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思禹,崔玲
災難面前 人特別渺小
口述|中國東方電氣集團有限公司董事長 王計
突然而至的恐懼發(fā)生在一條短信之后。
2008年5月12日,我正在大連理工學院參加中央企業(yè)領導人培訓班。那天是培訓班開班的第一天。下午2點多,時任國資委主任的李榮融正在給我們講“國有資產(chǎn)的管理”。突然,我收到了一條發(fā)自成都同事的短信:“地震了,我們跑出來了。”
身處異地的我并沒有切身感受,遲疑了一下,我詢問道:“哪里地震了?成都有損失嗎?我們有損失嗎?”
半晌沒有收到回信。于是,我給其他同事群發(fā)了同樣的短信,過了許久,我仍沒有收到任何人的回復。無法掌握事態(tài)發(fā)展狀況的心情最難捱。我開始緊張,拿著手機離開了教室,在教室外逐一給同事打電話。這時我才發(fā)現(xiàn),所有人的手機都不通。座機雖然能接通,卻沒有人接。不祥的預感已經(jīng)彌漫心頭。我回到教室,沒有驚擾任何人,默默地收拾好東西,迅速離開。一個學員追出來問我:“是不是四川地震了?”這一問驗證了短信的內(nèi)容。“可能吧?!蔽疫吇卮疬吋贝掖遗芑刈√帲帐昂脰|西直奔機場。
后來,我才知道,當天下午,學習班也因地震而提前結束。而我,是第一個離開奔赴災區(qū)的學員。
在去機場的路上,我一邊揣測地震的程度,一邊浮想聯(lián)翩。在30多年前,我就經(jīng)歷過一場地震。
1976年,繼唐山大地震后,四川北部也發(fā)生了7.2級大地震。彼時,我在隸屬于二重集團的一個廠當技術工人。但因為不在地震中心,提前又有預警,損失并不嚴重,也沒有人員傷亡。那次地震留在我回憶中的,更多是刺激和有趣。30多年過去了,地震于我已經(jīng)變得非常陌生,我想象不出地震會給企業(yè)帶來怎樣的災難和后果,甚至不知道具體哪里受災,我要做些什么。
趕到機場,已經(jīng)接近下午5點,尚有去成都的機票。我本想直飛成都,但轉(zhuǎn)念一想,手機信號都消失的地方,航班怎么可能正常起降?所以就轉(zhuǎn)簽了大連-北京-重慶的聯(lián)程機票。果然,候機時我聽到了成都航班取消的消息。
在候機室,我從電視上確認了汶川地震的消息,馬上給北京辦事處的同事打電話,讓他們代為聯(lián)系離重慶最近的東方鍋爐廠,安排一輛車、兩名司機,趕到重慶江北機場接我,并直接把我送到受災最嚴重的企業(yè)。
一路輾轉(zhuǎn),加之飛機晚點,落地重慶已是5月13日凌晨兩點。落地后我才知道,東方電氣受災最嚴重的企業(yè)是位于四川地震斷裂帶的漢旺東方汽輪機基地。
當年為備戰(zhàn),國家提出軍工企業(yè)要靠山、分散、進洞,所以,1966年東方汽輪機建在了漢旺。因為依山傍水,風景優(yōu)美,漢旺廠區(qū)素有“花園工廠”之稱。但是隨著市場化競爭的升級,地理位置偏僻所帶來的弊端越來越明顯。比如,廠房安全隱患較多、運輸成本高、吸引人才能力弱等。為此,我們一直想把東汽搬出大山,但有近萬人遷移、安置問題,重建成本太高,國家不會輕易批準,所以搬遷計劃不得不放棄。直到地震突然而至。
車剛開進綿竹,我眼中已是滿目瘡痍。大部分房屋已經(jīng)倒塌,裸露的鋼結構在半空中搖搖晃晃。路邊,許多人或坐,或臥,或倒,或站,有的人還一只手輸液,另一只手高舉著自己的吊瓶。我沒參加過戰(zhàn)爭,但這一刻,我覺得災后的場景和戰(zhàn)后應該是一樣的。
