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前鋒
你們來了,你們又走了,你們終究要回來!
——土地
1
高博陽剛把他的創(chuàng)業(yè)計劃說完,忽然就起了風(fēng),那葉子金黃金黃的,從樹梢上往下落時像不停顫抖的蟬的翼,當(dāng)這片樹葉正好落在高博陽的手臂上時,一種莫名的隱喻讓高博陽的心一陣悸動,他說:“一起創(chuàng)業(yè)吧,怎么樣?”說完,他急切地看著大家,并想象著接下來將會出現(xiàn)的場景:貓子和曹家寶會因為意外和喜悅,大大地張著嘴巴,鷂子則會興奮得嗷嗷叫,然后崇拜地佯裝要下跪。
首先做出反應(yīng)的果然是鷂子,他像只不安的麻雀,兩腳并在一起,往外面一蹦說:“你想……你想辦廠?”高博陽肯定地點了點頭。鷂子又往旁邊夸張地一跳,然后站在那,歪著頭看著高博陽。高博陽問:“怎么啦?跳蚤市場蹲多啦?”鷂子說:“你把我嚇了一跳。你能否確定你在說這句話前沒有受過任何刺激?”高博陽不喜歡鷂子的這種戲謔,他語氣鄭重而誠懇地說:“這真是個朝陽產(chǎn)業(yè)呀!”說這句話時,他環(huán)視了一下貓子和曹家寶。鷂子有點不依不饒地說:“那你先把欠我的褲帶錢還給我?!必堊雍筒芗覍毝夹α耍卟╆柌焕睑_子,只是看著貓子和曹家寶,等著他倆表態(tài)。
四人之間忽然出現(xiàn)了一陣寂靜,這時,遠處傳來一個女人喊孩子回家的聲音,那聲音又粗又長,讓人悚然。過了很大一會,曹家寶忽然南轅北轍地說:“我試過水了,本科生也他媽的白讀了,實習(xí)時我找的那份工作,是人就能做,太傷自尊了,我準備回??佳辛耍 辈芗覍毜脑捯怀隹?,貓子立刻順道走了起來,他長長地嘆了口氣說:“我不忍心讓老爸打工給我交學(xué)費了,明天我就到城里碰碰運氣去?!柄_子馬上也神氣地說:“我本來是想跟老頭子學(xué)殺牛的,但是我實在受不了老牛挨刀前的那雙眼睛,算了吧,貓子,我跟你去混吧?!?/p>
三人的反應(yīng)讓高博陽極為意外和沮喪。顯然,他們對自己的創(chuàng)業(yè)計劃不感興趣,或者說根本就不相信自己。高博陽正懊惱時,不遠處忽然一陣嘈雜,高博陽只看了一眼,臉就黑了一半。
原來與高博陽和鷂子所在的高郢村僅有一條溪水之隔的周家崗子失火了,高郢村的幾個孩子聲嘶力竭地喊:火龍王燒得好,燒爛屁股再燒屌,火龍王燒得好,燒爛屁股再燒屌……幾個小男孩在喊叫時,幾個小女孩也蹦著跳著,不知丑俊地跟著喊,臉蛋子憋得通紅,小手拍得啪啪響。伢子們的喊聲引來了村上十幾個老頭老太太,看著煙火之中的周家崗子他們默然佇立,表情冷漠。
“快救火!”高博陽起身跑了出去,鷂子、貓子和曹家寶僅僅愣了一下,忙跟了上去。看熱鬧的吳老頭見狀忙高聲喊:“大陽子,救不下來的,能把你們燒成螞蚱?!边@時,瘸子小范斜著身子,一邊忽高忽低地向這邊走,一邊也跟著喊;“別逞屌能,周大鍬會賴上你們的,說是你們放的火?!比缓笥中ξ貙礋狒[的人說:“狗日的周大鍬,平日里看到我們高郢隊飛過去一只蚊子,都拔開褲襠找蛋劁,這下完蛋了,呵呵呵,報應(yīng)!”
2
周家崗子參加救火的多是老頭和老太太,高博陽他們趕到時,立刻給周家崗子的人一種天兵天將的感覺,但是他們也只能壯個人勢,幾個年輕人用水桶、臉盆灑了幾次水后才發(fā)現(xiàn),這火根本就沒辦法救,等消防車嗚啦嗚啦地開到時,有三家已經(jīng)被燒得像卷起來的糊鍋巴。
不一會,剛才救火時大喊大叫的聲音變成了幾個家主的嚎哭聲以及眾人的勸慰聲,渾身泥水和煙灰的高博陽,乘著消防隊員在滅余火,帶著鷂子、貓子和曹家寶悄悄地離開了。
高博陽和鷂子他們剛走到村莊外的一塊麻田,就聽有人喊:“等一下哎!”喊他們的是周家崗子的村主任周大鍬的女兒周彥。姑娘留著學(xué)生頭,高個,胖,向這邊跑起來時,胸前波濤洶涌的。等跑到高博陽跟前,高博陽看清楚了,女孩五官庸常,眼瞼處還養(yǎng)著一小窩細碎的痣兒,如同被誰揮手灑了一把芝麻。剛才應(yīng)該也參加救火了,身上有泥水,頭發(fā)濕漉漉的。這時,周彥揚了下手里的東西,氣喘吁吁對高博陽說:“這手表是你們的吧?”
表是高博陽的,電子的,可能是剛才忙著救火時丟的?!爸x謝你!”高博陽接過表說。周彥看了高博陽一眼,輕聲地說:“應(yīng)該謝謝你……你們?!闭f到這,周彥忸怩起來,站在那,想走卻被掛在樹梢上的樣子。目光灑在地下,松松散散的一片。高博陽見周彥這個樣子,轉(zhuǎn)而就問失火的事。周彥這才緩過神來,她告訴高博陽,每年這個時候,各個村的秫秸都該燒完了,但是去年開始,鄉(xiāng)里通知禁燒,所以各家都把秫秸堆在田里或者家門口,今天是星期天,幾個放假的小學(xué)生在田野里玩,帶火機的就把秫秸堆點著了,于是風(fēng)帶著火跑,三步兩步就上了莊子。
“真虧你們!”周彥一副感激的樣子說,“村里的年輕人幾乎都出去打工了,如果你們不來,就慘了?!?/p>
高博陽覺得周彥的話說得有點虛偽,更像是諷刺,于是就說:“我們也沒干什么,我們來了,火好像更大了!”貓子、鷂子和曹家寶都笑了,高博陽或然覺得跟一個陌生女孩開這樣的玩笑,有失恭敬,忙又說:“幫點小忙,算不上什么。前村后洼的,應(yīng)該的!”
“可是……真的感謝你們。”周彥堅持這么說,仍然不看高博陽,臉上有了紅暈,說完,她又看了一眼高博陽,然后走開了,走了幾步或許感受到了身后的密集的目光,就走不好路了,于是在田埂上像是挑燈的一樣,左一下,右一下地小跑起來。
看著越走越遠的周彥,鷂子歪著頭問高博陽:“這丫跟你說話怎么不敢看你?”貓子像是被嚇著了,瞪著眼睛說:“我也看出來了呀!”曹家寶一擊掌說:“是嗎?我把她喊回來?”這時,高博陽一邊戴手表,一邊說:“小看我了吧,娶這樣女孩,不怕人罵你們?nèi)齻€瞎了狗眼!還有,那大屁股,往我身上一坐,我還不成了四川盆地!”鷂子撇著嘴說:“拿的什么勁,我告訴你哦,你長得像三截棍,但絕對不是周杰倫!”貓子和曹家寶哈哈地笑了,高博陽突然按倒鷂子,胳起癢來,一直鬧到鷂子因為笑得要翻臉了,高博陽才撒手。
貓子和曹家寶在高博陽家已經(jīng)玩了兩天,現(xiàn)在要回去了,高博陽和鷂子一直把他倆送過小溪才留步。見曹家寶和貓子走遠了,高博陽對鷂子說:“鷂子,這個項目我干定了,現(xiàn)在,我再要你一句話。放心,我絕對會尊重你的選擇?!柄_子剛想說什么,高博陽又打斷說:“你真打算跟貓子走呀?你隨他進城是麻雀跟著蝙蝠飛,熬眼加受罪。你看貓子那板材,打鐵的樣,既可以當(dāng)打手,又可以當(dāng)鴨子,你再看看你,撞到了雞,雞睡一天,你要睡一個學(xué)期,你說你能干什么?”說到這,他又強調(diào):“說歸說,我尊重你的選擇,你表態(tài)吧?!柄_子笑了笑說:“你挺陰的,我不表態(tài),你說。”高博陽一拍鷂子瘦削的肩膀說:“那好,明天跟我去鄉(xiāng)政府談創(chuàng)業(yè)計劃,到時候,我讓你看看我是如何征服鄉(xiāng)長的!”
