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布草心
公雞才叫上頭三遍,我就從院子右側(cè)的小臥室里摸索著穿好衣服起床了。不知為什么,我的心里面一直飄溢著一股說不出的興奮!我多么希望天一下子大亮呵!
外面的世界呢,靜靜悄悄的。那些叫了整整一個晚上的蟲啊蛙啊的都不曉得跑到哪里去了。“也許是叫得太休息了呢?”我想。我從墻角邊的木柱子上拉開了日光燈,小小的臥室便一下子白天般亮堂了起來。
“哎呀!是拉瑪鄉(xiāng)長呀?稀客!稀客!快進屋坐!快進屋坐!”一大清早的,雪花像用篩子篩出的面粉般密密麻麻地下個不停。有一個操著依諾地區(qū)彝語方言的男人站在我家朝南的院門前一直不停地往里面喊。他的喊聲抖顫著,從關(guān)緊的門縫里一歪一斜地擠進屋來。我很不情愿地穿衣起床,揉搓著眼睛上的眼屎,一邊埋怨地嘟啦不停,一邊走出屋子拉開了院門的門閂。來人不是別人,——來人是我們鄉(xiāng)的副鄉(xiāng)長拉瑪長以。他身穿一套淺藍色的中山服,外套一件厚實的草綠色的軍大衣,不僅手上套有深黑色的毛線手套,連耳朵上也戴著有皮制的灰色的耳套。他的老家在林姆美姑,所以,他說彝話時,就帶有依諾地區(qū)的彝語方言?!安幌】筒幌】?!我們天天見面的,稀啥子客喲!”拉瑪長以一邊進院子來,一邊高興地和我說話。“我一大清早的跑來打擾你家,是有事求于你的。”“有什么事求不求的哦?”拉瑪長以為人正直,在去年我家大兒子考上大學的時候,由于學費不夠,需要在本地農(nóng)村信用社貸些款,是他幫的大忙。本來,我想買幾斤酒或提一只雞去感謝感謝他的,但今天推明天,明天推后天的,至今還沒有兌現(xiàn)。所以,今天,他一大清早的找上門來,且有求于我,我的心里面是暗暗高興的。“只要我能辦的,你說一聲就是了!去年我大兒子讀大學的事,還沒有感謝你的呢?”我說著就把拉瑪長以迎進屋,一邊找了個矮板凳讓他在火塘邊坐著,一邊抱柴禾燒火給他取暖。
“是這樣的,”拉瑪長以坐在火塘上方,一邊看著我生火一邊對我說,“前天,我走在路上,一坨不知是哪里來的鳥屎就‘叭的一聲打在我的額頭上,讓我遭雷打般很郁悶的。后來,我聽人說,被鳥屎打在身上是要倒大霉的,必須找畢摩(祭司)卜算,然后按畢摩的卜算舉行一定的法事活動。我想啊想的,也想不到其他人,就想到你了。我去年子好像聽你說過,你是畢摩世家出身。”哦!對的?!ツ曜游业叫庞蒙缛ベJ款的那天,和拉瑪長以閑擺,好像就提到過我的祖輩全是大名鼎鼎的畢摩。唉,真是沒想到呵!拉瑪長以居然把我的家世記住了。我說:“拉瑪鄉(xiāng)長呀,你不用擔心,我給你翻一翻家傳的經(jīng)書就能夠知道,無緣無故的那么一坨鳥屎落在你身上是怎么回事的了?!蔽倚睦锩嫦耄鋵嵥^的家傳的經(jīng)書,也不過是先祖?zhèn)冇妹孕诺霓k法對這個世界存在的萬物現(xiàn)象作迷信的解釋罷了。誰又可以證明那上面記載的全是正確的呢?就像誰也不能證明那上面記載的全是錯誤的一樣。當然,我不能把我心里面所想的一五一十地說給拉瑪長以聽。因為那樣的話,拉瑪長以肯定會對我很失望的。也許,還會存在隱隱的怨恨的呢?
