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李銳、蔣韻夫婦的《人間》給我們講述的并不是一個單純的傳說,而是從更深層次挖掘出了群眾的心理。從白娘子、許仕麟、秋白以及少年這四代蛇人一生悲慘的命運來折射出群眾的殘忍。無意識的群眾,一次又一次的將他們推入深淵,將他們以“正義之名”驅逐出去。
關鍵詞:《人間》 群眾 無意識 “正義之名”
如果有一天你看到這么一幅場景,你會聯想到什么?假如你住在一個四周都沒有什么房子的屋子里,突然有一天當你打開門,看見的卻是你家的四周被人群包圍著,無數的人,無數顆腦袋,黑壓壓的一片,你的眼里什么都沒有,只有無數張你看不清面孔的人。面對這種情形,筆者首先感到的是一種鋪天蓋地的沖刺而來的“熱”,熱的喘不過氣來。那些人就像是一場大火,火大得無法言喻,地上燒起來了,天上燒起來了,天地相接,一場熊熊大火迎面而來,無法抗拒?;馃萌绱酥?,燒得如此貪得無厭。這樣單說也許很多人是感受不到的,然而在李銳和蔣韻的《人間》里,這樣的感覺卻讓筆者體會得淋漓盡致。
李銳、蔣韻夫婦攜手共創(chuàng)的《人間》是在重述中國古典傳說《白蛇傳》的故事。這個故事不單單是講述了幾代蛇人的一生,更多的是揭開了人間的真相和殘忍。這個真相并不是一兩個人所造成的,而是一群人,一群無意識的人來釀造的這個有意識的悲劇。一個個弱小而又無力的人聚集在一起構成了群眾,然而在他們成為“群眾”的那一刻起,在他們的眼中,我們看到的卻是殘忍?!度碎g》這個書名給我們的感覺本是一絲淡淡的青煙,待我們細細品味以后才知道,其中包含了怎樣強烈的情感,怎樣的悲涼。讓我們重新審視“人間”兩個字,這兩個字是由密密麻麻的“人”所構成的,我們在這沒有空隙的人群中看到的卻是無以復加的殘忍。在《人間》中,它講述的就是四代蛇人的悲劇。不同的蛇人,有著相同的經歷。在筆者看來,造成這四代蛇人有相同悲慘經歷的原因,卻是驚人的相似,那就是群眾。不管是有形的還是無形的群眾,都無疑成為了借刀殺人的儈子手。
一、人間歷劫
第一代蛇人——白娘子與小青。白蛇幻想要做一個人,感受人間的生活,得到石頭的提點,她開始在山上歷經三千年的修煉,可是在最后一年時,她為了救一個被惡狼襲擊的老婦,功虧一簣,最終沒能擁有一顆人的心,菩薩說:“你最終沒能修煉出人心的殘忍”。修得人身,卻修不得人心。她還是來到了人間接受歷練。小青本是蟠桃園中的一條小青蛇,原本無憂無慮的她,經不住人間的誘惑,化為人身,也來到了人間。她們來到人間后,在小青的幫助下,白娘子與許宣結為夫妻,并懷上了許仕麟。而這時,法海出現了,法海鼓動許宣讓白娘子喝下雄黃酒,當白娘子變?yōu)樵螘r,許宣逃跑了。當孩子生下來后,許宣決定與白娘子重修舊好,來到了碧桃村。原以為這里是世外桃源,卻因為村民大肆捕殺蛇而引發(fā)了人蛇大戰(zhàn),最終導致了一場巨大的災難——瘟疫的快速蔓延。白娘子用血救了所有的人,卻被視為異類,被迫自殺身亡。而小青也被自己愛到骨子里的“范巨卿”刺殺而死。
也許我們不難看到,白娘子是自殺的,而小青只是被“范巨卿”殺害的,可是我們更不能忽略的是,這一場屠殺中最大的幕后黑手就是群眾。是群眾把白娘子和小青逼到了碧桃村,是群眾逼著白娘子以自己的命來救他們的命,是群眾恩將仇報,把她們視為異類,逼到絕境,結束自己的性命。
