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去市區(qū)回來的路上,看到一個人,大熱天捂著一件沾滿泥汗垢的紅毛衣,坐在公路邊石墩上,滿臉黑垢,似笑非笑地盯著山坡看。楊獻平說:那人叫王建才,家就在對面村子中央,那座修了沒幾年的半邊樓,就是他家的。把車子停下,楊獻平走到那人跟前,遞了一根香煙,叫了一聲建才叔。
王建才臉稍長,左眼角有一顆黑痣,上嘴唇右角也有一顆。老婆娘家在花木村,姓白,芳名蓮花。個子矮一點,身段圓,僅上半部向前努出三四個厘米。聽人說,倆人是初中同學(xué),還一張課桌。初三那年春天,因為王建才的胳膊肘子攻占了白蓮花的地盤,正上英語課,白同學(xué)就嚷說:“你真不要臉,占俺這么多,搗你你還不當(dāng)回事!”聲音很大,連教室墻角的蛛網(wǎng)都顫了幾顫。同學(xué)們同時把臉扭向他倆,英語老師正在黑板上寫詞匯,也轉(zhuǎn)過身眨巴著眼睛看。
幾年后,他們倆結(jié)婚。當(dāng)晚,同學(xué)們來祝賀,有人開玩笑說:“你們倆當(dāng)年在學(xué)校是死對頭,現(xiàn)在睡著一個花枕頭?!蓖踅ú耪f:“這叫不打不相識,越打情越深。”白蓮花穿著一身紅衣服,一臉紅暈,抿著厚嘴唇哧哧笑。第二年夏天,王建才和白蓮花生了女兒,取名王蕭蕭。兩年后又生了一個女兒,叫王秀秀。第五年,才生了一個兒子,叫王寶寶。這些年來,王建才一直在鐵礦干活,先是下井,在深穴掄鎬頭,掙血汗錢。有一年,他所在的鐵礦冒頂,死了一百多人,那幾天王建才正在家里幫老婆撒谷子、種豆子和紅薯。聽到這個消息,他一下子就軟在地里,回家躺了好幾天,才覺得全身硬棒起來。
鐵礦煤礦來錢最快,老板發(fā)財,工人基本上也能拿到高報酬。除非賠了。有的承包者承包后,打四十米深也不見鐵礦石,血本無歸。那些年,南太行鄉(xiāng)村有不少人因此而一夜暴富,也有不少人因此而赤貧三代。王建才和白蓮花剛結(jié)婚那陣,鐵礦煤礦還屬國營,當(dāng)工人得投后門,不是一般人可以能辦的。到他第二個女兒秀秀出生后,鐵礦煤礦也可以私人承包了。那些先前手里有點閑錢還和銀行關(guān)系較好的人,就貸了款,一家或幾個人合伙,承包各村發(fā)現(xiàn)的鐵礦。一年下來,沒啥大問題的話,基本上腰里邊都能纏上個金腰帶。
王建才家也是平常人家,為給他娶個老婆,爹娘翻遍了褲兜,還糶了兩千多斤玉米和麥子,就差沒賣樹和屋了。他和白蓮花剛出洞房,爹娘就叫了舅舅小姨和本家長輩,在父母黑黑的房里圍坐一圈,嘴皮子掀了幾下,就和他們分了家。因為父母蔭庇,倆人手里還有點余錢,再加上新婚時期,肉身之歡新鮮牽心,王建才不說出門掙錢,白蓮花也閉口不催。
這一晃,大半年時間就過了。有一晚,夫妻剛行完房事,白蓮花躺在花枕頭上,額頭上還滲著細汗,忽閃著大眼睛對王建才說:“再過兩三個月,你就不能這樣要了啊。”王建才眨巴著眼問:“為啥?”白蓮花用食指點了一下他鼻子說:“你個傻東西,你不能只管自己得勁兒,不顧俺孩子大人安危?!?/p>
關(guān)了燈,王建才嘆息一聲,對著黑夜屋梁說:“是啊,不掙點錢,咋養(yǎng)孩子?”
