說,自己進了宮,離自己找回想找的人,不遠了。
一股熟悉的味道……是昨夜一直縈繞枕邊的龍涎香!
“你一定還在想朕為何會突然將素不相識的你封為皇后吧?”是那個溫柔的聲音,李璟不知何時已然坐在自己身旁了。
侯若曦低眸,恭順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皇上一夜之間將臣妾封為皇后自是臣妾萬幸,又怎敢妄揣圣意?”
李璟捏了捏侯若曦的鼻子,溫柔地笑了笑,道:“說得好,這普天之下,哪里不屬于朕?可是,偏偏有人不想讓朕安穩(wěn)地坐這個皇位?!?/p>
侯若曦輕聲道:“皇上所言,可是周相?”
“你果然聰明。周相近年權(quán)壓眾臣,功高蓋主,竟想借助明貴妃操縱后宮,朕封你為皇后,自然有這方面的打算,可是還有一層,你一定沒有想到……”李璟沉吟片刻道,“朕在你的眼睛里,看到了一種熟悉的東西,就像是……已經(jīng)失去多年了?!?/p>
呵,失去多年了,侯若曦當(dāng)然知道李璟所指,自己此番進宮,倒也是為了一位熟識多年的故人,只不過這人,比李璟所想的要來得更確切些吧。
侯若曦并非凡間女子,她的真身,是一只玉瓢。
聽那個人說,自己這玉瓢早在盤古洪荒便已孕育于汪洋之中,與天地同生死,共存亡。能打撈起北冥寒潭中離人失落的淚水,也能夠從奈何橋下挽留住枉死的冤魂。
只不過那個人只用她從忘川中溫柔地舀出一壺一觴的清泉,在虛天里釀出一壇一壇的美酒,整日整日地喝下去,清俊的面龐散發(fā)出微醺的酒氣。
那只玉瓢就放在他的身邊,陪著他,醉過了上萬年的時光。
侯若曦想,自己一定早就愛上他了。
所以,在那天清晨,當(dāng)他失手將玉瓢落入忘川,順流漂遠,自己回頭看到他那張滿是懊惱的臉時,才會感到從未有過的絕望吧。
當(dāng)她在沉夢中驚醒,卻發(fā)現(xiàn)自己置身軒漓江畔,被一戶船家救起,細問之下,卻是身在人間,恍若隔世。
恍若隔世。
她日日夜夜發(fā)瘋似的尋找回到那個人身邊的方法,卻始終覓不到半點那種熟悉的味道。
直到那天夜里,上元節(jié)的煙花染紅了半邊天空,皇上的圣駕緩緩駛過軒漓江上,一股記憶深處的酒香不易察覺地彌漫在空氣中。
她驚覺。
世上只有他一個人才能釀出那樣令人迷醉的酒。
于是,她憑借著和前朝皇后極為相似的長相,苦心孤詣地導(dǎo)演了這場戲。
她料定,那個與前朝皇后關(guān)系曖昧不明,而且在朝中尚根基不穩(wěn)的皇帝一定會落入這個圈套。
她果然順利進宮,卻未料想到的是,這個人間皇帝溫柔的神色,與那個人竟然如出一轍。
但終究,不是那個人罷了。
畢竟,她認(rèn)定她此生愛的人,都只有那一個。
那個在爛醉中伴了她萬年的男人。
三 失火
沒有找到那個人,她卻開始發(fā)現(xiàn)李璟待自己并非如一個普通女子那般。
她在宮人的眼神中看到了奇異的神色,就連朝中的元老,在一次和自己的偶然相遇中,都忍不住驚嘆:“太像了,怎么會有如此相似的人?!?/p>
其實就是她自己,也對這件事感到詫異。為何自己那么輕而易舉地,就使用了這世上最難的易容之術(shù)。
自己當(dāng)日便把宮人所傳來的只言片語告訴了李璟,李璟卻只是笑笑:“你就是你,并不是別人的替代品,懂嗎?”
