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晶
摘 要 隨著吳英案的塵埃落定,民意干預刑事司法活動這一問題又一次突顯。從死刑判決到最高法的死緩判決,民意在其中起到了舉足輕重的作用。刑事司法活動具有專業(yè)性,民意卻具有群眾性,因此,民意決不能成為刑事司法活動的決定因素。
關鍵詞 民意 刑事司法活動 吳英案
一、案情
2007年3月16日, 原浙江本色控股集團有限公司法人代表因涉嫌非法吸收公眾存款罪被依法逮捕。2009年12月,被金華市中級人民法院以集資詐騙罪一審判處死刑。吳英不服提起上訴。2012年1月18日,浙江省高級人民法院二審未核準吳英死刑,該案發(fā)回浙江高院重審。2012年5月21日,浙江省高級人民法院作出終審判決,以集資詐騙罪判處吳英死刑,緩期二年執(zhí)行,剝奪政治權利終身,并處沒收其個人全部財產。
吳英案一審、二審都被判處死刑, 然而最高院卻未核準死刑,此案被發(fā)回重審后判處死緩。一審法院判決書中寫到:吳英“構成集資詐騙罪”,“集資詐騙數(shù)額特別巨大,給國家和人民利益造成了特別重大損失,犯罪情節(jié)特別嚴重”,“判處死刑”;二審維持了一審判決;而最高人民法院受理被告人吳英集資詐騙死刑復核案判決書中卻這樣表述:“吳英集資詐騙數(shù)額特別巨大,給受害人造成重大損失,同時嚴重破壞了國家金融管理秩序,危害特別嚴重,應依法懲處。吳英歸案后,如實供述所犯罪行,并供述了其賄賂多名公務人員的事實,綜合全案考慮,對吳英判處死刑,可不立即執(zhí)行?!睆淖置鎭砜矗罡咴何春藴仕佬痰奈ㄒ焕碛删褪恰皡怯w案后,如實供述所犯罪行,并供述了其賄賂多名公務人員的事實”。無可否認,這是量刑情節(jié),但吳英的辯護律師在一審、二審中均提出了這一量刑情節(jié)。
浙江省高院二審審判長曾就“吳英案”審判過程中社會關注的焦點問題以“答記者問”的形式一一作出回應,其中有關吳英檢舉揭發(fā)他人犯罪一節(jié),他說:“吳英確實在偵查、起訴和審判期間,檢舉揭發(fā)他人受賄犯罪事實。經查實的確是吳英為了獲取非法利益而向公務人員行賄,盡管相關被檢舉人已經被處以刑罰,但吳英的行為屬于坦白交代自己的行賄行為,依法不構成立功?!?/p>
從刑法第六十八條規(guī)定的立功表現(xiàn)的具體內容看,“立功”是指犯罪分子揭發(fā)他人犯罪行為,查證屬實的,或者提供重要線索,從而得以偵破其他案件等情形。按照字面解釋,行為人是否構成立功,關鍵要看他是否檢舉揭發(fā)了“他人”的犯罪事實并查證屬實,或者為偵破其他案件提供了重要線索。而根據《最高人民法院關于處理自首和立功具體應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第五條規(guī)定“根據刑法第六十八條第一款的規(guī)定,犯罪分子到案后有檢舉、揭發(fā)他人犯罪行為,包括共同犯罪案件中的犯罪分子揭發(fā)同案犯共同犯罪以外的其他犯罪,經查證屬實;……應當認定為立功”,也就是說,檢舉揭發(fā)他人的犯罪,應不包括被告人自己參與的犯罪。吳英檢舉揭發(fā)他人收受其賄賂,他人是受賄罪,而吳英則是行賄罪,這是典型的對偶犯。對偶犯的一方要供述自己的罪行,構成坦白抑或自首以求得到法律的從輕處罰,就必須供述對方的對應犯罪行為或相關聯(lián)的犯罪行為,這僅是認罪態(tài)度的問題,并不能成為立功表現(xiàn)。因此,“吳英歸案后,如實供述所犯罪行,并供述了其賄賂多名公務人員的事實”這一情節(jié)并不構成立功。因此,筆者認為最高院未核準死刑的字面理由并不足以放吳英一條生路。在單純的法律文字背后,有一股力量影響著吳英案的判決結果---民意。
