沃爾特·惠特曼(Walt Whitman,1819~1892年)認為,詩人要體現(xiàn)國家的地理、自然生活以及湖泊與河流;政治家更要學習大自然的政治,那種“宏偉、正直、公平”,因為人類社會中的民主先決條件是自然中的民主。人類應與自然和諧相融的思想貫穿了惠特曼的所有寫作之中,他對人與自然關系的思考集中體現(xiàn)在其一八七七年至一八八一年的自然筆記之中。
詩人強調(diào),只有抱著與萬物齊平的態(tài)度,人類才能找到與自然和諧相處的途徑。作為“民主詩人”,惠特曼的這種謙遜平衡了人本主義膨脹的驕傲自我。在詩人眼中,民主的地位雖然崇高,但是其象征卻是自然界中最為卑微的小草。他重視民主,但更重視民主與自然的關聯(lián);人生更像自然界的一個物體,自有其有機組成。詩人絕不應以萬物靈長自居,而是要謙卑地把自己當做上帝荒野中的一棵卑微的小草,其存在是與周圍環(huán)境息息相關、密不可分的。
惠特曼呼吁人們向大自然學習,人類僅僅是自然母親所孕育的兒女,自然才是一切的源頭。他強調(diào)自然對人類身、心兩方面的影響,亦即“自然療法和基本道德的影響”。當人們在商業(yè)、政治、交際、愛情等方面,因為陷入諸多紛爭、擾儴而精疲力竭、再無法永久地忍受下去的時候,原本處于隱退狀態(tài)、被人所遺忘的自然才開始顯現(xiàn)出來。由于內(nèi)戰(zhàn)時辛勞過度,惠特曼于一八七三年患半身不遂癥,終身未愈,在病痛中捱過了近二十年。然而,他沒有屈服于病魔的折磨,而是經(jīng)常拖著他的小凳子,到戶外去,走進自然,走向溪流邊,為樹的沉默和神秘而欣喜,為風雨的變幻、鮮花的盛開、嚴霜的降臨、鳥兒和蜂蝶的歌唱與舞蹈著迷、流連,從自然中吸納著復原的精力與勇氣。日落時分,他常常用一根手腕粗細的堅硬橡樹枝鍛打手臂、胸肌、整個身體,在與樹的較量中感受年輕的樹液和效力從大地里涌起,像補酒一樣,從頭到腳刺痛著穿過全身。詩人呼吁人們學習“樹的功課”——樹的生機、忍耐和沉靜正與人類的虛偽相反,它們?nèi)绱思冋鏌o邪又如此狂野,它們什么都不說,它們神秘而沉默的力量也許是最后的、最高的、最完善的美,人類從樹那里了解到那無形中將人類聯(lián)合在一起的基礎,亦即心智、成長、持續(xù)性、性格中的真實部分,乃至友誼與婚姻的無形基礎。
他進而把自然尊為文學的尺度和標準,自然的豐富、偉大、永恒、生機,都構成了他寫作的潛在海床。向自然學習,不僅是對身心和諧的追求,更是在精神訓練上的一種必要功課。與書籍和藝術作品對作家的影響相比較,平靜的、無聲的自然之精神,對于一個作家來說更顯重要。離開了自然之健康精神的文學,勢必喪失我們古老祖先那種強壯的體力——他們那時所熱衷的是帶苦味卻營養(yǎng)豐富的家釀啤酒,如今取而代之的是受到嬌寵和溺愛的病態(tài)的蒼白。有教養(yǎng)的^,所追求的是變白和加倍的精致——白房子、白瓷器、白大理石、白皮膚;為了得到白面包,我們剔除面粉中的骨頭和肉。惠特曼的作品涉及到階級、人類和情感的方方面面,尤其對肉體的高度重視,性、異性的吸引力、健康、體格等等,在以往的詩歌中是沒有的。他的感受力和同化力如此巨大,使得其寫作在生理學和智慧兩個方面不相上下,生命的形式和存在一起釋放出來。這里面的主題就是同一性,即肉體和精神的統(tǒng)——這是一種近乎古希臘人的生命狀態(tài)。