第二日,自己宮中所有的老宮人便都被遣送了回去。
侯若曦感到隱隱的不安,如果這個皇帝不能夠讓自己長久地待在他身邊,說不定就會和那個人錯過。
這樣想著,宮內(nèi)便起了一場離奇的大火,從坤寧宮中開始燒起,幾乎連綿了半個皇宮。
當(dāng)他匆匆趕來時,第一個問的,居然是自己。
“只要你還好,就是整個宮殿都被燒毀也無礙?!蹦菢映练€(wěn)的聲音聽起來卻給自己一種強大的安全感。
大火連天不息,侯若曦卻是可以舀來軒漓江水的玉瓢。
她翻掌覆掌,幾個靈巧的動作,寒冷徹骨的軒漓江水便已然從天而降。
大火立時熄滅。
李璟卻似乎并不感到詫異:“你果然身懷絕技,不愧是我大明的皇后?!?/p>
侯若曦欠了欠身子,也就過去了。
李璟沒有追查這次大火的起因,他若是追查下去,查到的只會是皇后自己縱火,又自己將其潑滅。
侯若曦只是想確認(rèn)他對自己的感情而已。
只有留在這宮中,才能夠繼續(xù)尋找在上元節(jié)聞到的那股味道。
才能夠再一次找到那個人。
四 穆皓
入宮一個月,侯若曦卻再也沒有聞到過那股異香。
莫非,他根本不在宮中?侯若曦有些失落,但上元節(jié)那天自己確乎聞到那股味道就在船上,畢竟也無可奈何。
另一面李璟待自己倒是一如既往,幾乎夜夜留宿坤寧宮中,又將各地進貢來的綢緞賜給自己,其用心之極,竟是從未有過的。
于是,侯若曦對這個男人也產(chǎn)生了一絲興趣,她對著銅鏡而坐,蔥蔥玉指拂上自己這張不熟悉的臉。并非美艷至極,至多,不過算是清秀。
究竟是一個什么樣的女子,才能憑借這樣一張普通的臉,使得一個君王敢于冒天下之大不韙,背上亂倫的罪名,并且在多年以后,還能夠念念不忘。
想到這里,她突然笑出聲來,對著鏡子里的那張臉道:“你看你,多么幸運啊。死都死了,還讓人惦念著。哪像我,縱使是上古神器能長生不死,但我喜歡的那個人卻連身在何處都不知道?!?/p>
眼中竟有些酸澀,終究,離開那個人身邊,還是第一次。
門外的小太監(jiān)卻突然進來通報,說是今日皇上要在乾元殿邀請眾卿,還請皇后出席。
侯若曦回過神來,李璟在前幾日,倒也提過此事,當(dāng)時他還特意認(rèn)真地囑咐自己道:“這是你成為皇后以來第一次在群臣面前舉止,可得小心才好?!?/p>
可是,李璟不知道,這后位并非她所執(zhí)念,而侯若曦也很清楚。
他要的是天下,但她不過是想在這宮內(nèi)待下去,直到,找回那個人。
天泛小雪,侯若曦披了狐裘,坐著步輦來到乾元殿,侍衛(wèi)已經(jīng)護住了殿門,想來大臣們都已到了。
侯若曦伸手扶了扶頭上的鳳冠,正了妝容,正待要進入殿內(nèi),卻突然嗅到空氣中彌散了一股……異香!
侯若曦心下一陣欣喜,卻捺了性子端莊地走入殿內(nèi)。
殿內(nèi)正是一派富麗堂皇的熱鬧景象,李璟高高在上地坐在最上的那個座位上,身旁空缺的位子想必是自己的。
在眾臣的注視之下輕移蓮步,向李璟走去,余光卻不免將殿內(nèi)掃視了一周。
卻不見蹤影。
心中不免添了一份著急,倒是李璟已經(jīng)微笑著下了座位扶住自己。
“皇后現(xiàn)在才到,朕還以為你不來了呢?!闭Z氣中帶了玩笑的口吻,卻依然有不容置疑的威嚴(yán)與溫暖人心的溫柔,“來了就快坐下吧,朕可是特意為你準(zhǔn)備了這個座位呢,就在朕的身邊?!?/p>
侯若曦笑了笑,道:“臣妾多謝皇上厚愛。”
說著便心事重重地坐下,李璟見她眉頭微蹙,關(guān)心地問道:“皇后有心事?”