事實上,一審判決下達之后的較長一段時間里,吳英被判死刑并沒有引發(fā)民意的強烈反彈,著名財經評論人葉檀還在一篇《叩問民間金融何時停止血祭》的文章中稱,吳英被判處極刑并不奇怪,此前的8月,浙江縉云女老板杜益敏同樣因集資詐騙罪被判處死刑。杜益敏以高息集資款項7.09億元,至案發(fā)有1.28億元未能歸還。浙江省高院對吳英案的二審極為慎重,2009年年底吳英上訴,二審判決則在2012年1月才下達,總共跨越了四個年度。這種時間上的高度慎重是為查清案情,卻同時為社會輿論的發(fā)酵提供了足夠的時間。案件久拖不決,社會對吳英案的討論開始升溫。在此期間,又發(fā)生了多起溫州老板因資金鏈斷裂而跑路的事件,浙江的民營經濟受到沖擊,一直在浙江民間極度活躍的民間借貸暗涌得到了外界的高度關注,對民間借貸松綁并予以規(guī)范的呼聲越來越高。在這樣的背景下,吳英案有了更豐富的內涵,吳英的生與死,在某種意義上,被看成是一種信號或者風向標。在距離一審判決兩年零一個月的2012年1月18日,浙江省高院的終審判決下達,駁回上訴,維持死刑判決。正是浙江高院的一紙裁定,終于引爆了輿論。法學界、經濟學界專門開會研討吳英案,許多名家高調發(fā)表不同意二審判決的觀點,吳英“罪不至死”和“不構成犯罪”的聲音此起彼伏。雖然我們不能斷然認為民意決定了吳英案的結局,但我們不可否認地是,民意影響了吳英案的走向。
二、民意與刑事司法活動
(一)民意的內涵
民意,簡單講就是人民群眾的共同的、普遍的思想或意愿”。在立法階段吸納、反映民意是現(xiàn)代民主政體的基礎所在,立法權是代表、匯集和反映民意的國家權力,追求民意是立法根本的價值取向。在人民當家作主的中國,社會主義法律的本質更是“人民意志的體現(xiàn)”。但是,民意是一種抽象的東西,民意只有被人民表達出來才能被感知,才能發(fā)揮作用。而在吳英案中,影響司法活動的并非抽象的“思想或意愿”,而是被表達出來的輿論,這些輿論或來自普通網民,或來自專家學者。總之,來自司法機關正式意志表達之外的言論都可以囊括在民意之中。然而,由于利益主體、價值觀念、知識背景的不同,民意自身也存在很大的分歧,所有的言論不可能達成一致。如果說民意影響司法,那么究竟是哪一部分民意對司法的影響最大?另外,輿論,尤其是網絡輿論,具有很大的盲從性,其中一部分人主導了輿論。在吳英案終審判決前,主流的聲音說他罪不至死。鳳凰網財經在《爭議吳英案》專題中進行了民意調查,截至2010年6月12日(一審判決后,二審判決前),共收獲6532份投票,其中“你覺得吳英是否判死刑?”這一問題中,反對判吳英死刑的意見占據了壓倒性優(yōu)勢,88%的網友選擇了不應該判死刑。然而,當吳英被判死緩后,又有大量的聲音指責民意干預了司法。鋪天蓋地的新聞報道、評論,專家學者的意見,如何去甄別是否是真正的“人民群眾的共同的、普遍的思想或意愿”?由此可見,能被司法機關感知的民意具有極強的不穩(wěn)定性、不確定性。
(二)刑事司法活動的本質
狹義的刑事司法活動是指偵查機構對刑事案件中的刑事法律責任及其刑罰等一系列相關問題進行預防和處理的一項司法活動。廣義的刑事司法活動則包括偵查機構、審判機構辦理刑事案件的一切活動。本文討論的是廣義的刑事司法活動,尤其是審判機構辦理刑事案件的活動。審判機構辦理刑事案件的實體依據主要是刑法,而刑法具有預防犯罪與懲罰犯罪的雙重功能。而目前,能夠影響司法的民意很大程度上體現(xiàn)為“民憤”,即人民群眾對懲罰犯罪的需求,在某些案件中,也表現(xiàn)為人民群眾對權貴的“憤怒”,對弱者的同情。比較來看,刑事司法活動考慮的不僅是懲罰,還有預防,因此會從犯罪人的主觀惡性、社會影響方面考慮,而民意則主要是從受害人的角度出發(fā),要求懲罰犯罪,保護弱者。由此可知,刑事司法活動的本質與民意的出發(fā)點存在一定的錯位。
(三)民意影響刑事司法活動的現(xiàn)狀
西安市中級人民法院在開庭審理藥家鑫一案時,向現(xiàn)場500名旁聽人員發(fā)放問卷征求量刑意見的做法一經報道,旋即引發(fā)了公眾的激烈爭論,而且是質疑、批評的聲音蓋過了肯定之詞。批評者無不認為西安中院參考民意審判的做法于法無據,甚至是瀆職的表現(xiàn)。大約是從2008年的許霆案開始,中國的互聯(lián)網似乎常態(tài)化地將刑事案件推到“民意”的風口浪尖,一些重大案件在網絡的發(fā)酵下相繼升級為社會“公共事件”,從上海楊佳案(“一人殺六警察”)到哈爾濱“六警察打死一青年”案,從廣州許霆案到湖北鄧玉嬌案,一件件刑事個案在網民的激情介入下,迅速成為公眾關注的焦點,也上演了一幕幕民意與司法博弈的悲喜劇。毋庸置疑,民意對司法判決已經產生了影響。具體而言,民意在介入司法裁判時具有如下特點:1、動因上追求實質正義。眾所周知,在當下司法中,大眾對大部分案件一般不會給予特別的關注,更不可能發(fā)表影響司法裁判的過程及結果的意見,但是極少數(shù)個案會成為社會公眾、新聞媒體熱議甚至炒作的對象。