“那真是太好了!為了這件事,我可是郁悶了兩天兩夜了呢?”拉瑪長以如我想像,他很高興,也很感激地對我說?!翘?,也真是湊巧,當我捧著經(jīng)書按照拉瑪長以說的時間與時辰一頁頁翻開時,經(jīng)書卻讓人很欣慰的道出了拉瑪長以有可能升職當大官。那一刻,可把拉瑪長以樂瘋了。拉瑪長以信誓旦旦地對我說:“布吉姆,你放心,如果我真像你說的升職當了大官,我一定提拔你為你們村的村主任!”那天,我為了報答拉瑪長以去年子為我家大兒子讀大學時幫的忙,專門找了一只三四十斤的小豬殺來招待了他。我以為這件事就這樣過去了,哪知,沒過半年,拉瑪長以就升為我們的鄉(xiāng)長了。今年,馬上又是換屆選舉,他可能就直接升為黨委書記了。
大概是因為被我家傳的經(jīng)書說中的緣故吧,他從心里面一直對我感激著呢。每次,我在鎮(zhèn)集市上遇見他,他都很熱情地把我拉到他所住的地方去喝酒吃肉的。就在三個月前,他特意來到我家,很誠懇地對我說:“布吉姆,你可是我前程上的恩人哩!我今天到你這里來,主要是想給你說,再過三個月就重新選村主任了,現(xiàn)在的村主任可不像過去的村主任,待遇好著的呢?我已經(jīng)把你列為村主任候選人了,所以,上面該打點的,你要打點打點;下面要拉攏的,你也要拉攏拉攏?!蔽倚睦锩嫦耄乙粋€在大場合里隨便說句話都面紅耳赤的人,哪是什么當村主任的料?!但是,我又想,人家那么遠的來,且?guī)е环靡?,所以,我點頭哈腰地說:“一定!一定!下面的拉攏就交給我好了!只是上面的打點……”拉瑪長以拍了拍胸脯,“上面的打點嘛,我給你安排,到時候你準備點‘子彈就是了?!蔽液芨屑さ攸c著頭,“拉瑪鄉(xiāng)長,你說的‘子彈不會真的是……”拉瑪長以咧嘴大笑,“現(xiàn)在我們說的子彈呀,可不是過去裝在槍里面的那種子彈,而是……”拉瑪長以很隨意地給我做了個數(shù)鈔票的動作?!昂呛牵≡瓉磉@個就是現(xiàn)在的子彈呀?曉得曉得……”我嘴巴里這樣說,心里面卻叮咕不停,“這不就是買官賣官嗎?這樣子選上一個村主任,又有什么意思呢?”拉瑪長以到我家來的這天,我的老婆倒是顯出了前所未有過的大方。她一個人跑到拉里村去找了只七十多斤重的綿羊招待了拉瑪長以。她毫不掩飾地對拉瑪長以說:“拉瑪鄉(xiāng)長呀,現(xiàn)在的社會就是這樣,你必須坐在別人的頭上,把別人管制住了,才會什么都有的。”
一天,兩天,……一個月,兩個月……離選舉村主任的時間越來越近了。我按照拉瑪長以的意思,與老婆一起拉攏了本村六七十戶人。因為平時間我為人善良,從來沒有做過對不起村里人或讓村里的人看不起的事,所以,村里的很多人都愿意在選舉時選我。然后,我就只差在上面打點了。就在一個星期前吧,拉瑪長以給我傳來口信說,叫我跟著他到縣城里去辦點小事。我知道辦的是什么事,所以,借了一千多塊錢的高利貸,跟著去了。
我和拉瑪長以來到縣城,拉瑪長以先讓找了個賓館住下,然后,他就去預約將到我們那里來監(jiān)督和主持村換屆選舉工作的有關(guān)領(lǐng)導。我在賓館里度日如年的,好像等了整整兩天吧,才好不容易等來拉瑪長以和將到我們那里來監(jiān)督和主持村換屆選舉的一位領(lǐng)導。拉瑪長以給我介紹說,他姓古,是我們縣的一位副縣長。我看到他大腹便便的,矮胖矮胖的,穿一套藍色西服,似乎也沒有什么官相。然后,拉瑪長以就把我介紹給他說:“這個,就是這次你要去監(jiān)督和主持的那個村的村主任候選人,為人很樸實的?!蔽耶斎徊皇r機地說:“是啊是??!這次換屆選舉,你可要多多關(guān)照!”“沒問題沒問題!”姓古的副縣長沒有想像中那么擺官架子,很客氣,也很有人情味地說,“拉瑪長以帶來的人,我肯定是要優(yōu)先考慮的?!蹦翘焱砩衔覀?nèi)齻€人一起說是吃了一頓便飯,卻花了我足足八百多塊錢。我心中的那個痛啊,真是無以言表的!第二天,拉瑪長以對我說:“你還需請古縣長耍一次,把事情直接搞定?!蔽倚睦锩嫦?,不請嘛,已經(jīng)請了人家的了。既然請了,那么,我就不能半途而廢,半打點不打點的回家去。所以,我咬緊牙關(guān)點了頭。第二天晚上耍的是什么呀!唉,心里面想想都讓人羞愧!在拉瑪長以的安排下,我們?nèi)齻€人一個摟著一個身材高挑,面容亮麗的三陪小姐,在一個歌舞廳又唱歌又跳舞的。唱完歌,跳完舞,他們兩個就各人摟著一個小姐去開房間了。留上孤孤單單的我,站在歌舞廳的柜臺前,摸盡身上所有的錢,卻也無法了結(jié)歌舞廳里的賬單。最后,我打電話向一個在縣城里打工的老鄉(xiāng)求救,才終于走脫。