白蓮花把胖臉放在他胸脯上,左右搖了搖。
這時節(jié),正是夏秋交接,玉米瘋長,谷子開始抽穗。早些天,下了一場大雨,王建才給莊稼又撒了一次化肥,除了草,地里也就沒啥勞累活兒了。有一天下地回來,還沒放下镢頭,白蓮花就說:“建才建才,俺哥才來家里說,冊井一個鐵礦找人干活,按出貨噸數(shù)算錢,你去不去?”王建才哦了一聲,舀了一瓢水,在紅臉盆里洗出一大片黑,再用毛巾擦了臉,看著白蓮花說:“不知道安全不?”白蓮花答:“俺哥說那以前是國營的,現(xiàn)在是前礦長小舅子承包了,比私人開的好?!?/p>
南太行鄉(xiāng)村所謂的好,就是靠譜、有保障。王建才說:“那我吃了飯就去大舅哥家細問下,中了的話,就跟著他去?!卑咨徎ㄏ崎_鍋,拿了饅頭,又舀了一碗米粥,盛了一盤子土豆條,放在小茶幾上。王建才喝了一口湯,三下五除二卷了三個饅頭。放下碗筷,把結(jié)婚時買的自行車從屋里推出來,說了聲我去了啊,就揚長而去。
大舅哥一家正坐在院子里吃飯,見他來,謙讓了一番。話入正題,大舅哥一邊嚼著饅頭一邊說,這活兒是他的一個同學(xué)介紹的,那同學(xué)和礦老板是挑擔(dān),也在礦上干,而且是領(lǐng)頭的。還說,明后天他們就去冊井礦上上班。
冊井在山外,是南太行山與冀南平原的交界地帶,一地的丘陵,大小村莊在其中高踞或裸露。再向西南,就是武安地界。王建才和大舅哥去的鐵礦在冊井村外,大致三四里路遠。到了鐵礦,王建才見到幾個同學(xué),見他來,其中一個用粗如木棍的手拍了他肩膀說,你小子肯挪窩了?還有個表示懷疑:被老婆養(yǎng)得細皮嫩肉,能吃這個苦?王建才笑笑,拿出飯盆,到大鍋里舀了一碗豆腐粉條湯,又夾了幾根油條,坐在同學(xué)旁邊吃。領(lǐng)班的是一個礦長的挑擔(dān),吃飯吃得早,叼著煙卷,踱著方步,走到王建才和他大舅哥身邊說,誰是新來的王建才、白建奇?王建才和大舅哥趕緊站起來,眼睛虔誠地看著那個嘴上留著兩撇小胡子的人諾諾稱是。
2
這家鐵礦確實比私人開的要好些,上下井用纜車,不是筒子或者那種四外無擋的升降車。王建才站在井邊,低頭向下一看,只見一個巨大黑洞,冒著冷氣、水腥和鐵銹等混合味道,大風(fēng)一樣直灌他的口腔,吹得他頭發(fā)都豎了起來。王建才急忙收回腦袋,只覺得兩肋發(fā)涼,像是貼了一塊薄冰。回到磚頭堆砌的宿舍,大舅哥白建奇見他臉色發(fā)白,一臉的驚慌和狐疑,說:“害怕了?”王建才嘆了一口氣,用手使勁摸了幾下腦袋說:“這么深的黑洞,人到下面,是不是就到陰曹地府了?”白建奇嗔怪道:“還沒下井,你就說這個倒霉話,真是的!”