3
是的,周彥對高博陽一見鐘情。
對于周彥這樣的姑娘來說,一墑一墑的,早已成熟,專等有人來丟豆,如今,人來了,愛便撲棱棱地開得鮮活。
當(dāng)晚,一向?qū)庫o的周彥在床上折過來,疊過去的,硌得床疼。窗外出了那么大一輪月亮,月光稠嘟嘟的,如同可以一綹一綹撕開的光滑的綢緞,高博陽那清瘦而高挑的個頭,麥粒色的皮膚,眼鏡片后面那雙充滿自信的眼睛,還有救火時高博陽在人群中奔跑的樣子,以及高博陽那微駝的讓人有點心疼的背就在這綢緞間滑動著。
這夜哦,像只鬧心的蚊子哩,周彥急著要把它趕走。
第二天十點多鐘的樣子,周彥站在自家平房上向高郢方向看,她竟然就看到了高博陽,高博陽先是在灣里的一片荒地里慢慢地走,然后在小溪邊坐了下來。周彥嘴里興奮地呵了一聲,然后赤著腳,急急地下了房頂,接著挎起一籃衣服就跑。
這小溪是從山里來的,碧清,水底的石頭被溪水不分晝夜地沖洗著,玲瓏剔透的,溪水從他們身上一過,就傳來嘩啦嘩啦的聲音,像是碰上了金鎦子銀錠子。小溪從周家崗子后面繞過,然后向下,再從周家崗子和高郢之間穿越。
周彥趕到溪邊時,離高博陽還很遠,她蹲下來,順手放走了自己那件桃紅色帶白點的衣服,然后,順著溪邊追下去,等看到高博陽時,她就指著小溪喊:“喂,攔住,請幫我攔住?!备卟╆栂蛐∠锟戳艘谎?,脫掉鞋子就跳了下去,接著,他抬腿踩上一朵浪花,伸手撈起了周彥的衣服。這時,周彥氣喘吁吁地跑了過來,高博陽一邊往岸上走,一邊擰著衣服上的水,等他把衣服遞給周彥時,周彥則將他的鞋遞了過來。見高博陽穿上了鞋子,周彥開心地笑著,似乎在嘀咕地說:“好神奇,我明天就回校了,今天竟然又見到了你?!闭f這話時,臉上潮紅成一片。周彥的話讓高博陽眼睛一亮。這時,周彥掏出一枚校徽向高博陽亮了亮。高博陽看清楚了,?;丈蠈懼鞍不沾髮W(xué)”幾個字。這有點出乎高博陽的意料,他上上下下地打量著周彥。周彥告訴高博陽,自己大四已經(jīng)讀完,正準備到上海找工作。高博陽沒想到周彥不僅是個大學(xué)生,而且學(xué)歷還比自己高,臉上竟然有點掛不住了,嘴里支吾著,站在那穿鞋子時身子歪歪倒倒的,穿了兩次才穿上。
“你的伙伴呢?”周彥看出了高博陽的慌亂,語氣自信起來,她問,顯然是指貓子、鷂子和曹家寶三人。
高博陽向周彥介紹了他的同學(xué)。鷂子和他是一個村的,曹家寶是黃郢的,貓子是崗郢的,他們四個是高中同學(xué),同年考取的大學(xué),今年也都畢業(yè)了,昨天四人約好到高博陽家玩,正侃著,發(fā)現(xiàn)周家崗子失火了,才一起過去救的。
周彥看了高博陽一眼說:“真的太感謝你們了,真的讓我很感動,感觸很深?!?/p>
高博陽知道周彥說的還是他們昨天去救火的事,笑著說:“小事一樁,不用再提了?!?/p>
周彥不吭聲了,低頭想著什么,好像思緒去了很遠的地方,終于她聲音不大地說:“這些年,你們高郢和我們周家崗子一直有仇,今天你們能來救火,怎么不讓我感動呢。還有,這些年來,我父親的心結(jié)一直打不開,你們這次來,我父親嘴上沒說,心里一定是很感激的。”
1997年春,在高博陽和周彥的腳下發(fā)生了一件被載入中國絕密檔案的事,在這個事件中,周彥的父親周大鍬也是個大角色呢。當(dāng)時,衛(wèi)星公社和紅旗公社因為幾十畝灣地的歸屬發(fā)生了一場械斗。兩個公社的書記親自為司令,雙方各組織了近千人的武裝,18歲以上的男人全部上火線,婦女和老人則組成了擔(dān)架隊、救護隊和炊事班,兒童組織了兒童團。械斗的場地就在兩個公社的交界處,也是高郢和周家崗子的交界處。高郢和周家崗子都動用了火槍、大刀和長矛,周家崗子還把當(dāng)年打鬼子的土炮抬了出來。
械斗雙方從早上七點一直對峙到當(dāng)日下午兩點半,最后,地區(qū)和縣里開來的大量軍車一下子刺激了雙方,周莊為了先發(fā)制人首先開炮,結(jié)果土炮炸膛,周彥的爹爹、大叔和炮手當(dāng)場斃命。大批軍警的到來立刻制止了這場火拼,但是卻沒有撲滅雙方的仇恨。幾十年后,隨著公社解體和重新劃分村組,許多勢不兩立的村莊開始漸漸走向消弭與大同,高郢和周家崗子卻堅決不愿意劃到一個鄉(xiāng),平日里,人不回聲,狗不回眼,樹和樹相見葉子都紅得滴血。
所以,聽到周彥這么說,高博陽的目光掠過眼前衰草萋萋的土地,聲音沉郁地說:“當(dāng)初,你們村和你們周家崗子,為了爭得眼前這幾十畝地,打出了人命,現(xiàn)在竟然都荒在了這里,歷史真會開玩笑呀!但愿歷史能有所擔(dān)當(dāng),把錯的都重新整理一遍?!备卟╆柕脑捄苤锌希軓┱J可地點了點頭。這時,高博陽忽然轉(zhuǎn)移了話題,他問:“怎么打算的?”周彥把臉頰上的一綹頭發(fā)扶在耳際,有點無奈地笑了笑說:“大學(xué)畢業(yè)了,反而迷惘了。你呢?”高博陽向四周看了看說:“我不想走了?!薄安蛔撸烤土粼卩l(xiāng)下?”周彥問,繼而說:“你看現(xiàn)在哪個村還有年輕人,都進城了,你留在鄉(xiāng)下干什么?”
高博陽或然激動起來,他把自己的創(chuàng)業(yè)計劃告訴了周彥,他說:“我想把這些荒地都拾起來辦廠,我想讓高郢人和周家崗子的人都在我的廠里上班?!彼f:“過去兩個村子打架,是因為土地養(yǎng)不活人,現(xiàn)在村子里的年輕人都走了,是因為土地養(yǎng)不起人了。我辦這個廠,就是想解決土地養(yǎng)得起人的問題?!彼f:“這些年來,高郢和周家崗子冤仇不散,這個時候,土地應(yīng)該站出來說話了。我要讓土地說:孩子們,別吵了,都到我懷里來吧。”他說:“一個村一個村只剩下了孩子和老人,太荒涼了,年輕的人們都回來了,村子就有靈氣了?!?/p>
高博陽說這些話時,周彥一直睜大眼睛看著高博陽,臉頰潮紅潮紅的,眼里漸漸地晶瑩起來。
激情澎湃的高博陽發(fā)現(xiàn)了這一點,“你怎么啦?”他問。
周彥抹著眼淚,笑著說:“我好感動。你怎么……這么高大……我……”
見周彥激動得不行,高博陽就提到了自己準備到鄉(xiāng)政府找鄉(xiāng)長申報項目的事。周彥馬上說:“我也要去?!苯又?,她要了高博陽的手機號碼,當(dāng)她把高博陽的手機號存在自己的手機上時,好像不放心,又打了一下,等高博陽確定看見她的手機號才罷休。
4
周彥挎著一籃衣服回到家時,周大鍬正在用樹棍子剔犁田機轱轆上的泥巴。周大鍬的臉像只板鴨,一絲表情也沒有。褲子拉鏈是常年不拉的,現(xiàn)在他彎腰時,那褲子就張著嘴?!鞍??!敝軓┣宕嗟睾爸?,然后一邊晾衣服,一邊哼著周筆暢的歌,因為沒聽見周大鍬回應(yīng),她回頭看了一眼。這時,周大鍬說:“家里不是有洗衣機嗎?”周彥晾衣服的手停了一下,然后說:“為家里省水省電不好嗎?”周大鍬把手里的樹棍子往地下一摔,踢了一腳在他身邊哼哼唧唧的小花豬說:“省電省水管什么用,頭等的要省心。”周彥敏感起來,臉上紅了一下。周大鍬坐在犁田機的轱轆上,點上一支煙說:“到此為止,那個人往后不要見了。”周彥心里明白了八成,她紅著臉說:“有多大事啊。”說著表示不滿地把一件衣服抖得嘩啦啦響,有些水星子就胡亂地濺在了周大鍬的身上。周大鍬有點火氣了,高聲地說:“就來救一把火,我難道還要搭上一個女兒嗎?再說,那火他來救不來救照樣燒毀了房子?!敝軓┱f:“我爸,你這樣說有意思嗎?”周大鍬不吭聲了。過了一會,見晾好衣服的周彥提著空籃子往屋里走,周大鍬說:“還有,當(dāng)時,他要說他們是高郢的,我搞死也不讓他們插手,我周莊燒得只有開門的,沒有關(guān)門的也不要他們管上?!甭牳赣H這么說,周彥站住了,她直直地看著父親,表情是驚異不解的。周大鍬睜著眼問:“你跟我翻什么眼瓤子,周家崗子和高郢的仇,上輩子盤不清,這輩子盤不清,永遠都盤不清。你這么做,你爹爹,你大叔都看著你呢。”周彥想說什么,但是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只是快步走進了屋。
下午,周大鍬找到了正在田里溜達的高博陽。周大鍬還蠻客氣,遞了根煙給高博陽,見高博陽謝絕了,他把鍬往地下猛地一插,然后半個屁股搭在鍬拐子上,一點一點把已經(jīng)蔫了的香煙捏直了,點上火說:“我閨女要回??佳芯可兀荒芊中??!敝艽箧@說這句話時并不看高博陽,一張溝溝坎坎的臉陰沉得眼看著要掉下來的樣子。從周大鍬的話語中,高博陽立刻就感到,這說的是近日他和周彥的兩次接觸,他想說:“叔,你誤會了吧?”但是他沒說,他怕自己這樣說會給周大鍬“此地?zé)o銀三百兩”的感覺。周大鍬卻說話了,他說:“我給我閨女說了,高郢和周家崗子的仇結(jié)了好幾代了,平時兩隊的貓狗都不能照面,你橫豎不要惹這個禍!”周大鍬的這句話一點都不像扛大鍬的人說的,寓言得很,就“你橫豎不要惹這個禍”聽起來好像是跟他女兒說的,分明又是對高博陽說的。高博陽因為從這句話里感受到了一種威脅,就有點不悅,他說:“你誤會了吧?”他沒帶“叔”。周大鍬嗯了一聲,語氣不咸不淡的,把還帶著煙火的煙頭硬是搓滅了,然后扛著大鍬就走了。他褲子拉鏈又沒拉,風(fēng)從豁口處灌了進來,從后面看,他的屁股出奇地大著。
周大鍬走后,高博陽坐了下來,望著不遠處那幾十畝當(dāng)初讓高郢人和周家崗人結(jié)下死仇的荒蕪之地,郁悶了半天。郁悶了一會,他決定抓緊忘掉這件事,他打了鷂子的手機,準備和鷂子具體談?wù)劽魈烊ムl(xiāng)政府的事。
可是打了幾遍,鷂子也沒接。他發(fā)了一條信息:被油悶啦?鷂子回了:蛋碎!老豆在旁邊!高博陽回:你老爸在旁邊怎么啦?他拽你蛋啦?鷂子回:晚上說。
晚上,鷂子把高博陽帶到了村外菜塘埂上。月亮肉乎乎,毛茸茸的,四周的景物被月光泡得發(fā)白,看上去虛晃得很。聽附近樹梢子上的聲音,可感受到今夜風(fēng)不在小。鷂子抱著自己那細瘦的胳膊,說話聲音小小的,跟鬼樣。鷂子說:“我跟老頭談我們倆的事了?!备卟╆栆慌哪X袋,懊悔地說:“我考,忘了提醒你保密了!”鷂子滿不在乎地說:“我爸整天就知道算計牛,心狠手辣的,沒有人跟他玩,他跟誰說去?!备卟╆柌魂P(guān)心這些了,他問:“你老頭什么態(tài)度?能不能支持我們一下。他整天殺牛,血債累累的,支持我們也算是救贖了?!柄_子笑了笑說:“不說為好!”高博陽說:“一定要說?!柄_子手指著高博陽的鼻子說:“不要逼我?!备卟╆栍悬c激動地說:“快說!”鷂子笑了笑說:“你挺倒霉的,我老頭對你的印象太差了。我爸說,你從來就不正干,上學(xué)時天天泡網(wǎng)吧,差點把我?guī)?。我爸還說,就你這種近視眼,如果在澡堂子里分不清公母,所以,我爸說在辦廠這件事上你是鼠目寸光,異想天開。我爸對我的最后照會就是,立刻從你身邊消失,馬上進城找工作,要不就跟他學(xué)剝牛皮,他說話時旁邊就放著殺牛刀,這么長,打死我也不敢說不!”
