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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南城根敘事

      2013-04-29 22:58:24王選
      青年作家 2013年5期
      關(guān)鍵詞:南城臺球小馬

      南城根的夜

      夜幕最先降臨在南城根,是四周那些森林般的高樓遮住了最后的光線?;璋?,像一件黑衣裳,穿在了南城根瘦矮的身體上。

      就讓我從炒菜時清油的第一聲尖叫里說起吧。

      那些切碎的蔥蒜,跳進(jìn)鍋,“刺啦”一聲,心驚肉跳地一叫,就焦在了油鍋里。住慣了南城根,從蔬菜的叫喊聲和鍋鏟的碰撞聲里,就能聽出誰家做什么飯。那尖細(xì)、干脆、油星四濺、鏟子忙亂的,該是炒洋芋絲、虎皮辣椒,沒一會兒,準(zhǔn)會響起“咕嚕咕?!卑久诇穆曇簟D浅翋?、“吱吱”細(xì)叫、鏟子也漫不經(jīng)心的,定是用肉臊子在炒,大概多是西紅柿雞蛋面了。鉆進(jìn)南城根,過門經(jīng)窗,百十戶人家齊刷刷炒菜的聲音,撲面而來,不盡相同,真是人間煙火里,塵埃深處有滋味。

      飯熟了。一個人租房住的,悶聲悶氣,呼哧呼哧,“喋”兩碗,就完事了,連個碗筷互相彈唱的聲音也聽不見。要人多,一家三口,擠一間房,就熱鬧了,女人罵男人窩囊,半輩子買不了一平方米房,男人回罵:“吵吵吵,下輩子你轉(zhuǎn)世個男人來試試,一碗飯都塞不住你的嘴!”這時,孩子打翻了碗,飯灑在床單上,女人的氣就撒孩子身上:“你手?jǐn)嗔藛??!把碗也端不穩(wěn)!養(yǎng)你能干啥?光會吃!”女人從孩子手里把碗奪過來,另一手一把抓起孩子扔到床下,收拾殘飯了。小孩子“哇”一聲,哭開了。抖動的委屈的細(xì)嫩的哭聲,飄出窗戶,在南城根嘈雜的夜空里飄著飄著,就黑了。也有人穿個大褲衩,蹬雙拖鞋,端著碗,在院子游著吃飯,進(jìn)你家門,看看你做啥飯,入他家屋,看看他吃什么飯,要不就在院子里扯著嗓子,罵:他媽!今天不當(dāng)心摔了一個碟子,狗的老板罰了我五十元,他慫再燥,我炒了他!此處不留爺,自有留爺處。他媽!”一院人就起來了,都把頭伸出窗,吸溜著飯,罵的罵,笑的笑,讓高樓包裹的南城根像鄉(xiāng)下的集市,熱鬧了一陣。

      南城根的人,睡覺早。十點多,燈火就漸次熄滅了。誰讓這里住著一些靠力氣糊口口的人。只有巷子口的兩張臺球案邊,圍著幾個二愣少年,搗臺球,時不時發(fā)出一陣烏鴉般的尖笑,伴著臺球碰撞的聲音,驚飛了圍在燈泡下的蚊蠅。

      有人說,南城根,住著干那事的女人,半夜有叫聲。我是沒聽過,遂不知真假??蓧ι嫌冒追酃P慌亂地寫著一溜“提供色情服務(wù)131XXX”的字跡,這是真的,我見過。我還知道,南城根,睡得最晚的,是酒店那些當(dāng)服務(wù)員的女孩子,她們十一點多下班后,三五成群,說說笑笑,而且總是用手機(jī)播放著一些流行歌曲,把聲音開到最大,沿著黏稠的燈光,摸進(jìn)了黑漆漆的巷子里,只有長靴子的鞋跟敲打水泥地的聲音,一片雜亂,回蕩在鋪開了鼾聲的民房間。

      南城根有狗,但比羅峪小區(qū)少,大多臟兮兮,蹲在門口,像只破拖鞋,人過去,叫兩聲,就偃旗息鼓了。這些狗,晚上是懶得叫的,不如鄉(xiāng)下的狗耳鼻靈敏、一呼百應(yīng)、氣勢恢宏。這里的狗,半夜吠一兩聲,多是夢囈,掀不起大風(fēng)浪。南城根貓也不多,曾有一段時間,每個院子都養(yǎng)有一只,后來沒人管,全野了。這里畢竟不如小區(qū)那樣,到處嚴(yán)實,貓沒去處。每當(dāng)夜幕落下,野貓就穿梭在房頂上,像箭,“嗖”一聲,穿透了城根下稀薄的夜色。雖然貓少,可一到春季,貓叫依然煩人。它們蹲在墻頭屋頂,雙目一閉,身披灰塵,接連叫起,本就地方狹小,那聲音便隨處亂竄,即便夜色再濃,月色再淳,那撕心裂肺的叫聲也依然越過樓頂,推窗而入,如雷貫耳,叫人心神不寧,煩躁難忍。魯迅“仇貓”;汪曾祺也說不知貓叫春“是出于快感還是痛感”,但“其聲凄厲,實在討厭”。其實,南城根住的人,受貓叫之?dāng)_,半夜起身披衣,怒發(fā)沖冠,恨得牙根癢癢者,也不在少數(shù)。