侯若曦忙推說:“臣妾近日偶染風(fēng)寒罷了,不勞皇上關(guān)心?!?/p>
“皇后身體不好,改日朕讓太醫(yī)開個補氣養(yǎng)身的方子?!崩瞽Z這才放下心來。舉目往殿下望去,卻不由得皺眉了。
叫來司禮太監(jiān),皺眉問道:“角落里那個人……怎么不請自來了?”
太監(jiān)惶恐答道:“回皇上,他一開始就直沖沖進了殿。您知道,我們也不好攔?!?/p>
侯若曦順著他所指的方向看去,卻看到了一張熟悉的臉。
是那個人!
找了這么久,卻是在這里看見了。
清俊的五官一如當(dāng)時,雖然隔得遠看不真切,但僅憑輪廓,侯若曦便可斷定,這就是那個她一直在找的人。
李璟倒是忙于與臣子講話沒有顧上自己這一邊,于是侯若曦推說身體不適,離了座位。
到了殿外,侯若曦便裝作不經(jīng)意地問起旁侍的太監(jiān):“方才坐在角落那一席的男子,是什么人?”
那太監(jiān)卻支支吾吾了半天,猶豫道:“皇后娘娘,那個……是鎮(zhèn)北將軍,穆皓?!?/p>
鎮(zhèn)北將軍。李璟曾經(jīng)提到過這個名字。
二十余歲便戰(zhàn)功赫赫,手握天下一半兵權(quán),卻頻頻干政,是對皇權(quán)極大的威脅。
侯若曦不知道,自己所熟悉的那個人在自己順流漂走后為何會到了人間,成為鎮(zhèn)北將軍。不過,她也不想要知道了。
因為,她只知道,她是那樣深深地愛著他。
宴會散后,侯若曦悄悄囑咐了太監(jiān):“明日就以本宮的名義給鎮(zhèn)北將軍備些厚禮,說本宮擇日會去拜訪他。”在太監(jiān)一臉惶惶的表情之下,她又特地囑咐道,“這件事不要讓皇上知道?!?/p>
五 皇后
那天夜里,李璟依舊是臨幸坤寧宮,進來卻是直直地在紅木椅子上坐下了。
臉上帶著一種很凝重的神情,侯若曦從未見過。
如此沉默了半晌,侯若曦見他不說話,便徑自走到了他的身邊。
雙手按上他的肩,卻突然被溫?zé)岬恼菩奈兆×恕?/p>
“皇后想聽聽朕以前的故事嗎?”李璟平和地說道。
“臣妾愿聞其詳?!焙钊絷仨槒牡卮鸬?。
李璟望向窗外,眼神復(fù)雜:“三年前,當(dāng)朕還是前朝的太子時,卻愛上了那個朕不應(yīng)該愛的人?!?/p>
他頓了頓,繼續(xù)說道:“那時她與朕一般年紀(jì),卻是父皇的皇后。
“第一次見到她時,她還只是個才人,在御花園中采集新綻的花蕾,恰巧朕那日經(jīng)過,朕至今都忘不了當(dāng)時她那且喜且羞的神情,就像是平常人家未嫁的少女,羞赧地叫了朕一聲‘殿下,朕想讓她來伴我,卻怎么也無法向父皇開這個口。”
說著,他看了一眼侯若曦,淡淡地道:“朕不知道后來她是如何登上后位的,只是那時朕終于知道,朕早已愛上了她?!?/p>
“那時朕當(dāng)然無法再接近她了。”李璟有些愴然,“我們竭力控制著彼此的距離,朕那時總想,等朕登基后,一定要名正言順地讓她成為朕的皇后。”
“可惜,來不及了?!?/p>
“那一年朕奉命出使蒙古,一去就是三個月。走前我們的最后一次見面,是她跟父皇一道來給朕送行,那時,她以皇后的身份,鄭重地上前握住了朕的手,手心里,塞給朕一塊玉?!?/p>
李璟望向侯若曦的腰間,那里佩戴著上元節(jié)那天李璟送給她的那塊玉佩。侯若曦驚奇道:“就是臣妾腰間所佩的這塊嗎?”
