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石男
買書記
我整個房子都是書房。客廳是書房,有4個書架;兩個臥室是書房,共有3個書架,還有床——它也是書架;主衛(wèi)是書房,存放了近百本書;書房當(dāng)然是最重要的書房,有4個書架,環(huán)墻還堆了幾百本書,使它看上去像是舊書販子的倉庫。
考慮到妻子和兒子所需的自由舒適的生活空間,8000多冊藏書已經(jīng)超過我房子的容納能力(建筑面積104平米)。我為此深感抱歉。書侵略了妻兒的家,而我正是指揮書搶劫這里每一寸空間的匪首。
我的個人藏書史從1996年夏天開始,當(dāng)時讀大二,去北京實習(xí)。第一次到京城,最大收獲不是長城也不是故宮更不是十三陵水庫,而是書店。當(dāng)時北京的書店之多,給我的印象是每條街都至少有一家書店。我最喜歡王府井和琉璃廠。這兩處有中華、商務(wù)、三聯(lián)、中國書店等專賣店,有不少80年代出版的性價比極高的好書。我在中華買到一冊張伯駒詞集,才1塊多錢。買的時候有些不好意思,又找了幾本稍微貴一點的書,才去交錢。
那個夏天,我在北京呆了半個多月,每天坐公交四處淘書。十幾天下來,買了上百本書,花掉600多塊,平均每本書只有幾塊錢。坐火車回成都,把書一冊一冊放到宿舍書架上,看它從稀稀拉拉的禿子變成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姆势牛睦餁g喜無限。
大學(xué)畢業(yè)時,我已經(jīng)有幾百冊書了,宿舍書架裝不下,就裝箱扔到床底。那時買書以中國文史類書籍居多,旁雜一些西方人文社科書籍。這幾百冊書中,有二十多本是從學(xué)校圖書館偷的。那時不懂事,看一些文史好書,幾十年下來竟然沒一個人借(可從書中的借閱卡片看出),就想,與其它們在那里孤獨,不如跟我回家好好親熱一下吧!
讀書史
畢業(yè)頭幾年,我沒怎么買書,讀的也不多。我將更多精力投入到浪費時間中去:酗酒,賭博,交女友……沒有被浪費過的青春就不是青春。不過總有一天,你會發(fā)現(xiàn)不能再浪費下去,這時你就長大成人了。
2005年,我從黨報辭職。之前我干得不錯,跟一堆土老肥和小官僚稱兄道弟,黨報八股文也寫得順溜,但是空虛,感覺生活沒有價值,所做的事沒有意義。大概從2004年開始,我重新讀書。在外與人應(yīng)酬,回來空虛感特別強烈,就讀書。一下就平靜了,澄明了。讀書可以為人搭建一個庇護所,以抵擋生活中的種種萎靡與郁悶。讀了一年,我知道,黨報不能干下去了,但自己該做什么呢?沒有想好,先辭職再說。我一直認為,不能忍受現(xiàn)狀,就去改變現(xiàn)狀,而且要立即改變。不要隨時牢騷滿腹,這沒有用。李普曼說,“我從不罵一個國王,除非我可以殺了他”。
辭職后,我做了半年廣告公司,與合伙人理念不合,他是個賺錢狂,而我對此興趣不濃。再之后妻子出國,我從公司退出,什么也不干,每天喝酒賭錢,也讀一些書。2006年我簽證成功,去美國波士頓看妻子,她在哈佛大學(xué)做訪問學(xué)人。那是我一生中最快樂的時光之一。除了讀書,就是旅游,還有寫作。哈佛燕京學(xué)社的圖書館好到令人發(fā)指,所謂人類精神文明的自由共享,在這里是我所見的最完美典范。我每天都撲在各種書籍上狼吞虎咽,打算將過去若干年沒讀的書都補回來。
用了三個月時間,我將哈佛燕京圖書館中文圖書架瀏覽一遍,當(dāng)然不可能將數(shù)十萬冊書都瀏覽,只是對圖書館的藏書結(jié)構(gòu)粗略掃描一道。通常而言,人會對數(shù)量巨大的物體產(chǎn)生一種起初驚恐,既而絢目,最終崇高的感覺。面對如此富饒的圖書館,我也不能例外。
驚恐很自然,僅僅面對館藏某一領(lǐng)域的圖書,其浩瀚龐巨的規(guī)模就足以讓你驚慌失措,因為三輩子都不可能讀完。而哈佛館藏,又不過是這個領(lǐng)域所有圖書中的一部分而已。