說完起身,到自己新鋪好的床上仰面躺下了。
凌晨時分,王建才還在酣睡,就被人推醒了,有人大著嗓門喊:“快起來快起來,上工了!”王建才一骨碌爬起來,胡亂穿上新發(fā)的礦井服,戴了帽子,跟在大舅哥白建奇后面,亦步亦趨走到井口。他的心跳得跟小型瀑布一樣,聲音很大,以至于整個身體都在顫抖。上纜車時,王建才發(fā)現(xiàn)自己腿軟得好像一團棉絮,幾乎是挪上去的。纜車向下時,他看到周邊濕漉漉的巖壁,滲著水,泛著一種陰冷的碎光。
到了井底,還得向前走一段,孔道開始很寬敞,越走越窄,最后只能哈著腰。再走一段后,又比較寬敞,面對的是一面比較長的硬石壁,布滿鎬頭和鋼釬痕跡。他俯身撿了一把鎬頭,白建奇拿了一把鋼釬。還有幾個,也各自拿了工具。班長說開干,白建奇他們就丁丁當(dāng)當(dāng)?shù)罔徠饋砹恕杂驳牡V石飛濺火星,一塊塊落下來,再由架子車推送到洞中可以行車的地方,再送上履帶,運到外面去。如此干了一會兒,王建才渾身燥熱,恐懼感也漸漸消失。
炮工放炮時,王建才他們都躲在另一個洞里。炮響時,聲音雖不大,王建才卻嚇出了一身冷汗,抬著腦袋不斷瞅著洞壁和洞頂。白建奇笑了一下,拍了一下王建才肩膀說:“兄弟,這都是試驗過好多回的,沒啥事兒,你就把心放進肚子里吧!”然后起身,跟在其他人后面繼續(xù)上工去了。王建才唉了一聲,也起身,跟在后面。如此幾天,王建才心里的恐懼才慢慢消除。再加上八小時下來收入不菲,也覺得這樣的活兒雖然危險,可也劃得來,就心安理得起來。
這一干就是三年,期間,王建才回過幾次家,春節(jié)照例放假一個月。王建才每次回家都給白蓮花和孩子買吃的穿的。白蓮花連續(xù)幾天對他進行激越的犒勞。有了二女兒后,白蓮花的乳房還是很飽滿,沒一點松動下滑跡象。倆人一憋幾個月,見到就有了虎狼的架勢和勁道。
到第五年,王建才掙了一些錢,和白蓮花商量蓋一幢小樓房。白蓮花說:“人看衣裳馬靠鞍,房子是住的,更是咱倆臉面。”說動手就動手,兩口子找爹娘和幾位血緣近的親戚謀劃了一番,然后買磚頭水泥鋼筋,用了三個月,就豎起了兩層樓房。
村里百十戶人家,三百多口人,還是王建才最先蓋了樓房。鄰居和鄉(xiāng)親都背后嘖嘖贊嘆,見到夫妻倆,滿臉堆笑。兩口子不僅住上了新房子,還為爹娘親戚爭了光。有了錢人就奉承,窮光蛋就是站在天安門城樓上也還是孤家寡人。有一晚,王建才和白蓮花見孩子們都睡了,又在為生兒子努力。完事后,王建才點了一根煙,看著新房子的天花板說:“你說這人就是都有賤毛病,沒錢看見你抬一下眼皮都覺得累得慌,有錢了讓他扛麻袋上十層樓也還笑瞇瞇,嘴巴合不攏?!卑咨徎ò雅K了的衛(wèi)生紙扔在尿盆里,光著身子上床時也附和說:“可不就是嘞,人,不管遠近親屬,可不都是這樣兒?”
兩口子笑了一會兒,就要睡了的時候,王建才忽然翻過身,對鼻息已經(jīng)均勻如無的白蓮花說:“咱還有多少存的?”白蓮花打了個激靈,伸手摸了一下王建才說:“你差點把俺魂兒給嚇掉了!你說啥還有多少?”王建才說:“錢??!”
白蓮花沒好氣地扭轉(zhuǎn)了身子,拉著燈泡,眼睛不適應(yīng)地微瞇著說:“哪還有,蓋房子都花了,還借了俺大哥五千,你忘了?”王建才驚詫地哦了一聲,把上身和腦袋一齊放在床上,說:“這咋行,沒錢心發(fā)慌,走路抬頭的勁兒都沒有。得趕緊想法掙!”白蓮花說:“我還以為啥事兒呢,沒錢再掙唄,等天上給你掉?。 ?/p>
靜了一會兒,王建才又說:“你哥的錢啥時候借的?”白蓮花眼睛瞪得溜圓,聲音發(fā)尖地說:“房子蓋起了,欠建筑隊五千,當(dāng)時咱家不夠,我找俺大哥借的?!蓖踅ú耪f:“我咋沒印象嘞?”白蓮花一個鯉魚打挺坐起來,滿臉漲紅,鼻孔里呼著粗氣看著王建才。王建才見白蓮花生了氣,也坐起來,抱住白蓮花肩膀,軟聲細語說:“花兒,俺沒別的意思,就開個玩笑,看你都當(dāng)真了。”白蓮花還是不吭聲,怒氣沖沖地盯著王建才看,神情里有一種鋒利的色彩,在午夜的白熾燈光中凝固了兩分鐘左右,然后轟然倒下,又把臉扭到了與王建才相反的方向。
3
新綠掀開去年的枯草,在大地上暗自蔓延。村人都在刨地下種,滿山坡都是頭鋤頭的丁當(dāng)聲。王建才和白蓮花正在坡上一片地里忙活,馬路上有人喊建才名字。白蓮花傾耳聽了一下說是俺哥。王建才高聲說:“哥,你先去家,大閨女在呢,俺和蓮花不一會兒就回了。”
白建奇說:“有個好事?!?/p>
王建才和白蓮花剛放下農(nóng)具,還沒來得及洗手臉,他就開始說了,坐在一樓正屋椅子上,手指夾著香煙,臉色興奮地說。王建才順勢捉了把小凳子半蹲下,側(cè)仰著臉,孩子一樣看著白建奇說話。白建奇說:“還是那家鐵礦,老板轉(zhuǎn)包給他那個挑擔(dān)。他挑擔(dān)說咱這邊人老實,干活賣力,打電話讓我找二三十個人,再去那兒干?,F(xiàn)在鐵礦石一噸都漲到一百了,他說咱出一噸貨給二十五。我算了算,一天出一百噸的貨,就是二千五。一個工人一個工給五六十,剩下的都是咱拿了。要是多出貨,也是咱賺。我想和你一塊干,我來領(lǐng)個頭,你來帶個班。行不行?”