凌晨5點,我終于趕到了東汽。下了車,巨大的悲痛感瞬間把我淹沒,昔日的花園工廠此刻已變成一片廢墟。斷壁殘垣中,有人向我哭訴“東汽完了”;還有人守著親人被埋的那片廢墟,無助地望著我……而我不敢直視他們期盼的目光,只能默默忍受巨大的心靈折磨。在那種情況下,我真的沒有什么好辦法可以幫助大家。我們沒有專業(yè)的救援工具和科學的救人經(jīng)驗,甚至連通訊工具都失去了作用。大家只能靠口耳相傳,聽說哪里有被埋的人,就跑到哪里,從空隙往下扔水,扔吃的,然后用鐵鍬挖,用手摳……明明知道這樣做會浪費時間,可能做的也只有這些。在災難面前,人變得特別渺小。
工廠外面的廣場變成了停尸處。尸體不斷地增加。沒有裹尸布,只能找到什么就用什么包裹。更重要的是要制止家屬搶尸體的行為,因為一旦尸體處理不當就可能發(fā)生大規(guī)模瘟疫。
到處是哭聲、喊聲。我的頭腦中一片混亂,只想著怎么救人,同時又為自己的無能為力深深自責。真是一次不堪回首,卻永生難忘的經(jīng)歷。每回憶一次,我的心就像被揪到一起般的疼痛。
幸好,地震剛一發(fā)生,東汽的領導干部們就立刻開始組織救援,工廠所有的車都用來運送職工和家屬到相對安全的德陽。我趕到時,大部分員工已經(jīng)安全有序地撤離了災區(qū)。煎熬到中午,我聽到一個振奮的消息:時任國務院總理溫家寶正從都江堰趕往漢旺。我在黑暗中一下子看到了希望。因為當時通訊不暢,災區(qū)聯(lián)系不到救援隊,救援隊也不知道應該去哪里,只能跟著電視的報道走、跟著總理走。果然,總理到了之后,親自調(diào)動了救援隊,當晚專業(yè)的救援隊就趕到了漢旺。
終于,救災工作有序地展開了,我也慢慢冷靜下來,開始考慮以后怎么辦?難道真的就這樣被災難擊垮嗎?最后,經(jīng)過專家論證,我們下決心要搬出大山,落戶平原,重建東汽。
不過,地方政府聽說了我們的決定,非常生氣,直接質(zhì)問我說:“是地方人民養(yǎng)育了東汽,你們怎么能說走就走?這不是往災民的傷口上撒鹽嗎?”我當時也很掙扎,漢旺是先有廠,后有城鎮(zhèn),如果工廠搬走了,對當?shù)氐拇_是一大損失。
從情感上說,我非常難過和愧疚。但從理智上講,我是一個企業(yè)的領導者,必須要從企業(yè)未來的健康發(fā)展考慮問題。留下復建的成本比重建的成本還要高,而且想成為世界一流的企業(yè),僅僅靠大家的同情與幫助是不可能實現(xiàn)的。最后在中央領導的支持下,我們終于走出了山區(qū),震后兩個月就在德陽選址重建東汽。
現(xiàn)在的新東汽,從廠房到設備都是世界一流的。我常常說,汶川地震帶給東汽的是死者不能生還的遺憾,卻彌補了當年建廠時的所有遺憾。從歷史的長度來看,地震對東方電氣集團來說,是一個全新的發(fā)展機遇。
今年4月20日早晨,我剛剛晨練完在衛(wèi)生間洗漱,突然感覺房子在晃,我知道又地震了。這是我人生經(jīng)歷的第三次地震。
這一次,已經(jīng)有了應對經(jīng)驗的我并沒有恐懼和慌亂,而是有條不紊地開始工作:了解地震詳情,組織救援隊奔赴災區(qū),號召集團和員工捐款……對于發(fā)短信詢問安全的朋友還開玩笑說“成都人民震習慣了,不害怕了”。
生活是無常的,有些事情的發(fā)生無法預計也無法控制。特別是有些東西失去了,便是無可替代。但是,如果一味沉浸在對無常的恐懼、對失去的痛苦中,生者不安心,逝者也不會安寧,不如把災難當成上天對我們的考驗。把危機化解成機遇,也許是生者對逝者最好的安慰。
(采訪|本刊記者 修思禹)
因為絕望變得安靜
口述|中國水產(chǎn)總公司總經(jīng)理 劉湛清
巨大的海浪如惡魔般兇狠地向我們撲來,從船頭打到船尾,一個連著一個,看不清浪有多遠,只能看到漁船在海浪中劇烈地顛簸,兩側(cè)的船幫也忽左忽右地貼海面直直地傾斜,航線迷茫,生死難測,所有人都穿上了救生衣。
一個有著幾十年出海經(jīng)驗的船員說,他從來沒有遇到過這樣惡劣的天氣。