      當(dāng)子夜一來,星辰漸滅、晚風(fēng)不動時,南城根就陷入寧靜了。不管有多少喧囂、有多么破舊,黑夜一遮,城中村的南城根,也就和高樓小區(qū)沒有任何區(qū)別了;只有黑夜深處那些綿長紛亂的夢,是形態(tài)各異的,是有差別的,就連那些磨牙夢囈打呼嚕的聲音也是涇渭分明的。

      一切歸于寧靜,或者寂靜。這里沒有風(fēng),只有貼著地皮的睡眠。

      但南城根的夜,不總是寧靜的。有一次,半夜兩點,“轟隆”一聲,似有倒塌之聲,然后就是吵吵嚷嚷,人聲鼎沸,雞犬不寧。有人以為地震,穿個褲衩,睡眼曚昽,奪門而出。也有人以為半夜吵架,咽口唾沫,翻身繼續(xù)睡去。但這嘈雜的聲音一直持續(xù)了一個多小時,怎么說呢,就是亂哄哄,小小的南城根,燈陸陸續(xù)續(xù)全亮了,似乎白晝提前來臨。后來有人跑出來一看,房倒了,是一戶人家的土坯房(南城根多是兩層水泥磚房,土坯房只有一兩戶),因年久失修,加之排水不暢,墻根泥土剝落,直到那天夜里,挺不住了,一松氣,倒了;光倒了就倒了,問題是還把住在里面的在酒店當(dāng)服務(wù)員的三個女孩壓下面了——最后經(jīng)過努力,挖出來,送醫(yī)院,人沒大礙,就是一點皮外傷。真是命大。

      當(dāng)然,塌房的事在南城根不會常有,十年半載就那么一半次,那年地震,也沒搖倒一間。就這一次,已經(jīng)讓南城根的人受夠了,畢竟這里的人,經(jīng)不起折騰,尤其晚上。

      所以,南城根的后半夜,是寂靜的。這里沒有風(fēng),只有貼著地皮的睡眠;在水泥地上,盛開著卑微的瑣碎的花。

      那些年 住在南城根的小馬師

      小馬師是我的大學(xué)同學(xué),二十七歲了。“小馬師”是我們上學(xué)時賜予他的綽號,他姓馬,我們叫“馬師”,那時年齡尚小,就叫“小馬師”。我們當(dāng)?shù)赜袝r候稱呼人直接把馬師傅、牛師傅等,簡稱“馬師”“牛師”,這樣叫干脆麻利,開門見山。

      小馬師住南城根四十五號。

      沒事干,我就進(jìn)去溜達(dá)一圈。四十五號,沒院子,一進(jìn)門,黑咕隆咚,南北兩邊,二層樓面對面挨著,東邊是上下的樓梯臺,三尺寬,一個胖子要上去可能就夾住了——看來房東蓋房時,費了腦筋,他盡量滕出每一寸空間來整一間巴掌大的屋子,收房租,掙錢。樓頂搭了一塊藍(lán)色防雨棚,濾出了一點微弱的光。小馬師住二樓最邊上,每次去,都碰上他隔壁的四川女人,穿著掉色的大睡衣,吊著蠟黃的臉,睡眼惺忪,從一樓哼哧哼哧提水。

      不敲門,直接推開進(jìn)去,好家伙,小馬師穿個三角褲衩趴床上看黃碟;見我進(jìn)來,慌忙按個暫停,呼一下坐起來,嘿嘿笑幾聲,一絲尷尬從臉上一掃而過,說,嗨,啥碟嘛,一點不精彩,實戰(zhàn)的地方就那兩下,啥時候借你研究一下。他從褲子里摸出煙,叼上,火機(jī)一打,一團(tuán)煙罩住了干瘦的臉。他的房子不大,黑洞洞,光線微弱,像貧血。屋里擺個雙人床,支張桌子,就剩轉(zhuǎn)身的地方了。那張床,太大,褥子和床單太小,鋪上去,蓋不住,上下兩邊都裸著黑乎乎的干床板,像大人穿了小孩的衣服,胳膊腿子露了一大截,又搞笑又可憐。四周的墻壁上貼著幾張足球海報,沾滿了灰,角都打著卷兒。床頭的空地上整整齊齊地擺著一堆飲料瓶,雜七雜八的瓶子。他從來不燒水,渴了,只喝飲料。我說你有戀瓶癖啊,他說攢它幾個月,看我都喝些啥玩意兒,時間一長還能換包煙錢。