李璟點點頭,繼續(xù)道:“當(dāng)朕還在去蒙古的路上時,父皇最為信任的鎮(zhèn)北將軍卻發(fā)動了政變,將朕的父皇毒死,顛覆政權(quán)。當(dāng)朕回到都城,最令朕在意的那個人已經(jīng)被他們扣上了紅顏禍水的帽子,在軒漓江畔,被處以絞刑?!?/p>
“為了籠絡(luò)人心,他們將朕扶上皇位。事實上,權(quán)力卻有很大一部分掌握在他們手中?!崩瞽Z訕訕道,“朕身居皇位,卻什么也做不了?!?/p>
侯若曦溫柔地靠進李璟的懷中,感受他的溫暖。
“在朕登基后,周丞相便對朝中的大臣進行清洗,幾乎全是他的羽翼,讓朕更無說話的余地?!崩瞽Z的眼中有深深的陰翳,低沉道,“朕知道,他們還不會滿足。那么,下一步,該是把朕這個皇帝,最后一個障礙掃除吧?”
侯若曦不知為何,心中也有隱隱的不安。
李璟對皇位沒有感情,但那個人的仇,不能不報。
“你知道嗎?朕第一次看到你時,就覺得你長得和她很像,尤其是你眼神里的剛毅和執(zhí)著,和她一模一樣。這讓朕相信,你是可以信賴的人?!?/p>
下一刻,李璟的唇已然和自己的貼在一起。
那夜李璟說了很多,有纏綿的情話,有無盡的相思,也包括一個月后,他將借助蒙古人的軍隊,顛覆朝中的局面。
侯若曦始終那樣平靜地聽著,一截一截地剪去燃盡的燭芯。
對不起,你不應(yīng)該告訴我的。
我不是那個可以信賴的人。
當(dāng)侯若曦撇了宮人,輕裝簡從地來到鎮(zhèn)北將軍所在都城的別邸時,穆皓正在院中獨自淺酌。
她走近,卻不是那種酒。
“將軍在喝酒?”卻裝作驚異,“是……梨花白?”
“是啊?!蹦吗┑挂膊痪惺?,“娘娘今日到訪,不知有何事?”
侯若曦輕笑:“本宮只是早聞將軍英名,仰慕已久,今日前來是有要事告訴將軍。”
穆皓勾起嘴角,意味深長地應(yīng)道:“哦?!?/p>
侯若曦又道:“將軍不想知道究竟是何事?”
穆皓淡淡道:”娘娘若想告訴我,自然會告訴我,若不想說,想是我逼也逼不了的?!?/p>
像是早猜出自己的心思,他卻不知,自己要背叛那個人有多少不忍。
“皇上……”侯若曦猶豫道,“要殺你?!?/p>
穆皓挑眉,露出狐疑的神情。
侯若曦繼續(xù)道:“皇上一個月后,控制大都?!闭f完從袖中取出一沓信,“這是本宮從御書房找到的。”
穆皓接過去,接連翻閱,臉色卻慢慢變得不好看。他看向侯若曦道:“娘娘與皇上恩愛正濃,何以將如此重要之事告訴于我?娘娘恐怕也早已想清楚此舉的后果了吧?”
侯若曦垂眸,沉默良久道:“本宮只有一個要求。”
穆皓問是什么。
“改朝換代之后,本宮依然坐掌中宮鳳印?!?/p>
穆皓像是松了一口氣,笑道:“自然?!?/p>
侯若曦便也拉拉嘴角,如釋重負。
臨走前,侯若曦突然轉(zhuǎn)望向穆皓:“將軍除了梨花白之外,可還喝別種酒?”