月光之下,高博陽的臉一點一點扭曲著,看上去猙獰得很。鷂子見狀,忙拍著高博陽的肩膀說:“你挺??!忠言逆耳!嘻嘻嘻……”
高博陽突然甩掉鷂子的手,高聲地說:“哎,你他媽是什么人呀?你那混蛋爸說這么混蛋的話你也敢學(xué)給我聽?你把你爸喊來,我拍死他,拍死這個王八蛋,還有屠夫!”
“你爸才是王八蛋呢!”鷂子不高興了,“你怎么罵我爸呀!”
高博陽不管鷂子,激憤地大聲地說:“是的,我異想天開,我鼠目寸光,你爸還有沒有一句好話?”
鷂子在生氣,聽高博陽問他,他向高博陽翻著白眼球,沒好氣地說:“沒有了,我還是揀最好的說的呢。”
高博陽往月亮上一指說:“你走吧!庖丁解牛就是寫你爸的,你爸什么都看得準,你趕緊去聽你爸的,你走吧!”
鷂子轉(zhuǎn)身走了,腳下立刻傳來一陣陣急促的刷拉刷拉的褲腳劃動野草的聲音。
從小學(xué)到高中,鷂子和高博陽都在一個學(xué)校讀書,后來,高博陽考取了一本到安師大,鷂子考取了二本去了皖西學(xué)院,兩人才分開。作為無話不說的好朋友,由于鷂子嘴快,沒什么心眼,沒少受高博陽的氣,但是兩人斗氣最多不會超過兩分鐘就會好,但今天,高博陽發(fā)現(xiàn)鷂子一直走進了村頭的柳樹行也沒有回過一次頭,這讓高博陽十分難過。在這件事上,別人說什么他都完全可以忽略不計,但是作為多年的好朋友,突然在這件事上背叛了自己,這讓他有點灰心喪氣。忽而又想到貓子、曹家寶對自己計劃的不恭不屑,想到周大鍬那副一塊干土般的表情,由此想到周彥說陪自己到鄉(xiāng)政府的事自然成了泡影,一時間,高博陽感到田野突然荒蕪了許多,感到自己特別的自卑和孤獨,自己計劃了半年多的創(chuàng)業(yè)計劃也突然變得蒼白、空泛和可笑起來。于是,他第一個念頭就是想立刻回家,把那些方案一把火燒了,然后去城里找份工作。
這么想著,高博陽很快就回到了家,但是等到他拿出那個方案時,他的心突然顫栗起來,因為,他忽然感到方案上那些字都向自己眨動著眼睛,他還看到了一粒落在方案一角的汗?jié)n,那是自己的,這汗里有他的夢想,有他和土地的對話,有他對過去和未來的承諾,也有他一絲一縷都可以看得分明的心血。他突然激動起來,決定明天自己單獨去鄉(xiāng)政府,誰也擋不住。
5
第二天,高博陽的爹爹奶奶去了灣里,高博陽為妹妹高丫炒了碗飯就出了門。去鄉(xiāng)政府的路很長,走了一段,高博陽忽然感到了一陣不安,昨晚上因為鷂子的突然離去而引發(fā)的自卑和孤獨又涌上心頭,此時又多了份迷惘和畏怯,于是,心里難免凄惶了一下,腿上也軟了許多。
他索性站了下來,努力控制住自己的呼吸,過了一會,他告訴自己:高博陽呀!你是不能回頭的,你回頭了,貓子和曹家寶就對了,鷂子的老爸就對了,鷂子今天不來就對了,周大鍬的威脅就對了,繼而周彥不來就對了,還有那些荒蕪的土地也對了。你一定要證明自己,一定要在這個事上探個究竟,爭個死活,你應(yīng)該在23歲為自己,為這片土地留下點什么,或是眼淚,或是新生,或是淪陷,或是勝利。你記著,你如此年輕,什么都來得及,失敗來得及,勝利自然也來得及,沖吧!想到這,他大聲呵了口氣,一步跨了出去。
高博陽剛走幾步,忽然看到前面的路口有兩個人,這兩個人見到高博陽就一長一短地揮動起了胳膊,高博陽眼里一熱,他看清楚了,那個風(fēng)箏一般飄動的家伙是鷂子,站在旁邊像是放風(fēng)箏的人正是周彥。等高博陽走近了,鷂子好像早就忘掉了昨晚的不快,他指著周彥高興地說:“來扛旗子的!”周彥臉上紅了,高博陽過去和她握手,感覺到她握得很認真,讓人有點疼。而此時,高博陽最想擁抱鷂子,鷂子卻不知好歹地說:“走吧走吧?!?/p>
從高郢到鄉(xiāng)政府15公里,三人攔了一輛出租車,很快就到了。
鄉(xiāng)長42歲左右,姓趙,從眼珠子開始,滿堂黑,加上個子不高,看上去像把敦實的錘子。高博陽介紹了自己,說自己是大學(xué)生,想自主創(chuàng)業(yè),說著,他把自己從網(wǎng)上下載的國家有關(guān)扶持大學(xué)生創(chuàng)業(yè)的文件以及自己的創(chuàng)業(yè)計劃遞了上去。
來的時候,高博陽像在學(xué)校參加大學(xué)生辯論賽一樣,把自己的開場白背得爛熟,但是面對這么個黑家伙,他表現(xiàn)得不出色,說話時,跟被人撥了琴弦樣,發(fā)出的是顫音,同時,本來說的是梗概,似乎有的地方又論述了一下,顯得很亂。
鄉(xiāng)長在聽高博陽說話時,顯得有點不耐煩,分心的時候就把目光在周彥身上撩了一遍??磥碇軓┨亓?,鄉(xiāng)長一點放電的意思都沒有,不僅如此,還放肆地用小拇指的指甲刮自己的嘴丫。
聽高博陽說完了,鄉(xiāng)長把高博陽遞過來的材料拿過去看了起來。臉上一絲表情都沒有,眼泡子顯得更浮腫了,這時,鷂子給高博陽發(fā)了一條信息。高博陽沒敢看。
鄉(xiāng)長只是用眼在高博陽遞上來的資料上掃了一眼,就把材料丟到了一邊,高博陽感到不妙,忙說:“鄉(xiāng)長,我想跟您詳細談?wù)劇编l(xiāng)長立刻伸起食指說:“好了,我沒讓你闡述?!备卟╆柲樢患t,忙閉上了嘴,忽見鄉(xiāng)長站了起來,他又說:“鄉(xiāng)長……”,趙鄉(xiāng)長再出了一個手指頭說:“喂,我沒讓你闡述呀!”語氣比前面的要嚴厲多了,說著站起來向外走了,尷尬的高博陽只好看著鄉(xiāng)長黑乎乎地從自己身邊走了過去。過一會,高博陽聽到走出門外的趙鄉(xiāng)長和誰對話:
“鄉(xiāng)長,他們是干什么的?”