不過,現(xiàn)在好了!一切都搞定了!我的心里面熱乎乎的。我的先祖當過土司,卻也沒有哪個當過什么村主任的呢?我若真像拉瑪長以說的那樣,順利地選上村主任的話,那么,我也可以算是光宗耀祖了。時間一分一秒地走著,我有一種幻覺,似乎,我正一步一步地走向幸福的大道。我的臉上掛著掩飾不住的甜蜜的笑。
在幸福與甜蜜的等待中,公雞終于叫上了九遍,天也就一點一點地亮開了。我趕緊舀了一瓢清水洗了把臉,換了一套干凈樸實的中山裝,然后,找了塊巴掌大的小鏡子很認真地看起自己的形象來:一張圓形的臉蛋,白里透紅的。一雙閃亮迷人的眼睛背后隱藏著夢一樣的智慧,很是深不可測呀。堅挺的鼻梁骨,讓尖尖的鼻翼很是精致。薄薄的嘴唇在一張一合間露出潔白的牙齒,很是健康。我想,現(xiàn)在,鏡子里面這個很不一般的人馬上就要當上村主任了!我有一種自己似乎不屬于自己的感覺了。由于激動,我連早飯也沒吃,就到這次換屆選舉的舉行地村子中央的集體大場子上去了。我想,我應該早早地去,因為,今天的村委會換屆選舉,我將是鐵定的主角!
我還沒有走到集體大場子上,就先聽到了大場子上人們鬧哄哄的聲音?!半y道,他們不知道這個村委會主任在一個多星期前就屬于我了么?”我從心里面暗暗好笑!雖然除我之外,還有兩個村主任候選人,但是,我從拉瑪長以的口吻中知道,他們兩個只不過是我的配角。我激動地想著這些,慢悠悠地走到了集體大場子的邊上。
“布吉姆,啊吧,你終于來了呀!我們可差不多在這里坐了一個多小時了呢?”大場子已經(jīng)坐滿了我們村子里的人。在大場子的另一邊,坐著我的昔日好友阿拉熱。他看見我到了大場子邊上,便很高興地向我招呼道。我看見他向我揮動了一下的手上捏著一張面值二十元的新版人民幣?!澳銈冞@么早的跑到這里來干啥喲?”我從場子邊上繞過去,坐在阿拉熱旁邊半認真半開玩笑地道:“我這個村主任候選人都不慌不忙的,你們這不是‘皇上不急太監(jiān)急么?”“呵呵!你還不急?你看看!這是什么?”阿拉熱把手上的二十元人民幣“啪啪啪”地甩給我看。“這可是今天村主任選舉時選票的單張價格的起價呢?”我不以為然地笑了笑:“哈哈!你還真會開玩笑?選票也需要買的么?……再說了,你們不是說了要選我的么?”“選你?……選你當然是沒有問題的。但是,你得給得起這個啊!”阿拉熱又一次把二十元人民幣“嘩啦嘩啦”地甩給我看。然后,他小聲地對我說:“就算我可以不要這選票的錢選了你,但你的選票也不可能比他的多的。”我順著阿拉熱的目光望過去,看到了滿臉堆笑的氏余青。他正坐在大場子的中央,不可一世地與周圍坐著的村民們高談闊論著。他還沒有選上村主任,就已經(jīng)大談特談村主任的工作應該是怎么開展的問題的了。我知道,他其實連候選人都不是。
“氏余青給你們二十,我這里干脆給你們?nèi)?,看你們選我還是選他?”這時,從大場子的下方站起一個人來,用左手掌“叭叭叭”地拍了拍自己的胸脯,大聲地說道。他不是別人,是這次村委會換屆選舉村主任候選人之一的瑪虎豐。他看到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吸引過來了,便繼續(xù)道:“錢嘛,是紙嘛,氏余青都給得起的,我還給不起嗎?”村民們還真是見錢眼開:“你能給三十,我們肯定選你!三十大于二十,這傻子啞巴都懂的?!笨吹竭@種架式,氏余青自然也不甘示弱。他從場子中央站起來,兩手插腰,氣勢洶洶地說:“瑪虎豐你給我比富是不是?這個村主任我還真當定了呢!你以為你的這個村主任候選人資格是怎么來的我不知道嗎?是你叫你的老婆去走訪了拉瑪鄉(xiāng)長,陪睡了一晚上,才得到的這個村主任候選人!”