所有的人都向白娘子家一涌而來,即使知道她們是妖,也不再害怕?!叭巳鹤兊貌荒蜔┖涂裨?,神案都快被擁倒了。有人開始捶打自己的胸膛,撕扯自己的頭發(fā),大聲哭泣,人們都說那是‘蠱在發(fā)作?!盵1](P194)人們?yōu)槭裁床辉俸ε铝四??因為他們已經不再是他們自己,不再是一個個體。古斯塔夫·勒龐曾說過:“群體感情的狂暴,會因為責任感的徹底消失而強化。意識到肯定不會受罰——而且人數越多,這一點就越是肯定——以及因為人多勢眾而一時產生的力量感,會使群體表現出一些孤立的個人不可能有的情緒和行動。所以群體很容易干出最惡劣的極端勾當?!盵2](P66)當個人融為群眾的那一刻,他就不再是自己了。他們不耐煩而狂躁,不停地向前擁擠,做出一些變態(tài)的行為,在這時,他們不再是人,只是一群殘暴并且沒有意識的動物,為了達到心中所受到的暗示的目的:不見證白娘子與小青的死,他們誓不罷休。他們要用白娘子和小青的血來平復他們狂躁不安的心。在他們的眼中我們能看到的只是火一樣洶涌奔騰而來的殺氣。“何為人?何為妖?”也許這些群眾比妖更甚。因為他們不再是人。但是,最可怕的是他們根本意識不到,他們即將成為這世界上最為可怕的“怪物”。
白娘子和小青還是逃不過宿命,最終還是死了,她們并不是死在法海的手下,而是死在群眾們的“正義之名”下。她們終究還是逃不過這一劫。無知的群眾們,根本就沒有看清,其實她們的心比人的心更為清澈透明。他們狂暴地摧毀了她們,她們在碧桃村香消玉損,魂斷,情斷!
二、與生俱來
第二代蛇人——許仕麟。許仕麟正是白娘子與許宣之子。在他出生之前,白娘子就擔心他會是一條蛇。不過還好,作為人的許仕麟完完整整的誕生了。但是他雖為人身,卻有蛇性。半人半蛇的血統(tǒng)使他天賦異稟。他有著蛇的特質,一聽見笛子聲,就會不由自主的扭動,成為了人們心中的異類。由于他奇怪的舉動,致使他們不停地搬家,來逃避群眾帶刺的眼光。最后定居在一座城郭中。許仕麟愛上了先生之女香柳娘,與香柳娘在夢中互訴衷情??稍谙壬篮?,香柳娘也被所謂的“親人們”給逼得上吊自盡了。許仕麟被皇上欽點為狀元,然而在這時傳來母親身亡的消息。在他趕回家的途中得知他的母親并非其生母,并從他爹的口中得知,他的親生母親是白娘子,也知道了過去所發(fā)生的一切。最終,許家消失了。對于他們的消失有很多說法,但不管哪種說法,都注定了許仕麟的悲劇命運。
許仕麟雖沒有死,但卻與死所差無幾。沒有人逼他,卻有一股無形的群眾力量不停地擠壓著他。群眾帶著異樣的眼光來看待他,使他到處流浪,痛苦地活著。就是他們這些隨意的舉動也能輕而易舉地使許仕麟消失,他們是可怕的。他們把他視為異類,將世俗的眼光匯集在一起,變成無數把銳利的尖刀,從他的背后,一刀一刀的捅過去,把他一層一層地剝光,慘不忍睹。群眾們害怕異類,就因為害怕所以要鏟除一切異類存在的可能。當他們因為這相同的原因形成一個強大的無形的群體時,他們就會不停地進行攻擊,這攻擊不是行動上的,而是精神上的,是讓他們口中所謂的異類消失得一干二凈。
許仕麟與生俱來的體質讓他再一次重蹈了白娘子的悲劇,白娘子的死并沒有換來群眾心理的認識,更多的是讓他們更加肯定了他們口中所謂的異類是不能存在的。所謂的“正義之名”是他們給自己定義的,用自己的標準,來決定了別人的人生。
三、命中注定
第三代蛇人——秋白。“西湖水干,江湖不起,雷峰塔倒,白蛇出世。”1924年9月25日雷峰塔倒,秋白出生了。命中注定,秋白是白娘子的轉世,是現代白娘子。有一天在家里的那棵梅花樹下碰見了唱著《雷峰塔》的“許仙”,他是《白蛇傳》中演許仙的演員。曾經秋白以為,他就是她的命中注定,她命定的伴侶??墒窃谒钚枰獛椭臅r候,她的老公“許仙”卻當眾揭發(fā)她,并質問她:“你這毒蛇,難道還要繼續(xù)禍害人間嗎?”秋白與丈夫離婚了,在第二年春天回到家里時才發(fā)現,她前生前世最愛的那個人其實就一直在她的身邊,就是家里那棵梅花樹,從此與它相伴終生。秋白后來教了一輩子的中國古典小說,不停地講述《白蛇傳》的故事。