“幾個剛畢業(yè)的小屁孩,要辦廠創(chuàng)業(yè)。”
“呵呵……”
一股熱血頓時沖上了高博陽的腦門,他一步走出趙鄉(xiāng)長的辦公室,他想攆上趙鄉(xiāng)長,他要跟趙鄉(xiāng)長說:“你可以不支持我的項目,但絕不允許你蔑視我的事業(yè)。”
高博陽剛走到門外,迎面碰到了胡秘書,高博陽在心里問:“狗日的,剛才是你笑的吧?有種你再‘呵呵。”胡秘書果真呵呵了兩聲,但是這兩聲呵呵和剛才的兩聲呵呵,語氣顯然是不一樣的,剛才分明是一種譏笑和嘲諷,現(xiàn)在是一種客氣,胡秘書說:“對不起,鄉(xiāng)長這階段為鄉(xiāng)鎮(zhèn)企業(yè)的事愁得天黑,等著要去市里參加招商引資會,就不能和你們多聊了,等從市里回來,趙鄉(xiāng)長一定會看你們方案的,你們先回去等消息吧?!?/p>
這個胡秘書分明是個真敷衍假正經(jīng),高博陽不屑他,他也敷衍了兩句,帶著鷂子和周彥離開了鄉(xiāng)政府大院。
6
出了鄉(xiāng)政府大院,高博陽、鷂子和周彥都默默地走,誰也沒有吭聲。鷂子不停地向高博陽臉上看,他覺得這個時候,高博陽的臉是能改冰箱的。走到公路邊時,鷂子去攔車,高博陽無力地揮了一下胳膊說:“走回去吧?!柄_子一邊往路兩端看,一邊說:“沒事,別看我爸殺牛時心狠手辣的,對我可是百依百順,我有的是錢?!边@時,周彥說:“就走回去吧?!柄_子撓了下頭說:“哦!我懂的?!?/p>
離開鄉(xiāng)政府快兩里多路了,高博陽終于說話了,他怨氣沖天,迷惑不解地說:“國家關(guān)于支持大學(xué)生創(chuàng)業(yè)的文件下得多好呀!新聞里不也常說大學(xué)生創(chuàng)業(yè)的事嗎?地方政府怎么怎么支持?社會怎么怎么理解?資金怎么怎么順利銜接,今天見了面后,為什么就不一樣了呢?找錯人啦?”
鷂子說:“對,你看看我的信息?!?/p>
高博陽這才想起來,自己和趙鄉(xiāng)長談這個事時,鷂子給自己發(fā)過一個信息。鷂子發(fā)給高博陽的信息是:“這個人性冷淡。”
高博陽感覺到鷂子這個信息太無聊,太不靠譜了。
這時,鷂子說:“老大,算是我們暑期向?qū)W校交大作業(yè)了。還是該干什么干什么吧。你沒看那個姓趙的眼神,整個就是把我們當(dāng)孩子看的。”
鷂子的話讓高博陽很反感,但是繼而又感到極為無奈,不再說話了。三人默默地向前走,鷂子一邊走一邊踢著路邊的草,周彥也不知在給誰發(fā)信息,勾著頭,一粒一粒地摳著字。等過了紅山,高博陽的手機振動了,高博陽一看,是一條信息:
那天,你往火里鉆的樣子使我堅信,什么都難不住你,因為你勇敢;那天,你說你做這個項目就是為了解決“土地養(yǎng)不起人”的問題。我相信,我感動,我會永遠和你站在一起!
周 彥
高博陽心中一熱,就在這時,周彥跟了上來,鷂子知趣,已經(jīng)走到了前邊,周彥就緊緊地握了一下高博陽的手。
兩個小時后,三人走到了大周和黃郢交界處,有一條路從公路上分出來,可通向大周,過了黃郢,鷂子突然連連碰了碰高博陽的手。高博陽抬頭看時,發(fā)現(xiàn)不遠處的樹叢下坐著一個男人,這男人,卷著褲腿,光著頭,屁股底下墊著把鐵鍬,旁邊放了只草帽,目不轉(zhuǎn)睛向這邊看著,正是周彥的老爸周大鍬。
高博陽暗暗叫悔,一路上只顧想自己的事,忘了讓周彥和自己早早分開。此時,周彥也看到了父親,由于緊張,臉上立刻紅開了,腳下亂了幾次后,凝固在那里。還是鷂子冷靜,他說:“快,我們從這邊跑,周彥往黃郢跑,或者我們?nèi)齻€分三個方向跑!”高博陽說:“不用。周彥,你別怕,我過去跟你爸談?wù)劙?。”周彥正要阻攔,高博陽已經(jīng)大步走出去了。奇怪的事情發(fā)生了,當(dāng)高博陽剛走上一個田埂,周大鍬站了起來,然后拍拍屁股,戴上草帽,扛上大鍬,向村里走了,而且腳步越來越快!于是,高博陽只好停了下來。
見周大鍬扛著大鍬走了,周彥顯得很不安,同時,由于緊張,臉色漲紅,手腳一副不知往哪里放的樣子。這時,高博陽走了過來,他徑直走到周彥的面前,看了看越走越遠的周大鍬說:“我們陪你回去吧,我來跟你爸解釋?!敝軓└械侥X子里亂亂的,低著頭站在那一副難以抉擇的樣子。這時,鷂子走了過來,他把高博陽向一邊搡了搡,然后踮著腳尖,用一只手做道墻,擋住自己的嘴巴和高博陽的耳朵說:“你讓她自己回去,最多被罵幾句,我們要跟著回去,全部踩平。而你是NO.1?!备卟╆栂褛s蒼蠅的一樣,用自己的手扇了扇,表示對鷂子的不屑,他又走到周彥的近前,盯著周彥看,專等周彥表態(tài)。這時,周彥抬起頭來,輕輕地吁了口氣,故作輕松地笑了笑說:“不用了。”說完,慢慢地向前走了。走了幾步,忽而感到了高博陽的擔(dān)心,便停了下來,微微轉(zhuǎn)過身,向高博陽輕輕地擺了擺手,又笑了笑說:“沒事的,再見?!?/p>
7
在村口,和鷂子分手后,高博陽回到了自己的家。他感到很累,脫掉鞋子,爬上床,然后將身子半靠在墻上,合上了眼??墒?,當(dāng)他眼睛一合上,周彥就來到了他的面前,他的心一陣悸動,眼睛一下子就睜開了。屋子里很靜,他幾乎能聽出自己耳鳴的頻率。
他不時地看自己的手機,希望手機能突然響起來,是聲音和信息都行,但手機紋絲不動,顯得很蠢。他想打周彥的手機,又怕周大鍬在周彥身邊。就在這時,鷂子鬼鬼祟祟地走了進來。高博陽問:“你怎么不回家?”鷂子笑著說:“怕你想不開。這不,我把你家菜刀、井繩、叉子都收起來了?!备卟╆枱o心搭理鷂子的幽默,又合上了眼簾。鷂子把屁股半掛在床框子上,問:“特擔(dān)心吧?我懂的。想打電話,又不敢,是不是?”高博陽睜開眼看著鷂子,用目光表達了對鷂子的肯定。鷂子拿出自己的手機說:“我來?!闭f著,他撥了周彥的手機,可是,當(dāng)手機接通后,只響了一下,鷂子就把手機按了。高博陽問:“打了?”鷂子說:“嗯?!备卟╆栒f:“只響一下?”鷂子說:“嗯嗯?!备卟╆柌粺o嘲諷地說:“通知對方了,又不留證據(jù),還省話費?!柄_子說:“嗯哪?!备卟╆柡莺莸氐闪塌_子一眼,嘆了口氣,躺了下來。可是他剛躺下不久,很快又坐了起來,他對鷂子說:“鷂子,這個事指望鄉(xiāng)政府是白瞎了,我們得自己先動起來。我老爸老媽在外打了十年工了,攢了不少錢,我只要打聲招呼,錢就到卡上了。這些年,你爸也苦了不少昧良心錢,讓他拿個七萬八萬的怎么樣?我們先干!有些事情,干吆喝肯定是不行的,我得先把臺子搭起來,舞臺有了,還愁沒有人來唱戲嗎?你說對不對?”
別看鷂子在嘴上對自己老爸想怎么說就怎么說,可是平時里,只要有誰對他老爸不恭敬,他可不愿意,但今天,眼見著高博陽不開心,所以高博陽說他爸什么昧著良心苦錢,他也不計較了。他笑著說:“打仗親兄弟,上陣父子兵,讓你爸先上吧?!币姼卟╆栍醚郯鬃拥勺约海终\懇地說:“嘻嘻,你別忘了,我老頭是做生意的,又現(xiàn)實,又市儈,不見兔子不撒鷹的。小時候,他給我一毛錢,都要我喊他兩聲爸,喊得不清楚還得重喊?,F(xiàn)在我們的廠子八字還沒有見一撇呢,你讓他掏錢,你動用一下老虎凳看他能不能開口?!?/p>
聽鷂子把話都說到這種份上了,高博陽很泄氣,他讓鷂子先回去,自己要靜一下。
鷂子走后,高博陽和在長沙打工的父親聯(lián)系上了。高博陽把自己想辦廠創(chuàng)業(yè)的事跟父親說了,開口要十萬。
父親對高博陽的創(chuàng)業(yè)計劃十分驚異和歡喜,給予了高度贊揚和充分肯定,聽口氣一定是激動得淚水一瓢一瓢地往外潑。在他眼里,高博陽一直就沒有長大,而且太沉溺于網(wǎng)絡(luò),以至于曾經(jīng)有好長一段時間人們都不喊他叫高博陽,從老師到同學(xué),之后又到莊鄰一條聲地都喊他叫鼠標。
激動過后,父親針對高博陽提出的十萬塊錢說了兩點意見:一、創(chuàng)業(yè)的事一定要穩(wěn)中求穩(wěn),要現(xiàn)實和實際;二、得跟高博陽的母親商量。
高博陽的母親就在旁邊,似乎早就等不及了,接過手機,先心肝寶貝地喊了一圈,然后接上高博陽的事,口氣凝重起來說:“大陽,你爸在工地上,晚上那頓飯,是五毛錢稀飯,三塊錢餅,最多三塊五毛錢。這十萬塊錢要夠你爸吃多少年餅呀。我們還得為你的工作、成家預(yù)備著,高丫明年就考學(xué)了,一考上,要花的錢又是一籮筐,還有,你爹你奶都是棺材瓤子了,說倒頭就倒頭呢……”
高博陽想說母親是鼠目寸光,但是看在父親每天晚上喝五毛錢稀飯,吃三塊到三塊五角錢餅的份上,他沒忍心說出口。
那邊好像有點小爭執(zhí),父親最后奪得了話筒,他跟高博陽說:“你有志向好,你照你想的做,就是要把路走穩(wěn)當(dāng)些。”
和父母親結(jié)束了通話,高博陽的心又放在了周彥身上,他希望自己在和父母通話的這個時間里,周彥能打來電話或者發(fā)來信息,可是,他翻了一遍手機,并沒有任何信息。這種焦慮一直延續(xù)到下午三點,高博陽再也熬不下去了,他屏住呼吸想了一下,然后很快就撥了周彥的手機。但是,提示音很快出來了:對方已經(jīng)關(guān)機。高博陽心頭一緊,再撥,還是關(guān)機。高博陽極度不安起來,上午,周大鍬扛著大鍬,陰沉著臉,漸行漸遠的情景浮現(xiàn)在他的眼前,他預(yù)感,周彥碰到大麻煩了。
高博陽正在屋里顛豆似的來回轉(zhuǎn)著,他的手機響了。手機一直就攥在他的手里,這會他一下子把手機舉到了自己的眼珠子前。
手機是貓子打來的,貓子告訴高博陽,他已經(jīng)在南京鴻達電視機廠找到了工作,分在綜合管理部。貓子說:“讓我管網(wǎng)絡(luò)呀!我哪懂那個,我就想,如果是高博陽來就太好了?!庇谑牵掝}自然就扯到了高博陽的現(xiàn)狀,并說他和曹家寶從快嘴鷂子那里得知,高博陽到鄉(xiāng)政府談他的開國大業(yè)時被本鄉(xiāng)第一高手趙黑子滅了!