“不曾?!?/p>
心中如巨石一沉,隱隱的不安浮上眉頭。
一個月后,當(dāng)李璟躊躇滿志地站在城樓上等待蒙古大軍的到來時,看到的,卻是穆皓十萬大軍的戰(zhàn)旗兵臨城下。
他恍惚地想起自己曾經(jīng)在那個夜里將事情的一切訴諸于那個女子,也包括自己與蒙古人相通信件的藏處,單憑這一條,便足以證明是他里通外國,無用之君的鐵證。
龍戰(zhàn)于野,其血玄黃。
人們遠遠看到,一身黃袍的天子,從高高的城頭之上,眾目睽睽之下,就那樣跳了下去,直墜入軒漓江中,孤影殤殤,難言其哀。
六。利用
侯若曦把玩著那一塊玉墜,依舊坐在最高統(tǒng)治者身旁的那個座位上,欣慰地看著穆皓參加登基大典。
那個人最后跳入江中時,會是什么樣的心情?
這樣的念頭瞬間劃過腦海時,連她自己也嚇了一跳。
畢竟,是自己負了他的一往情深。
玉墜上的兩條魚龍依舊那樣糾纏在一起,侯若曦不解,為何會雕琢這種生物呢?這種她早已熟知的生物。
在她親自到穆皓的府上去的那一天,穆皓答應(yīng)自己改朝換代之后,她依舊是皇后。
所以,即便是因此負了別人,又有什么關(guān)系呢?只要和身邊的這個人在一起,不就夠了嗎?
盡管心中有微微的不安,侯若曦仍是安然地度過了這一天。大赦天下,群臣歡飲,她只不過是當(dāng)做一場大戲,淡淡一笑罷了。
她不曾料到的是,新皇登基后的第一夜,竟是留宿明貴妃的宮中。
自己的一切努力,都不過是為他人做嫁衣。
那一夜,她在坤寧宮中一夜未眠。
她想,畢竟相伴了一萬年,穆皓總會記起自己的,總會的。如此安慰自己恐怕不過飲鴆止渴。
可是,這樣的情形,持續(xù)了一年之久。
一年之后,當(dāng)侯若曦又一次燃起紅燭,披散著散發(fā)出花香的一頭秀發(fā),一身輕薄的紗衣坐在床邊枯等,敬事房的公公卻如往常一樣報道:“皇后娘娘,皇上翻了明貴妃的牌子,還請您早些歇下。”說罷便離開了,似乎連他也不愿多說。
雙手一抖,垂落床邊。
一年了,已經(jīng)一年了。
當(dāng)時她還想,穆皓與丞相一向交好,周丞相又是朝廷的命官,明貴妃受寵自然在情理之中。侯若曦苦笑一聲,穆皓已經(jīng)不記得自己了吧,一年之中,他竟從未來過自己宮中一次。
是啊,她最初就只是他身邊的一只小小的玉瓢,從頭到尾,都只不過是他所利用的工具罷了。
在虛天,他用她做工具取水。
在人間,他利用她奪取皇位。
她又有什么資格要求他也如自己愛他一般愛著自己呢?自己依然是皇后,不是嗎?
正如在虛天時那樣,她依然靜靜地伴在他的身邊,而他的心意,卻從未放在自己身上過。
她愛著他,也從未后悔她愛過他。
可是,那并不代表她能夠容忍別的女人在她的眼皮子底下奪走他。
況且一年過去,早已超過忍耐的期限。
那個明貴妃,說到底也就是個凡間女子,不是嗎?