而這些被關注的司法案件背后都潛伏著某一個或多個公共性的主題,這些主題或涉及權貴身份,或涉及社會民生,或涉及官民沖突,這些主題關乎司法而又不局限于司法,其中裹挾著更深層次的社會問題,只是最后以法律問題的形式表現(xiàn)出來 正是在這樣一種法律問題社會化的大背景下,民意通過焦點案件,關注司法過程和結果,并希望通過給司法加壓的方式,迫使司法裁判符合自身預期,緩解其對社會不公現(xiàn)象的不滿情緒。應該說,這時民意所追求的司法公正或者說正義,已經不是形式正義而是實質正義;不是均碼正義,而是特殊正義。這也意味著,雖然民眾是抱著對司法公正的期待而參與到對個案的討論中,但對司法的期望有可能超越司法本身的功能。2.接受信息上具有片面性。民意產生的基礎即其所接受的個案信息,信息的不同將直接影響甚至決定民眾對案件的判斷與情緒。那么,在當今社會,通過媒體所表達出來的個案,信息又是怎樣的呢?以“六警殺一人案”為例,當網絡媒體曝出六名警察將哈爾濱體育學院學生當街毆打致死時,網友幾乎一邊倒地譴責涉案警察;但是,當媒體把報道重點轉移到死者的親屬是富商或高官的傳聞上時,輿情頓時出現(xiàn)逆轉,人們又反過來同情警察;等到死者具有顯赫家庭背景的傳聞最終被否定后,社會再次向死者表示同情,要求嚴懲警察。由此可見,民眾并不是從一開始就掌握較為全面、準確的案情信息,而是往往被不斷的報道所揭示的新的事實所引導。
此外,即便民意介入刑事司法不再是個案,但較之我國社會轉型期刑事案件高發(fā)案率的司法實踐,“受到社會各界格外關注”的案件必然是一小部分,而且這一小部分案件必然因為案件自身或案外的某種原因“成名”?!澳撤N原因”可能是當事人身份特殊,如張金柱案中被告人系公安機關領導,鄧玉嬌案中受害人系國家公職人員且案件發(fā)生在娛樂場所;可能是司法機關對案件實體或程序的裁決明顯失當引發(fā)公眾質疑,如劉涌組織黑社會性質犯罪集團但有多名法學專家出具“免死專家意見”,邱興華案中司法機關駁回被告人要求精神病鑒定的申請;還可能是案情離奇或獨特,如佘祥林案中“被害人復活”、許霆案中ATM機意外吐鈔等等,不一而足。這就導致了同案不同判,即由于一些案件受到大眾的關注,因此判決結果與同類案件差異較大,從而導致了司法的不公。
三、結論
在刑事司法活動與民意的關系上,學界出現(xiàn)了司法職業(yè)化與司法民主化的爭議。堅持司法職業(yè)化的學者認為,刑事司法活動應當由具有專業(yè)知識的人員,如法官、檢察官等,完全依據專業(yè)的法律知識來辦理刑事案件,不受民意的干擾,堅持司法獨立。這種觀點有些過于理想化。在當今的司法現(xiàn)狀下,面對波濤洶涌的“民憤”,極少有法官能夠做到不為所動,公然站在民意的對立面。而且,司法獨立只是表明司法不應受外界權力的控制,而并非指不考慮任何因素,從刑法預防犯罪的層面來說,司法機關也應考慮民眾的普遍意愿。因此,民意不可能不對司法產生影響。堅持司法民主化的學者認為,個案的判決應該充分考慮民意,使刑事案件的審理真正符合人民的意志。這種觀點過度地夸大了民意的作用。法治離不開民主,立法離不開民主,然而具體到個案的審理,就應該是司法機關依法做出決定,只要所依據的法律是民主制定的,那么司法就沒有與民主的道路相背離。如果個案的審判都必須遵從民眾的聲音,那么民主產生的法律又將何去何從?這表面看是民意與民主的背離,實質上民意是不能輕易被感知的,并非所有民眾的聲音就意味著真正的民主。況且,并不承認判例法作為正式的發(fā)源,法官沒有權力造法。如果法律違背了民意,那么就應該由權力機關去修改法律,如果由司法機關做出法律之外的判決,其實就剝奪了立法機關的一部分權力,侵犯了人民主權。在舉世聞名的辛普森案件中,民意顯而易見,大多數(shù)人都認為辛普森是真正的殺人兇手;而法官依據嚴格的程序,認定案件的主要證據為非法,最終將辛普森無罪釋放。這不能不說是民意與司法的沖突,但法官嚴格執(zhí)法,卻恰恰是民主的表現(xiàn)。
綜上,刑事司法活動不可能完全不受民意的干預,而另一方面,民意只能成為辦理刑事案件的考量因素之一,而絕對不能成為主導因素或決定因素。
(作者單位:中國政法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