聽貓子這么說,高博陽本來是想罵鷂子一句的,但是火頭在心里繞了一下就下去了,因為,辦廠的事情被冷冷地懸置在了鄉(xiāng)政府,其本身似乎一下子顯得沒有多么神秘和重要了。于是,他向貓子承認了這個事,并承認了自己目前碰到的困難。貓子說:“高博陽,來我這里吧,我這份工作更適合你。我跟主任已經(jīng)很哥們了,我昨晚都把他喝尿褲子了,你只要來,工作立馬有。薪水也不低,入冊就是1500,福利好得不得了?!泵吭驴梢試W啦啦地聽到1500元票子響,這對于平時連打的都要訛詐鷂子的高博陽來說,這對于聽母親說,在工地上的父親每天晚上只喝五毛錢稀飯,吃三塊錢餅的高博陽來說是個不小的誘惑,他的心蔫了一下,糖稀一樣地要軟,但是,最后他還是說:“我最近太累,調(diào)整一下再說?!必堊雍芨吲d地說:“我懂的,等你??!”
放下手機,不到半小時,曹家寶的手機又打來了。高博陽和曹家寶先是高聲地親熱地寒暄了一番,然后互相打聽了對方的情況。曹家寶說,他已經(jīng)報考了體育系傳媒專業(yè)的研究生,他希望高博陽也能和他一起考,他說:“高博陽,都是好哥們,說了也不怕傷你,還是回校考研吧,現(xiàn)如今,一本、二本、三本沒有什么區(qū)別的,都是當(dāng)工人的料。”曹家寶還說:“上個禮拜,學(xué)校召開了大三考研交流會,我去參加了,參會的3000人,報名的2700,200人在考慮。高博陽,這是大勢所趨呀?!?/p>
高博陽被曹家寶所描述的情景震撼了一會,半天沒有說話,隨后這種震撼有了轉(zhuǎn)化,讓高博陽的心情紛亂和沉重起來,所以和曹家寶結(jié)束通話后,高博陽一直顯得郁郁不樂,至于當(dāng)曹家寶再問他下一步的打算時,他竟然能如此戲謔地說:“也許我明天就去村里轉(zhuǎn)轉(zhuǎn),找個水份足的,喀喀喀生幾胎再說吧?!?/p>
8
晚上,高博陽感覺到家里實在太郁悶了,正準備出門,被鷂子攔在了門口,鷂子剛吃完烤玉米棒,是在自家草鍋下烤的,黑乎乎的,所以鷂子的嘴上也黑乎乎的。不知為什么,見到鷂子,高博陽的心里突然升起了一種無名火。他問:“鷂子,你們有聯(lián)系嗎?”鷂子知道高博陽問的是周彥,說:“我是有人格的人哦,朋友之妻不可欺,我絕不會背著你和周彥打電話的?!闭f著手指著月亮。高博陽說:“她有沒有打電話給你呀?”鷂子眼珠子瞪得像鵪鶉蛋,搖了搖頭。高博陽不說話了。鷂子過來,要拉高博陽進屋,高博陽說:“除非你那人品極差的老爸回心轉(zhuǎn)意,愿意掏銀子,否則我不想聽你烏鴉嘴。”鷂子說:“我們就來說爸?!?/p>
兩人來到高博陽的屋里坐下,鷂子伸手打開了電扇。電扇像是被嚇了一下,先是愣了愣,然后猛地轉(zhuǎn)起來,發(fā)神經(jīng)似的。鷂子頭發(fā)很長,電扇一吹,立刻神氣的像只雄性豪豬,他笑著說:“高博陽,你說我爸人品差,我跟你說,你爸比我爸陰險多了。你跟他打電話要錢的吧?他明明不同意,還裝著欣賞你,還假模假樣地鼓勵你,說那么多漂亮的屁話,背地里你看他干了那些好事?!闭f到這,鷂子扳起了手指,“鼓動你老娘、貓子、曹家寶還有我,一起勸你下課!高博陽,你把你爸休了吧。哦,錯了,讓你媽來辦這件事?!备卟╆枦]好氣地說:“你媽比我媽大,讓你媽先休,我早在白堊紀時代就看你老頭不順眼了。”鷂子笑,但是高博陽哪有這個心情呢,他仰天長嘆。
正在這時,院心里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不一會,高丫跑了進來,她上氣不接下氣地喊:“哥,快去西山,吳爹爹和周家崗子的人干起來了。”高博陽和鷂子連忙向外跑。鍋屋里,高博陽的爹爹奶奶把高丫的話聽得分明,見高博陽和鷂子往外跑,爹爹就喊:“把十刀拿著?!蹦棠虅t喊:“鷂子拿糞叉!”高博陽和鷂子沒有回應(yīng)爹爹奶奶,也不走門,翻過矮墻就往西跑去了。
到了西山,果然看到月光之下有一大堆人在叫嚷,再跑上幾步,高博陽看分明了,跺著腳罵的是吳老頭,幾個婦女一邊把吳老頭往回拉,一邊和吳老頭一起和對面的人罵。那對面的就是周大鍬,只有一個人,本來就落單,這會看見高郢又上人了,怕吃虧,嘴上一句不饒,人卻扛起大鍬往回走了。
原來,吳老頭傍晚的時候去大壩山上背花生秧喂牛,剛下山畈,就聽人喊:“請問可是高郢的?”喊話的人帶了個“請”字,吳老頭就站住,身子支在那里,昂著脖子,張著嘴應(yīng):“??!”喊話的人就是周大鍬。周大鍬聽有人應(yīng)他,就把肩上的鐵鍬往地上一剁說:“你們高郢有個毛頭孩子叫高博陽,請你老帶個口信給他父母,別到我們周家崗子繞女孩子,繞長了是要出事的,早晚也是上半截和下半截對不齊。”
吳老頭一聽這話里滾著砒霜,把背草的糞箕往地下一揣說:“這幾十年,別說是人,我們高郢就是出去一條狗都端端正正的,餓死了,都繞著你周家崗子走。這件事呀,我告訴你怎么回事:母雞不翻毛,公雞不上背。雞騷再加上圈爛,你怪的是哪個雞巴長?”
聽吳老頭這么說,周大鍬不愿意了,先聲稱要帶人把高郢鏟平,忽然覺得莊子上也就剩下了幾個老頭和老太太了,就改口說:“等到過年,我們莊上的小年幼的打工都回來,看怎么治你們?!眳抢项^說:“不要等年幼的回來。我們現(xiàn)在就一刀對一攮子,老家伙們先拼死,兒孫們再上手。”
吳老頭和周大鍬又不動手,全憑干夯嚇人,聲音就一個比一個高,于是就把人吆喝來了。
見是高博陽來了,眾人都很漠然,也不和他搭話,轉(zhuǎn)身就走了,這時,瘸子小范走過高博陽時說:“大陽子,你記著,你是高郢人,就是日牛,都不要做那種事。我把這話說在這擱著,你手摸褲襠再想想?!?/p>
高博陽不知道瘸子為什么把話講得這么難聽,“做那種事”是哪種事?!鞍汛箨栕咏o我叫過來?!边@時,高博陽分明聽到吳老頭在喊。高博陽沒有等人來喊他,就忙忙跑到吳老頭跟前,吳老頭吆喝著叫眾人都散了,又攆走了勾頭眨眼的鷂子,然后單獨對高博陽說:“大陽子,剛才要殺我,要剮我的是周家崗子的土匪頭子周大鍬,他說你到周家崗子繞人家女孩子去了,個有這個事?”高博陽有些尷尬,也有些緊張,正因為這樣,本來在他心里算不了多大的事,卻不敢解釋起來,只是有點支吾地說:“沒有吧?”吳老頭張嘴大罵,因為按年齡,高博陽的父母都是吳老頭的晚輩,吳老頭就比著高博陽的爹爹奶奶罵:“奶奶個逼,沒有?沒有人家怎么要來殺人放火?”高博陽見事情扭曲到這種樣子,一時不能講清楚,嘴里嗤嗤地吸著氣,眉頭擰得橫豎解不開。高博陽的反應(yīng)讓吳老頭感到事實如此,又覺得高博陽是個騷公雞的年齡,激動時,難以把持,平靜了一會他語重心長地說:“年輕人要正干知道吧,現(xiàn)如今,土地不佯當(dāng)年了,土地蠢了,笨了,生不出好莊稼了,你娘老子供你上大學(xué)容易嗎?這大學(xué)都畢業(yè)了,還不進城找工作你想干什么?你到周家崗子去撩騷,那就是跑到外面把禍事往我們高郢拖呀!”高博陽想說什么,吳老頭卻不給他說:“我們高郢和他周家崗子是幾十年冤仇,等到他們下了狠手,把你長的短的都鏟平,奶奶個逼,你看你能對得起誰?”高博陽又想說什么,嘴還沒張開,吳老頭厲聲說:“別說了,我都知道了,快去城里找工作吧,你是大學(xué)生,還比不上大路、根柱他們嗎?”大路、根柱都是高郢村的后生,年齡跟高博陽仿佛,只念到高中、初中就下來跟瓦匠隊了。說著,吳老頭背著手就走了,走了幾步,又回頭說:“快去打工吧,人要正干,你看莊子上像你和鷂子這樣光亮的還有幾個?”