王建才想也沒想,就說:“哥,咱兄弟倆還說啥。我就跟著你干!”白建奇一聽,臉露亢奮,拍了一下大腿說:“那就好。現(xiàn)在咱開始分頭找人,找那些精壯老實的。半個月后上工?!蓖踅ú培帕艘幌?,眼珠子本分地轉(zhuǎn)了幾圈說:“哎呀,這時節(jié),該出去的都出去干活了,剩下的,不是老弱病殘,就是滿街晃的二流子,你別說,找人還真不太好找?!卑捉ㄆ嬲f:“重賞之下必有勇夫,實在不行,可以去磚廠、石子廠、團球場撬墻角,現(xiàn)在一個工五六十塊的活兒真不算多,肯定有人搶著干?!蓖踅ú耪f:“這吧也是?!?/p>
白蓮花一直在廚房忙活,等他倆說完話,飯也做好了。又急忙火亂地炒了一鍋雞蛋粉條加青菜,給自家哥哥端了一碗面條,又去給王建才端。王建才站起來洗了手臉,和白建奇一起坐在小桌子上哧溜哧溜地吃了起來。
話好說,事難辦。王建才騎著自行車在附近七八個村里轉(zhuǎn)了幾天,才找了五個人,王建才一籌莫展。白蓮花見他那個樣子,說武安那邊可能有人。王建才悶頭說:“武安那邊比咱這邊富裕,很少人下礦井,咋能找到人?”白蓮花皺著眉頭,轉(zhuǎn)著眼球說:“我聽一個販雞蛋的武安人說的。好像是馬甸頭鎮(zhèn)的,那里有好幾個大村,到現(xiàn)在沒活兒干的閑人也多。要不去看看?”王建才說:“販雞蛋的?叫啥?”白蓮花閉著嘴唇,眨巴著眼睛,側(cè)著臉想了一會兒,說:“好像姓蔡吧,說是在馬甸頭鎮(zhèn)街上開了一個雞蛋批零店?!?/p>
武安和這邊隔了一道山嶺,向下一段,還是高山峻嶺,有些山,險峻得鬼斧神工,飛鳥難越。馬甸頭鎮(zhèn)在一座高山之下,鋒利的山崖紅色向上,形如刀劈,幾千馬甸頭鎮(zhèn)人就散落在河灘及河灘周圍的窄坡上,房脊林立錯亂,向著另一條山谷延伸。
下車,王建才就去打聽賣雞蛋的蔡老板,問了幾家,說早就搬到武安城了。還說,那人做了十幾年雞蛋生意,賺了不少,去年剛在武安城買了房子,老婆就車禍死了,自個兒帶著一個十五歲的女兒,到城里住了,但時常開車回來沿村收笨雞蛋,再拉到城里去賣高價錢。
王建才頗有些失望,自己轉(zhuǎn)了幾個村子,又找了三四個人,可也沒說定。王建才對他們說,就這幾天,一定用車來接他們?;氐郊?,屁股還沒坐穩(wěn),白蓮花就問他見到蔡老板沒?王建才說:“早不在馬甸頭鎮(zhèn)了,據(jù)說去了武安城?!卑咨徎ㄅ读艘宦?,也沒問王建才招工情況,就扭著屁股去了廚房。
傍晚,剛撂下碗,王建才就跑到大舅哥家。大舅哥說:“我也找了十幾個人,還差三五六七個,但已讓在石子廠干活的一個本家兄弟想法帶幾個人出來?!备鐐z覺得,這事情宜早不宜遲,寧可把人帶去,白管幾天飯,也不能抓不到一個人毛。晚上,倆人又一塊去了一個搞私營客運的人家,把班車包了下來。
開工后,一切都還順利,到第二年夏天,鐵礦效益空前的好,鐵礦石走得呼呼的,有些車還裝不上,車主不得不給礦老板說好話,買香煙好酒,讓老板安排早點裝車。