有經(jīng)驗的工作人員,都聚集在駕駛臺前想辦法。忽然一個大浪沖了過來,不偏不斜地砸在了駕駛臺上,巨大的沖擊力打碎了駕駛臺上面的玻璃,瞬間玻璃碎片向前飛濺,船長、大副、舵手都慘被擊中。最危險的是舵手,碎片擊中了他的太陽穴,血嘩地一下子涌出來,流滿了整張臉,好容易才止住。
這個恐怖的場景不是電影中的畫面,而是真實發(fā)生在我生命中的片段。那是1986年,我在廣東海洋大學讀書,還有半個學期畢業(yè),與其他11名同學一起,第一次出海實習。漁船是學校的小漁船,除了同學,還有十幾名船員,全船加在一起不到30人。
我原本很興奮,學了幾年的專業(yè)課,終于有機會出海實踐。甚至還帶著一點兒玩樂的心態(tài),想著在南海上吹吹海風,看看美景,捕捕魚,遐想一下未來的工作狀態(tài)。
出海的前幾天,的確是風平浪靜,心情愜意。沒想到海上的天氣變幻莫測,在毫無防備的情況下,我們誤入了臺風區(qū),于是噩夢開始了。
最初,面對突如其來的災難,同學們還很緊張慌亂,當發(fā)現(xiàn)自己無計可施時,大家都因為絕望變得安靜,默默回到船艙,躺在床鋪上等待最后一刻。我們深知,在茫茫無際的大海上,如果船真的翻了、沉了,生還的希望等于零。與其抗爭,不如躲在船艙里等死。這樣,船沉了也許還可以避免被魚吃掉,等船被打撈上來,還有一具完整的尸體。
我當時才21歲,沒有女朋友。從來沒有遇到過這么恐懼的事情,也從來沒有想到第一次出海,便要面對生死攸關的時刻。躺在床鋪上我開始想家人,想朋友,想各種亂七八糟的事情。想到最后,又勸自己別想了,認命吧。
慶幸的是,船長在受傷的情況下,仍然保持鎮(zhèn)定。他發(fā)現(xiàn),我們一直頂著海浪走,隨著海浪的不斷加大,船就會頂不住,如果掉轉(zhuǎn)頭順著海浪走,可能會有生還的機會。但是這個決定需要很大的勇氣,以及精湛的技術。因為掉頭要選擇在前一個海浪剛打過去、后一個海浪還沒有打上來的短暫間隙。如果動作稍有遲疑,很容易在船側(cè)轉(zhuǎn)的時候被海浪直接掀翻。猶豫再三,船長決定冒死一搏。事實證明,這是一個明智的決定,命運跟我們開了一個玩笑后,船順利掉頭,我們很快跑出了臺風區(qū)。
安全之后,大家才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與海浪搏斗了十幾個小時,而漁船也莫名其妙跑到了深圳。這次事件之后,有的同學便轉(zhuǎn)了行,再也沒有出過海。而我畢業(yè)后仍然選擇了水產(chǎn)行業(yè),而且工作第一年就選擇做一名船員。如今,我在這個行業(yè)堅守了27年。
中國有古語說“行船走馬三分險”,這話一點兒沒錯。中國水產(chǎn)總公司是第一個去海外拓展遠洋業(yè)務的公司,可是能夠把深海資源交給我們的,大部分都是落后、貧窮的國家。有的地方不僅是工業(yè)不發(fā)達,還有高溫、疾病、戰(zhàn)爭……危險對我們來說是家常便飯。
我在海外工作了20多年,見過很多不可思議的事情。一些國家連飛機都是二手的,有的艙門都關不住,行李架也合不攏。有一個地方本來一共就兩架飛機,還有一架墜毀了,出事機率是50%,剩下那一架又很破,上去就能聽到有問題的零件亂響的聲音。可不坐也沒得坐。還有的時候需要乘直升飛機去看海島。那種所謂的直升飛機就像跳蚤一樣,在一個島跟另一個島之間跳躍,一天要起降好多次。
一線工作的同事比我還辛苦,所以這么多年來,我的手機24小時開機,從來不敢關機。我特別害怕夜里電話突然響起來,因為這時候來電話一定是船或者人出了問題。
經(jīng)常有人問我,是什么原因讓我堅持下來?我想不出什么大道理,也沒有那么多高深的大徹大悟。也許是第一次出海時的危險,讓我的心態(tài)變得平和,有了咬緊牙關堅持下來的勇氣。
(采訪|本刊記者 修思禹)