很快,除了鷂子遠遠地站在前面的一片月色下,山崗上只剩下了高博陽一個人。一時間,高博陽突然覺得自己不僅成了周家崗子的仇人,也成了高郢的禍星,就從剛才大家看他的眼神,對他的態(tài)度以及吳老頭的叫罵,他覺得自己再在高郢呆下去,連狗崽子都不理自己了,而這些都不是揪心的,他最為強烈的痛是,他能判斷出,周彥可能已經(jīng)失去了自由。
9
又過了一個月,在家里苦苦煎熬的高博陽沒有等到周彥的任何信息,又過了半個月仍然如此,由于不斷地去看是否有短信,手機上的貼膜竟然有一片都被他的手指擦模糊了。同樣,在這一個多月了,鄉(xiāng)政府那邊也沒有任何動靜。
那天離開鄉(xiāng)政府,那個胡秘書對高博陽說,趙鄉(xiāng)長回來一定會看你們方案的,你們先回去等消息吧。盡管高博陽知道胡秘書這么說,八成朝上是敷衍,但是高博陽每天還是充滿了期待,他經(jīng)常會幻聽到一個聲音:喂,高博陽,鄉(xiāng)政府喊你過去!可是,這個聲音畢竟是心里想出來的,空泛,但是壓在心頭卻沉甸甸的。還有,這階段鷂子也很少過來玩了,即使來了,話也少了許多,人也沒有原來那么不正經(jīng)了。那天,正在發(fā)呆的鷂子忽然笑著對高博陽說:“昨天我老頭問我,你在家養(yǎng)老急不急呀?我們還有沒有什么照顧不周的地方?我考,我老爸那大的殺牛刀也會拐彎了。”高博陽能聽懂鷂子話里的意思,他說:“老爸老媽反對我,貓子和曹家寶阻攔我,周彥杳無音訊,鄉(xiāng)政府對我不理不睬,你也動搖了是吧?”鷂子忙狡辯說:“不是哦!”這么說著,雙手抱著膝蓋,卻不敢看高博陽?!笆裁床皇牵俊备卟╆栕I笑了一聲,怪怪的,然后再也不說話了。
兩個人沉靜了一會,高博陽平靜了一些,他說:“鷂子,一定要相信自己,我們這件事,動機是好的,方向是對的,前景是寬闊的,這么好的事情,怎么可能一揮而就,走點坷垃路,遭點罪,一點都不奇怪。我堅信,我這件事篤定是在等一個合適的機會,在等一個充滿智慧的伯樂,而且一定能等到!你說是不是?”鷂子頭還低在那里,聽高博陽問他,點了點頭,但又嘆了口氣,很快就陷入了沉思之中。鷂子的樣子讓高博陽的心里過了一陣涼氣,他知道,他的話并沒有打動鷂子,自己是孤鴻哀鳴。他怪鷂子和貓子和曹家寶沒有什么兩樣,也是鼠目寸光,不是一個能干大事的人,但是轉(zhuǎn)念一想,自己又憑什么責(zé)怪鷂子呢?鷂子曾經(jīng)那么迷戀郭敬明的小說,自己并沒有為鷂子提供一個幻城呀!并沒有讓鷂子看到什么具體的希望呀!想到在這條路上,自己忽然就變成了一個人,高博陽頓時有了一種畏懼和自卑,迷茫和懊惱,他拍了一下自己的腦袋問自己,自己是不是真的好高騖遠,華而不實,是不是眼高手低,孤注一擲。凡事總有個基本認定,如果大家都反對,事情遠在約定俗成的范疇之外,難道不需要反思一下嗎?
晚上,高博陽怎么也睡不著,先是泄氣和悲涼,漸漸地又不忍和倔強起來,最后,他決定到縣城去找網(wǎng)吧,他想再查查這個項目的有關(guān)情況和大學(xué)生創(chuàng)業(yè)的資料。他認為自己勸鷂子的那些話,有底氣,有根據(jù),值得自己再去探索和追求。
高博陽剛出村子不久,遠遠地就看見灣里的路上走來一個人。月光足,田野空曠,那人影子就清晰而大,只是歪歪的,向左要倒未倒下,向右要倒未倒下的樣子,腳巴子踩得地面上起灰。等相距有二十幾米了,高博陽就聞到了一股酒臭味,“是劉叔吧?”高博陽高聲喊著,知道前面的人定是鷂子的爸爸了,那個殺牛的主。
果真是鷂子的爸,臉都喝變形了,手里拿著兩把殺牛刀,用牛皮紙裹著,牛油從里向外浸透著,牛皮紙上出現(xiàn)了黑乎乎的一片。鷂子爸也高聲地答了,也認出了高博陽,兩人一問一答就抵到了近前。鷂子爸找準高博陽的頭,“啪”地打了一耳光。對于鷂子爸的這個動作,高博陽見怪不怪,從小到大,這是鷂子爸見到高博陽后的見面禮,只是今天鷂子爸的酒喝多了點,那巴掌就比往日厚實些,讓人疼得有點細膩。這時,鷂子爸挺住自己亂搖亂晃的身子,說:“媽個逼,騷公雞樣,深更半夜往哪跑?”聽高博陽說要去城里找網(wǎng)吧,鷂子爸又罵道:“日你個媽,你就不學(xué)好,還帶著鷂子,都多大人了,還以為是雞巴拉堂灰呀!趕緊到城里找工作去,要不和鷂子跟我學(xué)殺牛。我昨天跟鷂子說了,他再敢在家鬼混,我就把他的屋子當(dāng)牛鋪了,啊?”這個“啊”不知是問高博陽的,還是對自己的話做的總結(jié),然后艱難地邁出第一步,越來越快地歪來歪去地走了。
鷂子爸的話讓高博陽的心更加沉重了,一時間,不知道自己該往哪去,最后,他還是去了縣城的方向。
10
高博陽剛走進網(wǎng)吧,一股溫?zé)岬臏啙嶂畾饩蛽涿娑鴣怼N堇餆艄饣璋?,一邊約30多臺電腦前早就坐滿了人,頭頂上,一臺老式吊扇半死不活地轉(zhuǎn)著,發(fā)出難聽的令人焦慮的吱呀吱呀的聲音。熒光屏把一張張臉照得蒼白。管理員正趴在收銀臺下面睡覺,高博陽叫醒他后才發(fā)現(xiàn)自己沒有帶身份證。管理員被叫醒后就有點不快,這會聽高博陽因為沒有身份證跟他商議解決辦法,他一揮手說:“不行?!比缓蟀杨^拱進了自己圈好的胳膊肘里又睡下了。
高博陽走到網(wǎng)吧門口,懊惱得想死,直罵事事都要難為他,都要滅他,他算了一下,如果現(xiàn)在自己再跑回去拿身份證,一夜就過去了。他懊喪地蹲在一截下水管道旁,氣了一會,又鉆進了網(wǎng)吧。
走進網(wǎng)吧后,高博陽鎖定了一個男孩。這男孩旁邊是一個十七八歲的女孩,頭發(fā)被焗得五彩繽紛的,戴著粉紅色邊框的無鏡片眼鏡,臉上花里胡哨的,抹得像鬼,吊帶衣服太小,活生生地要把兩個乳房向外擠,嘴上叼著煙,一會吹一個煙圈。與這女孩相比,這男孩要顯得憨厚可欺。于是,高博陽手里捏著5塊錢過去和男孩商議,要用5塊錢借用男孩電腦半小時,查到資料就行。高博陽連說了三次,這男孩像個根本就聽不見人間之話的幽靈,紋絲不動,這時,那女孩卻站了起來,她邀請高博陽坐在她的位子上,然后走到吧臺結(jié)賬說:“不用找錢了,剩下的都給他?!闭f著,趿拉著拖鞋,一挺一收地啪嗒啪嗒地走了。高博陽蠻感動的,心里一浪一浪地翻滾,平息了好久才開始觸動鼠標。
過了12點后,高博陽眼前一亮。起先,他只在江浙各市縣尋找此類材料,當(dāng)他查閱到當(dāng)?shù)卣W(wǎng)時,看到了一則新聞,這則新聞,不僅提到了大學(xué)生創(chuàng)業(yè)而且還查到了一個人,這就是魏縣的縣長江城,從2000年以來,江縣長已經(jīng)在全縣16個鄉(xiāng)建立了大學(xué)生創(chuàng)業(yè)基地,用取消200次會議,200次招待,罰了200個到洗腳城洗腳的鄉(xiāng)鎮(zhèn)干部的款,輔助了近200名大學(xué)生成功創(chuàng)業(yè)。
高博陽的手顫抖起來,眼前也一片一片地亮起來,他一口氣下載了有關(guān)江城縣長的所有資料。
在回家的路上,興奮的高博陽特別想打鷂子的手機,他想大聲地跟鷂子說,他找到了靠山,找到了路,可是,當(dāng)拿出手機后,他猶豫了,他怕鷂子那張烏鴉嘴不會放過這件事,他會說你看到的不過是新聞報道呀!你看哪個領(lǐng)導(dǎo)在新聞報道里不是特別能干,特別和藹,特別親民,特別在乎你?哪件事在新聞報道里不都是特別有意義,特別被重視,特別容易實施?當(dāng)領(lǐng)導(dǎo)的都有兩套語言系統(tǒng),兩套戲衣呢。他會說,你這種小屁孩,土里孫子,見鄉(xiāng)政府領(lǐng)導(dǎo)都那么難,還能見到縣長?他還會說,你怎么知道這個江縣長不會像趙鄉(xiāng)長一樣也是個性冷淡者?