工業(yè)化生產(chǎn)過程與消費習慣的真正代價,已經(jīng)與生產(chǎn)和消費的困難同比例增長,日益增長的人口和消費水平造成了對自然越來越嚴重的破壞,越來越多的人生活在日益遠離自然界的地方,因而遺忘了自己對地球的影響,或者是根本就沒有這種意識?;萏芈鼜娬{(diào),人類要重新與大自然建立起和諧的關系,單憑理性的認識是行不通的,而是要開放所有的感官,從溪岸、樹林和田野中獲取那確切無疑的功效。他樂觀地說:“也許我們內(nèi)心從未失去的與大地、光、空氣、樹木等等一切的和諧,僅僅通過眼睛和頭腦是認識不到的,而是要通過整個身體;既然我不會把眼睛蒙上,我就更不會束縛我的身體。在自然中甜蜜、明智而沉靜地裸著身子!”在這樣的純真狀態(tài)中,一個人感覺他整個的存在,那情感的部分,主觀的他和客觀的自然之間的一致性,明顯地加強了。
在惠特曼的寫作中,他特別強調(diào)打破自我的藩籬、將自我分散于萬物之中、與萬物融匯的思想。這里的“萬物”所指既包括自然界的一草一木,也包括人工造物。一切都與他遙相呼應,所有人都與“我”有著種種聯(lián)系。每個個體既是獨立的生命,又是整體力量的一部分。在對世界的觀察中,詩人不斷地發(fā)現(xiàn)這種至關重要的整體性。當他乘火車西行,用眼睛捕捉西班牙峰陰影重重的輪廓時,他看到在兩千多英里的距離內(nèi),盡管擁有無窮無盡、自相矛盾的豐富變化,—種奇異而絕對的融合卻無疑在穩(wěn)步地退火、凝縮,把一切融為一體。當他在紐約灣觀察落日中暗綠色的高地、遼闊無邊的海岸、海岬附近的航運和大海時,當他坐船渡過碼頭、看到周遭事物的流動時,這種流動漸漸在感覺中進入合一,所有個體存在化為齊一,共生于一個統(tǒng)一體中:建筑、人物、事物都化為一個象征符號,流經(jīng)過去,流向未來、他人、其他世界。
惠特曼的自然寫作還具有典型的生態(tài)文學的“現(xiàn)場”特征。這些筆記大多是對自然簡潔的素描——詩人在清新的曠野、在叢林和溪流旁,記錄下當時當?shù)氐墓庥奥暽?,甚至還注意到自己寫字時紙上顫抖的葉影。五月中旬和六月初的樹林是詩人最佳的寫作地點,可以坐在木頭或樹樁上,或者是歇在鐵軌上。這些隨筆尤如便條—樣,是隨來隨記的,散亂無章,沒有特意的選擇。它們在日期上有一點點的連續(xù)性,時間跨度有五六年之久。每一條都是用鉛筆記錄的,在戶外,在當時當?shù)?;有時,詩人坐在一棵碩大的野櫻桃樹下寫作,有時是在上午十一點,在岸邊一棵茂密橡樹的遮蔽下,躲避一場突來的陣雨時寫下的。
這些自然筆記是一個歷盡滄桑的老人在與自然獨處時的心靈日記,幾乎篇篇都是在原野中寫成的,因而散發(fā)著生動樸素的氣息,沒有太過的潤飾,甚至也不講求章法——自然本身既然沒有任何刻意,與其相應的文字便也可以率性、任真、無拘無束了。這樣的筆法最適合于探索人與宇宙最原始的關系。如果說傳統(tǒng)意義上的散文寫作多是有完整構思的、有亞里士多德所謂“頭身尾”的產(chǎn)物,那么,生態(tài)散文則因注重現(xiàn)場感和寫實性而呈現(xiàn)碎片化、結構開放的傾向。生態(tài)文學作家多喜歡日記、筆記這種相對靈活的形式?;萏芈倪@些隨筆就是一個明顯的例子。這種看似匆忙的筆記形式,實際上對于記錄“此時此地”的一切主客觀材料,是非常本真的、恰當?shù)摹?/p>
[作者簡介]馬永波,一九六四年生。黑龍江人;出版策劃人,批評家,作家,文藝學博士后,南京理工大學人文學院副教授,廈門大學兼職教授,莫美后現(xiàn)代詩歌的主要譯介者;學術方向為中西詩學、后現(xiàn)代文藝思潮、生態(tài)批評;一九八六年起發(fā)表詩歌、評論及翻譯作品共八百余萬字,六十余部,主要著作有《以兩種速度播放的夏天》《1940年后的美國詩歌》《1970年后的美國詩歌》《英國當代詩選》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