再一年夏初,鐵礦石漲到一百三十塊一噸的高價,礦上的生意真可謂如日中天。老板有了錢,很少到礦上來,一般事情就交給了白建奇。白建奇地位一提升,王建才也跟著挪了位,從帶班到領(lǐng)頭,是質(zhì)的飛躍,這就意味著,王建才不僅脫離了暗無天日、充滿兇險的井下生活,當(dāng)上了工頭,在收入上徹底與普通礦工拉開了相當(dāng)一段距離。
從那兒后,王建才回家很少,每次回,都用礦上的皮卡車,有時候一掉頭就回,有時候過一夜早上走,白蓮花也不說什么。每次,王建才都說累得不行,洗了就躺下睡,到后半夜,再把白蓮花拉到身下,堅決徹底地做完,倒頭大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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鐵礦石行情緊跟鋼廠屁股熱脹冷縮。那幾年,河北山西北京天津河南山東等周邊地區(qū)城市使了吃奶勁兒擴展地盤,自拔高度。王建才所在的鐵礦作為原料提供商,也狠賺了一把。當(dāng)年的老板開上了寶馬,在香港、北京、石家莊、海南等地有了房產(chǎn)。白建奇也告別了鄉(xiāng)村生活又雇了保姆,孩子在貴族學(xué)校讀書。王建才看在眼里,急在心里。也想早點和大舅哥一樣過上城市生活。作為領(lǐng)班人,管人多,事也多,自然少不了責(zé)任和應(yīng)酬,慢慢地,回家次數(shù)也變得少了,尤其是他和白蓮花的兒子王寶寶出生后,一年回家能待二十天就不錯了。
過了春節(jié),白建奇開著“廣本”到王建才家說:“咱也去包一個鐵礦吧。我已經(jīng)打聽到了一個有意轉(zhuǎn)手的礦主,在邢臺縣西部山里,距離不過五十里路?!蓖踅ú耪f:“哥,我跟著你干,你說咋干我就咋干?!卑捉ㄆ嬲f:“那人說要一百八十萬轉(zhuǎn)讓費,連礦上的設(shè)備都算。我到地礦局找了一個專家看了,說鐵礦石至少還能出個三四萬噸,要是礦石價格不落的話,年底至少也能往兜里揣它個百八十萬!”
王建才一臉亢奮,手掌在膝蓋上來回搓。白建奇說:“要干就要入股,股金越多,分紅就越多,這個你知道。我目前有八十萬,剩下的還得一起想法兒。”
王建才猶豫了一下,心里盤算,這幾年下來,除了花的用的,也就掙了個五十多萬塊錢,還沒有買車買房子。白建奇似乎看穿了他的心事,說:“現(xiàn)在這年頭舍不了孩子套不住狼,干了這一回,咱兄弟倆也該刀槍入庫,馬放南山了。”王建才咧嘴嘿嘿笑了一下,看了看一直坐在床沿上聽他倆說話的白蓮花。
白蓮花說:“是好事,可就是把錢全部拿出來,也還是不夠?!卑捉ㄆ嬲f:“就差那么一點了,我問過信用社楊主任,他說最多貸五十萬,抵押。我這車,還有市里房子,怎么也值五十萬?!蓖踅ú耪f:“要是這樣,這事就算搞定了?!卑捉ㄆ嬗贮c了一根香煙,站起來說:“要是你們兩口子確定了,我就去邢臺把訂金交了,省得到嘴的肉讓人叼了?!蓖踅ú耪f,我沒意見。說話時候,又拿眼睛看了一下白蓮花。白蓮花說:“你看俺咋,你是男人,你說了算!”