高博陽這樣假設(shè)著鷂子,倒把自己的心說得跟一條冰河樣,整個人不由得打了個寒噤,兩條腿,也由向前跨,改成往上提了?;倚膯蕷饬艘粫?,他做出了一個決定,不再連累鷂子了,明天,自己一個人去鄉(xiāng)政府,要回自己的創(chuàng)業(yè)方案,然后去縣里找江城縣長碰碰運氣。
第二天,高博陽起床有些遲了,正洗漱間,鷂子來了,他不停地撓著自己的胳膊肘子,嬉皮笑臉地說:“昨天晚上我老頭在灣里跟你耍流氓的吧?他回家都跟我說了,他還想搞我,我一個瀟灑地轉(zhuǎn)身,只聽啪的一聲,我把門關(guān)死了。”
“我有個決定。”這時,高博陽把自己嘴巴上的牙膏沫子擦干凈后對鷂子說:“我決定放棄了。我馬上就去鄉(xiāng)政府把我的方案要回來,這個事就算結(jié)束了。你也別在家了,你去城里找貓子吧,我等高丫補習(xí)結(jié)束就去找你們。”
一臉不正經(jīng)的鷂子聽高博陽這么說,忽然有些難過,他蹲在門旁邊,聲音低了下來,說:“再等等吧,是死是活,鄉(xiāng)政府總該有個回答。等到真不行了再說。我再陪陪你吧?!?/p>
高博陽嘆了口氣,耷拉著頭,沉吟了一下,忽然抬起頭來說:“鷂子,就這么定了,我放棄了?!?/p>
鷂子想了想說:“那我跟你一起去鄉(xiāng)政府要方案吧?!备卟╆栂胝f不用了,但還是答應(yīng)了,他準備要回方案后,支走鷂子,自己直接去縣上。
11
下了公交車,望著不遠處的鄉(xiāng)政府大門,高博陽忽然停下了腳步,目光中透著一種迷惘和失落,鷂子看懂了,就說:“反正不需要和他們啰嗦什么,你在這等著,我去要?!备卟╆枃@了口氣,搖了搖頭,心里說,那是我的孩子,如今硬是埋沒在人家的門庭里,還是我親自把她領(lǐng)回來吧,這樣也許更公平。這么想著,人已走出去了。
高博陽走后,鷂子就蹲在樹下看螞蟻,他用自己帶的樟腦丸在螞蟻四周劃了個圈,螞蟻立刻失魂落魄地轉(zhuǎn)悠起來。轉(zhuǎn)到十分鐘上下,這螞蟻又氣又惱又恐慌,一頭暈倒在地。等連連暈倒了七八只螞蟻,鷂子才看見高博陽從鄉(xiāng)政府的大門里走出來。
鷂子看到,高博陽一邊無精打采地向這邊走,一邊不停地在臉上掐著什么,等走近了,鷂子發(fā)現(xiàn),高博陽是在掐眼淚。這把鷂子稀奇得心惶惶。鷂子一直認為,高博陽在哺乳類動物中,淚腺是最少的,從小就沒看過他流過什么眼淚,有一次,高博陽和鷂子到田里挖野蒜,鷂子不小心鏟到了高博陽的手,結(jié)果,高博陽滿頭大汗,一聲未吭,鷂子卻哭得哇哇叫。
現(xiàn)在,高博陽流眼淚,顯然剛才在鄉(xiāng)政府被傷得很,鷂子正激憤時,高博陽已經(jīng)走到了自己的跟前,然后突然抱住了自己,渾身抖個不停,人跟噴壺樣,把淚水灑得到處都是。鷂子也很難受,他急切地問:“怎么啦?怎么啦?你快說,快說?!?/p>
此時,高博陽心里有許多話,有許許多多的話,他怎么一下子能說完呢。
高博陽走進趙鄉(xiāng)長辦公室時,趙鄉(xiāng)長趿拉著一張黑黑的驢臉,一邊用一根手指在鼻孔里轉(zhuǎn)動,一邊和誰打著電話,抬頭見到高博陽時,臉上照樣一點表情都沒有,只是指了指站在旁邊的胡秘書,又指了指外面。胡秘書忙向高博陽做出了一個跟他出去的姿態(tài)。高博陽知道這是攆他走,心里很不快活,漾漾地要上火,但是又找不到爆發(fā)點,只好跟著胡秘書出去了。
出了趙鄉(xiāng)長辦公室,胡秘書把高博陽直接帶進了會議室,然后讓高博陽坐下來等,自己出去了。
半個小時后,趙鄉(xiāng)長來了,身后帶了四個人,這一次,趙鄉(xiāng)長主動和高博陽握了握手,然后向高博陽介紹了那四個人。都是鄉(xiāng)黨委班子成員,職稱太亂,高博陽也沒記全。等介紹完了,趙鄉(xiāng)長點上一支煙,對高博陽說:“我們來談你的方案?!?/p>
由于出乎意料,高博陽立刻睜大了眼睛,手上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趙鄉(xiāng)長說了很多,他說高博陽的方案很幼稚,缺乏調(diào)查,缺少嚴謹?shù)膽B(tài)度和科學(xué)評估,許多想法都是相當(dāng)然,屬于少年不知愁滋味,更談不上技術(shù)含量和操作性。譬如說,高博陽想用村里的幾間蘑菇房做廠房,這就是因為對這種產(chǎn)品的生產(chǎn)方式和要求不了解,更沒有環(huán)保概念。高博陽說先期投資30萬,這說明高博陽還沒有這種產(chǎn)業(yè)的成本概念,30萬還不夠買兩臺機器的,另外還有科研、生產(chǎn)、銷售、市場考慮得都不夠……”
被否定是很傷人的,尤其是走投無路的高博陽。高博陽的汗水下來了,他不想再聽下去了,只盼趙鄉(xiāng)長盡快結(jié)束話題,把方案還給自己。
這時,趙鄉(xiāng)長說:“但是為了你的這個方案,我們成立了調(diào)研小組和招商小組,在外奔跑了一個月,工作比你做得細。報請江城縣長批準,決定采用你的項目,目前已把你的項目列入了大學(xué)生自主創(chuàng)業(yè)重點扶持項目?!?/p>
高博陽大腦或然一片空白起來,他像是被嚇著了,愣愣地看著趙鄉(xiāng)長,也體會到了想說什么,卻怎么也張不開嘴的感覺。過了好久,他才緩過神來,他說:“太感謝您了,我很慚愧,很慚愧!”
趙鄉(xiāng)長說:“你也有重大投資呀!這兩年來,我有三個最頭疼的問題,一是在全鄉(xiāng)三令五申不能焚燒秫秸,還是有人偷著燒,我們鄉(xiāng)黨委所有成員都下去,仍然解決不了這個問題;二是,全鄉(xiāng)的青壯年都出去打工了,碰到大的活動,根本就找不到人;三是,高郢和周家崗子結(jié)仇幾十年,一遇到架線修路,我們就要過去協(xié)調(diào),往往是當(dāng)時說好了,我們一走還是那樣?,F(xiàn)在好了,你的木業(yè)廠一旦成立,秫秸就成了原料了,這是一個價值不菲的創(chuàng)意。你在這個方案里說,過去土地養(yǎng)不活人,現(xiàn)在土地養(yǎng)不起人,我辦這個廠就是想讓土地養(yǎng)得起人;你說高郢和周家崗子的年輕人是繼續(xù)結(jié)冤家還是擰成一股繩,我要讓土地說話;你說高郢和周家崗子的年輕人是去還是留,我要讓土地說話;你還說,作為土地的子民,不應(yīng)該讓厚土夭折,而應(yīng)該是讓厚土夭夭......”