      小馬師并不是經(jīng)??袋S碟,他人老實著呢。他的屋子用他的話說,就是駐天水市接待處,啥人來,都接待,管住、管吃、管娛樂。鄉(xiāng)里的同學(xué)朋友來,沒地去,在他那擠一夜,末了他再請人家一份早點。城里的一伙狐朋狗友,沒事干,去他那喝一圈,斗個地主。甚至有人把剛哄到手的女人也領(lǐng)過去,將他打發(fā)了,鳩占鵲巢;小馬師悻悻地說,晚上小心我床板,別震塌了,明天一早我收房費。那人迫不及待地把他推出門,壓低聲音說,趕緊去,兄弟要急著辦事呢,下來我給你弄個,你耍一下;小馬師露著大門牙,嘎嘎笑著,邊走邊說音量調(diào)低、不要擾民啊,便自個兒找別人去住了。

      小馬師二00八年一畢業(yè)就住南城根了,也算老住戶,中途換個幾個窩,但都圍著南城根打游擊。剛畢業(yè)的小馬師給網(wǎng)吧當(dāng)網(wǎng)管,晚上上班,白天睡覺,似乎晝夜顛倒了。你去,他總跟死人一樣叉在大床上磨牙打呼嚕,一張臉油汪汪、黑乎乎,跟煎焦的油餅一樣。尤其是那腳臭,簡直不堪忍受,臭味波濤洶涌般從窗戶溢出去,到處竄;滿院人深受其害,見他就罵,可他晚出早歸,見上的機(jī)會不多,白天去算賬,可他睡死了任你怎么咒。后來小馬師覺得與其被別人奴役,還不如給自己做牛做馬,就在五里鋪擺了幾張臺球案,當(dāng)起了小老板,日子滋潤了一段時間,也時不時帶我們吃個大盤雞、涮個火鍋。但好景不長,幾個流氓常在那里滋事,后來和另一撥流氓干上了,互相短兵相接,你剁我砍,弄了個人仰馬翻,差點出了人命。小馬師的臺球桿被打成了幾半截,臺球案也皮開肉綻了;更嚴(yán)重的是。自從那次打架事件以后,就沒人來搗球了,簡直是門可羅雀。最后小馬師遭遇滑鐵盧,折本賠錢,回到南城根,在那黑洞洞的窩里,睡了好幾天,茶飯不思。當(dāng)然,這期間,小馬師還參加了兩次事業(yè)單位考試,但都榜上無名。

      幾個來回,折騰完了,人累了,心乏了。小馬師似乎洗心革面了,每天宅在南城根的黑屋子,端著本資料書在復(fù)習(xí)。這期間,他還招了近十個學(xué)生,租了個教室,辦了補(bǔ)習(xí)班。雖然補(bǔ)習(xí)班掙不了幾個錢,但也能混口飯吃,還不影響復(fù)習(xí)。這樣一箭三雕,用他的話說,何樂不為。

      后來,小馬師深居簡出少了,我去的次數(shù)也少了。一次去,他正氣哄哄嘮叨什么。問了半天,原來隔壁四川女人昨天洗了睡衣,走廊上搭了一晚,第二天丟了,便站在二樓對著小馬師的門罵起了:老娘一個破睡衣,你都偷,啥子人嘛!是不是過幾天你連老娘也偷撒?小馬師氣不過,回了幾句,那女人才歇了。小馬師說,簡直什么人嘛,我又不是變態(tài),偷你那惡心玩意兒干啥!老子要偷,也偷他個貌美如花的,你那黃臉婆送我我都嫌棄呢。

      最后一次去小馬師南城根的房子,是年底了。天寒地凍,北風(fēng)呼嘯。人們穿著肥厚的棉衣,縮頭彎腰,進(jìn)進(jìn)出出在南城根,有^提著包裹,有人扛著被褥,像逃難一樣,準(zhǔn)備回家了。到四十五號院,這次敲了門,進(jìn)去,小馬師正在燒開水,準(zhǔn)備泡方便面,看來他不燒水的惡習(xí)改了。床上一個染黃頭發(fā)的女子,裹在被子里,正在玩手機(jī),一邊玩一邊莫名其妙地笑。小馬師說,我女朋友,這次是正式的,你還沒見過吧?后來才知道是小馬師的一個網(wǎng)友,聊著聊著就談上了。她在天水一家美容院上班,是外縣的。

      再后來小馬師考上了,分到鄉(xiāng)下的村校當(dāng)老師去了;南城根的房子,在過年前就搬了,年過完,再沒有來。帶不走的一些盆盆罐罐、破椅爛桌,廉價給房東處理了。后來,聽說他結(jié)婚了,可媳婦不是上次見的那女的。有時候,經(jīng)過南城根四十五號院,就想鉆進(jìn)去,老覺得里面還住著小馬師,可一進(jìn)院,卻發(fā)現(xiàn)里面的人全陌生了。一切都恍恍惚惚,似乎有個人真生活在南城根,似乎壓根就是幻覺。南城根,像小馬師這樣的人,來了走了,一茬一茬,都在光陰深處消散了、空白了,只有南城根,像一塊膏藥,貼在那些年、那些人的記憶上。

      [作者簡介]王選,甘肅天水人,一九八七年出生。作品散見《山東文學(xué)》《黃河文學(xué)》《詩選刊》《詩歌月刊》《當(dāng)代小說》《星星》《中國詩歌》等,著有作品集《葵花之遠(yuǎ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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