不知為什么,我也站起來了,從場子的另一邊?!?!是所有的人都站起來了!他們都看出來了,今天的村主任換屆選舉,肯定要出什么事的了!“你……,你說啥?你的老婆才賣身呢!你……!你……”瑪虎豐氣得臉皮子都發(fā)烏的了。“你兩個坐下來慢慢說,慢慢說,不要激動,也不要進行什么人身攻擊!”村民們好心地勸解道。然而,瑪虎豐和氏余青是那種可以坐下來慢慢地說的人么?縣里面派來監(jiān)督和主持選舉工作的人員還沒有到來,鄉(xiāng)里面派來的分管領(lǐng)導也還沒有到來,他們兩個就你揭我的短,我罵你的娘的,被村子里的幾個年輕的小伙子拖回家去了。我深深地嘆了口氣,心里面也漸漸地輕松了些。我想,真是上天保佑,兩個虎虎生威的競爭對手,就這樣自己消失了。我從場子的邊上坐了下來?!渌性趫龅娜?,也從自己站碰上的場子的各個地方坐了下來。
天空,陰沉沉的,好像是遇上了什么傷心事,捧著一張苦楚的臉,一副很不開心的模樣。我們一直安安靜靜地坐著。時間呢,可能已經(jīng)到了吃上午飯的時候了!但是,也似乎沒看到什么人說肚子餓!仿佛,除了我,其他所有的人都吃了早飯一般。我的肚子呢,也他媽的不爭氣!我坐在阿拉熱旁邊,阿拉熱都清清楚楚地聽到我的肚子“咕咕咕咕”地叫聲了。我問阿拉熱:“你吃早飯了嗎?”阿拉熱搖了搖頭,“這么早的,哪個會吃什么早飯哦?”“那么,我們干脆回家去先吃了飯再來吧?”我說著拍了拍褲管上的灰塵,站了起來?!安涣?!你沒看到場上的人,沒有一個要回家去吃了飯再來的意思么?”阿拉熱用眼睛的余光掃了掃周圍坐著的村民們的臉,很冷靜地對我說。我呢,從心里面感到好笑!這些村民也真他媽的過于認真了。我想?!澳敲矗蚁然丶页燥埲チ耍∩厦媾蓙碇鞒诌x舉工作的,我想也應該是吃了飯再來的?!蔽译x開了集體大場子。我發(fā)現(xiàn),當我離開集體大場子時,所有在場子里坐著的人,都抬起頭來用奇奇怪怪的眼睛望著我。仿佛,我離開大場子回家去吃飯,是一件讓人很奇怪的事情一般。
從我家到集體大場子,其實也不過是兩三百米的距離。所以,我在家里面吃了一碗蛋炒飯,牛飲水般喝了一大瓢水,抽了一袋煙,再次回到集體大場子,集體大場子上卻發(fā)生了許許多多在村民們的意料之中而出于我的意料之外的事情。先前,為了爭選票而撕破臉皮互相揭短揭私的氏余青和瑪虎豐又回到集體大場子上來,對于選舉的單張價格出得一個比一個高。然后,瑪虎豐的老婆就提了一瓶敵敵畏來到大場子中間,又哭又鬧地要死給氏余青。他們被勸回去沒有好久,上面派來主持和監(jiān)督這次村委會換屆選舉工作的古副縣長和拉瑪長以他們就到了。古副縣長講了村委會換屆選舉的重要性。拉瑪長以講了選舉的制度和選民的權(quán)力。然后,一同過來的幾個工作人員就開始發(fā)選票了。再然后,我才吃了飯慢悠悠地到來。
我看到了古副縣長和拉瑪長以,心里別提多高興了!我從心里面清楚,古副助長和拉瑪長以都是我的人,組織那么多村民在這里進行選舉,只不過是走走過場而已,改變不了大局的。這樣想著時,我也拿到了一張選票。我左看右看,不知道該選誰,所以,干脆就填上了自己的名字。我想,如果不出意外的話,我當選村主任應該是過的。
村民們填選票差不多用了一個多小時,一同來的工作人員們收選票有效期不多用了三十多分。最漫長的時光,莫過于清選票和唱選票。在唱票時,工作人員們采用的辦法是再簡單不過的——在候選人員的名單下面寫“正”字的筆畫。最后數(shù)誰的“正”字最多,筆畫最多。我一開始就得到了一張選舉,這使我激動得從人群中一下子站了起來!我以為我的人生就這樣站起來了!
然而,除了開頭這一張,從頭至尾再沒有得到第二張選票。這使一直站著的我就越來越不自在了。
“這到底是怎么回事?怎么回事?難道那么多村民,就沒有一個人愿意站在我這邊么?”這時,天色似乎也慢慢地黑下來了!我站在那里,似乎是被雷電打著了般,僵硬地杵在那里,不知是尷尬,還是羞恥?!不知該哭泣,還是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