12
四年后,博陽木業(yè)有限責(zé)任公司在全國叫響,公司的老總當(dāng)然是高博陽,如今人們已經(jīng)正式喊他為高總或者高董事長了,名片上的名字也印上了高博陽的名字。鷂子是企業(yè)的創(chuàng)始人之一,就在公司里任職,屬于高管,整天人模狗樣的,因為有一張老舊的臉,看上去要比高博陽成熟,也更像那么回事。跟高博陽出去談事,人們多沖他放電,高博陽一氣之下,讓他搬出了自己的辦公大樓,到分廠坐鎮(zhèn)指揮。貓子在蕪湖干了半年后就被鷂子勾了回來,如今在高博陽旗下做保安隊隊長,曹家寶考研失敗后也被鷂子和貓子勾了回來,負責(zé)材料供銷,另外因為喜歡出風(fēng)頭,高博陽讓他抓黨務(wù)和共青團工作。最為可喜的是,隨著第一期、第二期工程竣工,千畝果園和飲料廠的建設(shè)以及博陽產(chǎn)業(yè)集團的正式成立,高郢、大周及周邊幾十個行政村在外打工的青壯年們陸續(xù)倒流,尤其初春時節(jié),那也真好看,千畝桃花之中,原來去城里打工的人,開始向博陽產(chǎn)業(yè)集團涌動,上班時,那綿長的隊伍,使你能想到桃花潭中向東回溯的魚。
越明年,忽然傳出話來,進博陽產(chǎn)業(yè)集團已經(jīng)很難了,城里青年想進博陽集團就業(yè)的,需要本科以上文化程度才行,本鄉(xiāng)要進博陽集團的,每進必考,而且還需要找點關(guān)系,一時間,能進博陽產(chǎn)業(yè)集團當(dāng)一名員工已經(jīng)成了一種身份的標志,十分榮耀。
眼見著周家崗子的年輕人都穿上了博陽集團工作服,東邊天一抹紅就騎著電動車或者電驢子呼呼啦啦地向南邊跑,周大鍬有點急了。這些年,他越發(fā)覺得自己有點老了,有兩顆牙晌午還在,晚上就莫名其妙地找不到了,他和周彥通話時老講他的牙,并問周彥可知道他的意思,可明了他的心,他說:“我們這里也有大廠了,你在上海工作我怎么能放得了心,人家都能到博陽去,我的女兒怎么不能?!敝軓﹪@了口氣說:“爸,我知道博陽公司,是全國知名品牌呢,我哪能進得去。再說,我們也不是一個鄉(xiāng)的?!?/p>
聽周彥這么說,周大鍬立刻把自己的胸腔膛子拍得皮鼓響:“閨女,你個想回呢?你如果想回來,這個事怎么夠你老子辦的。我大小是個村干部,我找吳鄉(xiāng)長去,我托吳鄉(xiāng)長跟趙黑子談,我敢保證,一根煙燒不完事就定下來了。不僅讓你進得了廠,還要你當(dāng)干部,上班連護袖都不要戴,不能和他們一樣的?!?/p>
哪有這么容易!周大鍬搦著吳鄉(xiāng)長寫的條找到趙鄉(xiāng)長時,趙鄉(xiāng)長又是煙又是茶又給酒喝,但是談到讓周彥進博陽集團當(dāng)干部的事,趙鄉(xiāng)長用小拇指刮著嘴丫,骨碌著兩粒王八眼說:“企業(yè)是股份制的,人事管理的制度特別嚴格,進一個人,就要像進一部機器一樣,不能給人家產(chǎn)生效益肯定是不行的,唯有這個事我不能站出來說話?!币娭艽箧@急得淌口水,趙鄉(xiāng)長說:“博陽集團用人有個原則,農(nóng)村青年優(yōu)先,高郢和周家崗子莊的更優(yōu)先,你女兒進廠當(dāng)工人沒有問題。要當(dāng)工人我可以介紹,當(dāng)干部你自己去找他們?nèi)耸聫S長說去,怎么樣?”
周大鍬就找到了鷂子,鷂子如今叫莊廠長了,負責(zé)人事。周大鍬一看是鷂子心里就咣當(dāng)一下,臉上半青不黃起來,他認分明了,這個莊廠長曾經(jīng)和高博陽到他們莊子上救過火,是周家崗子的死對頭高郢的人,周家鍬知道跟這個莊廠長談女兒的事就算是談到鍋底子漏了。
這個時候,鷂子正在接電話,電話是趙鄉(xiāng)長打來的,嘰里呱啦地說,周大鍬咬出電話里兩個字,琢磨了一下就知道說的正是周彥的事,他膽子大了起來,就問:“莊廠長,剛才個是趙鄉(xiāng)長電話?”鷂子沒搭這個岔,只問對方有什么事。周大鍬感到了無趣,就把女兒要進廠的事說了出來?!拔遗畠菏茄芯可兀敝艽箧@說,“想進廠坐辦公室?!柄_子說:“我只收工人,不收坐辦公室的?!敝艽箧@急了,說:“我女兒是大城市來的呢,又是研究生,怎么能去當(dāng)工人?”鷂子說:“要坐辦公室,你只能去找我們副總了。”于是,鷂子叫來秘書,帶著周大鍬去見副總。這邊周大鍬剛出辦公室,鷂子就給副總辦公室打了電話。
分廠離總部還有20分鐘的路,但是哪經(jīng)得起大奔跑的。等到了總部,周大鍬感到自己有點小了,兩個拳頭攥得緊緊的,眼睛半天才滾動一次。
總部門口有人站崗,女的,著紅色制服,見到大奔立刻像打板子,“啪”的一個立正,人跟插在地下一樣,一動不動。進了院子,綠影幢幢,水榭樓臺,花香四溢,紅墻綿延。上到一個二層小樓,就走上了紅色地毯。走在軟軟的地毯上,周大鍬老感到?jīng)]有鄉(xiāng)下的土路好走,幾十米的走廊,把他走得腰酸背痛。
走到一個寬大的門前,秘書敲開了門,然后向周大鍬客氣地說:“老伯您請?!?/p>
周大鍬把手心里的汗在屁股上擦了擦,這才走了進去。走進辦公室后,他看都沒敢看坐在辦公桌后面的人,就坐了下來,然后低著頭,不停地擦汗,直到聽到“撲哧”的一聲笑,他才抬起頭來。此時,他驚呆了,整個人一下子站了起來。
坐在辦公桌后面的是周彥,周彥見周大鍬整個人愣得僵直,就笑著說:“爸,別看了,是我,你女兒周彥?!?/p>
那天,趙鄉(xiāng)長決定幫助高博陽辦廠后,高博陽興奮得一口飯也吃不下去。晚上,月亮肥胖肥胖的,高博陽去了灣里。他興奮地在那些荒蕪的土地上走著,一邊走一邊傾聽著,他總覺得土地都活了,泥土都在動,都在唱歌,每走一步,自己的腳下似乎都傳來一個音符的跳動聲。當(dāng)他走到小溪邊時,他沉默了,他想到了那天從遠處飛跑而來的周彥,想到了周彥臨走時說的那些話。
“可是你還是走了!”高博陽情不自禁地說,“我知道,你看不起土地,也看不起我!”
說到這,他搖了搖頭,心中或然生出了一陣失落和傷感,他總覺得,他的這個事業(yè)如果有周彥在,如果有高郢和周莊兩個村的年輕人在,會更有意義,更有生命力,更有土地的內(nèi)涵。
也就在這時,周彥來了電話,周彥是從快嘴鷂子那里知道高博陽情況的,她告訴高博陽,那次從鄉(xiāng)政府回來后,自己的手機被父親周大鍬收去了,周大鍬打了周彥,還把周彥鎖在臥室,直到周彥答應(yīng)不再和高博陽往來才罷休,接著,周大鍬親自押著周彥到上海他妹妹的物業(yè)公司當(dāng)了會計。這期間,她給高博陽打過電話,但是不知為什么都沒有打通,現(xiàn)在她說:“我想回到你身邊?!?/p>
高博陽鼻子一酸,是因為周彥的解釋令他愧疚,也因為周彥的要求令他感動。而周彥卻覺得高博陽似乎不太相信自己,接著又說:“我決定不顧一切?!?/p>
有幾粒月光滾落在高博陽的臉上,那是高博陽的眼淚,兩個人在手機里都哽咽了,或許,周彥哭得更傷心。
隨后,來幫助高博陽協(xié)調(diào)幾個村子收購秫秸的趙鄉(xiāng)長知道了這個事,他給高博陽提了建議,他認為高郢和周家崗子是幾代世仇,一時難以消弭,這個時候讓周彥回來參加建廠必定添亂,于是決定讓周彥先跟鄉(xiāng)政府安排的產(chǎn)業(yè)培訓(xùn)隊去外地培訓(xùn)。此后,廠區(qū)粗具規(guī)模,高博陽在上海設(shè)立了銷售辦事處,周彥就長期留在了上海。等高博陽的集團成立后,周彥被提拔為副總,集團為她設(shè)立了辦公室,她平時多在上海,只有集團有事才回。
如今,站在女兒面前,周大鍬有千個萬個謎團,最后他只問:“你在這干什么?”周彥走到父親旁邊說:“這就是我的辦公室呀!”周大鍬看了看門上寫著“副總辦公室”的牌子,又看了看女兒。周彥就談到了她在這個集團了分管的工作,接著就談到了高博陽。當(dāng)周彥提到高郢的高博陽時,周大鍬緊張起來,臉像是被擰了一把,扭曲著。
周彥讓父親坐下,自己也坐下來,然后把手扶在父親的膀臂上說:“爸,我知道你是怎么想的。爸,在土地面前,你不覺得你們哪一代人太狹隘些了嗎?你們當(dāng)初為了土地打破了頭,因為土地,我們周家崗子和高郢幾代人都水火不溶,土地在你們手里還有什么用呢?不過是一塊塊冷冰冰的泥土而已,不過是能做一道阻擋幾代人往來的泥巴墻而已。如今,我們這一代人讓土地變暖和了,變得有感情了,讓村莊有人氣了,讓兩個莊子上的年輕人都走進一個廠子上班了,這真的不是你們那代人想看到的嗎?”
后話:
當(dāng)初,創(chuàng)業(yè)處于瓶頸時,高博陽想過放棄,心里說,就在這村里找個水分足的婆娘,咔咔咔地生上幾胎算了。這不,周彥圓了高博陽的夢,一胎四個。三男一女,人稱龍鳳虎豹胎。
那日,曹家寶、貓子、鷂子到高博陽家看孩子。貓子看著滿滿一屋子的娃,驚得滿頭大汗。他杠杠地豎起大拇指說:“這丫,這庫容,奇婦也!”鷂子則繃著臉,背著手,一邊圍著孩子們轉(zhuǎn),一邊目光陰險地看著孩子,看得高博陽衣領(lǐng)子都緊張得立了起來,心里直發(fā)毛。果然,鷂子沒好話:“這些倒霉孩子,怎么看怎么像是我們四個的……
責(zé)任編輯 江 聲