重塑價值觀的節(jié)點
口述|萬科企業(yè)股份有限公司執(zhí)行副總裁 毛大慶
坦白的說,我沒有經(jīng)歷過遭受到生命威脅的災難,但5年前的汶川地震,喚起了我曾經(jīng)親身經(jīng)歷過的唐山大地震的記憶。雖說當時年齡尚小,且身處北京,并不在震中,但那次與災難擦身而過的點滴,至今還歷歷在目。
記憶里的1976年7月28日夜晚,天氣悶熱得不行。我的母親去中關村的電子計算中心上班去了,父親睡在我身邊。不知道睡了多久,一陣地動山搖將我驚醒,以我當時的知識,顯然無法得知這究竟發(fā)生了什么,倉惶之中,已經(jīng)被父親夾在臂彎之中向屋外狂奔。我清晰地記得,樓道里被晃倒的蜂窩煤碎成一地,父親踩在上面滑倒了,起來后抱著我繼續(xù)跑出樓門,已然顧不得胳膊肘上淋漓的鮮血。
此時大約在凌晨4點半左右,天還未亮,大地暫停了震顫,但沒有人敢再回樓里,穿著難以遮羞之裝的人們,苦熬到天明。早晨7點,母親才從中關村的機房里回到家中,事后得知,母親為了保護計算數(shù)據(jù),在辦公室里沒有撤離,現(xiàn)在想想,仍覺后怕。
好不容易熬到天亮,大人們開始奔回家中取一些必需品又狂奔而出。早晨8點,傾盆大雨來得讓人猝不及防,氣溫驟降,大人孩子們都凍得瑟瑟發(fā)抖,那時的我覺得,世界末日也不過如此。
或許還處于孩童時期,恐懼過后,并沒有對生活喪失信心。地震后沒幾天,我們都住進了抗震棚,每天睡在外面,我甚至把家里的玩具全部搬到了地震棚里,與同齡的孩子一起分享。對于全中國來說,唐山大地震是一場人間浩劫,但對于孩童而言,并沒有生離死別和妻離子散的傷痛之感。
或許,這與當時落后的通訊手段有一定關系,人們只知道是距離北京200公里之外的唐山發(fā)生了大地震,其他消息知道得并不多。所以,時隔30多年之后的今天,當汶川地震發(fā)生,報道全面立體起來之后,我才對災難有了更深刻的感悟。
我深知,假想自己經(jīng)歷災難和真正經(jīng)歷災難,存在巨大的差異,但是汶川地震這場災難,使得我對很多東西有了不同的理解。
天性使然,我資助了從汶川地震中幸存的芭蕾女孩李月,也許很多人認為,她們是幸運的,得到了重生的機會,但對我而言,從經(jīng)歷災難的她們身上,我得到了更多寶貴的東西。
透過他們的經(jīng)歷,我時常感慨,自己能夠擁有健康的身體和正常的生活,是多么幸運的一件事。我很難想象,像李月般大的孩子們,是如何在廢墟中堅持72小時,通過互相喊話來給彼此打氣。要知道,黑暗中,說不定誰的聲音就忽然消失了,一條生命也就此隕落。我很難去設想,如果我自己被埋在廢墟之中,在無法確定是否有人能來營救我時,我會不會精神就先崩潰了。
通過與李月的接觸,也讓我對慈善和公益事業(yè)有了更深刻的認識。對于遭受災難的人而言,物質(zhì)捐助往往是很難去彌補這些人的心靈創(chuàng)傷的。精神上的殘疾,或許比身體上的殘疾更難治愈。要想幫助他們徹底走出陰影,需要付出的努力是巨大的。這需要我們每個參與公益事業(yè)的人,用心去經(jīng)營這份關愛。而不是一窩蜂的倡導捐款,更不是做秀。
在我看來,外在的物質(zhì)真的只是浮云。人最寶貴的依然是生命,只有保有生命,所有的一切才有了存在的意義?;蛟S,你要我真的放開所謂的浮華,沒那么容易做到,工作上的事情,我該盡到自己義務的,我還是會不遺余力的去做。但對我個人而言,對于名利,如今的我真的淡泊了很多,很難說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的,只能說,汶川地震的那場災難,是我重塑價值觀的一個節(jié)點。
(采訪|本刊記者 崔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