肉體凡胎,要取其性命,易如反掌。
然而,侯若曦不會讓她就這樣死的,那樣太便宜她了。
當(dāng)年她落入忘川,卻是在軒漓江畔被人救起,那么,軒漓江就應(yīng)該是忘川的下游。
她依稀記得,忘川中一道一道的流光飛也似的流逝,那個人說這是亡靈生前所承載的記憶與情感,到了人間就變成魚龍,而經(jīng)由了忘川之水的洗滌,變成一個沒有記憶的空白魂魄,再入六道輪回。
而忘川之水,也自然與凡水不同。
其實侯若曦早已知道,當(dāng)年忘川邊的那個人,用忘川水釀出的酒,其實并非甜美的佳釀,倒似穿腸的毒藥,那些承載了世人一輩子也放不下的記憶,對金錢與權(quán)力的執(zhí)著,夾雜著洶涌的痛楚,全部都隨著那些酒,在他的體內(nèi)翻騰。
那個人是仙,除去為凡人洗脫罪孽的痛苦外,倒也罷了,只是這軒漓江中的忘川之水,若是讓凡人喝了……
侯若曦淺笑,且讓她狂幾日吧,那個人,終將是自己的。
第二日,她吩咐一個一直跟著自己的心腹宮女暗地里將軒漓江中的江水傾入明貴妃宮內(nèi)的井中。
而僅僅過了一個月,就傳出明貴妃因失心瘋發(fā)作,被皇上打入冷宮的消息。
侯若曦知道,那一定是真的。
而穆皓,也這才記起竟還有這么一位皇后。
他笑著走進她的坤寧宮中,親昵地摟過她的肩,似乎這一年當(dāng)中什么也沒有發(fā)生過:“你還是一點也沒有變呢?!毖矍斑@人已是紫氣遍身。
而侯若曦也不過是順著他,委屈地躺在他的懷中:“陛下還記得臣妾就好?!闭f著就伸手欲解開他的衣裳,也寬下自己的腰帶。
卻看他神色一變,臉色變得鐵青,低低地說道:“你怎么還帶著?”說罷拂袖而去。
侯若曦驚悸地顧盼自己周身,卻不由得心頭一顫。
那玉墜,就顯眼地掛在腰間。
七 故人
侯若曦至今記得拂袖離去時那個人那一臉決然的表情。
或許就是因為李璟給自己的那枚玉墜,穆皓才會對自己起了疑心的吧。
所以,當(dāng)她跪在穆皓跟前,而一旁是當(dāng)時那個暗自倒了軒漓江水的宮女,卻早已被打得遍體鱗傷時,她絲毫沒有感到詫異。
那個宮女見到她,抽泣著斷斷續(xù)續(xù)地說道:“皇……皇后娘娘,奴……奴婢受不了用刑,都招了?!?/p>
她卻不再看那個宮女,而是轉(zhuǎn)頭對穆皓嫣然一笑。
穆皓卻仍然神色不動,冷酷的表情似乎已經(jīng)不像平時的他,倒像是戰(zhàn)場上對著素不相識的敵人。
空氣中充滿凝重的沉水香,侯若曦卻如坐針氈。
“明貴妃……昨日已經(jīng)在冷宮上吊自殺了?!崩洳欢〉?,穆皓說出這么一句。
侯若曦仍是不動聲色,靜靜地等著。
“你既如此狠毒,就也如她一樣喝了軒漓江的水作為懲罰吧!”
穆皓的聲音回蕩在殿堂中。
侯若曦苦笑,他和自己在一起那么多年,怎么會不知道自己根本就不會為忘川之水所傷,而如今他這樣做,莫不是對自己最大的嘲諷。
這個夜晚,她踏了絲履,孤身從側(cè)門出宮,又一次,站在了軒漓江畔。
沒有監(jiān)督的侍衛(wèi),沒有圍觀的群眾。
侯若曦摸到腰間的那枚玉墜,忽然就想起了那位故人。
若是沒有那個人的話,自己又怎么會變成現(xiàn)在這個樣子……自己唯一依靠的那個人,卻已經(jīng)對自己毫無情意。
當(dāng)年他就是跳入了這軒漓江中吧?沒有想到,自己也會淪落到這種地步。她又看了一眼那玉墜,東方已經(jīng)泛起了魚肚白,她怔怔地站在江邊。
遠遠地,卻聽見宮中傳出不真切的號角聲來。
緊跟著,就傳來廝殺的聲音,偏殿上方也升起濃濃的黑煙。
從側(cè)門中開始有零零散散抱著古玩逃跑的宮人出來,侯若曦慌張地拉住一個,張口便問發(fā)生了什么。
那宮人護住手中的古玩,惶恐道:”皇后娘娘,周丞相治下的軍隊沖入宮中,四處亂殺亂燒,說是要找出皇上,您還是快跑吧?!?/p>
侯若曦這才想起這一年來丞相正是四處籠絡(luò)人心,掌控兵權(quán)。
他一開始就想要這個皇位吧,先是借穆皓之手除掉了李璟,現(xiàn)在又將穆皓扳倒。