在那個社會動蕩的年代,游行、批斗、漫天飛舞的大字報,那時的群眾們是沒有意識的,變化無常的,經不起任何挑釁煽動。只要知道與自己有些不同的,便一起盲目地攻擊。在“許仙”質問秋白:“你這毒蛇,難道還要繼續(xù)禍害人間嗎?”時,“人群嘩然,群情激憤無比。他們喊口號,口號聲像浪濤一樣淹沒了我、吞噬了我?!皦m未斷,今生再續(xù)。我想起了這八個字,我又一次被以正義之名驅逐到了人群之外”。[3](P217)群眾受到了暗示,受到了挑釁,沒有自己的思維。徐賁曾在他的書中提到“人群有色厲內荏、欺軟怕硬的本性,它挾裹著每一個人,見到稍有不同的,就一擁而上,群起而攻之,極具強制性”。[4](P502)秋白就是在這樣的群眾斗爭會中“死了”。并不是肉體的死亡,而是精神上的巨大摧毀。
秋白命中注定會遇見自己,命中注定再一次歷劫。群眾前所未有地釋放自己壓抑已久的惡性,而他們把這惡性叫做“正義之名”。命中注定,秋白被“正義之名”再一次地驅逐了。
四、“農夫和蛇”
第四代蛇人——十五六歲的少年。2006年的某一天,一個十五六歲的少年被蛇咬傷。在少年被“成功搶救”后,媒體來到少年的家,在打開門的那一瞬間,他們受到了極大的驚嚇。少年竟與大大小小的一百多條蛇生活在一起,他愛蛇如命。記者們問他是否聽過“農夫和蛇”的寓言,他憤怒地說:“是我先傷害了它!”后來人們從各個角度分析少年的情況,卻沒有人想到,他可能是生活在我們中間的另一個“粉孩兒”。
在科技迅速發(fā)達的時代,人們的留言瘋狂地流傳,這是一些無形的群眾。那些所謂的專家學者,比如說生物學家、蛇類專家、心理學家等等,從不同角度來分析少年這一舉動。這是一些有形的群眾。這些有形的、無形的群眾看似無傷無害,卻是嚴重地破壞了少年的生活。以后,少年是不是又再一次地被看作是異類?我們都不敢保證,也許在將來的某一天,這個十五六歲的少年將再一次被“正義之名”驅逐。
群眾的多變,群眾的殘暴,群眾聚在一起時那愚蠢的思維,有沒有想過,在蛇把農夫咬傷之前,農夫是不是先把蛇給傷害了呢?
這四代蛇人的故事不斷地將悲劇重演。這所謂的“人間”,這“人間”中的群眾,讓我們清楚地看到了人的本能。也許他們是無意識的,正如漢娜·阿倫特所說的“平庸無奇之惡”。但正是這無意識才叫人深惡痛絕,這些群眾無意識做出的事情才是他們最真實、最本質的部分。
李銳在《人間·偶遇姻緣——代序》中寫道:“當迫害依靠了神圣的正義之名,當屠殺演變成大眾的狂熱,當自私和怯懦成為逃生的木筏,當仇恨和殘忍變成照明的火炬的時候,在這人世間生而為人到底為了什么?”[5](P7)每一個人都是弱小的,但當他們走進群眾的那一霎那,他不再屬于自己。群眾總是以“正義之名”來釋放自己,排除異己。等到自己成為那“異類”時,你會不會想到,當初的你也曾那么殘忍過。生而為人,為人為眾,我們是不是應該在那群眾中也保持著一顆清醒的心,睜開自己的眼睛,站在另一個角度來看看我們該做的是什么。別等到我們面對這生命沉淪的大悲痛時,才發(fā)現我們原來未曾從群眾中走出來過。
注釋:
[1][3][5]李銳,蔣韻:《人間》,長沙文藝出版社,2011年版。
[2]古斯塔夫·勒龐:《烏合之眾:大眾心理研究》,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7年版。
[4]徐賁:《在傻子和英雄之間:群眾社會的兩張面孔》,廣州:花城出版社,2012年版。
(吳賢玲 大連 遼寧師范大學文學院 11608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