就要去銀行轉(zhuǎn)賬了,王建才心里打鼓,走到半路又回來了。在家里坐了半天,抽了半盒煙,打電話給白建奇。白建奇一聽是他,就問轉(zhuǎn)了沒?王建才支吾了一陣兒,白建奇說:“不要猶豫了,到這節(jié)骨眼上了,你要是放棄,我那錢就打了水漂。再說,說好的事兒,咋能說反悔就反悔?”
這時候,白蓮花從地里拔草回來,見王建才在家,張嘴問說:“啊,這么快就回來了呀?”
王建才悶頭嗯了一聲,轉(zhuǎn)身騎了摩托車,往鄉(xiāng)里突突而去。
一切準備停當(dāng),請當(dāng)?shù)馗鞑块T負責(zé)人參加開工典禮,鞭炮鑼鼓,山都震得搖晃。
開工幾個月,礦石賣得很好。到夏天,更加緊俏,河南平頂山的都來訂貨。大把票子嘩嘩入賬,白建奇樂得合不攏嘴,也擺出老板派頭,一般不在礦上出現(xiàn),除非稅務(wù)、安監(jiān)部門突然駕到,才開著新?lián)Q的寶馬X5風(fēng)馳而來。平時就王建才和會計兩人在礦上頂班,以致好多新來的工人從沒見過老板的真面目。
秋天,風(fēng)緊了,草在搖晃中變黃變枯,有天夜里,王建才正在小磚房里睡得香甜,忽然聽人喊道:“出事了!出事了!”
王建才一個激靈,胡亂裹上衣服,到礦井邊去看。守井口的說,塌了,幾個人都沒出來!王建才一聽,腦袋轟的一聲大了,全身發(fā)軟,倒在一堆廢渣石上。不一會兒,白建奇的寶馬也沿著山路竄了上來。
是冒頂,一堆石頭幾乎把礦井埋住了。白建奇和王建才帶著人折騰了兩天,把井口掏開,只救回五個奄奄一息的工人,其他九個人,連尸首都沒找到。白建奇臉色煞白,也顧不上一身西裝革履了,身子一軟就癱坐在泥地上,朝已經(jīng)介入的公安和安監(jiān)部門人員有氣無力地說:“啥法兒都沒了,該咋辦就咋辦吧?!?/p>
太陽還沒落山,死難者家屬就圍了上來,哭聲喊聲淹沒了整個山脊,在越來越冷的風(fēng)中,帶著濃郁的悲愴與一觸即燃的火藥味。
再些天后,大地酷冷,有一些衣衫襤褸的人,苦著臉,或站或蹲地圍在王建才和白建奇家門口,墻角和院子里丟滿煙蒂。白建奇索性開著他的寶馬無故消失,王建才在山西左權(quán)一個親戚家躲了幾天,趁夜返回家。
老婆白蓮花光著身子打開門,又撅著屁股上床躺下了。王建才坐在爐子邊抽了一棵香煙,看白蓮花只顧閉著眼睛睡,一句話都沒問,就唉了一聲,說:“我前心貼后心了!”白蓮花抬了一下眼皮,說:“冰箱里有剩菜和饅頭,放在爐子上熱熱吃吧?!蓖踅ú潘Φ魺煹?,朝繼續(xù)賴在床上的白蓮花瞪了一會,開冰箱拿吃的。
第二天天不亮,王建才和白蓮花騎了摩托車,去了一趟市區(qū),在銀行半天才出來,在一家偏僻的菜館吃了飯,王建才坐車去了石家莊,白蓮花順原路回家。
再一些天,南太行山區(qū)春草又萌發(fā),镢頭鋤頭在山坳間一如往年沙沙作響。又一個黑夜,王建才神鬼一般潛回村里。敲門,叫白蓮花名字,沒人應(yīng),才發(fā)現(xiàn)門鎖高懸。又轉(zhuǎn)到父母家。老兩口一看到他,娘啊呀一聲哭了起來,爹圍著被子,抽著旱煙,坐在炕上說:“建才,不管咋地,人回來了就好?!?/p>
天不亮,王建才就擂響了丈母娘家門。不長時間,他又灰溜溜回來,再到附近村子轉(zhuǎn)了好幾天,又搭便車到武安馬甸頭鎮(zhèn),還去了武安城,前后半個月,回來第二天就成這樣子了。
責(zé)任編輯 張 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