可是,自己即使是被那個人利用,被拋棄,也絕不會讓他就這樣結(jié)束這一世的記憶。
她轉(zhuǎn)身向皇宮飛奔而去。
當(dāng)她趕到皇宮時,雙方軍隊都已傷亡過半,抬頭望去,心不免一沉。
高高的城樓之上,窮途末路的周丞相不知何時已經(jīng)挾持著穆皓登上了城樓頂。
周丞相似乎已經(jīng)失去了理智,他披頭散發(fā),手中一把淬了劇毒的匕首直抵在穆皓的脖子上。
而穆皓也早已失去平日的帝王之相,滿臉驚恐。
曾經(jīng)還一起對付李璟的兩個盟友此時竟這般反目,侯若曦有些愕然??墒牵幌胍吗┚瓦@樣死去。
她咬咬牙,循著城樓側(cè)邊的一條暗梯爬上了城樓,往下一望,軒漓江如同一條紅絲帶,帶著血色緩緩流淌,戰(zhàn)死的兵士尸橫遍地。
努力抑制住心中的恐懼,從身后緩緩接近,卻不慎發(fā)出聲響。
周丞相轉(zhuǎn)過頭來,看到她時先是一怔,繼而哈哈大笑:“你……你不就是害死我女兒的那個人嗎?那個沒用的東西,早在李璟在位的時候就失過一次寵,要不是她失寵,又怎么會讓這個人當(dāng)上皇帝?”他分明是指穆皓。
侯若曦清了清嗓子,努力正色道:“你這叛賊,還不快放開皇上!”
周丞相卻接著說:“沒想到這一次她還是沒能幫我穩(wěn)住局面,真是沒用!”聲音里有一種氣憤。
侯若曦開始有點可憐明貴妃了,她從始至終,都只是周丞相用來穩(wěn)固地位的工具,不是嗎?和自己何其相似。
然而自己卻不會就這樣放棄愛那個人。
侯若曦計算著步子,一個飛身便撲將上去。
大概周丞相也沒有料到她竟會來這么一招,竟被她生生撲倒在地。
而穆皓也趁機脫身,驚恐未定地向后連退幾步。
侯若曦看了一眼穆皓,松了一口氣,卻遠遠看到蒙古人的軍旗在遠處搖曳。
是幻覺嗎?為什么自己又看到了那個人的身影。是那個人啊……那個有著溫柔的聲線,早已該死了的人啊。
八 藥仙
穆皓見李璟率領(lǐng)軍隊到來,慌忙之中竟一把拉過侯若曦,長劍架上她的肩頭:“你別過來!否則我就殺了她?!?/p>
分明早已料到李璟被自己背叛,此刻又如何會在乎自己這區(qū)區(qū)一條性命,更是疑惑地望了穆皓一眼,眼神里已不再有當(dāng)初那種熟悉的感覺。
李璟卻是怔住了,連她也感到震驚。
“若曦,我……還是來晚了嗎?”李璟緩緩道,從腰間掏出一壇酒,竟直直地向地上摔去,酒壇碎裂,美酒淌了一地。
空氣中充滿了熟悉的味道。
侯若曦詫異:“你……”
李璟仍是那般溫柔:“我就是你一直在找的那個人啊。”
而你,也正是我一直在找的那個人啊。
李璟本是天上的藥仙,卻因為一次偶然的機會得到了上古的玉瓢,從那以后,他愛上了釀酒,成了酒仙。
只是他不曾想到玉瓢早在和自己在一起的萬年時光里沾染了自己的仙氣,化為人形,更不會想到,她早已愛上自己。
那天玉瓢不慎跌入江中,他借渡劫之名,下了凡間,投胎到了皇子李璟的身上,凡體肉胎,自然不再有當(dāng)年的仙氣。
而那玉瓢下凡后就入了宮,就是李璟愛上的前朝皇后,正是玉瓢所化。
直到前朝皇后把用自己身體的一部分雕出的玉墜送給他,他才恍然記起什么,可是她早已絕望,又一次跳入江中,洗去了這一世的記憶。
而穆皓,本就是一縷將入輪回而沒有感情的魂魄,卻因被從天界掉下的玉瓢碰到沾染了酒仙的氣息,化作了凡人,卻是無論如何也無法釀出那種酒的。
所以再后來,侯若曦才會憑借著李璟所釀酒的香氣尋入宮去,卻將穆皓誤認(rèn)了。
這一世,侯若曦將李璟出賣而讓他被迫跳江,結(jié)束了這一世輪回。
而當(dāng)李璟又回到天界時,卻看到月老拿著姻緣簿滿臉無奈地看著他。
他這才知道,前朝皇后也好,本朝皇后也罷,自始至終,都不過是他一直在找的那玉瓢罷了。
可是,恰因為這玉瓢,使得本該穩(wěn)居皇位的李璟莫名其妙地跳江自殺,壞了人間帝王的命數(shù)。
他翻出以往煉制仙藥的書,再一次煉出續(xù)命還魂的靈藥,借李璟的肉身回了凡間,讓皇權(quán)重新回到李家手里。
“所以……”李璟看著穆皓,挑眉道,“你這個逃出來的魂魄,該回輪回中去了吧?”