面對知識的無邊無際,怎能不覺得自己像渺小的草履蟲?傳說中的、百聞而無一見的圖書不斷跳出來,更可怕的是,還有大量根本沒有聽過的書也爭相涌出。我產(chǎn)生了一種被刺激后的,有點像精神病人的抱負。我一定要找到自己的領(lǐng)域,在其中摧城拔寨,成一家之言。如果最終我沒能成功,那也無所謂,只要活得明白,活得干凈,我的人生就有其價值。
28歲那年,我找到了自己的理想:讀書、教書、寫書,為人類精神文明增添一些不起眼的,但帶著體溫的,也擁有智力活動跡象的成果。
反抗書
此后6年,我以每年新增過千本的速度迅速把家里塞滿。有時看四面八方都是書,也會害怕,感覺自己的人生被書殖民了,如果遇到火災(zāi),這個殖民地就會連同自己的靈魂一起被燒成廢墟。
沒關(guān)系,我用讀書來抵抗書的壓迫。這是學(xué)習(xí)錢謙益,明末清初的大文人,也是大藏書家。他半生心血經(jīng)營私家藏書之絳云樓——這樓的名字就起得晦氣,后來被一把火燒光。當(dāng)時,大火將那些裝著宋版元版書的函套燒得咔咔響,錢就站在樓下,大聲叫喊:“天老爺!你可以燒我樓中書,不能燒我腹中書!”
不過,我讀書的速度遠遠跟不上藏書的速度。尤其最近兩年,我迷上網(wǎng)購圖書,結(jié)果買書成災(zāi),家藏雞肋書籍的比例也大幅提高。每次當(dāng)當(dāng)、京東、卓越等搞打折促銷,我就像被上了發(fā)條的機器人一樣立即中招,買一大堆回來,有些甚至來不及拆封,就束之高閣。
好在人有反思的能力。我漸漸發(fā)現(xiàn)一個粗淺的道理:博學(xué)并不會讓一個人擁有智識。讀書本身很難讓你增長智識,除非你讀的都是水準線上的書,而且讀了還能讓它變成你身體里的一部分。
我還漸漸發(fā)現(xiàn),好書是讀不完的。即使你讀完能搞到的每一本書,你也永遠不能發(fā)現(xiàn)知識與智慧的邊界,你永遠只是文明海洋中的一粒沙。我們只能讀適合的書。讀一堆不適合的書,就像做不適合的工作,娶不對路的太太,穿不合腳的鞋,只會終身受累。
讀書與生活,天然存在敵意。你多讀一頁書,就少陪妻子和兒子十分鐘。你獲得了微不足道的知識或所謂思考,而你失去的是不可能再來的親人時光。讀書是神圣的病癥,如果過度沉溺其中,這病癥將成為絕癥——你覺得自己是個天才,其實你只是接觸了天才寫的書而已;你覺得不孤獨,其實你仍是一個人;你獨自生活在稠密的思想中,于是有點兒狂妄,開始幻想無限和永恒,而無限和永恒,也許并不喜歡你這樣的人。
讀境界
20多年的讀書生涯中,我的興趣凡有三變:20歲前喜歡中國古典文學(xué),尤愛楚辭和宋詞;20-30歲之間迷戀中國史,尤其是清史和近現(xiàn)代史;近年涉獵西方社會科學(xué),政治學(xué)、社會學(xué)、經(jīng)濟學(xué)還有哲學(xué),尤其是古希臘哲學(xué),有一個月就買了近百本。
慚愧的是,買得太多,讀得太少。我和君王一樣,擁有后宮三千,能臨幸的卻只是其中很少一部分。有很多藏書,就如白頭妃嬪,到死都沒有被我翻到她的幽微靈秀之處。
清人張潮《幽夢影》云:“少年讀書,如隙中窺月;中年讀書,如庭中望月;老年讀書,如臺上玩月?!蔽蚁胱约赫幵凇巴ブ型隆钡碾A段,得盡快達到“臺上玩月”的境界,而且要在“老冉冉其將至兮”之前。不讀書的人是傻子,不善讀書的人是呆子。我不奢望自己成為聰明人,但也不愿意在死之前,只跟出生時一樣聰明——甚至還沒有出生時聰明。我打算做這么一個人,讀書,也閱世,閱世,也讀書,在紙上智慧與人間煙火中走鋼絲,浸于那些黃金樣的書,也浸入豐滿多汁的生活,讓它們領(lǐng)著自己走,而不被它們拖著走。
(摘自《大家》,有刪節(ji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