穆皓的身份被揭穿,神色一變,放開侯若曦就欲逃走,卻被李璟一把抓住,轉(zhuǎn)身便推下了城樓,跌入軒漓江中。
“這一切……該結(jié)束了吧?”李璟回頭看向一臉驚詫的侯若曦。
九 太晚
一切都變得如此快。
殘破的戰(zhàn)旗,血色的夕陽,鮮血流過長街,兵士的尸身堆積如山。
侯若曦恍若隔世,自己一直那樣為他付出的穆皓,竟然從一開始就根本不是自己要找的那個人。
空白的魂魄,是不會有情感的吧?
一下子無法回過神來,卻早已被一個溫暖的懷抱擁住了。
找了那么久的人,竟然一直就在自己身邊。
而自己,卻差一點害死了他。
“回去,好嗎?”李璟溫潤的聲音,“我們一起,回去?!?/p>
侯若曦一時竟說不出話來,只是怔怔地點頭。
如果可以永遠這樣下去,該有多好。
感受著抱著自己的那個人的溫暖,心終于漸漸平靜下來,卻感到一陣閃電般的疼痛從指尖傳來。
那疼痛從指尖延伸到手臂,直至蔓延全身。
侯若曦此時方想起是剛才救穆皓的時候被淬毒的匕首劃傷了。
李璟還不知發(fā)生了什么,只是感覺侯若曦在自己懷中軟下去,沒有一點力氣。他曾是藥仙,明明可以一眼便識出那毒藥不是對付一般凡人的。
周丞相一定也早就看出穆皓不是凡人了吧。
而侯若曦,縱使上古神器真身得以永存,可是體內(nèi)得到穆皓的那一點仙氣卻是禁不起猛毒的急攻的。
李璟慌忙扶住侯若曦,仔細一看,分明嘴唇都已經(jīng)開始發(fā)黑,臉上的血色也一點點褪去了。
他急急道:“你在這里等我,我回虛天取來解藥,你一定要好好的?!?/p>
侯若曦卻疲倦地搖搖頭。
太晚了。
太晚發(fā)現(xiàn)你才是我要找的那個人,還沒有來得及和你好好在一起溫存。
太晚看到你回來,縱是取回了解藥,也恐怕不能夠再看到你這張熟悉的臉。
當(dāng)年在忘川邊一萬年里留下的記憶,將不復(fù)存在。
侯若曦用盡力氣,伸出雙手,撫上李璟那張瘦削的臉,最后一次將它深深地銘刻在記憶深處。
李璟痛哭出來,他下凡間除了奪回屬于李璟的皇位外,更是要取回屬于作為酒神的他的一切。
而他的一切,從最初起便只有侯若曦一人而已。
在天界一萬年,人間也不過這短短一世。
江山也好,皇位也罷,他都不在意,他只想帶著她,再一次回到忘川邊,釀出美酒,平平淡淡,便足矣。
而現(xiàn)在,他卻連她都要失去了。
他看著懷抱中蒼白的少女,一點點地虛弱下去,卻沒有辦法,最終化為一只死氣沉沉的玉瓢。
院落里桃花開始綻放。
蒙古大軍已然包圍了皇城。
軒漓江中的魚龍依舊不息地穿梭著。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